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女皇奠定的科举制度,虽是封建王朝的一次重大进步,但科举的时兴,也让另外一个思想一点一点成为主流——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当这种思想一旦成为主流,手工业制造业便是下九流,哪怕在这种事情上颇有天赋,也不会去深入研究。
最典型的例子是宋应星,一本《天工开物》堪称千古奇书,让她花了好多奖学金才弄来完整的一本。
当她把书带到阿父面前,阿父表情像极了第一次见到地球仪,喜怒不形色的阿父都有这般反应,可想而知这本书对于小农社会的封建王朝的重要性。然而讽刺的是,写出《天工开物》的宋应星却是一个屡试不中的举人,终其一生不得重用。
明清思想的禁锢让科技离华夏大地越来越远,清王朝的闭关锁国与防备汉人让华夏大地彻底断绝重点科技树的可能,紧接着,就是百年屈辱史,让人不忍细读。
这段屈辱史近乎打断民族脊梁,让那个时代的人甚至直到二十一世都有不少人觉得是华夏民族劣根导致屈辱史,他们不从工业链思考工业革命大爆发的原因与导火线,只从民族文化与体制出发,然后得出华夏文明文化就是不行的结论。
可问题是,几千年来华夏民族一直是TOP级王朝,吊打周围国家,让周围小国以朝贡华夏民族为荣。
当然,也有阴沟里翻船,被外族入侵生灵涂炭,但每每这时,华夏民族能者居之的体制与强大纠错能力总能力挽狂澜,拯救风雨飘摇中的华夏大地,古有五胡乱华靖康之耻,现有新秩序的建立,涅槃重生的华夏民族一次又一次在废墟之上重现自己的旧日荣光。
华夏民族的体制或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华夏民族强盛的资本,是最适合小农经济的体制,无论重来多少次,它的统治者都会毫不犹豫选择这套体制。
而处于欧洲的英国与华夏大地完全不同,玉米红薯的传入让英国迎来人口大爆发,人口大爆发便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资源来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烧火做饭取暖的木材不够,便只能研究煤矿开采煤炭,研究煤炭的时候发明了蒸汽机,但蒸汽机容易爆炸效率低,只能倒逼钟表机械来让时间更为精准,让蒸汽机进一步进化,第一次工业革命彻底爆发。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爆发让当时的英国空前繁荣,富足的物质基础让英国有了多余的钱财去扶持教育,教育的发展让人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从而引起第二次工业革命,而第二次的工业革命也让英国更有底气进行海外殖民,一跃成为世界霸主。
而现在的她,便是要在大秦推行工业革命。
在她三岁那年,她接触了二十一世纪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先进思想与大秦能够使用的科学技术,被她蚂蚁搬家似的一一带回大秦。
阿父眼光超前,自然知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在阿父强势推进下,亩产千斤的粮食让大秦人口大爆炸,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兴起让知识不再是被贵族垄断的东西,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打通让金银源源不断流入大秦,国库的充裕让阿父广建学堂,为神州大地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如今她虚岁十二,大秦已被被阿父以二十一世纪知识改造九年之久,现在的秦,已不是失去阿父便会分崩离析的秦,而是空前强大空前富饶的秦,有了能够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成熟土壤,而她接下来做的,便是将自动纺织机、蒸汽机、蒸汽火车等东西带给世人,助力第一次工业革命。
可惜她是未成年,在另外一个世界连上网吧的资格都没有,想了解如何修建火车,只能趁着学校上电脑课的时候偷偷上网查资料。
高铁与火车对于每个国家来讲都是核心技术,这种资料在网上根本查不到,倒是上个世纪的蒸汽火车因为早已被淘汰,各个国家没必要去保密,导致蒸汽火车的资料倒是很多,各种文献多不胜数,她把这些资料筛选整理,挑了一些比较浅显的资料打印出来。
——毕竟是两千年的大秦,墨家钜子再怎样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看得懂二十一世纪的深奥文献。
她打印了满满一大行李箱的资料,拿到墨家钜子面前时,钜子如获至宝,连夜召集弟子开始研究,或许是第一个五年计划,他们会有所突破,或许是下一个五年计划,或许更久,但终有一日,他们会将这些东西做出来,让蒸汽火车出现在大秦疆域。
“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里,建造蒸汽火车是最重要的事情,毕竟大秦疆域广袤无际,最需要蒸汽火车这种东西。”
鹤华顿了顿,“只是这种跨时代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出来的,钜子需要时间。”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画大饼,蒙毅忍不住笑了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年?”
“恩……我也说不好。”
鹤华立刻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一个计划,如果工厂的效益好,这些东西很有可能会提前生产出来,然后火车就能提前修建啦,你和你大兄便能早一日相见。”
蒙毅忍俊不禁,揶揄笑道,“如此,臣便提前谢过公主,让臣与大兄有朝一日能三五日时间便能相见。”
——这种东西难得很,他怕是有生之年都见不到。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鹤华才不管蒙毅话里的揶揄,只当蒙毅在夸自己,“怎么样?这对你来讲是不是好消息?”
蒙毅莞尔,“将十几日的时间缩短到三五日,且舒适度远比骑马来得高,对于很多人来讲,这种蒸汽火车的存在的确是令人兴奋的好消息。”
“是吧,我就说我会给你带来好消息的!”
鹤华眼睛亮晶晶。
蒙毅眉头微动,没有接鹤华的话。
“蒙上卿,陛下召您过去。”
寺人踩着小碎步快步而来,俯身向鹤华与蒙毅见礼。
蒙毅眼皮微抬。
“这么晚了,阿父召蒙毅做什么?”
鹤华有些疑惑。
寺人轻声细语,“奴不知。”
“不知?”
鹤华想了想,“阿父这个时间召他,多半是因为我的五年计划的事情,我左右无事,便与他一同前去,正好能跟阿父详细讲一下五年计划。”
“蒙毅,走吧。”
鹤华笑着招呼蒙毅。
蒙毅抬头看嬴政所在的楼阁。
“公主,陛下只召见蒙上卿一人。”
小寺人小心翼翼开口。
鹤华微微一愣,“只召他一人?”
“是的。”
小寺人陪着小心道。
鹤华蹙了蹙眉。
几乎下意识的动作,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楼阁,楼阁处的阿父此时也正在看她,这个距离让她看不清阿父的表情,只看到阿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阿父身后的李斯似乎说了阿父不喜的话,此时正低头垂眸侍立着,没有随着阿父的目光一同看向她。
没由来的,鹤华心里打了个突儿。
——李斯政见与阿父无比契合,他怎会在阿父面前说错了话?
“公主,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
身旁响起蒙毅的话。
鹤华回神。
“带路。”
蒙毅吩咐寺人。
寺人颔首,向鹤华辞行。
蒙毅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鹤华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
扪心自问,哪怕蒙毅再三强调不会帮她,但十多年的相处让她习惯性将蒙毅当成自己的退路,在她遇到棘手问题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去找蒙毅,然后使出浑身解数拖蒙毅下水,让蒙毅不得不帮她。
帮她对于蒙毅来讲,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否则他不会日常挨军棍,以及俸禄被罚到后年,可尽管如此,蒙毅还是一次又一次对她伸出手,让她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
在蒙毅心里,她不是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的神女,而是笨拙学飞的雏鸟。
雏鸟不可能一飞冲天,需要帮助与引导才能振翅翱翔,但在掌握权力的过程中,阿父不会帮她,她需要自己走到终点,才能成为阿父合格的继承人,可蒙毅不同,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让自己成为她的退路。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阿父十三岁继承王位,二十一岁加冠,剪除所有权臣,三十八岁天下一统。
阿父身后从无退路,他的背后是深渊,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而不是如她一样,将蒙毅视为自己的退路。
“公主,要跟过去看看吗?”
见鹤华脸色变了又变,寒酥犹豫开口,“陛下极宠公主,公主纵然跟上去,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鹤华摇了摇头,“不必了。”
威加四海的帝王不会允许自己的继承人习惯性找退路。
这条退路她若不主动剪除,阿父便会亲自动手,不给她任何退路。
旁的雏鸟可以在帮助与引导下学会翱翔,但身为百鸟之王的凤,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的凤舞九天。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它便不是百鸟之王的凤。
鹤华扶着蒙毅刚才倚过的栏杆,慢慢转过身。
蒙毅是阿父心腹中的心腹,哪怕被她牵连,他在阿父心里的位置也不会受影响,只会将他外放做官,或去南方督造船楼,却取代蒙毅修筑直道,总之不会再将他留在咸阳。
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大概取决于她的成长速度。
当她足够强大足够优秀,蒙毅的存在不会影响到她的任何事情,那么蒙毅便会被阿父召回,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王琯辞官,而李斯正当壮年且政见与阿父极为契合,这种情况下,李斯却仍未被提拔为丞相,是因为那个位置阿父在为蒙毅留着。
——阿父真的很器重蒙毅的,如果不是她的原因,此时的蒙毅或许已经拜相,给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再添一笔传奇。
她不该找蒙毅的。
是她连累了蒙毅。
但是没关系,她不会再习惯性找退路,她会很快成长的,她会让蒙毅尽快回来的。
鹤华慢慢往前走,身体有一瞬的跄踉。
寒酥心头一惊,眼疾手快伸出手,“公主当心。”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继续往前走,“回宫。”
——以后的路,她得自己走。
宫装身影消失在抄手长廊,楼阁上的嬴政瞧了一眼蒙毅,男人神色淡淡瞧着长廊,眼睛没什么焦点,“想好了?”
“果真要走?”
“想好了。”
蒙毅收回视线,轻声叹谓,“臣的心软只会害了公主。”
嬴政轻嗤一笑,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便去吧。”
“她是朕的女儿,她知道你离开的意义。”
李斯不予置评,敛袖立在一旁,默默数着脚下地板。
鹤华回到自己寝殿。
她心里堵得慌,但她不想把时间花费在无用的难过上,她得快点成长,快点强大,这样蒙毅才能回到咸阳。
第一件事是踢开吕雉的竞争对手,让吕雉成为治粟内史,这样才有足够的权力去支撑她执行五年计划。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好在章邯王离刘邦以及蒙恬韩信陆续还朝,她不再是身边人最高官职是厂丞的无用小公主,论功行赏让章邯王离与刘邦在朝中占据重要位置,而韩信凭借着显赫军功足以让他在朝中横着走,对于政治敏感度的完美闪避更让他乱拳打死老师傅,直接将吕雉的竞争对手逼得引咎辞官。
可吕雉是女人,而且太年轻,哪怕少了强势的竞争对手,她的上位路也异常艰难,让追随她的人一度想打退堂鼓。
“公主,吕雉的治粟内史是非当不可吗?”
韩信开门见山,“只要这个位置上是公主的人,公主的计划不一样可以执行?”
“臣觉得刘季便不错,公主可以考虑一下他。”
刘季眼珠微转。
他颇有战功,治理民生的能力也不差,且是公主麾下最圆滑的人,与公卿大夫们的关系处得都不错,在公卿大夫极力排斥吕雉的情况下,他的确是取代吕雉成为治粟内史的最佳选择。
“咳,韩信,你这话便没意思了。”
刘季曲拳轻咳,象征性推辞了一下,“吕家妹子盼这个机会盼了多长时间了?我哪能抢她的位置?”
“你怎么不行了?”
韩信道,“公卿大夫嫌吕雉是女人,但你是男人,公卿大夫嫌吕雉太年轻,但你年龄大啊。”
刘季面上笑意瞬间僵在脸上。
王离哈哈大笑,“那当然,论年龄大谁能比得上刘季?”
章邯忍俊不禁,抬手给鹤华续了半盏茶。
吕雉挑了挑眉,斜睥心中窃喜的刘季。
韩信继续道,“公卿大夫——”
“韩信,有些话你是非说不可吗?”
刘季哭笑不得,抬手捂了韩信的嘴。
鹤华轻啜一口章邯递过来的茶,“治粟内史的位置我不考虑任何人。”
韩信一脸惊讶。
刘季动作微顿。
吕雉眼皮微抬。
章邯面无表情。
“公主,为什么?”
王离有些奇怪,“现在这种情况,选刘季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是公子,那么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刘季。”
鹤华放下茶盏,抬眼瞧着王离,“但我是公主,被宗法排斥在继承权之外的公主,如果朝堂上没有身居高位的女人,那么我的位置根本坐不稳。”
“再直白一点,是你们都有退路,只有雉姐姐没有。”
鹤华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吕雉身上,“你们的权力来自于大秦,雉姐姐不一样,她手中的权力来自于我,她会无条件执行我的任何政策。”
吕雉呼吸为之一轻。
不错,哪怕公主的命令会对大秦不利,但她依旧会义无反顾选择公主。
别人都有退路,只有她没有,她只能亦步亦趋追随公主的脚步,才能在满是男人朝堂争出一方天地。
热闹偏殿陡然陷入沉默。
“公主,你这句话便伤人了。”
半息后,王离不服开口,“虽然我的选择很多,但我肯定会选你。”
刘邦跟着开口,“还有我。”
“公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肯定不会弃公主不顾。”
韩信跟着点头,“我也是。”
“多谢。”
鹤华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也知道你们绝不会背叛我,但这件事情上,我不会对朝臣妥协。”
她以前总觉得,她是公主,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她身怀异象,改变了大秦,所以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都能得到。
公主涉政,成为第一位女性继承人,在阿父百年之后撑起阿父一手建立的大秦王朝,她那么自信那么理所当然,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失去,永远不会有遗憾,在众星捧月下长大的她不需要如阿父一样铁腕强权,她只需以怀柔手段,便能让天下归心,一步步走向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蒙毅即将奔赴边疆,代替蒙恬修筑北疆直道,这件事如当头一棒,将有些飘飘然的她击落云端,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原来哪怕她是阿父心尖尖上的人,她也有做不到拿不到的东西。
——蒙毅必须离开,等到她足够强大,他才能回来。
她不能再当被宠坏的孩子。
哪怕她有阿父的偏宠偏爱,有雄厚的政治资本,她也不能凭借着这两样东西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疆域广袤无垠的秦需要不是的一位天真无邪耍小心机小手段的小公主,而是一位如阿父一样杀伐果决的帝王。
“妥协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鹤华道,“只有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才能不被公卿大夫们拿捏。”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视线落在鹤华脸上。
公主长大了。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随她远去,现在的她,才算真正有了陛下的模样。
刘季心里有些异样。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老师,现在的公主不是五年前他能随意糊弄的公主了。
韩信莫名有些不舒服,但又不知具体是哪里不舒服,他看了又看面前的小公主,顺着公主的话接了一句,“原来公主不喜欢被人拿捏啊。”
“公主不喜欢妥协,那咱们便不妥协。”
王离下巴微抬,声音清朗,少年意气一览无余,“我还就不信了,我都从西南之地回来了,公主还会被那群人拿捏!”
第70章
这话跋扈得很, 仿佛阿父老大他老二,鹤华被王离逗笑了,那些因为蒙毅即将离开的感伤这才消散一些。
可蒙毅马上要走了, 不仅不能再护她, 更无法替王离这只野猴子来善后,
“我知道你会选择我。”
鹤华弯眼一笑, 心情大好。
可当目光落到王离脸上, 骄纵的少将军神采飞扬, 只差把天不怕地不怕写在脸上, 鹤华面上笑意微顿,瞬间想起一件事——蒙毅若走,则无人再能压制王离, 这位一身傲气欺骄阳的少将军顷刻间便能将天捅个窟窿。
大秦最不缺的是战将。
前有战国名将之最的武安君白起与灭五国助阿父一统天下的王翦,后有打通丝绸之路的王贲与彻底剿灭匈奴让北疆再不起战事的蒙恬, 还有将南越之地纳为大秦版图的国尉屠睢, 以及将西南之地融入大秦的后起之秀刘邦章邯与王离。
这些人随便拎一个出来, 都是帝王求之不得的绝世将才,一个王朝能得一个都是帝王祖上冒大烟,但大秦不仅得一个,还得了一群, 扎堆出现在大秦,助力君主开疆扩土空前强盛,这不是老嬴家祖坟冒大烟, 这是老嬴家祖坟火光冲天才能修来的福气。
韩信是政治白痴, 说的话做的事时常让人啼笑皆非, 当这样的政治白痴有军功加身时,属于天才的恃才傲物便会从他的一言一行中表露出来, 公平创亖每一个得罪他的人。
但大秦将星璀璨,韩信哪怕天纵奇才,与大秦将星相比,他此时的战功做不到一骑绝尘艳压众将,所以他又会在日常行为中稍稍收敛,只要是不触碰到他底线,他不会发疯去创人。
但王离便不同了,他的祖父是王翦,他的父亲是王贲,他自己又是少年将才,在西南之地屡立战功,更重要的是他极得阿父的喜欢,早在王翦王贲在外南征北战之际,他便是跟随阿父被阿父一手带大的,连曾经最为受宠的公子胡亥见了他都要给他三分面子的那一种。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战功,这样的简在帝心,一旦能压制的蒙毅外放为官,那么他便是一点就炸或者不需要点便能炸上天的窜天猴。
鹤华笑意定格,“你虽然是为我说话,但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
“王离,你在西南之地历练那么久,该有些长进了,以后说话要注意点,当心祸从口出。”
这话与鹤华以前的性格完全不同,王离疑惑瞧了鹤华一眼,“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小了?”
“我是陛下最喜欢的儿郎,哪怕祸从口出了,谁又敢治我的罪?”
“是他廷尉李斯,还是左相冯去疾与御史大夫冯劫?”
王离嗤笑,“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敢来我府上抓我吗?”
刘季挑眉。
——不愧是帝王最宠爱的关中儿郎,王老将军之孙上将军之子,就是这么轻狂任性!
“对,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深表赞同,“少将军军功在身,又极得陛下宠信,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寻少将军?”
吕雉蹙了下眉。
——这般跋扈迟早要出事。
萧何沉吟不语。
樊哙夏侯婴安静如鸡。
章邯漠不关心,只将侍女捧过来的点心蜜饯往鹤华的位置挪了挪。
鹤华有些无奈。
无奈到甚至想到蒙毅在面对自己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看她少年意气,看她一腔热血,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骄纵轻狂,然后狠下心彻底远离,逼她迅速成长,再不给自己留退路?
“他们精着呢,当然不敢来寻你的麻烦。”
鹤华道,“但是与你有关的人呢?你的亲友,你关系亲近的同僚,他们会不会受到你的波及?”
“再比如说,我。”
鹤华指了下自己。
王离瞪大了眼睛,“他们敢!”
“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寻你的不是?”
鹤华抬眼看王离,“他们怎么不敢?”
“找死!”
王离暴怒,蹭地一下站起来,抬脚便往外面走。
吕雉眼皮狠狠一跳。
刘季丝毫不意外王离的举动,立刻起身去拦王离,“少将军先别发火,听听公主怎么说。”
“你若是这么莽撞过去了,万一坏了公主的事情怎么办?”
“少将军息怒。”
萧何三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忙跟着刘季拉王离,“先听公主把话说明白,您再去寻他们的麻烦。”
“这事怪不得少将军发火。”
韩信冷哼一声,“莫说是少将军了,我瞧着公主的性格心里也难受。”
“公主以前多明媚的一个人,什么时候畏首畏尾过?”
“可现在呢?又怕这个,又怕那个,跟以前的公主完全不一样。”
“韩信,你少说两句!”
刘季回头骂韩信,“还嫌现在不够乱?非要火上添油?”
韩信不服,“我难道说错了?”
“刘季,你自己说,公主的性格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句话仿佛在王离心口戳刀子,王离抬手挣开刘邦拉着自己的胳膊,“让开!”
但王离现在的状态,刘季哪敢把他放出去?
王离出身好,有军功,又有帝王喜欢,真提着刀子去寻李斯也不过挨上几军棍的事情,可他们就不同了,他们会遭到李斯冯去疾冯劫的疯狂报复的啊!
——尤其是李斯,精通律法心思重,把他以前的劣迹斑斑抖出来,绝对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他倒也不是胆小怕事怕李斯报复,主要是这件事他着实冤枉啊,王离干的事凭什么记在他们头上?动不了王离就动他是吧?这跟人在家中坐,空降一口锅有什么区别?
他才不要让这种倒霉事落在自己头上?
王离力气大,自己的手被王离甩开,刘季咬牙又把胳膊伸过去,直接抱住王离的腰,“不让开!”
“除非你拖着我走,否则我绝不松开手!”
这人简直是滑不溜秋的泥鳅!
王离抬手便去拽刘季抱着他腰的手,但下一刻,他的两只胳膊各自挂了一个人——
夏侯婴与樊哙有样学样,学着刘季,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挂在王离身上,一边挂,一边嚎,“少将军,别冲动啊!”
“公主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谁敢寻公主的麻烦?那跟自己活腻了想寻死有什么区别?”
“……放肆!松开!”
王离额上青筋直跳。
“不松!”
刘季声音坚定。
“对对对,不松!”
夏侯婴樊哙鹦鹉学舌。
殿内彻底乱成一团。
鹤华静静看着殿内闹剧,脸上没什么表情。
章邯剥着松子,眨眼间便剥了一小碟,把碟里的松子推到鹤华面前,“这是东北新送过来的松子,味道很不错,公主尝尝。”
鹤华眼睛瞧着身上挂着三个人的王离,手里捏了一枚松子,抬腕送到自己嘴里,“味道的确不错。”
章邯笑了一下,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剥松子。
吕雉抬手扶额。
这都什么事?
明明在说她的治粟内史的官职,怎就突然变成少将军暴怒要去寻李斯麻烦了?
吕雉抬手,手肘撞了下章邯,“说话。”
鹤华余光落在章邯身上。
章邯目不斜视,手里又拿一枚松子。
“蒙上卿不日便远赴北疆,少将军若真惹出事情来,还是得公主给他善后。”
吕雉补上一句。
章邯眼皮微抬。
但这只是一瞬,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大表情,只将剥好的松子放在碟子里,抬手继续拿松子。
“少将军若嫌公主麻烦不够多,便只管去寻李斯的麻烦。”
章邯漫不经心开口。
王离挣扎动作微微一顿。
鹤华侧了下脸,瞧了瞧章邯。
章邯面无表情继续道,“那位被我们逼得辞官的官员是李斯的子侄,此时的李斯,只怕早已布好天罗地网等少将军自投罗网。”
“刘季八面玲珑,吕雉滴水不漏,萧何处变不惊,樊哙夏侯婴皆是有心之人,他们都不会给公主惹麻烦,唯有莽撞的少将军,才是公主最大的麻烦。”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一受他们欺负?”
王离身体一僵,手指紧握成拳。
松子吃太多容易腻,章邯抬手给鹤华茶盏里添了茶,“不能。”
“若不想让公主受欺负,此时便该坐下来听公主的吩咐,而不是出去给公主惹麻烦。”
“少将军,公主已不是五年前的小公主,你也不该再是不考虑后果的冒失少将军。”
章邯抬眼,凌厉视线落在王离身上,“你该长大了。”
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言。
满殿皆惊,却满殿无人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从章邯身上滑到王离脸上,等待着这位跋扈少将军的反应,或暴怒之下与章邯打起来,或暴怒之下接受章邯的评价。
——与公主相比,更为年长的少将军更像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王离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起十一来接自己时的模样,她在笑,但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而是掺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他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直到今日亲耳听到十一的话,他才明白那种情绪叫什么,叫成长。
关于成长,年幼之际的他曾问过蒙毅,问蒙毅怎么就从比他还跋扈几分的性子长成现在的模样,蒙毅难得没有一脚踹在他身上,将他踹个趔趄,而是淡淡瞧了他一眼,平静开了口,“成长是害怕与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