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自己单方面的断舍离会给她带来伤害,更会伤害到她对他的感情与依赖,但是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依旧会走这条路。
——他希望她永远独立自主,不去依赖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他。
烛火剪着男人消瘦下巴。
摇曳的光晕一点一点晕开,和着羽人座檀香炉里吐出来的袅袅熏香,勾勒着男人的眼角与眉梢。
鹤华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蒙毅,我很依赖你。”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蒙毅肩膀微微一颤。
像是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男人耳朵动了动——以后,也是?
“但这种依赖不会影响到我对政局的判断。”
鹤华继续道,“所以蒙毅,不要去破坏这种依赖,好吗?”
蒙毅呼吸微微一窒。
陪侍的副将们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装鹌鹑。
——公主与蒙将军的事情可不是他们这群人能置喙的,他们唯一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陪衬。
就跟花厅里的半人高的熏香炉,精致古朴的琉璃灯似的,是一种装点花厅气氛的工具。
偌大花厅,随着鹤华声音的结束而陷入沉默。
蒙毅手指捏着酒盏,慢慢去抬头。
但头抬到一半,他却突然又停下,像是要缓一缓似的。
待缓了一会儿,睫毛敛着的幽深眼眸才顺着锦毯一寸一寸向上走,一点一点移到鹤华身上。
而此时的鹤华也正看着他,凤眸映着摇曳烛火,熠熠生辉的烛火便从她眼底烧到他身上,那是少年意气的顾盼神飞,不管不顾在逆流之中做自己。
蒙毅突然便笑了起来。
——王离那厮说得对,这样的公主的确很顺眼。
“彩!”
寂静花厅突然爆出一声喝彩。
这声音来得着实突然,蒙毅动作瞬间停下,动作幅度比方才大,手中酒免不得抖了下,几滴酒水从酒盏里跳出来,撒在蒙毅手指上。
而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蒙毅的细微动作,少年长腿一跨,从自己位置处起身,一手拿着酒盏,一手提着酒壶,大步来到蒙毅面前。
见蒙毅手里的酒盏仍是满的,少年便放下自己的酒盏,抓着蒙毅胳膊端着酒盏往蒙毅嘴里灌,一边灌,还一边埋怨,“十一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走一个?”
“……”
王离这只野猴子就不能安安静静坐着吗?
鹤华嘴角微抽。
一盏酒被灌了个一滴不剩。
“这才对嘛。”
王离满意了。
少年心思只在蒙毅身上,完全没有留意主位上的鹤华目光,蒙毅喝完酒盏里的酒,他便屈膝挨着蒙毅坐下,抬手拍了下蒙毅肩膀,“蒙毅,你跟十一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跟着旁人去与十一划清界限?”
若说去西南之地历练的最大收获是什么,那么回来之后蒙毅不再动不动便揍他绝对是第一个。
本着这种心理,王离见了蒙毅不再像之前那样耗子见了猫,他可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不仅活下来了,还战功赫赫,声名远扬,作为大秦冉冉升起的绝世将星,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然不怕!
——尤其是当着十一的面,他不仅不怕,他还敢贴着蒙毅给蒙毅灌酒!
“蒙毅,十一依赖你,那便让她依赖呗。”
王离往蒙毅酒盏里重新续了酒,“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让你犹豫半天不说话吗?”
“来,走一个!”
王离把倒满酒的酒盏送到蒙毅嘴边,“走完这一个,便拿出咱们关中儿郎的豪气,对十一说随便她依赖!”
“你永远都不会背叛十一,为什么要担心她的依赖?”
“……”
鹤华抬手扶额。
——只要身边有王离,再怎样煽情的画面都会变得不忍直视。
鹤华嘴角微抽,夹了块腊肉喂到嘴里。
蒙毅余光瞧了瞧下鹤华,接过王离手里的酒,抬手一饮而尽。
“彩!”
王离声音郎朗。
蒙毅放下酒盏。
王离连声催促,“快说!”
安静装鹌鹑的副将们目光偷偷往蒙毅身上瞧。
——谁能拒绝这种热闹呢?尤其是蒙将军的热闹。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蒙毅身上,除了鹤华。
她太了解蒙毅,如果说她大兄是君子可欺以方,那么蒙毅便是光风霁月,皎洁疏朗,他不会将心事全部埋藏心底,让你猜来猜去,但也不会将心事全部宣之于口,他总是会在恰当的时机说上恰当的话,让人如沐春风。
方才王离不开口,他定然会迎着她的视线说出自己的话,可现在王离不断起哄,他方才想说的话此时便已不适合,他若再开口,便是如王离一般带着酒后微醺的半真半假,再说直白一点,便是顺水推舟,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这种话可听可不听,鹤华不太在意。
但当蒙毅在王离的催促下终于开口,鹤华夹菜动作微微一顿,清楚发现自己在开心——
“公主已经长大,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蒙毅声音清朗,“如臣不会再过问公主今日吃了多少点心,公主想要依赖谁,又与谁亲近,臣也不会再过问。”
这句话不是在哄她,更是顺水推舟的好听话,而是他心中最直白的想法,他不会再干涉她的任何事,她可以想做任何她喜欢的事情。
她是自由的。
他希望她永远自由。
“公主,愿您前程似锦,所向披靡。”
蒙毅温柔看着鹤华,眼底有烛火灿烂。
“我会的。”
鹤华弯眼笑了一下,手里的筷子搁在玉碟上。
鹤华抬头,自己与蒙毅之间隔得有烛火,烛火摇曳着,浅浅的光芒镀在蒙毅身上,让他整个人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鹤华眨了下眼,光芒消失,只剩男人与王离并肩而坐。
“蒙毅,早点回来。”
鹤华道,“我与王离在咸阳等你。”
蒙毅温柔一笑,“臣会的。”
城楼之下,蒙毅送鹤华离开。
“公主一向心善,不会轻易要人性命。”
蒙毅将昨日卫士的处决说给鹤华听,“在行刑之前,臣便自作主将那几人救了下来,罚他们五十军棍,伤好之后送他们去做三年苦役,让他们引以为戒,永不再犯。”
“那几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指天发誓再不敢对公主不敬。”
鹤华瞪了蒙毅一眼,“你总是喜欢当好人。”
“公主若是不满这个安排,臣现在便让他们抬头来见。”
蒙毅笑着道。
“不必。”
鹤华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蒙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既是你麾下卫士,对我不敬,便是你管教不严,你当与他们一同受罚。”
蒙毅忍俊不禁,“的确是臣管教不严。”
“三……不,二十军棍。”
鹤华竖起两根手指,“另外罚你半年俸禄,以儆效尤。”
“好,臣的确该罚。”
蒙毅莞尔。
“你的俸禄都扣到哪一年了?”
王离眼前一黑,“我本来还想问你借点钱周转一下的,这下得了,别说借钱了,我还得跟你大兄说一声,让你大兄贴你点钱。”
“边关苦寒之地,没有钱寸步难行。”
“你说吧,让你大兄给你送来多少钱?”
“蒙恬秩奉一万石,纵给蒙毅送去五千石,府上仍有五千石,足够他日常开销。”
章台殿中,嬴政把批阅完的奏折搁在御案,声音悠悠说着话。
“阿父圣明!”
鹤华提着裙角走上前,拿着两只小拳拳殷勤给嬴政锤肩。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生活技能,每次闯了祸,或者要为旁人求情,便会使出浑身解数给阿父捶背揉肩。
至于效果好不好,她觉得大抵是好的,否则阿父不会放下随手翻开的奏折,眼睛舒服地眯起了起来。
阿父一脸享受,气氛烘托便得差不多了,她便改了动作,小拳拳舒展摊开,从锤肩变成揽着嬴政肩膀,趴在嬴政肩头撒娇,“我这般公私分明,阿父不能再计较我偷偷溜出宫的不是了。”
“当然啦,不止我,还有王离,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您就别打他板子了。”
她与王离刚到咸阳城,便被阿父的亲卫逮住了,她被送回宫,而王离则是直接下狱。
更要命的是下狱只是一个开始,牢狱之灾后面还要挨军棍,真真切切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鹤华道,“上将军只有王离这么一个儿子,见王离伤得这么厉害——”
“上将军?”
嬴政微抬眼,打断鹤华的话,“哪位上将军?”
“……”
好的,知道了,大秦的上将军受大孝子的连累,从武将最高官职一贬到底,成了白身不说,连府邸都没了,天天在蒙恬府上蹭吃蹭喝。
“阿父,我真的错了。”
鹤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解释,“是我钻了牛角尖,明白得太迟,连累这么多人——”
“你是公主,你没有错。”
嬴政轻嗤一笑,再度打断鹤华的话,“十一,你今日来寻朕,是向朕认错,还是要为其他人求情?”
鹤华呼吸微顿,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公主怎会有错呢?
上位者永远不会有错,错的只会是她身边的人。
而她也不需要为他们求情。
错误已经发生,求情是最无用的事情,她该做的,是替他们善后,将这次的错误彻底改写,扭转成对他们有利的事情。
“都不是,我今日过来,是想与阿父商议另外两件事。”
鹤华松开嬴政肩膀,屈膝跪坐在嬴政身侧,“王家几代积累,富可敌国,与其将王家的家产充入国库,堆在国库里吃灰,不如用来修筑直道。”
“待这条直道修好了,便在直道上竖一块碑,上面写王贲王离捐赠。”
嬴政懒懒挑眉。
“还有我的几位嫂嫂,她们既已封君,便是大秦之臣,她们应该做的是助阿父开创盛世,而不是日日留在府上相夫教子。”
鹤华道,“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雉姐姐如今有新的事情要忙,无暇分心管理之前的几家工厂,那些工厂交给旁人她又不放心,不如便让我的几位嫂嫂来管理。”
“当然,她们有爵位在身,小小的厂丞是辱没她们,她们若入仕,最起码也要六百石。”
鹤华一笔一笔算,“她们有管理民生的经验,当然不能让她们只管工厂,我的意思是未来的治粟内史从她们之中培养。”
“她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只要给她们一点点机会,她们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
“还有我的二姐姐,她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不输于我的几位嫂嫂,她也可以来帮我——”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突然想起自己跟随王离离开时六姐姐的歇斯底里。
——六姐姐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光芒万丈,她却自掩光芒,为了些风月情爱,便将一切抛下不顾,这样为了男人甘愿毁了前途的她,在六姐姐眼里着实可杀。
鹤华久久未说话,嬴政抬手,屈指敲了敲鹤华额头。
“阿父,六姐姐现在在哪?”
鹤华回神,“我想见一下六姐姐。”
嬴政挑了下眉,“不恨她?”
“说不怨是假的,如果不是王离反应快,那么被弩箭射穿胸口的人便是我。”
想想王离身上的伤,鹤华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见了,在王离的伤没有彻底好之前,我不想见她。”
嬴政道,“她已被朕囚禁,以后由你发落。”
“谢谢阿父。”
鹤华抱着嬴政胳膊,声音不似方才谈起政事时的侃侃而谈。
嬴政眸光微动,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十一,你这一次成长很多,朕很欣慰。”
人活一世,很多人尚未来得及弄清自己想要什么,便稀里糊涂过了一生,一如她的阿娘。
但十一完全不同,她的成长远比他想象中要快,她早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朝自己的目标不断努力,野心遇到能力,她想要的东西便近在咫尺。
所谓的朝臣的阻拦,所谓的世俗的偏见,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助力她更上一层楼的玉阶。
她离她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近到只剩最后一座高山,她便能将一切紧握指尖,但那座高山也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阻碍,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
“你知道你与男性继承人相比,最大的致命弱点是什么吗?”
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脸上,凤眸有一瞬凌厉,“是生育。”
“十一,你该如何向朕证明,这个致命弱点不会影响到你?”
鹤华微微一愣。
扪心自问, 这是一个目前的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大秦习惯以虚岁记年龄,她现在虚岁十二, 放在二十一世纪, 其实就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没有过十二岁生日的那一种, 让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来考虑生育问题, 怎么看怎么可“刑”。
但现在来看, 阿父不仅考虑过, 还考虑过不仅一次,否则阿父不会在问出这个问题时脸色都为之改变,让她忍不住想起她身边因生育而去世的女人们。
——王离的母亲, 寒酥的母亲,甚至她二姐姐的母亲, 乃至许多兄弟姐妹的母亲, 都是没有因为迈过生育这条鬼门关而去世的。
生育这道鬼门关对女人来讲太凶太险, 也难怪阿父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虽尖锐,但却是作为执政者必须要考虑的,你是要将万里江山托付给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还是托付给自己的孩子?
毫无疑问, 托付给自己的孩子是最保险的,因为她的上位合法性来自于你,哪怕再怎样与你政见不和, 也不会将你的一切全部推翻, 但如果继承者不是自己的孩子, 那就说不好了,最典型的例子是吕武。
史书记载, 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刘邦去世,她临朝称制,是为皇太后陛下,威威赫赫好不风光,可她的直系血脉没能坐稳江山,她便身死族灭,百年之后还被人废去后位与祭祀,明明是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后,却不被后世皇帝所祭祀,在极为重视身后事的封建王朝,她落得一个满门绝灭无人祭祀的结果,下场不可谓不惨烈。
再看武皇。
大唐自武皇之后,所有皇帝全部出自她之后,所以哪怕将李唐宗室屠戮大半,她也能永享后世祭祀,以华夏史上唯一正统女皇帝流传后世。
两人相较,武皇所杀宗亲大臣之多远超吕后,但她的结果却比吕后好得多,最直接的原因是她的后代坐稳了江山,他们继位的合法性来自于她,所以他们哪怕不认可她的政见与为人,但为了皇位也会捏着鼻子承认她的存在与功绩,四时八节老老实实祭拜。
像这种继承人之论还有很多例,东汉一堆血淋漓的例子,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东汉三大盛世里的两大盛世的缔造者的太后都被在死后被清算。
东汉有三大盛世,汉光武帝的光武中兴,明帝与章帝的明章之治,以及汉和帝的永元之隆。
但在这三大盛世里,只有汉光武帝的光武中兴是实打实靠自己治理出来的,而明章之治与永元之隆则处处充斥着太后临朝称制的身影。
明德马皇后是明帝的皇后,章帝的养母,史书盖章的“时诸将奏事及公卿较议难平者,帝数以试后。后辄分解趣理,各得其情。每于侍执之际,辄言及政事,多所毗补,而未尝以家私干。”与“常与帝旦夕言道政事,乃教授诸小王,论议经书,述叙平生,雍和终日。”明章之治离不开她的参与和治理。
可这样一位千古贤后,她的结局是什么?
是她死后自己的兄弟们被罢官的罢官,被逼自杀的被逼自杀,“马革裹尸”的成语出自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战死沙场,她的兄弟们却死于被清算。
而明章之治的另外一位临朝称制的太后是章德窦皇后,说起她,或许无人知晓,但她的兄长窦宪,是立下与霍去病封狼居胥齐名的勒石燕然。
燕然山,现在外蒙古与俄罗斯交界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刻石记功,但这并不是他大破匈奴的地方,他深入沙漠三千里,大破匈奴于稽洛山,战绩可谓是空前绝后。
可这样的不世出的绝世悍将,在新帝掌权之后被清算,被逼自杀,而他的妹妹窦太后,也被新帝幽禁,宫殿失火,之后去世。
再看永元之隆。
和帝执政14年,和熹皇后执政十六年,且临朝称制时冰雹大旱洪水地震,西域反叛,匈奴入侵,海贼肆虐,羌戎作乱,内忧外患接踵而来,可就是这样换了普通皇帝直接灭国的恶劣环境下,和熹皇后不仅苟住了,杀匈奴,收西域,诛羌戎,灭海贼,扩张领土一千八百余里!
军事成就如此辉煌,经济更是直接腾飞,在她执政期间,综合国力达到两汉之最,还有科技树四处开花,造纸术,地动仪,浑天仪和弩机在她的推动下接连问世。
当然,还有文化,她废黜封建迷信,罢黜巫祠,矫正文字,《说文解字》是世界第一部 字典,就诞生在她执政期间,她还重视教育,创建学堂,召集宗亲与邓氏子女,不分男女,接受教育。
和熹邓皇后是典型的力挽狂澜每项能力都点满的六边形政治家,被世人称之为“伏惟皇太后膺大圣之姿,体乾坤之德”,为“兴灭国,继绝世”,为“弘德洋溢,充塞宇宙;洪泽丰沛,漫衍八方。华夏乐化,戎狄混并”,更是“丕功著于大汉,硕惠加于生人。巍巍之业,可闻而不可及”。
可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临朝称制皇太后,她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她大破羌戎吊打匈奴的兄长邓骘被清算,尽管这位大将军战功赫赫且极谨小慎微,甚至还再三劝诫和熹皇后还政新帝而被和熹责骂,辞去大将军之位只求自保,却依旧没能保住自己和族人的性命,在和熹皇后死后,他依旧被新帝清算,被人拙劣诬告,他不甘受辱,为证清白,绝食自杀。
这只是东汉的,每一个皇帝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养母太后的族人,周而复始,从无更改。
武皇吸取东西汉两朝的教训,将宗室屠戮过半,把自己的儿子牢牢钉死在皇帝之位上,刘娥也吸取前朝教训,仁宗不是她亲儿子,便把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但挡不住死后别人告密,仁宗勃然大怒,险些刨她的坟,再把她的前夫哥一锅端。
这是女性执政家的例子,再看男性执政者。
仁宗没儿子,抱养英宗当儿子,英宗上位之后追封自己亲爹。
最出名的事明朝的嘉靖,搞大礼仪也得把自己亲爹送进太庙,主打一个我继承你的皇位,但我爹还是我爹,不仅我自己当皇帝,我还得让我爹当皇帝。
那么多血淋漓的例子摆在眼前,在自己有能力生育孩子的情况下,她怎么敢冒自己死后被清算的风险去抱养其他人的儿子当皇帝?
尤其是她是女性执政者,男性执政者只是被人拿走了皇位,他们该有的正面历史评价还是会有的,可女性执政者不一样,她们被刻薄被污蔑,被妖魔化被泼脏水,仿佛有野心有能力便是原罪一般,哪怕她们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也很难得到正面评价,甚至还会在死后被清算。
她不想冒这种风险。
她不想人亡政息,被后人污蔑泼脏水。
“阿父,生育对于女人来讲的确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
鹤华斟酌片刻,犹豫开口,“哪怕科技技术发达如二十一世纪,也会发生产妇死在手术台的事情。”
她在阿父面前毫不隐瞒,以前年龄太小,以为自己所在的事情是天书世界,但自从懂事之后,她便不在阿父面前把二十一世纪叫做天书了,只有在身边有外人的情况下,她才会把二十一世纪说成天书。
——毕竟要保持她为天选之女被天书选中的神秘感嘛。
“我无法对阿父许下承诺,说我一定能平平安安为阿父诞下未来的继承人。”
鹤华道,“但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自己避免这种悲剧。”
“在咱们的大秦,女人过了十五六岁,便可以三媒六聘嫁为人妇。”
“但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大地,十五六岁的女人还是未成年人,别说嫁人生子了,谈恋爱都属于早恋,与她们发生关系更是违法的事情,要在牢里蹲上好几年的那一种。”
嬴政目光微微一顿,“违法?”
“对,违法。”
鹤华点头,“经过千百年的科学研究,这个年龄的女人的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盆骨比较窄小。”
鹤华把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胯骨上,“大概是这个位置。”
刚从战国时代结束的大秦时代的民风彪悍且奔放,男女授受不亲的糟粕尚未被提上日程,怕嬴政不清楚到底是哪些骨头,鹤华拿过嬴政的手,按在自己胯骨上,让他对这两块骨头有更清楚的认知。
“就是这两块骨头。”
鹤华道,“骨头窄小,孩子生不下来,就很容易一尸两命。”
嬴政眼皮微抬。
“但如果再长大一点,那就不一样了。”
鹤华拿着嬴政的手,往两边放了放,“喏,这么宽的话,一尸两命的风险就会大大降低。”
嬴政瞧了眼鹤华比划的宽度,“什么时候女人的身体才能彻底发育成熟?”
“十八?二十?”
“华夏大地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女人二十二,男人二十一。”
鹤华道,“只有过了这个年龄,男女才能登记结婚。”
“当然,这只是一个最低标准。”
“二十一世纪的女人可以追求自己的事情,不用困在家里相夫教子,有了事业,便不用依赖男人而活,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们可以想结婚就结婚,不想结婚就不结婚。”
“想生孩子就生孩子,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孩子。”
“经济独立的情况下,只要不犯法,她们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嬴政深深看了鹤华一眼。
“我很羡慕她们,更想成为她们。”
鹤华低低一叹,“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要做阿父的继承人。”
嬴政抬眉。
“职业女性经济独立,有生子不生子的自由,我很羡慕,但我与她们不一样,我不能拥有这种自由。”
鹤华抬头,直视着嬴政幽深眼眸,“我想成为阿父那样的人,成为王朝的掌舵者,我不仅要治理好当下的江山万里,更要为百年之后的大秦做打算,将一切隐患消灭在萌芽之中——我有责任更有义务为未来的大秦创造一个安稳的政治环境,为它寻找一个合格继承人。”
“最稳妥的办法是这个继承人是我的直系血脉。”
“因为她是我的孩子,她的继位合法性来自于我,哪怕与我政见不和,她也不会将我的一切全部推翻,造成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政权顺利过渡,才能海晏河清,延续大秦的盛世太平。”
嬴政静了下来。
这样的话题太沉重,鹤华笑了一下,缓解着她与阿父之间的压抑。
“阿父,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不仅为大秦,也为自己。”
鹤华道,“为了下一代,我会找一个身体好,人又聪明的男人,来给您生一个未来继承人,像您一样聪明。”
——她的阿父是千古一帝,她的孩子如果能有阿父一半聪明能干,那绝对是不亚于大秦六代明君的绝世欧气。
“当然,如果身体素质达不到,我便抱养兄长或者姐姐们的孩子在身边,像阿父教导我一样耐心教导她们,让我们的大秦一代一代传下去。”
鹤华又补上一句。
嬴政眯了下眼。
第一个尚能听,但风险太大。
第二个他则完全不赞同,以女子之身登基本就充满不稳定因素,如果连继承人都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那么等待执政者的便是人亡政息,甚至还有新任执政者的无情清算。
得益于十一能将另外一个世界的书带回来,这些年他在闲暇之际看了无数史书,有华夏大地的,还有其他洲际的,林林总总上千本,以史为鉴,让他从这些史书中得到不少启发,甚至是教训。
汉初人心浮动,是吕雉力挽狂澜,稳住了大汉江山,但在吕雉死后,她被功臣列侯无情清算,所有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被杀光杀净,百年后还被另一位皇帝废去皇后之位,明明是只手擎天开国皇后,却成了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似吕雉这种倒霉鬼不计其数,死后功劳被抹杀,家族被清算,明明是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主,却被妖魔化成千古妖后,千百年后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狠辣。
女性执政者本就比男性执政者更艰难,如果处理不好继承人的问题,那么便只会落得吕雉的下场。
同为女性执政者的武则天便吸取了吕雉的教训,最后选择自己的儿子托付江山,诚然,所有人都有可能清算你,但你的子嗣绝对不会,因为他们的上位来自于你,清算你,便意味着否定自己上位的合法性。
生育对女人来讲是一道鬼门关,可若不想闯这道鬼门关,便只能抱养其他人的孩子,失去血缘关系作为枢纽,政权的交接便极容易出问题,执政者一旦崩逝,很容易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当然,继承人不仅对女人来讲很重要,对男人来讲同样重要。
在他之后有一位汉武帝,登基数十年没有儿子降生,连他的亲舅舅都会琢磨着琵琶别抱,转投继承人稳定的淮南王。
继承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女人被排斥在继承权之外,未必没有生育之难得缘故。
女人无法保证她能安全生下继承人,更无法保证在她生继承人的这段脆弱日子里,没有野心家趁势而起谋夺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