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骗你?”
王离道,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是——”
“动手!”
一声爆喝打断他的话。
卫士们一脸兴奋,齐齐上前去抓王离。
王离嘴角微抽, 抬脚踹翻冲得最快的卫士。
——他就知道蒙毅这个狗东西不安好心!
“蒙毅这个狗东西又想阴我!”
王离骂了一句, 瞬间与卫士们斗在一起。
鹤华头大如斗, “住手,他身上有伤!”
但却没人听她的话。
更确切来说, 此时的王离如同一块闪闪发光的金砖,一拥而上的卫士们无不想将这块金砖占为己有。
当然,一个人若是拿不下,一群人将他拿下也是使得的。
只要捉住了他,便能去上峰那里领大把赏赐,甚至加官进爵,青云而上。
鹤华一言难尽。
——她讨厌这种自己掌控不了局面,只能随波逐流看别人脸色的场景。
“公主,请。”
唯一一个没有加入战团的卫士毕恭毕敬,对着鹤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鹤华抬眸看卫士,“让他们住手。”
“公主,抓捕少将军是他们职责所在。”
卫士面上有些为难之意。
“公主大可放心,他们不会伤及少将军的性命。”
但又怕鹤华误会他们要杀王离,卫士又连忙补上一句,“驻守此城的蒙将军与少将军关系匪浅,纵然我们将少将军交上去,蒙将军也不会伤害少将军,而是只会将少将军奉为上宾,好酒好肉伺候。”
鹤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蒙毅的确会揍王离,让王离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再派人将他们送回去,同行的还会有他的亲卫与亲笔信,言辞诚恳求阿父不要与王离一般见识。
可如果驻守这个地方的将军不是蒙毅呢?而是王离得罪过的人,那么王离一旦被抓起来,等待他的便是恶意报复,然后铁索加身,押送回咸阳。
她不想看到这种画面。
王离是为了她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离受这种屈辱折磨,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好脾气让王离被抓走。
是的,没错,她清楚知道卫士们为什么敢当着她的面动手,在她三令五申下依旧置若罔闻,与王离缠斗不休。
——是因为她是人人称颂的善良公主,从不因为些许小事让底下的人作难,所以她便是可以冒犯的,甚至可以忽视的。
如果今日王离带走的六姐姐,如果今日是六姐姐站在王离身边,那么六姐姐根本不需要冷声开口,只需一个不耐眼眸,便能让卫士们不敢再擅动,因为六姐姐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他们根本不敢开罪六姐姐,谁也不知道六姐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疯。
正如王离闯入宫门来接她,来自六姐姐手里的弩箭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得罪六姐姐的人,是真的会死。
至于她,则是大度善良的公主鹤华,在她面前犯些错误也无妨。
左右她菩萨心肠,不会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闹得让人下不来台。
鹤华眸色微深。
她讨厌这种加注在她身上的桎梏。
大度善良不是被人欺,这两个词的意义当由她来重新定义。
“这里的守城将军是蒙毅与我让你们住手有什么关系?”
鹤华声音微凉。
习武之人听力好,自城楼而下的蒙毅听到这句话,眼皮不由得抬了抬。
鹤华眼睛瞧着卫士,声音仍在继续,“我再说一遍,住手。”
卫士心头一跳。
他有一种不详预感,这位传闻中极为好性的公主已经动了怒,如果他们仍然不住手,那么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越是脾气好的人,暴怒的时候越吓人。
可转念再一想,公主贤名在外,不是那种刻意与人为难的上位者,且蒙将军与少将军何等亲厚?他们纵然把少将军交出去,蒙将军也不会把少将军怎样,既如此,他们又为何不能赌一把?借着少将军来北疆之地的东风,给自己毫无盼头的人生一次晋升?
卫士掐了下掌心,为自己壮了壮胆,笑眯眯向鹤华道,“公主,您何必为难卑职呢?”
“您知道的,蒙将军不会——”
“噌!”
清脆剑鸣打断卫士的话。
卫士吓了一跳,原本悬在自己腰间的佩剑此时已被鹤华抽了去,小小的公主脸上尚带着婴儿肥的稚气,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她反手握剑,没有任何犹豫,剑锋挑开刺向王离下盘的剑,茜红色的身影加入越来越激烈的战团。
卫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人交口称颂的好脾气的公主鹤华,竟直接夺了他的剑也要阻止他们的行为?
不,她根本不允许任何人的忤逆。
“住手!”
“快住手!”
卫士心头一颤,立刻喝退其他人,“快停下!莫伤了公主!”
眼见鹤华从斜里刺进来,再听人吼上这么一嗓子,众人短暂愣了一瞬后,忙不迭收回自己的剑,与鹤华护着的王离拉开距离。
距离被拉开,鹤华却并未放下手里的剑,她缓缓提起剑,剑锋指向众人,一一点过他们的脸,“你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方才说——住手。”
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的声音是清脆的,鹤华的声音也的确如此,且多年的金奴玉婢日子让她说话时的声线会带着一丝小骄矜,十足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模样。
但这一次,她的声音与往日完全不同,清脆压得低,便成了温怒的威逼,配合着手里拿着的剑,让他们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向前半步,那么公主手里的佩剑顷刻间便能取他们性命。
自台阶走下的的蒙毅与身后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的小公主,可不是软着声音撒着娇让人为她去做事的公主鹤华。
卫士们面面相觑。
——不是,这怎么跟传闻中的公主不太一样?
天下谁人不知,公主鹤华是一位极好性的人,鲜少动怒,更鲜少对底层人喊打喊杀,今日怎突然转了性子,手里拿着剑指着他们?
卫士们一头雾水。
这位公主不止好性,更是一位极为底层人着想的上位者,服徭役包吃包住还有钱,工厂是八小时制,三班倒,绝不让厂长们压榨工厂里的工人,这般的好名声,哪怕她新修建的自动纺织厂会绝了无数女人织布卖布的路,也有大把的黔首去她工厂应聘,期待自己成为她麾下工人的一员。
再说直白一点,是他们对这位公主有着盲目的信任,他们坚信她与旁的贵族不一样,她不把他们当灰色牲口,而是将他们的命当命,所以哪怕她修建争议极大的自动纺织厂,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她的工厂添砖加瓦。
而现在,这位被他们推崇信任奉为神祇的公主竟手里握着剑,剑光如寒芒,指着他们的方向?
卫士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很快推断出公主的拔剑相向的原因——她怕他们伤到王离。
眼睛再瞧王离,趾高气昂的少年一只胳膊用布条缠着挂在胸口处,被层层布料缠着的地方隐隐有红色浸出,那是血色的颜色,是从与他们动手之后迸裂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卫士们脸色微尬。
边关苦寒之地,一旦不再打仗,晋升便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只能一年一年在这里熬日子,等待年限到了,才能回中原,这种情况下,看到只要抓住便能领赏甚至晋升的少将军王离,他们可不就不顾一切往前冲么?
“公主息怒。”
反应过来的卫士反手收剑,拱手向鹤华见礼,“并非卑职一定要趁人之危,在少将军受伤之际也要与少将军为难,而是边关苦寒,日子难熬,少将军是卑职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升迁之路——”
“升迁之路?”
王离气笑了,直接打断卫士的话,“为了升迁之路去冒犯公主,你们是不想活了?”
“所以,你们便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鹤华冷声打断卫士的话,“你们难道不怕得罪了我,便只能在苦寒之地待一辈子么?”
王离狐假虎威,“就是。”
“得罪了公主,便不止自己在北疆待一辈子,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在北疆之地待到老死!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话对于心心念着回中原的卫士们杀伤力极□□士们脸色大变,立刻将手中佩剑送还剑鞘,“公主,卑职绝无此意!”
“卑职,卑职只是——”
“何事喧哗?”
城楼楼梯口传来副将的声音。
卫士们身体陡然一僵。
——如公主将他们冒犯公主也要抓捕王离的事情说出来,他们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公主,求您高抬贵手。”
“您,您不是那种人。”
卫士们压低声音向鹤华恳求。
鹤华抬手,手指松开,掌心握着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我是。”
鹤华凉凉出声。
卫士们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他们无比后悔,为什么要冒着得罪公主少将军的风险也要抓捕少将军,仅仅是为了早点回到中原吗?
不,更重要的原因是少将军不拘小节,而公主善良宽厚,所以他们才会肆无忌惮出手,然后落了个被公主清算的下场。
副将走上前,拱手向鹤华见礼,“见过公主。”
“他们对我不敬,与我动手。”
鹤华微抬眼,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敢问副将,他们该当何罪?”
副将面上笑意微僵。
——果然被将军猜对了,公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死罪。”
副将斟酌开口,“与公主动手,是大不敬,当枭首示众。”
卫士心头一惊,“公主饶命!”
“公主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卫士们扑通跪倒在地,手忙脚乱磕头求情。
然而鹤华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微点头,允了副将的话,“行刑。”
——她要树立她的绝对权威,而不是哪怕她动怒,她的话也无人听从。
副将脸色微变。
公主竟一点情面都不留,现在便要杀这些人祭天?
没由来的,他想起刚才分开之际蒙将军面上意味深长的笑意,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深深向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副将,万事小心。”
当时他以为是公主被冒犯,再怎样好的性子遇到这种事情也会气得上火,所以必然会对卫士们小惩大诫,让他们以后不敢再犯。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公主竟半点不给蒙将军情面,小惩大诫没有,只有雷霆手段,让这些当着她的面擒拿她的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副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敢求情,因为他的求情只会让这些人下场更惨。
卫士们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上。
从咸阳到北疆,一路上有多少城池,多少关隘?
以少将军被拦下便趾高气昂表明身份的行为来看,没有带路引的他与公主就是这么一城一城走过来的。
那么多的城池那么多的关隘,无人敢拦公主与少将军,是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这两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夜闯宫门在旁人身上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当出现在少将军身上时,陛下只是将他抄家贬爵,让少将军与上将军成了白身,但两位将军皆是能征善战之将,而陛下雄心壮志,不断在开疆扩土,他们丝毫不怀疑,假以时日,少将军与上将军必能重回高官厚禄。
可就是这么一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将军,一位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公主,他们竟想着他们都是宽容大度之人,而驻守此地的人又是与他们交好的蒙将军,哪怕冒犯他们,也要将少将军擒拿归案,换取自己的青云而上。
——简直愚不可及!
是谁给了他们的熊心豹子胆?
是公主的善良,与少将军的豪爽。
这本是极为美好的品质,却成了他们轻视他们的罪魁祸首。
卫士们悔不当初。
但是已经晚了,在意识到鹤华并非传闻中“善良”后,跟在副将身后的亲卫们根本不敢再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她的话音刚落,亲卫们便上前将那些与鹤华动手的人全部拖走。
“公主,公主饶命啊公主!”
被到拖着走的卫士们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向鹤华求饶。
但鹤华仿佛听不见似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穿过不断挣扎的卫士,缓缓步入城楼。
王离挠了挠头。
有这么严重吗?
一定要将这些人置于死地吗?
可十一是为他出头,他若当众为这些人求情,反倒是驳了十一的面子,辜负十一对他的袒护。
十一只是杀鸡儆猴,不是真的想要他们性命,等人少了些,他再让鹤华饶了这些人的性命,或打上二三十的军棍,或罚去修筑直道,总之让他们免去一死,长个教训。
当然,也让天下人长长教训。
——十一才不是旁人能轻视冒犯的人!
王离看了眼被亲卫们拖着走的卫士,抬脚追上鹤华的脚步,“十一,你消消气。”
“跟他们生气不值当,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
鹤华继续向前走。
“呜——”
然而就在这时,有号角突然被吹响,声音响彻云霄,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起兵阵,王离脸色微变,立刻上前将鹤华护在身后。
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卷起大片黄沙的骑兵阵尚未来到鹤华面前便停住了脚步,像是极力避免马蹄带起的黄沙扑到鹤华脸上似的,他们与鹤华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骑兵阵如波浪般裂开,在鹤华面前让出一条宽阔道路。
一队人自道路中央而来,最边上的骑兵手持旗帜,猩红的旌旗在烈烈风中飘扬,而中间的那队人手里仿佛拿着东西,但距离太远,方才的黄沙又尚未完全消散,鹤华看不清他们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
近了,更近了,鹤华终于看到他们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是红色的锦毯。
他们哒哒骑着马,手里卷着的锦毯一路往前铺,速度并不快,不曾激起新的黄沙,他们一步一步来到鹤华面前,锦毯也跟着铺到鹤华脚下。
“呜——”
号角再次被奏响。
又一队人自锦毯而来。
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覆玄甲,眉间勒抹额,凌冽的寒风鼓动着他的猩红色披风,稀薄的日头刺破云层,晕出一层又一层的光晕洒在他肩头。
这是鹤华从未见过的蒙毅。
不同于往日天塌下来他也撑得起的渊渟岳峙,此时的他凌厉似剑,气质如刀,踏日光而来,璨若神祇。
鹤华呼吸微微一顿,瞳孔倏地放大。
“!!!”
贵族出身教养极好的少将军再次骂了句脏话,“狗东西挺会。”
蒙毅缓缓而来。
他本就生得高,骑在汗血宝马上更显威压,侵略性十足,但当他来到鹤华面前,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叩迎公主。”
蒙毅声音清朗。
“叩迎公主——”
在他之后,所有人翻身下马,向鹤华跪拜。
声音震耳欲聋,而动作整齐划一。
毫无疑问,这是蒙毅的嫡系部队,只有极精锐的嫡系,才能做到这种不需排演也能行云流水的下马跪拜。
鹤华眼皮微抬。
——蒙毅以极高礼节迎接的是大秦帝姬,公主鹤华。
这位出将入相的将军,在这一刻彻彻底底认可她。
她不再是需要他的庇佑才能顺风顺水的小公主,而是独断专行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的阿父的继承者。
一片寂静中,只剩鹤华与王离仍站着。
“……”
这下不跪也得跪。
王离嘴角微抽,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声音懒洋洋,“叩迎公主。”
“免。”
鹤华双手微抬。
蒙毅起身,侧身让路,“公主,请。”
鹤华被迎入郡守府。
府上早已备下宴席,只待鹤华抵达便开席。
鹤华坐在主位上,饭菜如流水一般被送上,而侍从们送上的第一道菜,却是一碟与宴席格格不入的小点心。
北疆大多是五大三粗的军户,他们不大吃甜腻腻的小点心,做出来的点心也远不如咸阳宫里的那般精致,摆盘也不讲究,只三两只叠在一起搁在碟子里,被侍从们轻手轻脚呈上来。
鹤华心中一动,夹起一块小心点。
“公主长大了。”
她刚把小点心送到嘴里,便听到蒙毅的声音响起,花厅里无外人,蒙毅此时说话的口吻少了几分刚才的公事公办,带着欣喜与欣慰,徐徐开了口,“甚好,臣终于可以放心了。”
鹤华动作微顿。
点心入口即化,但味道不及咸阳宫的好,糖放了太多,齁甜齁甜的,吃在嘴里有些噎,她慢慢吃完嘴里的点心,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手,“我这次过来,就是让你放心的。”
“蒙毅,你瞧,我已经长大了。”
鹤华一边擦手,一边道,“当年要你时刻上心约束着不要多吃点心的小公主,已经长大了。”
那些事情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走马灯似的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上演。
阿父总是很忙,章邯太闷,幼年时期的王离总是与她吵闹,所以她总喜欢粘着蒙毅,离得老远便飞扑到他身上,缠着他,让他给自己做这做那。
十二年的朝夕相伴,让她习惯性依赖蒙毅,将他视为自己的退路。
可合格的帝王不该有退路,于是她必须断舍离,与蒙毅万里相隔,不通往来。
但这样狠心将自己过往岁月舍弃的她,是真的强大,是真的在成长吗?
不,不是的。
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是举轻若重,而不是歇斯底里。
而她的成长,也不是舍弃与失去,而是历经千难万险之后初心不忘,回头看来路,她长成自己最为喜欢最为崇拜的模样,而不是面目全非,不断妥协,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所以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担心我。”
鹤华抬眉,直视着蒙毅眼睛,“可是蒙毅,我的成长与你不一样,不是害怕与失去,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由我来定义。”
蒙毅眸光微动,笑意自他眼底漫开,顷刻间连嘴角都被沾染。
“阿父的骄傲是什么,善良的公主是什么,你所期待的十一又是什么?”
鹤华看着他的笑,声音顿了顿,跟着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不会再让这些条条框框再来束缚我,因为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当由我来制定。”
一如六合一统威加四海的阿父。
新的秩序在他手中诞生,他重新书写明君与暴君的含义。
而她将会与她的阿父一样——天下为棋,只手弄天。
王离朗声开口, “这才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模样!”
不止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模样,他还从那张略显稚嫩的小脸上看到了陛下的模样,杀伐果决, 翻手为云覆手雨。
——这才是被陛下养在身边亲手带大的女儿, 不止模样相,连性情都像了十成十。
他可太喜欢十一现在的模样了!
王离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眼睛亮晶晶, “十一, 你知道你前几日像什么嘛?”
“你前几日做事瞻前顾后, 畏首畏尾,不像是大秦公主,更像是流落在街头巷尾的小可怜。”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他是看着鹤华长大的,这位公主乖巧懂事, 聪明过人, 是位让人很省心的公主。
——当然, 仅限于她心情好,且没有被激怒的情况下。
作为最受帝王宠爱的公主,这位公主该有的公主脾气一样都不少,喜华服, 好音律,美味佳肴一点不能少,若不是前几年轻徭薄税与民休息让国库亏空得厉害, 她还会将身份使然的穷奢极欲发挥到淋漓尽致。
喜欢享受, 以前是宽厚善良, 而今是但却有锋芒,方才处理卫士便是最好的写照。
似这样一个人, 他很难想象她会前怕狼后怕虎,如王离话中所说,活像是被人丢弃在街头的小可怜。
他想象不到那种画面,更不敢去想。
但他的眉头还是不由自主蹙了起来,胸口也闷得厉害,他看着她的脸,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流落街头的小可怜?”
蒙毅看了又看主位处的鹤华。
“对,就是流落街头的小可怜。”
王离大口喝着酒,“前几日的公主一点不像公主,可怜兮兮又故作坚强的,瞧着别提有多不顺眼了。”
鹤华噗嗤一笑,嗔了王离一眼,“什么小可怜不小可怜的?我哪有这个样子?”
“好,你说没有便没有,我全听你的。”
辛辣味道入喉,王离痛快叹了一声,“但我跟你讲,还是现在的你瞧着顺眼。”
“既为公主,便该骄纵跋扈,不受旁人的约束。”
“什么乖巧懂事,什么温柔善良,那是约束普通人的,不是用来约束公主的。”
王离抬眼看鹤华,笑出一口大白牙,“十一,你就应该永远是现在的样子,永远自信张扬,顾盼神飞。”
鹤华下巴微抬,一脸笃定,“放心,我永远都如今天这样。”
那些不自信,那些试图按部就班走着前人道路来博取别人的中肯的她,再也不会有了。
——她是什么模样,该由她来定义。
蒙毅眼皮微抬。
他该欣慰的,为陛下感到高兴,更为公主感到自豪,但当他看到略带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坚毅之色,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一路看着她长大的小公主不再将他视为退路,更不会再习惯性依赖他,她已经学会自己走路,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大概是盼着孩子长大,可又怕孩子长得太快离开自己的老父亲心情。
蒙毅自嘲一笑。
鹤华手指轻叩茶盏前的案几。
侍从极有脸色,立刻上前添茶。
“蒙毅,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鹤华端起茶盏,“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与教导,也谢谢你——”
声音微微一顿,鹤华轻哼一声,“只谢你对我的照顾教导便好了,其他的便不谢了。”
二十一世纪有一句很火的话,大概意思是感谢苦难吧,那些杀不死你的,都会让你更坚强。
她不喜欢这句话,弄得苦难仿佛是一种恩赐似的,自己要感谢它没有把自己弄死,所有才有越来越强大的自己。
这句话完全是驳论。
为什么人一定要历经苦难才能成长?
生在象牙塔里的娇娇女,随着时光的飞逝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而不是飞来横祸,在高压与痛苦之下将原来的自己完全摒弃,换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美名其曰这就是成长需要的代价。
她不喜欢这样的成长。
这种成长更像是被苦难压垮脊梁之后的妥协。
张扬热烈的自己被自己亲手埋葬,然后还要告诉别人,自己做得很好,这是生活必须的事情,谁都躲不掉。
这是被逼无奈的让步,一步一步与苦难和解。
过往岁月被一刀切,性格里的棱角被全部打磨,只剩下东西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的是自己还活着,还知道疼,在回想起自己也曾意气风发,一诺千金重时会有一瞬的失神,只是这种失神会逐渐麻木,最后当别人再提起,自己便会自嘲一笑——
“嗐,当时还是太年轻。”
一句太年轻,便将自己与过去分割。
她不喜欢这样。
诚然,人生之路会有各种无奈的抉择,可她希望,无论做了多少次选择,无论第多少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都能有勇气去选择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路,而不是最适合的。
她不妥协,也不和解。
她会如阿父一样逆流而上,在波涛汹涌人群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能成长得这么快,是因为你的断舍离。”
鹤华端着茶盏,看着下方的蒙毅,“可是这种断舍离让我有一段时间很痛苦,自我怀疑,误入歧途,如果不是王离夜闯宫门将我带走,只怕我现在都陷在那种怪圈不可自拔。”
蒙毅斟酒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看鹤华,但他能感觉得到,鹤华此时的目光定然落在他脸上,那双像极了陛下的眼睛此时略带不满瞧着他,灼灼且略带埋怨,烫得他面上有些疼。
“我知道你是为我,可我不喜欢你的这种为我好。”
鹤华道,“我更知道我终有一日要走到这一日,早一日走到,我日后的路会更好走。”
“可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这条路不应该由你来开启。”
“蒙毅,你一直是我的退路,而不是你亲手将这条路斩断,以此让我习惯身居高位的高处不胜寒。”
蒙毅捏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可是蒙毅,身居高位便一定要做孤家寡人吗?”
宴席是公宴,但更是私宴。
宴席上只有鹤华王离并蒙毅的几位心腹,都是鹤华以往朝夕相伴的人,花厅里没有外人,她说话也更为肆无忌惮,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再去在意旁人的模样,所以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没有人规定,上位者一定是孤独冰冷的。”
“纵然有,到了阿父与我这一代,这样的事情也会被全部打破。”
鹤华看向蒙毅。
男人并未抬头,只瞧着手里的酒盏,像是在欣赏酒水的成色似的,但她知道,绝对不是,蒙毅并不注重口腹之欲,酒水是西南之地温柔绵长的醉明月,还是关中之地辛辣无比的烧刀子,蒙毅都不会有太多的关注,他之所以此时在盯着自己的酒盏看,而不是抬头看她,是因为他在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