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瞧了一眼, 没把自己的重量压在小脑壳身上, 扶着小脑壳递过来的胳膊, 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你也知道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
蒙毅曲着手,指节敲了下鹤华额头。
力道并不重,只将轻轻刮了下额头处的花钿,鹤华哎呀一声, 抬手护住自己宫人精心描绘的花钿,“我当然知道。”
“我才没有那么蠢,只拿这一个法子用在你身上。”
鹤华轻哼一声, 心情极好, “你放心, 我可是给你准备了好多法子呢。”
“这个不行,便换下一个。”
“法子这么多, 总有一个能叫你束手就擒。”
“……”
你这么缺德陛下知道吗?
蒙毅忍俊不禁,“公主,你这样会让臣寒心的。”
“不会的。”
鹤华扶着蒙毅往外走,“我待你这么好,你才不会寒心。”
“若真有寒心的那一日,肯定是你自己想左了,而不是我的缘故。”
蒙毅摇头轻笑。
——公主的性子像足了陛下。
唯一不同的是公主更为活泼,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而陛下更为内敛,不会将心思主动说给旁人听,但旁人却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观察出他的心情与行事作风。
那是一个极度大度也极度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少说也有千八百个心眼,当一个法子对付不了你时,他会从他眼花缭乱中的备选再选出一个,让人叹而观之的同时也彻底丧失继续与他继续僵持下去的心思。
——因为没必要。
陛下机敏多思,但不失为一个圣明帝王,不怒自威,但待人亲厚,杀伐果决,可却不滥杀无辜。
七国互相征讨战乱时,场面何其惨烈?
屠城屠降者无数,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大秦的武安君白起,长平之战坑杀四十多万降卒,人屠之名响彻九州,至今能止小儿夜啼。
可陛下不一样。
执政数十年,不屠城,不屠降,甚至就连那些有事没事爱挑刺的儒生们与其他诸子陛下也容得下,封做博士养着,让他们编纂史书与秦吏们的考核内容。
还别说,这群人的确有些东西,翻译另外一个世界的文字,将各种工具书整理归类,让治粟内史与墨家钜子省了不少心。
各种工程与工厂进度极快,治粟内史与墨家钜子第一次觉得这群牙尖嘴利且脾气暴躁的人并非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才学没有用对地方的大才。
至此之后,原本对陛下厚待博士们颇有微词的朝臣们不再为此事谏言帝王,一言不合拿着象笏敲对方脑壳的事情不再整日在章台殿上演,让动辄闹得不可开交的章台殿恢复多年不曾有的平和。
有驾驭群臣的能力,有容纳天纵奇才的雅量,这样的帝王他不统一天下,谁会统一天下?
而六合一统功盖三皇五帝的帝王偏爱小公主,除却小公主聪明过人身怀异象外,与陛下十足像的性子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蒙毅笑了笑,扶着鹤华的胳膊出了府。
府外是吕雉守着马车在等候,见两人出来,便拱手向两人见礼,“公主,蒙上卿。”
蒙毅颔首。
鹤华向吕雉眨了下眼。
吕雉会心一笑。
侍从殷勤打开马车帘子。
鹤华扶着蒙毅上了马车。
“公主果真用了那个法子?”
蒙毅上车之后,吕雉压低声音问鹤华。
鹤华骄傲点头,“那当然。”
“那我近日要离蒙上卿远着点,省得被他杀人灭口。”
吕雉噗嗤一笑,抬手在自己脖子处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蒙上卿才没那般小气。”
鹤华被吕雉的动作逗笑了。
吕雉扶着鹤华上马车,“那是对您。”
“若换了其他人与他说这种话,怕是出不了他的府门。”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她们的话自然一字不落传到蒙毅耳朵,蒙毅耳朵动了动,不甚在意笑了笑。
公主出行,轿撵自是颇为宽大的,轿撵里摆着小几,小几上是各色点心与小吃,还有时下正流行的各种话本,话本旁,袅袅的檀香自描金瑞兽的嘴里缓缓吐出。
蒙毅就着烟雾缭绕的熏香,瞧见小几上摆着的点心拼盘的匣子,匣子里放的并不是鹤华平日里爱吃的小点心,而是略带些苦涩药味的丸子,躺在光洁缎子上,胖嘟嘟的,等着人去拿。
蒙毅眼皮微抬。
“这是我让医官做的,专门治疗你的伤的。”
鹤华上了马车,见蒙毅目光落在丸子上,便笑眯眯与蒙毅道,“虽说味道不大好,但特别有效,你要不要试一下?”
蒙毅笑了一下,合上匣子,“公主的心意臣心领了。”
“但药物不同其他东西,不能混吃,臣已服用家中汤药,公主的药丸怕是用不上。”
“什么不能混吃?分明是你怕苦。”
鹤华伸手将蒙毅手里的匣子拉过来,啪嗒一下打开匣子,从里面捏了一枚药丸来,笑吟吟递到蒙毅面前,“快吃。”
蒙毅是蒙老将军的老来子,上一代人中年龄最小的儿郎,曾与她一样,是众星捧月养大的。
这样的出身,上面又有那么多人护着,将这位关中儿郎养得一身骄纵轻狂气,年少时不比野猴子王离好多少。
可王离再怎样嚣张跋扈,作为王家的独苗苗,那也是往武将方面培养的,蒙毅便不一样了,蒙老将军与蒙老夫人的眼珠子,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且大儿子已在外为将,小儿子万不能再送到战场上,骑射兵法略应付式学一学,未来在朝中领个闲职,做个富贵闲人便够了。
受这种溺爱长大的蒙毅远比野猴子王离更娇气,王离天不亮便去练骑射,蒙毅日上三竿仍在床上躺着,若不是身边人以及阿父看重他,耳提面命让他不许放纵自己,只怕世代忠良的蒙家早就出了一个闻达世人的纨绔。
周围人虽看得严,但毕竟是蜜罐子泡大的小儿郎,有些纨绔习性很正常,比如说,这位让百官朝臣无不心头发憷的蒙毅蒙上卿至今仍吃不得苦,哪怕有蜜饯和点心在一旁摆着,也休想让他饮下一口苦涩汤药。
这不是什么好习惯,直接导致他生病只能靠身体素质硬抗。
外伤尚好,敷些药,再躺床上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了,若是风寒或者是发热,那便只能一日一日挨过去,是个让无数医官头疼不已的麻烦人物。
“我倒是想看看,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蒙上卿究竟有多吃不得苦。”
鹤华手里捏着药丸,乐不可支瞧着蒙毅。
蒙毅瞧了瞧被鹤华递过来的药丸,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吃。”
“我是君,你是臣,这是我赐给你的,你必须吃。”
鹤华把手里的药丸又往蒙毅面前递了递。
蒙毅瞧了瞧药丸,再瞧瞧想看自己热闹的小公主,“公主,您若再这样,我便下车了。”
“……别,我收起来。”
鹤华撇了撇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我这个小姑娘。”
“什么苦不苦的,闭眼一吃,不就什么都没了?”
鹤华收回手,“这些药丸还是我召集宫中所有医官连夜熬制出来的,金贵着呢,普通人莫说吃了,连见都没见过。”
“吃了它,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可惜呀,你没这么好的福气。”
鹤华摇头叹息。
蒙毅挑了挑眉。
下一刻,男人果断出手,拿了她手里的药丸,塞到自己嘴里。
苦涩药丸入口,蒙毅脸上有一瞬的扭曲。
但比他脸色更快的是他的动作,他立刻咽下,不让苦涩在嘴里继续蔓延。
鹤华瞪大了眼。
侍奉在轿撵内的小宫人叹为观止。
——不是说吃不得苦么?怎么突然又肯吃了?
到底是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小公主,连蒙上卿都愿意给公主三分颜面。
小宫人极有眼色,立刻奉上茶水半盏,递到蒙毅手边,“蒙上卿,请饮茶。”
蒙毅拿了茶,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但药丸着实苦,茶水饮尽之后,他又将茶盏放在宫人面前。
宫人会意,连忙添茶。
茶水添满,蒙毅端起茶盏,再次一饮而尽。
但茶水解不了药丸的苦,手边匣子里放的有蜜饯,蒙毅抓了把蜜饯,塞到自己嘴里,皱着眉嚼着酸酸甜甜的蜜饯。
鹤华回神。
——好家伙,原来这个世道上真有比她吃药更艰难的人!这人还是蒙毅蒙上卿!
有这么苦吗?
鹤华疑惑看了眼蒙毅,抬手从匣子里拿了枚药丸,送到嘴边,小小口磕了一小块。
药丸入口即化,淡淡的苦味在口齿间溢开,鹤华品了品,苦是苦了点,但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她再瞧蒙毅,面前的男人眉头紧锁,一边饮茶一边狂吃蜜饯与点心,仿佛刚才吃的不是略犯些苦头的药丸,而是穿肠肚烂的毒药一般。
“……”
好的,传下去,坐镇咸阳让无数人不寒而栗的蒙毅蒙上卿是个吃不得半点苦头的幼稚鬼。
鹤华哭笑不得,伸手从匣子里捏了枚榛子,用指甲剥开,抬手递到蒙毅面前,“吃这个,这个能止苦。”
“多谢。”
蒙毅显然吃不得苦,连话都说得很简单,手指拿起她递过去的榛子,立刻送到自己嘴里。
榛子的香味的确能压制住嘴里的苦味,蒙毅眉头微动,脸色有一分的缓和。
鹤华转身打开靠着车壁摆放着的冰鉴。
冰鉴旁是整齐叠放着的小盏,她随手拿起一只来,从冰鉴里呈出一勺大秦版的冰激凌,侧身递给蒙毅。
“再试试这个。”
鹤华道,“草莓味道,很甜的,”
蒙毅颔首,伸手接过,捏着银质小勺把冰激凌送到嘴里。
冰冰凉凉但又带着草莓的甜的冰激凌远比榛子更能压制苦味,蒙毅紧蹙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这才说了自吃完药丸之后的第一句完整话,“公主,您这个法子以后莫再用了。”
“如上将军吃不得花椒,臣也吃不得苦的东西。”
方才在府上,小公主凑在耳边,声音软糯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听闻蒙上卿晕船,还怕吃苦的东西?”
“无妨,本公主心善,见不得蒙上卿有怕的东西。”
“为了消除蒙上卿对这两样东西的恐惧,本公主会上书阿父,让下次的商船由蒙上卿领队,再给蒙上卿贴心配备几位精于烹饪的庖厨,保证让蒙上卿不仅能克服晕船的毛病,还能将蒙上卿吃不得苦东西的娇气一并改了去。”
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跟皇帝陛下让他在上将军的酒水里添上花椒水有什么区别?
花椒是上将军一生之敌,而船和苦涩的东西,则是他命中克星,拦路太岁。
小公主拿船和苦东西威胁他,从某种程度上的确拿捏了他命脉,让他不得不考虑小公主的提议,自己与小公主一同去接公子扶苏。
当然,小公主最后的那句话太毛骨悚然,让他不假思索应下小公主的所有要求——
“王离莽撞,章邯心思重,韩信政治白痴,刘季大到能当我阿父,若论宜家宜室,他们哪里及得上蒙上卿?”
这句话堪称晴天霹雳,蒙毅此时回想起来,仍觉得眼前一黑,便抬手掐了下眉,再度去劝胆大包天的小公主,“公主,似方才那样的话,你以后万不能再说。”
“我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嘛。”
鹤华又给蒙毅盛了一盏冰激凌。
蒙毅叹了口气,认命接过鹤华递过来的冰激凌,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麻烦。
——他无比怀念尚不及他腿高的软软糯糯小团子。
“公主,到了。”
轿帘外响起吕雉的声音。
轿撵停了下来。
蒙毅将最后一口冰激凌吃完,放下手中小盏。
鹤华扶着小宫人的手,从轿撵里探出身子,抬头瞧着巍峨威严的府门。
第一站是治粟内史的府邸。
治粟内史不比王丞相小几岁,是老一代的重臣,常年在地里研究粮食伤了腰与腿,身体远不如王丞相硬朗,是早就该谢官荣养的人,但吕雉太年轻,阿父又不想任用旁的人做治粟内史,这位治粟内史便一直挂着官职,仍是负责税务国库的治粟内史。
虽仍当值,但大权已移交吕雉,除却重大朝会外,他已不参加任何朝议,只挂着治粟内史的名头,在府上荣养天年,若能将不问世事的他请出来,其分量不比王丞相轻多少。
“臣,恭迎公主。”
轿撵前,响起治粟内史苍老声音。
鹤华微微一愣,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那是早已不理朝政的治粟内史身着朝服,领着全家老小降阶相迎,正午的阳光耀眼刺目,老者额间有着点点水渍,那是等待良久被太阳晒出来的汗水,顺着早已不再年轻的皮肤往下滑,直到滑到下巴处,砸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
这是极重的礼节。
莫说是她,纵然阿父来到这里,其君臣之礼也不过如此。
鹤华一暖,连忙从轿撵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治粟内史面前,俯身将老人搀起来,“内史,您快起来。”
“您是三朝元老,国之栋梁,怎能对我行这般重的礼?”
“公主不止是公主,更是给九州天下带来亩产千斤粮食的神女,受老臣一拜有何不可?”
治粟内史却没有起身,再度把额头抵在手背上。
有黔首远远看过来,议论纷纷的声音传到鹤华耳朵——
“呀,这位便是传闻中的小公主?”
“别说治粟内史对她行这么大的礼了,我们见了她,高低也得磕几个。”
“是啊,那可是救了我们性命的粮食,我们给她磕头,她受得起。”
有人跪下。
一个接一个,眨眼间的功夫,周围跪了一圈人。
但与几年前在尚未建成的咸阳新城工地不同,没有人喊公主要长命百岁,更没有人高声说公主您一定要好好的,他们都安静跪拜着,并不以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仿佛一切都在这一拜中,最朴实也最直接的感激。
鹤华怔了怔,视线缓缓看向周围行人。
“公主,他们真的很喜欢您。”
吕雉温柔一笑。
鹤华慢慢点头。
——是啊,他们如喜欢阿父那样喜欢着她。
蒙毅笑了一下。
“老内史,起身吧。”
蒙毅俯身将治粟内史搀起来,“您若再不起身,隔壁街的王丞相怕是要被您惊动了。”
腿上腰上有旧伤,治粟内史起来得颇为艰难,好在身边之人是蒙毅,他才能扶着蒙毅的手站起身,“惊动便惊动,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敢给公主难堪,难道还不许我给公主脸面?”
治粟内史吹胡子瞪眼,“旁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同是三朝老臣,我未必比他矮一头。”
鹤华本还在感怀众人对自己的喜欢,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是脾气又臭又硬的治粟内史,旁人畏若鬼神的王丞相,在他这里不过尔尔。
也对,治粟内史掌天下赋税,虽为三公之下的九卿之一,可若论起权力来,却不在三公之下。
——普天之下,谁会跟管着钱袋子的人过不去呢?
吕雉上前,扶着治粟内史的另一只胳膊,“老师,您说错了。”
“王丞相是昭襄王时期的老人,是四朝老臣,比您还多一朝呢!”
——吕雉是治粟内史手把手带出来的人,私下并不以官职相称,而是将治粟内史唤做老师。
“多一朝有什么了不起的?”
治粟内史道,“莫说只是多一朝,纵是多三五朝,我也不惧他。”
“公主也莫怕,他虽担着丞相的名头,可这朝中他未必能一手遮天。”
治粟内史一边走,一边与鹤华道,“老臣也略有些人脉,真若闹起来,老臣的人未必少于他。”
鹤华莞尔,“多谢老内史。”
“公主说这话便生分了。”
治粟内史道,“若不是公主给老臣的那些种子,老臣怎会被天下黔首当神似的供着?”
“又怎会在朝中位高权重,连王琯那老狐狸都让老臣三分?”
“老臣能有今日之荣耀,全因公主之故。”
“而天下黔首能吃饱穿暖,更是因为公主之恩。”
“公主放心,老臣誓死支持公主。”
治粟内史抖擞精神,吩咐左右,“去,给王丞相与李廷尉下帖子,邀他们来府上一叙。”
“我倒是要看看,当着我这把老骨头的面,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与公主为难!”
“十一说服了蒙毅?”
嬴政眼皮微抬,手中奏折慢慢放了下来。
六公主乐不可支,往嬴政茶盏里添了茶,“可不是么?”
“我的人亲眼所见,蒙上卿与十一一道从府上出来,直奔治粟内史的府邸。”
“阿父,您最了解小十一了,您说她与蒙上卿说了什么,能让从不插手这种事情的蒙上卿拖着病体与她去同去拜访治粟内史?”
六公主把茶盏捧给嬴政。
嬴政接过茶盏,轻啜一口茶,“说了能让蒙毅噩梦不断的话。”
“???”
天不怕地不怕的蒙毅也有怕的时候?!这可是稀罕事!
“什么话?”
六公主来了兴致,探着身子往嬴政身边凑了凑,“阿父,您快告诉我!”
嬴政轻嗤一笑,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放下茶盏,从座位上起身,“以治粟内史的性子,见了小十一,便会邀王琯与李斯过府。”
“今日的治粟内史府,怕是有得热闹。”
“走吧,我们去凑凑热闹。”
嬴政整了下衣物,“顺便瞧瞧你未来的夫婿。”
六公主瞬间垮了脸, “那人才不是我未来夫婿,我不要嫁人。”
“嫁人为妇,哪有当大秦公主来得痛快?”
“二姐姐尚未出嫁前, 活得多么肆意自在?”
“可自从出嫁后, 便要跟着李由去西南之地的益州出任郡守。”
“那里本是滇国的领土,前几年刚刚被章邯刘季纳入大秦版图, 益州之地多瘴气不说, 还多猛兽毒虫, 二姐姐那般娇贵的一个人, 竟也陪着李由待那在,一待便是五年之久。”
六公主不满得很,“算一算时间, 我已有五年时间不曾见二姐姐。”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二姐姐分开这么久, 就因为二姐姐嫁了李由, 要随着李由去当值。”
长姐死得早, 死时她刚刚出生,所以对长姐没什么印象,但二姐姐便不同了,是领着她长大的人, 在她心里,二姐姐分量不比阿父分量轻多少。
本以为这种姐妹情会持续到老,但自从二姐姐嫁了人, 她便鲜少能见到二姐姐了, 不是随着李由去三川当值, 便是随着李由去益州,好好的一位公主, 竟与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
她不喜欢这种二姐姐。
她更喜欢婚前肆意洒脱视关中子弟无一物的二姐姐。
“二姐姐嫁了人,我们姐妹便难得一见。”
六公主撇了撇嘴,“我若嫁了人,岂不是如二姐姐一般,连自己的家都难回?”
“我才不要这样。”
“我不要嫁人,我要永远当大秦公主,永远陪着阿父与兄弟姐妹。”
嬴政挑了下眉,目光落在六公主脸上,“想你二姐姐了?”
“不想。”
六公主把脸扭在一边,原本脆生生的声音此时硬邦邦,“她心里现在只有李由,我想她做什么?”
“我才不想她!”
嬴政收回视线,“不想也罢。”
“十日后你二姐姐抵达咸阳,你若不想她,倒省得去接她。”
六公主耳朵动了动。
嬴政转身离开。
小寺人尖声唱喏,“陛下起驾——”
“阿父慢走。”
六公主起身送嬴政。
嬴政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六公主坐回自己位置,衣袖摊在案几处,袖口里伸出一只胳膊来,掌心向上撑着脸。
“公主真不去接二公主?”
心腹侍女躬身添上半盏茶,“二公主与公主那般要好,公主若不去,二公主怕是会伤心。”
六公主哼了一声,“她有什么好伤心的?”
“她心里想的眼里瞧的只有李由一个人,早就把我这个妹妹抛在脑后了,才不会伤心我不去接她。”
“公主这话便是气话了。”
心腹侍女莞尔,“二公主心里若不想着公主,怎会月月给公主送益州之地的吃食?”
“章邯与王离对十一公主那般上心,也不过每月送一次东西,可二公主给公主送东西的频率,却是两月送三次的,比他们对十一公主还要频繁。”
想起二姐姐不远万里给自己送的东西,六公主声音少了几分方才的冷硬,“她不止给我送,还给阿父十一送。”
“她对我好,可对旁人也好,这样不唯一的好,其实算不得好。”
“怎不是唯一了?”
侍女笑了笑,“陛下十一公主有的,公主也有,可二公主单单给公主送的,却是陛下与十一公主不曾有的。”
“如此算来,公主在二公主那里还是独一份的好。”
“二公主待公主这般好,公主若不去接二公主,那便有些薄凉了。”
“要知道二公主已离家五年之久,公主与二公主已经五年不曾见面了,公主难道不想二公主吗?”
六公主垂了下眼。
想,如何不想呢?
可二姐姐有了李由,她已经不是二姐姐最亲密的人了。
“我才不想她。”
片刻后,六公主娇娇开口,“她既有了李由,便不再是与我最亲的二姐姐。”
“女人就是有这点不好,一旦成了家,心里便只想着男人,把自己的姐妹全给忘了。”
“千叶,阿父给我相中的夫婿叫什么名字?”
六公主骄横开口,“传我的话,打断他的腿,见一次打一次,看他还敢不敢求娶我!”
“阿嚏!”
治粟内史府,左丞相冯去疾之子冯翔重重打了个喷嚏。
治粟内史的孙子与他自幼交好,听到声音不由得向他看去,“着凉了?”
“近日天气虽炎热,但也入了秋,该添衣时要记得添衣,莫学那些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儿郎,老了才知道后悔。”
“我知道。”
冯翔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脸,“我才不是那种轻狂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那便是有人在背后偷偷骂你,别是你那位——”
“慎言。”
冯翔皱了皱眉,打断好友的话,“公主的事情岂是我们能置喙的?”
“好,好,不说。”
好友伸手拍了拍冯翔肩膀,“那位公主不能提,咱们便去瞧能提的小公主。”
“十一公主年龄虽小,主意却大得很。”
“且等着吧,咸阳要变天喽。”
冯翔不置可否。
主意大的人怎会只有小公主一人?
大秦的这些公主们个个有自己的想法,不比关中儿郎弱多少。
两人结伴而行,很快抵达花厅。
治粟内史不止邀请了王琯与李斯,连朝中重臣都一并下了帖子,左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都在被邀请之列。
若是换成旁人,这些重臣未必会赏脸,但治粟内史不一样,在他当值期间,大秦由空空如也的国库到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去修路,虽说有小公主带来的各种种子以及各种工厂的功劳,但治粟内史也功不可没,对于这样一位有能力且作风清正极得帝王看重的人,朝臣们都愿意给他这个面子,在这种敏感时间登门赴宴。
这种宴会自然少不了自家儿郎,朝臣们单独一席,儿郎们便在另一处的席面,在拜见过公主鹤华之后,两拨人各自入席,中间由玻璃屏风隔着,各自的席面推杯换盏,热闹异常。
但热闹中也暗藏机锋,鹤华为君,端坐主位看治粟内史与丞相王琯的往来交锋——
“丞相,天赋二字最不讲道理,却也最讲道理。”
治粟内史道,“如韩信,在没有去往北疆之前,他籍籍无名,潦倒不堪,但去了北疆战场之后,便是龙入大海,虎生双翼,让一代名将如蒙大将军都连连称奇,赞不绝口。”
“什么是天赋?这便是天赋。”
“普通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不及有天赋之人的动动手指。”
“在天赋异禀之人的衬托下,什么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王琯微抬眼,“治粟内史所言甚是。”
“普通人若遇到有天赋之人,连一较高下的资本都没有,只会被对方踩在脚下永不翻身。”
“可若以天赋论,在座诸位谁能比得上当年的甘罗?”
“莫说在座诸位,纵然细数华夏历史,也寻不到第二个能十二岁拜相的人。”
甘罗的祖父是甘茂,大秦名将,出将入相。
惠王时期,甘茂崭露头角,武王时期,甘茂拜左相,封将军,昭襄王时期,甘茂为奸人所构,弃秦奔齐。
甘茂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传奇,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与他的孙子甘罗相较,却仍不够传奇,因为他的孙子在十二岁的时候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秦国得十一座城池,彼此十五岁的嬴政龙颜大悦,封甘罗为上卿,位比丞相。
甘罗,十二岁拜相,大秦最传奇的臣子,没有之一。
“然而多年后,甘罗销声匿迹,而我们这群天赋远远不及甘罗之人,却成为大秦重臣,辅佐陛下治理天下,左右着千千万万的生死荣辱。”
王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若以天赋论,我们是甘罗的手下败将,可若论对大秦的贡献,甘罗却远在我们之下。”
“天赋或许重要,但心性与身体更为重要。”
“有天赋之人若走了歪路,其天赋不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