嬴政呼吸微微一顿。
李斯:“???”
声音着实小,李斯完全不曾听到,几乎没有犹豫,他求助似的看向蒙恬。
——此人自幼习武,感官极为敏锐,听力更是一骑绝尘,必然听到了公主所说的好消息!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蒙大将军,却又一次让他失望了,男人不动如山安坐在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更不曾看懂他的示意。
“……”
这种好消息为什么要瞒着他?
他也想知道公主这次带来的好消息啊!
“我的功劳。”
清脆女声带着点小骄矜,“阿父,我是不是很厉害?”
嬴政侧目看鹤华。
十五六岁的年龄像是迎着朝阳怒放的花儿,朝气蓬勃,略带棱角,但同时又是孩子气的,好不容易做成一件事,便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夸奖。
——当然,她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的偏宠。
嬴政目光微动,手指落在鹤华发间,按着绸缎似的头发揉了揉,“十一,你做得很好。”
“那当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儿。”
鹤华弯眼笑道。
方才那句话鹤华声音压得低,周围人不曾听到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有蒙恬是习武之人,感官比正产人敏锐许多,那句话飘入他耳朵,战无不胜的将军眉头微动,深深看了鹤华一眼。
“阿父,我都已经这么厉害了,阿父准备如何奖赏我?”
鹤华摇了下嬴政的胳膊。
嬴政抬眉,“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想要什么?”
鹤华眸光轻转,眼睛弯弯,“阿父,我想入朝参政。”
李斯心头一跳,瞬间不纠结自己方才没有听到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好消息了。
——与公主入朝参政相比,什么好消息都得往后放。
入朝参政,意味着公主从幕后走到台前,更意味着公主正式对继承人之位发起冲击,直面那些来自公卿大夫们的斥责质疑。
公主的心思昭然若揭,那么陛下呢,陛下又怎样看待公主的野心勃勃?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李斯目光落在嬴政脸上。
帝王似乎并不意外公主的话,凤目微抬,眸光映着窗外昭昭春景,“非秦吏不得入朝参政。”
“你并非秦吏,如何能入朝参政?”
“阿父,我为大秦带来那么多东西,难道还换不来一个小小的吏官?”
鹤华道,“阿父,您这是赏罚不分明。”
“你的确给大秦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嬴政眼皮微抬,“廷尉,若以大秦律,当如何奖赏小十一?”
李斯嘴角微抽,被迫围观父女俩的一唱一和也就算了,自己还得随着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可见帝王心腹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当拜相封为上卿。”
李斯不假思索道。
“我年龄太小,拜相封上卿只怕不能服众。”
鹤华抬手给嬴政斟了一盏茶,亲手捧给嬴政,“我只想要栎阳之地,在栎阳做一个小小的秦吏,若在栎阳做得好,阿父便提拔我,若做得不好,阿父便给我封君,将我束之高阁,可好?”
嬴政接下鹤华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随手将茶盏放在案几上,一双凤目瞧着自己面前的小女儿。
十五六岁的年龄,生机勃勃,意气风发,锐气到连自己的野心都是直白到不加任何掩饰的。
“栎阳,大秦旧都。”
嬴政声音缓缓,不辨喜怒,“定都二世,时年三十五。”
“十一,你要做栎阳县令?”
嬴政凤目轻眯,目光落在鹤华脸上,“做大秦旧都的县令?”
鹤华点头,“对,我要做大秦旧都的县令。”
“我知道栎阳对大秦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我还是要选它。”
“它曾是大秦的政治与经济中心,见证大秦帝国的崛起,更见证孱弱的秦地如何盛产虎狼之君。”
“大秦东出,大秦崛起,旧时的国都不再适应一跃成为七国之首的秦国国都,于是它被抛弃,成为宗室老臣的安置地,然后在思想陈旧的宗亲老臣的治理下越发江河日下,不复旧日荣光,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它曾经辉煌一时,是秦国的国都。”
“但是阿父,我喜欢这个地方。”
“它就像贫寒人家里的长子,领着一群弟弟妹妹艰难过活,虽朝不保夕,却努力将所有的好东西全部给弟弟妹妹,在贫瘠土壤中养出惊才绝艳的弟妹。”
“弟妹长大,它却老了,它跟不上这个时代,被时代所抛弃,成为老人口中唏嘘叹谓的地方。”
“无人再能记起它,只有一些宗亲老臣陪着它,可陪着它的这些宗亲老臣,却也是造成它越来越无人问津的最主要原因。”
“阿父,我想做栎阳县令,想做大秦旧都的开启者,更想在墨守成规的地方开启自己的第一道政令。”
“商君迁都咸阳,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栎阳不再适合蒸蒸日上的秦国国都,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的人故步自封,他的改革在这里难以推行,所以他选择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一座新国都,而不是将精力花在改造栎阳的事情上。”
“可是阿父,我想试一下。”
“栎阳能辉煌灿烂三十五年,便有它辉煌灿烂三十五年的道理。”
“我想看这个旧日国都重新绽放光彩,想扎根在商君放弃的土壤,推行自己开天辟地的新政。”
“因为我的新政与改革,是在商君变法基础上更加不破不立的存在。”
嬴政抬了抬眼,他垂眸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乌湛湛,脸上满是认真与诚恳,看着那双眼睛,恍惚间,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一年的他,也是这样的意气风发,不是最高的位置他不要,不是最硬的骨头他不啃,所有世人眼底不可逾越的高山,最后都会成为他的踏脚石,他踩着这些所谓的艰难险阻,一步步走在自己的帝王之路。
六合一统,废分封而改郡县,书同文车同轨,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一声令下,万里长城与灵渠在大秦版图缓缓铺开。
这些要几代帝王才能做到的事情,他短短数年便做到了,所以他为始皇帝,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为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而现在,他的女儿走在他旧时之路。
嬴政缓缓伸出手,轻轻拢了拢鹤华的发,“既如此,那便做栎阳县令。”
“朕的女儿,必能让大秦旧都恢复旧日荣光。”
“陛下年龄不大,怎就开始糊涂了?”
“公主上下嘴皮子一砰,便能让栎阳变得与咸阳一样繁盛?”
“绝无可能。”
“信公主能让栎阳蓬勃发展,不如信我是东皇。”
“赠我三月秩奉,我便打个响指,让栎阳取代咸阳成为大秦国都。”
栎阳的一处酒楼,宗室之后肆无忌惮在雅间里肆无忌惮说着话,鹤华轻嗤一笑,竖起手指轻轻一勾。
如狼似虎的亲卫抬脚踹开房门。
呼啦一声,房门砸在雅间,宗室子吓了一跳,回神之后破口大骂,“大胆!”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连我的房间都敢闯?!”
“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宗室子骂骂咧咧,“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
身着劲装武服的男人踩着一地狼藉来到房间。
男人眉眼似剑,气质如刀,让人不寒而栗,宗室子缩了缩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栎阳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厉害的人物?他们怎么不知道?
男人抬手,手中令牌出现在众人视线,令牌是錾金质地,祥云与海浪相配,上面以大篆写着令牌人的名字——公主鹤华。
宗室子如被人扼住脖颈,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亲卫搬来小秤一张,另一个亲卫奉上茶水半盏。
鹤华施施然坐在小秤上,轻啜一口亲卫捧来的茶,目光荡悠悠落在宗室子身上。
“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鹤华以手撑脸,笑眯眯问众人,“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们怎么敢说第二遍?!
公主不去揭他们的皮, 他们的父亲也会先将他们的皮给扒下来!
几位公子剧烈一抖,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默是今日的小酒馆。
鹤华看着如遭雷劈的几位公子,手里茶盏放在亲卫摆在身旁的小几上, 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传到公子耳朵里, 公子们齐齐哆嗦了一下。
这位公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性,什么温柔善良宽容大度, 都是没见识的黔首们对她的美好想象。
——真实的公主是个狠辣性子。
他们听北疆换防回来的郎将讲, 公主追蒙毅追到北疆, 驻守城防的北疆卫士对她例行检查, 不知是不是言语间冒犯了这位公主,公主勃然大怒,要将那些卫士们统统砍头, 蒙毅再三求情,都不曾让公主收回成命, 这位公主的狠辣手段可见一斑。
当然, 郎将不止说了这些事, 酒过三巡,那些该讲的不该讲的事情,郎将全部与他们说了,比如说公主对蒙毅的心思, 再比如说,蒙毅为何放着好好的上卿不做,而是突然远赴北疆。
蒙毅将门出身, 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人, 更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
蒙老将军与蒙老夫人爱重幼子, 不舍得让蒙毅不曾如长兄蒙恬一般征战四方,这位将门虎子便以文官入仕, 先任大夫,再拜上卿,晋升速度世所罕见。
出身好,能力强,甚至于就连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们随父亲前往咸阳朝贺时曾见过蒙毅,那人并未着甲,紫袍加身,着上卿内史服饰,迎风立于以样貌身段著称号称陛下脸面的亲卫之前,熠熠生辉到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看着蒙毅代替天子接待前来朝贺的官员宗室,心里忍不住嘀咕。
——最好看的亲卫在蒙毅面前只是陪衬,若换了寻常人站在他面前,怕不是被他衬成土鸡瓦狗。
似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青年才俊,自然引得无数关中女子所倾慕,而公主鹤华,也是其中一个。
公主虽养在陛下膝下,但陛下朝政繁忙,更多的时间是跟随蒙毅,由蒙毅教养着长大,数十年的朝夕相伴,让这位公主对蒙毅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几次三番对蒙毅表达情意。
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情,蒙毅只将公主当做晚辈,从无半点旖旎心思,公主步步相逼,蒙毅烦不胜烦,便抛下大好前程不要,请命代替兄长远赴北疆。
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女儿,更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金尊玉贵千娇万宠,哪里受过这种冷遇?
蒙毅去边关,她便逼迫少将军王离护送自己去边关,端的是蒙毅去哪她也要追到哪,她看上的男人她一定要搞到手。
公主刚到北疆,便先给蒙毅来了个下马威,以城防卫士对她不敬的理由,处死冒犯她的城防卫士。
蒙毅礼贤下士,公主却视人命如草芥,两人性格南辕北辙,蒙毅能喜欢公主才是怪事。
边防卫士被处死之后,蒙毅彻底与公主撕破脸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直至今日,仍不通书信往来。
能把性子平和的蒙毅逼到这种程度,公主的刁蛮任性可见一斑。
想想无辜被公主迁怒的卫士的下场,再想想自己方才编排公主的话,公子们几乎看到未来的自己坟头草三丈高的场景。
“方才还说得热火朝天,怎么我一来,你们全变成哑巴了?”
鹤华瞧着脸色极为难看的公子们,声音慢悠悠,“我倒不知道,我这位公主还能叫人变成哑巴的能力。”
哪里是被她变成哑巴?
分明是他们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
私下编排陛下与公主也就算了,这种话竟然还被公主听了个全,哪怕他们的父亲祖父在栎阳一手遮天,这种情况下也保不得他们的性命,撑死卖一卖老脸,让心狠手辣的公主给他们留个全尸。
可这个全尸也不是这么好留的。
公主悄无声息入栎阳,为的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拿了他们的把柄,才好在栎阳开始自己的新政。
这种情况下,为了家族利益,他们的长辈未必会为了他们对公主妥协,而是选择坚持自己的政见,维护家族的统治。
“这、公主说笑了。”
挣扎犹豫半瞬后,公子里胆子最大的公子陶壮着胆子开口,“公主,呃,公主何时到的栎阳?”
“我们,我们怎没听到半点风声?”
“公主远道而来,我们不曾迎接,死罪,死罪。”
一起饮酒作乐久了,众公子极有默契,公子陶哆哆嗦嗦开口,另一位公子便颤着声音转移话题,端的是一唱一和努力将刚才僭越之语遮掩过去。
“公主一路辛苦。”
“公主可曾用餐?”
“此酒馆虽不及咸阳宫,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公主——”
“哦,原来我没有那种能力,将你们变成哑巴呀。”
鹤华笑眯眯打断众公子的话。
公子陶尴尬一笑,“公主真爱说笑。”
“世人皆道公主威仪似陛下,今日一见,公主和善爱笑,与传闻中大不相同。”
公子成赔笑道,“公主不仅威仪似陛下,还有女子的柔软与善良,怪不得陛下对公主另眼相待,莫说陛下了,就是我们瞧着公主,也是敬若神明却又生出亲近之心的。”
众公子肃然起敬。
到底是公子成,不鸣则已,一鸣则惊人。
——公主对皇位的野心昭然若揭,与公主说再多的好话,不如夸一句公主像陛下。
“正是这个道理。”
“公主这般模样,又这般性情才情,普天之下谁能不喜欢呢?”
“陛下爱重公主,实在再正常不过。”
众公子心思一动,你一言我一语,顺着公子成的话疯狂吹鹤华彩虹屁。
鹤华听得心花怒放,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多说点,这种话她爱听。
众公子见此,更加卖力夸赞鹤华与嬴政。
鹤华频频点头,“阿父的确喜欢我。”
“那当然。”
公子陶立刻接道,“公主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鹤华眼睛微勾,“你们也觉得阿父格外偏宠我?”
“自然。”
公子陶重重点头,“公主在陛下心里的位置无人所能比拟。”
鹤华轻轻一叹,“我也知我在阿父心中位置最重。”
“可惜阿父越看重我,旁人便越觉得阿父糊涂,说什么我不过是位公主罢了,哪里值得阿父这般用心?”
公子成眼皮一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预感。
“这是他们鼠目寸光,不知所谓!”
公子陶尚未反应过来,鹤华刚出口,他便接了话,“公主乃是被天书选中的人,陛下怎么爱重公主都不为过,哪里轮得到旁人来置喙?”
“……”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几个刚才还在置喙的其中一个?
公子成嘴角微抽,连忙给公子陶使眼色。
“对于这种人,公主应——”
余光瞥见公子成的脸色,公子陶声音微微一顿,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鹤华拉长调子接下公子陶的话,“公主应怎样?”
“怎么不往下面说了?”
公子陶面如土色。
“公主,您看您都来了这么久了,还没吃饭呢。”
公子成忙不迭打圆场,“不如这样,咱们一边吃一边说,您看怎么样——”
“哼,胆小怕事,见风转舵!”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子冷声打断话,“说了便说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男人上前一步,站在众公子之前,直视着鹤华的眼,冷冷说着话,“我们方才说陛下糊涂,将公主任命为栎阳县令。”
公子成眼前一黑。
——不怕没队友,就怕猪队友。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与公子界这种莽直且死心眼的人成了好朋友?
这种话一旦说出来,他们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他们的父亲与祖父只是在栎阳一手遮天,并不是在公主面前都一手遮天啊!
公子界万念俱灰,拼命拉公子界衣袖,期盼这位公子能少说两句,为自己的三族性命想一想。
但他的手刚拽到公子界的衣袖,便被公子界甩开,少年甩开他的手,声音越发铿锵有力——
“公主的确对大秦有功,陛下理应对公主论功行赏,但栎阳地势险要,地位特殊,不是陛下随随便便便能封赏的地方,更不是公主动动嘴皮子便能振兴的地方。”
“陛下将公主任命为栎阳县令,着实非明君所为——”
“噌——”
章邯佩剑瞬间出鞘,横在公子界脖颈。
刺目寒芒闪过,众公子彻底绝望。
——公子界,我替我们三族谢谢你!
冰冷剑锋抵在自己脖颈,公子界身体微微一抖。
“自己想死别拉着我们!”
公子陶忍无可忍。
公子界吞了吞口水,“我没想死。”
“没想死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见不得你们这种为了活命便见风转舵的行径。”
“……你清高!”
公子成立刻与公子界划清界限,“公主,此为公子界一人想法,与我们无关。”
“不错,我们绝无这种想法。”
“公主,陛下是明君,您更是最为器重的公主,我们绝无轻视您之心。”
公子界脸色白了白。
——酒肉朋友果然是靠不住的,平时称兄道弟,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
“公主,公子界不是这样意思。”
一片与公子界撇清关系的声音中,公子陶的尴尬赔笑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呃,他是另外一个意思,不是说陛下与您的意思,是、是……”
是了半日,没琢磨出该怎么把话圆回去。
公子界的话太直白也太干脆,让人想给他描补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去描补。
公子界心头一热。
这才是好兄弟啊,不枉他天天借钱给公子陶寻欢作乐。
这倒是个重情义的纨绔,鹤华瞧了一眼抓耳挠腮替公子界说话的公子陶,“你有替他说话的时间,不如问一问你的好兄弟,他的话到底是何用意。”
“我阿父并非明君?”
鹤华轻嗤一笑,“恩,这个观点倒是稀奇。”
“陛、陛下当然是明君。”
大抵是性命被威胁,又或者说是不想让公子陶被自己拉下水,少年脖子一梗,替自己辩解,“只是陛下将公主任命为栎阳县令的事情,却非明君所为。”
“这个观念也稀奇。”
鹤华挑眉,“你说这并非明君所为,但我却觉得阿父决断英明,实乃千古一帝。”
公主完全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公子界眉头微皱,再次开口,“公主——”
“章邯,处理了。”
鹤华懒得理会他的啰嗦,“别叫他死得这般痛快。”
“喏。”
章邯长剑还鞘。
公子陶吓了一跳,“公主息怒!”
“你——”
公子界心头一惊。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章邯揪住衣襟,男人显然是练家子,力气极大,容不得他半点挣扎,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捞到,便被男人揪着衣襟将他倒拖到窗口处,而后胳膊一抬,直接将他从窗户处丢下去。
“啊啊啊啊!”
“砰——”
重物坠地,声音遥遥传上酒楼。
章邯弹了下衣袖,缓步从众多公子面前走过。
靴子踩在地板上,像是踩在众公子心上,武人行动之间不出声,他也不例外,悄无声息掠过众多公子,目光在众公子面上划过,明明没说话,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众公子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头顶上还悬了把削铁如泥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取他们性命。
——死亡如风,如影随形。
“公主,乱臣贼子已处理。”
章邯拱手复命,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鹤华微颔首。
众公子彻底吓破胆。
“公、公主息怒。”
公子成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鹤华面前,再不复刚才的巧舌如簧。
其他公子面如土色,纷纷跟着公子成跪倒在地。
众多公子中,只有公子陶仍站着,像是仍在震惊之中尚未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公子界被丢下的窗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陶,快跪下。”
公子成颤巍巍伸出手,扯了扯公子陶衣袖。
公子陶回神。
少年一点一点转过脸,目光落在锦衣少女身上,少女眉梢微挑,神色骄矜而坦然,丝毫没有吩咐心腹杀人的不安。
“你们可能对我有误解。”
少女拿起茶盏,轻啜一口茶,笑眯眯开口,“我这个人呢,脾气不大好,性子也暴烈,睚眦必报,视人命如草芥,生平最讨厌旁人说我阿父的不是。”
公子陶身体僵了僵。
鹤华看着他木然的眼,下巴微抬,继续自己的话,“阿父功盖三皇,德过五帝,六合一统,威加天下,乃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我希望在以后的栎阳城,所有人都能将阿父的功绩铭记在心,而不是我随随便便去一处酒馆,便能听到旁人编排我阿父的不是。”
满室寂静。
无人敢接鹤华的话,更无人敢看鹤华的眼,哪怕此时的她面带微笑,声音也是温和有礼的,整个人柔和无害得像是午夜里升起的皎皎白月光,但众公子却瑟瑟发抖,呐呐不敢言。
白月光杀人不见血。
白月光轻声细语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比新官上任三把火以雷霆手段杀鸡儆猴更叫人心胆俱裂。
公子陶慢慢跪下,“臣……谨遵公主之命。”
“瞧你们吓得,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似的。”
鹤华噗嗤一笑,从座位上起身。
众公子齐齐打了个哆嗦。
章邯伸出手。
鹤华扶着章邯的胳膊,施施然走到公子陶面前,慢条斯理对着公子陶伸出自己的手,“都是一家人,干嘛动不动便磕头跪地的?”
“起来吧。”
公子陶剧烈一颤。
“公子陶。”
章邯凉凉出声。
公子陶虎躯一震,忙不迭站起身。
起身太快又没敢真的让鹤华来扶他,他身体跄踉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公子成眼疾手快,连忙扶了一把。
公子陶这才站稳身体,颤着声音向鹤华道,“公、公主金尊玉贵,臣、臣怎敢与公主攀扯关系?”
“你们这些栎阳旧人呀,最是喜欢讲究尊卑礼仪。”
鹤华轻轻一笑,扶着章邯的手,走到主位坐下,“却忘了咱们大秦最不讲究这些,若处处讲究这些,大秦哪有今日之盛景?”
“孝公变法,惠王东出,武王锐意进取,昭襄王开疆扩土,奠定阿父横扫六合的基础。”
“大秦六世明君,个个标新立异,不走寻常路,而今的阿父更胜先人,要我做栎阳县令,你们为大秦子民,更为嬴氏宗族,必能明白阿父的苦心。”
众公子跟在鹤华身后,哆哆嗦嗦附和着鹤华的话。
“以君臣论,你我同为阿父的臣子。”
“以宗族论,你我同出嬴氏,乃是一家人。”
鹤华弯眼一笑,抬手斟了几盏茶,“既同为臣子,又同为一家人,你们更要支持我在栎阳的政令,这样才不辜负阿父对栎阳、对你们的殷切希望。”
“臣、臣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期望。”
“臣一定以公主马首是瞻。”
鹤华满意点头,“甚好,这才是大秦宗族该有的样子。”
“吃茶。”
鹤华将茶盏推到众公子面前。
众公子身体微僵,无人敢动。
“方才还说以我马首是瞻呢,怎么连我的茶都不吃?”
鹤华眼皮微抬,揶揄笑道。
“谢、谢公主赐茶!”
公子成连忙上前,颤着手端起一盏茶。
有了带了头,剩下的公子也有样学样,连忙去饮茶。
鹤华颔首,“很好。”
“饮了我的茶,便是我的人。”
众公子脸色微变。
——原来不是抓他们把柄,以他们来要挟家族妥协,而是要拉拢他们,让他们与家族决裂去帮公主做事?
可问题是他们虽是公子,但都是些纨绔之徒,在家里说不上话,在栎阳更是响应者寥寥,纵然他们真情实意想帮公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只会帮公主倒忙。
——能力不济,官职不高,能帮到公主才是怪事。
“取地图来。”
鹤华吩咐亲卫。
“喏。”
亲卫领命。
立在鹤华身后的两名亲卫挪开茶盏,将鹤华面前的案几收拾干净。
另两位亲卫取出地图,把地图平铺在案几上。
还有两位卫士拿出笔墨,轻手轻脚在另一张小几上研磨。
“我最不耐烦与上了年龄的老人沟通了。”
鹤华道,“他们迂腐且固执己见,说服他们比登天还难。”
“可你们便不同了。”
“你们与我年龄相仿,习性相近,我说的话你们更容易理解。”
公子成干笑,“这是自然。”
“只是我们年龄尚小,不曾在栎阳担任重要官职,纵然理解公主的政令,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公主的忙。”
“你们若是身居要职,我还不找你们了呢。”
鹤华不置可否。
公子成尴尬一笑。
鹤华从亲卫手里接过笔,在栎阳地形图上圈下几处位置,“此地太过破败,我想将这些地方全部拆迁重建。”
“你们去与当地的黔首谈判,与他们协商拆迁补偿方案,若补偿方案没甚问题,我们便着手拆迁。”
一瞬间,众公子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
他们虽然纨绔,但出身宗室,多少懂点皮毛道理,想要一个落后的城市重新焕发生机,最快最直接的办法是不破不立,再直白点是拆迁与铺路,拆迁能拉动经济,铺路创作很多就业岗位,一旦路铺好,新的工厂或者商业区拔地而起,便能盘活一方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