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脸,小声提醒他,“绿灯了。”
“……嗯。”
傅令絮重新启动车辆,视线平视向前,心情像是车玻璃上的雨雾,模模糊糊的。
他用余光瞥见穗和低垂着头,不自觉地前倾着身体,在找脸颊上挠人的碎发,傅令絮笑了下,头也不转地伸手触到她的鼻尖,精准扯下到最讨厌人的那一根。
她的鼻尖突然呼吸一滞,傅令絮的手指是温热的。
这才让她发觉她的鼻尖有多冰凉。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又偏偏不是,发烫的感觉能让她慌张起来。
“这个借我一下,我盘一下头发,不然碎发都落在您车上了。”
她突然开口这样说。
傅令絮伸手去打开车载音响,正在挑选歌曲,还没看清她指的是什么。
穗和已经在他身边用他最顺手的一支钢笔,迅速在他眼前盘起了长发,她转过头去给他看,想表明不会再落发了,却在这一闪一回之中,让碎发轻易扑向她的眼睛。
她转动时微微带起了风。
像刚摘的栀子花,满满落入清水中。
随机到的歌曲有着恰如其分的浪漫,明快的女声像是在念白,“I need a man who's patient and kind,Gets out of the car and holds the door。”
(我需要一个耐心善良的男人,他会下车帮我把门打开。)
穗和笑着问他,连眼神都更为莹亮,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神奇吧?”
傅令絮转过脸,继续开车,五感好像还停留在上一秒。
半晌才勾了下嘴角说,“真神了。”
又整齐,又凌乱。
但是又足以让他牢牢记住她的脸。
整个歌还没有放完,傅令絮已经将车开进了酒店停车场。
来旅游之前,穗和在Bookings上浏览过,与其说是商业酒店,不如说是玻璃花房,并非凭空垒砌着极尽华丽的陈设,而是以花草丛生为地基。
这与傅令絮的带给她的感受相似。
纵然只是短暂相处,从食宿上也不难看出,他极喜欢纯粹、洁净的事物。
傅令絮将车停稳,胳膊撑在方向盘上,转向穗和,“到了。”
“哦,好……”
一句话令穗和再次慌张起来,低下头胡乱去摸索安全带的解扣位置。
不用余光特意去看,也能发现他的身体前倾过来。
只是一瞬间,穗和已经感觉到他朝着自己靠近,他没有用任何能够用花和雪去形容的香水味道,只是将他的讲究转移到了衬衣的质感上。
寻找安全带扣的手被他一霎时按住时。
蹭在她手背的衬衣,带着他自然的体温,很干净,很分明,也很柔和。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替你开门。”
穗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起眼,“不用了,不用这么讲究的。”
脱口而出以后,立即觉得这句话仿佛在说他讲究,她自问从小深受师长喜欢,怎么到他面前就像是思觉失调,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
何况英国人不是讲究绅士文化?
傅令絮神色如常,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平声说,“入乡随俗。”
她下意识将双手放在腿上,小声说着,“从来没有人给我单独开过车门……”
打车的司机都没有过。
穗和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如何,只觉得他说话时是似笑非笑的语气,拉开车门那一刻,他说着,“那今晚有了。”
傅令絮领着她上了电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在经过大厅前台时,穿好制服、胸口配花的行政女士冲他们微微点头,微笑着以示招呼,大概是因为心虚,她从没有跟一个男人单独进过酒店。
穗和的步伐突然加快,从傅令絮身后绕到他的另一侧。
没有要减速并肩而行的意思,甚至离他稍远了一步。
刚刚要越过他时,倏地被他捏紧了另一侧的肩膀,往他身边一带,“跑什么。”
穗和不免踉跄了半步,肩膀轻轻撞在了他的胸口。
傅令絮的动作只要三秒,甚至已经想不起他手指的力度。但穗和却觉得呼吸都像停了一瞬,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什么,跟着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
停在Canterbury bell房间前。
傅令絮将门打开,才想起来她的行李箱,“行李箱在同学那边?”
他突然这么一问,像是一种无意的提醒,心头还萦绕着逃不掉的紧张感,人站在门外,始终没敢迈步,只开口说,“对,我会尽快去拿,临时身份证补办应该也不难,我想……我应该很快就可以顺利回到伦敦。”
傅令絮转过身,好似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冲她抬了下手,“进来。”
好像说话能轻微缓解情绪,穗和迈出一步。
转过身等木门安静关好,边说着话,“今天谢谢您,如果您工作忙完有空到伦敦,也有空见我,我一定带您好好逛逛,当作回礼。”
傅令絮眼含笑意,目光停在她脸上许久,“其实这附近也不错。”
穗和不明所以地飞快看了他一下,众所周知南安普顿除了泰坦尼克号相关的人造景点,没有太多值得驻足的地方。
她心想,这大概是像傅令絮这样矜贵冷峻的人,对于“没空”的一种体面的表述。
“不介意的话,你就暂时住这间。”傅令絮走到靠落地窗的房间,伸手替她打开门,“工作需要,买了打印机,可能会有一点油墨味。”
穗和礼貌地微微点头,认真说道,“这个不要紧的……”
“早点休息。”
“嗯……您也是。”
穗和走向房间,必须从他身边经过,他半个身体还挡在门前。
她能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的反应,假如她低着头请他让一下,就势必会被发现她在有意回避他的注视。
不给她继续思考的机会,傅令絮为了让道,往她身边又靠近半步。
声音像是从她颅顶扑到眼前,带着清冷的气息,“注意水电。”
虽然在英国,阴晴不定的天气,让短路变成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穗和还是忍不住瞟他一眼,觉得是故意。
但语调还是偏缓慢的,像是倦懒,“我又不是小孩子……”
南安普顿市依然落雨,气温骤降,只有2°,偏西南风,雾气比水汽更大,漫延到整座城市,连唯一的港口也看不见出海的堤坝。
穗和其实早已经醒了,这一晚她睡得很沉,很安稳。
闭眼之前,她的思绪还很活跃,明明房间里真的有一股浓郁的油墨味,她却也不觉得刺鼻,只想让这些气味冲散她心里的那一抹令人心悸的气味。
电台情歌和下雨天是英国人的古老浪漫。
早晨七点,不知道是哪里的电台已经开始响起沉郁靡靡的情歌。
穗和推开窗,让声音流进来,好让她解锁开门的声音不那么显眼。
她拉扯着身上仅有的一件针织裙,摸到腰间微微皱起的地方,她又快速将门锁好,取出房间里的熨斗,摊开在床上,一点一点地仔细熨平。
穿上身时,带着熨斗服帖温和的热度,令她的脸上的起色看起来也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要是有一支更显肤白的口红就好了,她这样想着。
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气,趁耳边情歌的最后一句。
她一把拉开了房门。
客厅空荡荡的,只有木制茶几上的玻璃瓶里换了一束更新鲜的垂丝茉莉。
对面傅令絮的房门紧闭着,她不便也不敢贴着耳朵去听动静,转眼看见玻璃瓶旁边放好的东西,像是饼干屑和砂糖同时落在心底,有一些粗粒感的清甜。
她走过去,半蹲在茶几旁边。
直到看见卡片上自己的名字,才确认着打开盒子——
一串手机号码。
一叠现金。
一部新的iPhone手机。
一张手机卡。
落款是他的名字,傅令絮。
这是穗和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字如其人,有锋有劲,写出这样诗情的名字。
穗和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紧带有他手机号的卡牌不知道松开。
她又看了一遍,垂丝茉莉的气息趁机扰乱她的心绪。
这一瞬间,像是春天走过了皑皑白雪。
到下午,这场雨还没停,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穗和安装好手机,重新下载并登录好必备的软件。第一时间与陈闻鸢取得了联系,她正在乌镇拍戏,电话里总有换场布景的杂音。
但知道她平安,陈闻鸢也放心下来,叮嘱她有事就找傅令絮商量,以他们的关系,他算半个家里人。
听到这里,穗和不怎么的突然笑了一下。
陈闻鸢挂电话之前,提醒说,“不过傅令絮这个人工作太忙了,不容易联系上,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他,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找你姐夫加急抓人。或者你先别急着乱跑,多等几天,他一有空就会安排你回伦敦,不然我不放心。”
穗和一一应下。
但挂了电话,她还是按照网上搜索的补办流程,先给学校行政管理处发了一封求助邮件,然后查询了最近可办理临时身份证的火车站和汽车站。
这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只是麻烦。
因为不是每天都有此项业务的办理窗口。
目前就不对外开放,最快也得等到五天后。
但再怎么麻烦,也比像是一直给傅令絮添麻烦要好得多。
没等到雨停,穗和决定先去找姜慧取回行李。
临出门前,她问大厅前台借了一把雨伞。
撑开时才发现伞柄断了两截,不过不影响使用,只是拿着费力了一些。
在TrianPal买了一张地铁卡,见到Railcard有打折活动,每张地铁票可以便宜三分之一价格,在圣诞节期间购入火车票也有优惠,于是在现场算好了金额。
抵达姜慧租住的地方。
穗和仰头看向二楼,傍晚时分,英国的天气已经透黑,任何浮云翻动都像是更恶劣天气的预兆,令人心情很符合时宜的低沉着。
只有她那间房没有灯亮起。
这让穗和不敢轻易上楼敲门,昨晚酒吧没有人管她死活的那一幕她还印象深刻,担心再次遇见那群人,她只好退到对面的小公园,给姜慧发了条微信。
她没有很快回复,而是高喊着穗和的名字,像是看到了救星。
姜慧从不远处的雨里冲过来,没等穗和反应,她已经躲进了她的伞下,死死抓紧她握住伞柄的双手,水珠被她摇晃得四处飞溅,像是心底打鼓。
她抬高嗓门,先问的是,“穗和,你没事吧?”
“没事。”
接着理解问她,“那个男人是谁?救你的那个!能不能让他放我们一马?”
大概是因为她先开口询问的是自己,穗和有那么几秒的心软,喉咙却像是腐草烧烬,干涸着给不了她想要的回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姜慧已经控制不了情绪,她憔悴得像是一夜没睡。
“穗和!我对你好不好?我认识你十几年,你被人误会,被人伤害的时候,是不是都是我一直保护着你?我就这一次,我真没想过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情……”
穗和想把手抽出来,怔然着提醒她,“算不上是你惹出的事情。”
“可是我真的很怕周照喧有事,我跟你不一样,我英语不好,也没有你那么漂亮,谁都喜欢,我来这里一个人什么都不会,要不是有他,我早就抑郁了……”
“……这些我都知道。”
穗和刚想说,但是,她对这些情况也不太清楚。
当”但是“还没说明白,姜慧已经用力推搡了一下她,“你反正也没事,你就放过我们吧,退学已经够严重的了,他爸知道肯定会打死他,现在还有可能会坐牢,他们家供他读书不容易,只是普通生意人,没有办法救他……”
周照喧是姜慧的男朋友。
退学,坐牢,这些说法,无序嘈杂的涌入穗和的意识,令她愣在原地,一时做不出任何同情或者是嗔怒的表情,这让姜慧更加崩溃。
穗和冷静如实地回答她,“我也决定不了,我得先……”
姜慧哀求着,“你帮帮我吧,就一次,就这一次。”
“我还是得……”
“你就是不肯帮我!”姜慧耐心全无,突然嘶喊着。
一把将穗和手上的雨伞打落,断折的伞柄因骤然而至的猛力完全偏向穗和的脑袋,耳垂、脸颊和脖颈几乎无一幸免地被伞柄打了个正着。
一道鲜艳的红痕刮在她看不见的肩颈上。
穗和吃痛地伸手去摸,脸上全是密密匝匝的雨水,她情不自禁眯起眼。
又被姜慧一把推到地上,她无法自控似的扑上去,拉扯着她的衣领,穗和力气也不小,推开姜慧时,令她一巴掌刚好打歪,指甲从她下颌猛地刮过。
“姜慧,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们要坐牢了,只是想让你喝杯酒,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喝?!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假清高?!他要是坐牢了,我该怎么办啊,没有人会爱我……”
姜慧瘫坐在地上,穗和已经将她推开,自己站起来低着眼看向她。
她将地上淋着雨的伞捡起来,还想说些什么。
最终缄默。
看着姜慧陌生又脆弱的脸,她忽然觉得旁人是很难真正叫醒一个恋爱脑的。因为她经历的那些困境也好,编织过的美梦也好,在虚无和迷幻之中,多少存留了一丝两片的真心。
穗和分不清她有没有哭,只觉得眼睛很酸很胀。
回到酒店房间里,整个空档的房间里好像没有人回来过,只有她早上写的一张小纸条,还端正地压在玻璃瓶下,垂丝茉莉半日疯涨,像要拖到地上。
像一下子落入大气层,整个人都在滴着雨失重着。
她打开淋浴,重新进入热水中,仰着头让热蒸汽驱走她的坏情绪。
电台依然放着情歌,在问,女孩你为什么哭泣。
一句话又一次戳破穗和的防线,令她一瞬间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让热水打在她光洁白皙的后背上,让溅起的水花烫得她觉得后脖颈微微发疼。
她没有听见外面有开门的声音。
傅令絮却将伞放在了门外的箩筐里,关上门,逡巡了一眼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分不清是内还是外忽停的水声,他换上柔软的棉拖鞋,坐到沙发上。
目光投到玻璃瓶下,花丝盛放的地方——
一张永远有效的借条。
穗和欠傅令絮五十英镑、一部新iPhone和一次救命之恩。
另外,先请您喝一瓶我最喜欢的牛奶(虽然是酒店冰箱里拿的)。
祝您晚安。
2017年12月26日
他几乎下意识笑了出来,扭过头看向她的房间门,虽然紧闭着,却幽幽透出一点橙光色的灯光,犹豫了几秒,转过身看回到花丝上。
像是只有藤蔓可以肆意自然地延展到她的房间,她的身边。
天地安静,只能听见心声事。
“啊——”一声尖叫从室内传来,紧接着是玻璃落地清脆的刺耳声响。
傅令絮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步走到门边,敲门喊她的名字。
“穗和?”
走近才发现有吹风机的声响,轰隆隆地盖住了她的回答。
傅令絮的手已经握到了门把手上,却又喊一声,“穗和。”
这次有了扬声回响,“请进——”
傅令絮轻叹一口气,将门打开,看过去时,穗和正站在窗边,长发大部分还湿透着,连带着她的眉毛、眼睫都是湿漉漉的,透明的水珠滴在她的脸颊。
打碎的牛奶泼在她的领口。
和胸口。
如同傅令絮此刻的心理状态。
他可以发誓他没有任何龌龊的想法,却像是心底塌陷了一处缺口,任风雪肆意涌入,不给他任何迟疑的机会,令她比天色和花色更惊艳。
反而是穗和甩了下手,惊讶地问,“您回来了?”
傅令絮别开眼,背靠着门站,半身浸入客厅的光中,“希望我走?”
穗和赶紧说,“没有,怎么会呢……”
她大概率没有意识到牛奶泼到她上身时形成了一种怎样的暗示。
她只是想到昨晚还在跟傅令絮说“她又不是小孩子”,只好自然又窘迫地解释着,“可能是漏电,突然手都麻了一下,线不小心撞到牛奶瓶……”
傅令絮看起来比她镇静许多,“英国经常下雨,线路老化。”
他看向穗和的手,被她察觉,主动抬起来,“手是没事的……”
转而,有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从洗澡时就开始有点疼,尤其是手触上去的时候,
她微微吃疼的神态被傅令絮看尽眼里,顿了几秒,将更亮的白灯打开,走到她身边,先将吹风机的插头拔了,再低着眼眸看向她,“后颈。”
“有点疼……”
傅令絮“嗯”了一声,“转过去。”
穗和愣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按他的话照做,“有点疼,不过不严重……”
傅令絮如实告诉她,“有两道红痕。”
穗和想到下午跟姜慧撕扯的事情,突然像是破了口的玻璃球,在地上滚动时就能听出异样,“哦,可能是我刚刚自己不小心抓破的。”
傅令絮挑了下眉,“是吗?”
不想多说,她急着转过头时,她感觉有一只手已经从她颈后擦过,带着他特有的温度,偏温热,连明晰和偏硬的骨骼好似也能在他的动作里描绘轮廓。
“没事的,我明天随便买点药涂一……”
话音刚落,傅令絮已经伸手替她解开了项链。
相比之前,没有东西刮过时,确实减少了很多刮擦带来的痛感。
穗和慌乱地说着“谢谢”,突然转过脸面向窗外,像是只有吹进更猛烈的夜风,才能让她的脸降下一点温度,“舒服多了,谢谢您……”
傅令絮却在她面前,定定的看着她,没有片刻挪移目光的意思。
穗和假意摆弄窗台的盆栽,很快转过头看他一眼,“怎、怎么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将掌心摊开,她的项链置于其上,“不要了?”
“哦、对。”
穗和这才转过身,面对着傅令絮,正要伸手去拿,他又立即将掌心合拢。穗和不解地抬起头,只觉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际,“手张开。”
有什么不同?
穗和乖顺又疑惑地照做,冲他摊开掌心。
只见他将那条项链扣到她的手掌心,他的手掌张开着覆上来几秒,像是能包裹住她的所有,又像只是想跟她对比一下掌心大小。
这种沉默和掌心的温热,让她感觉心脏快承受不了。
她忽然说,“我今天去找了姜慧,就是她男朋友喊我去的酒吧,还害我丢了一件喜欢的大衣。”
“嗯。”
穗和又看向别处,说得满不在意,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声,“我本来是想去拿回行李,但是他们……好像还在警局,不知道会怎么样。”
傅令絮习惯直接提问,“你想怎么处理?”
“我想怎么处理都可以吗……”
傅令絮与她对视一眼,确定说,“嗯。”
“我确实没什么事,就算他们受到惩罚,我也不会有实际的快感。”穗和轻轻抿了下唇,脸上是茫茫然的神情,有意识的把话咽了回去。
她发觉傅令絮这样的人,既是危险的君子,又是温柔的坏人。
明明相识不过几天,对他的事情也知之甚少,却能让人轻易卸下心防。纵然他不适用那些他擅长的谈话技巧,她也差点忍不住提及自己不值一提的小情绪。
“但是不出口气心里又会不舒服,要不然……您教教我?”她嘴里念着,越说越不自信,“电视剧里律师好像都有很多折腾人的方法……”
“学点好?”傅令絮轻轻笑出声,“我帮你把他们的腿打断。”
“啊?”
“或者我去查查股东资质,回国把他们的家底抄了?”
穗和望向他游刃有余的笑意,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了,绷着一张小脸,居然认真想了想才对他说,“那不至于,祸不及家人,也没必要浪费您的精力……”
“我说什么你都信。”
大概是想到自己信以为真的傻样。
她突然被逗笑,“……那您说得这么认真。”
傅令絮在暗处摩挲了一下手指,手背上的青筋脉络蜿蜒着,突然很想抚上她泛着红的眼角,“终于笑了?”不容易,不好哄。
“我没事的,只是没想到一趟旅游失去了一个认识了很久的好朋友。其实相比难过和生气,我更不理解。”穗和感激得看他一眼,耸了下肩膀,“这两天过得太混乱,可能过段时间,等我回过神来,我会忍不住痛骂她几顿……”
他想说,人心难测,瞬息万变。但又觉得这些在她现在十八岁的年纪,纵然道理都了解,也很难真正打心底里接纳和释怀。
那些兵荒马乱的时刻,往往更容易在青春里留下一些印记。
何况他只擅长谈判和拿捏局势,厌恶以有限的经历对任何人说教。
穗和感慨说,“才几个月时间,像变了一个人,恋爱让人失去理智……”
“看跟谁恋爱。”
“也是。”穗和的语气相较之前轻松了一些,但却因为从他嘴里忽然听到“恋爱”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她生硬地将话题跳转回去,“那……这件事怎么处理更好呢?”
傅令絮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会酌情解决。”
“嗯,这件事我听您的,解决了我才能安心回伦敦……”
安静了几秒,傅令絮突然问,“这么听我话?”
穗和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是听他的更靠谱,点头说,“嗯!”
接着,傅令絮问她,“那晚点再回伦敦?”
到底是等阵雨,还是等天晴。
穗和垂下眼眸,飞快地抹了一下后颈的抓痕,灼灼地火烧感,假如此刻有心跳速率测试仪,她觉得她应该可以让这台机器瞬间宕机。
大概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昨晚的对话,成人之美似的又下了一场雨。
茉莉花味的牙膏挤在牙刷上,穗和伸手拿水杯时,抬头看向镜子里,巴掌脸,眼窝不深不浅,眼睛最大,加上不近视,整张脸就算不化妆也显得非常明艳。
让人说话时注意力无法从她的对视里离开。
凑近镜子,发觉眼周有一些暗沉,昨晚因为傅令絮一句话而不着急失眠到凌晨四点,刚迷迷糊糊睡着,电台老情歌准时在七点穿过细雨朦朦胧胧地响起。
无意去听,却一次一次循环着:the day you went away。
你离开的那一天。
下午,为了避免没必要的麻烦,穗和没有再独自去找姜慧拿行李,而是又在茶几上抽出了一张傅令絮给的现金,就近找了家商场,买了几件便宜的换洗衣服。
穗和挑的全是纯棉、纯简的设计,既能当睡衣,也能外穿。
心满意足地走出去,才发现玻璃柜上挂着卡通图片,写着:周四六折。
而周四就在明天。
心情顿时暗淡,比天色还要蓝灰,穗和觉得不能还价也就算了,错过打折在缺钱的时刻简直是罪过,于是买了面包当午餐,预备晚餐以酒店免费牛奶充饥。
回到酒店,好不容易伸手刚刚挤入电梯,却忽略身后有人跟她一同赶到,刚换上的纯白色长袖针织衫被惯性泼出的热咖啡,洒了一整个胳膊。
那位女士惊叫着,不断向她道歉,表示一定会帮她送去清洗。
穗和摆摆手,下意识用中文说了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今天比较倒霉。”
大概是等待会让时间变得更漫长,穗和原本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听着雨声,心思却在走廊的脚步上,有一点动静,她便立即端坐起身体,捋好头发。
将近晚上九点,门依然没有将要打开的迹象。
房间里安静极了,开着灯也显得昏暗,穗和不知不觉倒在沙发上生出了睡意。她像是这几天情绪松弛不当,连梦境也是如此。
她拼命地在雨中狂奔,比任何时刻都要紧迫。
又仿佛置身玻璃鱼缸,狭窄、逼仄又腥湿,她全身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是不属于她的呼吸声,她的胳膊被交缠住,腰上好像有重力在轻轻揉捏。
…………
被一声手机来电惊醒时,她猛地睁开眼,沉重急促地呼吸着。
像是忘记置身何处,穗和明明已经看清了屏幕上闪烁的备注,却怔了好几秒,才恍惚着赶紧接起来,“您、您好……”
傅令絮问道,“今天过得好吗?”
“嗯?哦,挺好的呀。”穗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道,“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就在附近逛了逛……因为办理证件的窗口还没有开放。”
他平声继续问,“吃过了?”
穗和避重就轻地回答,“中午吃太多了,晚上喝一瓶牛奶就够了。”
电话里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像是在路上,穗和主动问,“您在开车?”
“嗯。”
“哦……”好像没有闲聊的话题,话卡在嘴里,纠结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猛吸了一口气,轻声但飞快地说,“那您注意安全,今天雨大。”
她说话时,刚好又有一声短促的鸣笛,像是大雨堵车令人烦躁的情绪。
傅令絮没有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哦,没有,我说……”穗和赶紧扯到眼前茶几上的现金,“我说,我今天又跟您借了一点钱,买了一些必需品。”
傅令絮顿了一下,“又给我写借条了?”
“……嗯。”
傅令絮说,“再多几张我得专门买个钱包装。”
“……那我改用Excel记录下?”
安静了几秒,像是没料到有这样的回答。
傅令絮淡淡说,“怎么不做成P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