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怎么这么说?”
姜婉宁坐过来:“我看夫君这两日神不思蜀的,昨晚练字时?都写差了好几行,我提醒了也?不见改,那便是心思没落在习字上了。”
“还有这两天你夜里睡得迟,清早醒得也?早,偏是注意力凝不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沉吟片刻,挑明道,“是因?为夫君又要去岭南了吗?”
“……”陆尚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大?概是早有心理准备,姜婉宁情绪还算稳定:“什?么时?候走呢?能等到下?月过完年吗,还是这几天就急着?去?还是一个多月就能回?”
陆尚握住她的手,小心避开了关节上的疮疤,小声?道:“等不到过年了,等元旦后?就走,一个多月也?是回不来的,这次有货,往返最少三月,年关那几天碰上封城的话,可?能还会?更久,我跟黎家大?公子推的是四月中才能回来。”
话音一落,姜婉宁肩膀一震:“这么久?”
时?间过得很快不假,但一年里又有几个四个月。
光是他离开这一个半月都叫姜婉宁觉得度日如年了,如何又长了一倍不止?
陆尚更觉为难的是:“因?着?是给东家送货,路上肯定是要以货物为先的,我原想着?带你一起,现在看大?概也?是不能了,还有你那路引……我问清楚了,也?不太好办。”
姜婉宁清楚,她随行的阻碍太大?,而叫陆尚放弃这单生意,不说他愿不愿意,便是她都觉不甘心。
她面上表情几经变化,好久才吐出一口气?:“没关系,我都理解。”
“夫君去吧,我等你回来便是。”
陆尚捧起她的脸,果不其然?,就见姜婉宁一脸的平静,唯有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阿宁……”
姜婉宁扯了扯嘴角,反安慰起他来:“家里一切都好,之前不也?安稳过来了,再说现今家里还有江婶在,我和奶奶是彻底轻松了。”
“夫君眼?光真好,江婶干活是真的勤快,她还很会?说话,常把奶奶哄得合不拢嘴,便是做饭都顾及着?所有人的口味,连几个孩子都照顾到了……”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出来,盖因?陆尚垂首吻住了她的唇,鼻息间只剩灼热的呼吸。
陆尚是经历过一次白手起家的,但如这般羁绊不断的感觉,还是头一回体验。
直到今日,他才深刻意识到,为何总说美人乡,英雄冢。
后?面几日,陆尚再未出过门,他每日都留在家里,要么是陪陆奶奶说话,要么就是跟着?姜婉宁去学堂,从早到晚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反是姜婉宁早早接受了现实,一边上着?课,一边给他重新收拾行装。
元旦那天学堂放假,几人懒于做饭,索性一家人出去吃的,就去了观鹤楼,点了店里最出名的招牌菜,配着?两壶小酒,也?算欢快了。
元旦一过,陆尚如期离开。
他离开那日,姜婉宁亲自把他送到城门口,两人又躲去旁边说了好久,多是陆尚在絮絮叮嘱,大?事小事都能说上两句,若非詹猎户他们催促,他还能继续说下?去。
随着?陆尚的离开,陆家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但他只是出趟远门,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陆奶奶有江婶照顾着?,倒是省了姜婉宁不少心,就这么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进了二月后?,塘镇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大?雪的降临也?意味着?年关将至。
江婶在年前找姜婉宁请了假,要回老家陪家人过个年,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肯回来。
江婶走后?,家里又只剩下?姜婉宁和陆奶奶两人了。
因?着?姜婉宁给好多孩子上课,学费收的又是极低,许多人家念着?她的情,过年之前也?往她家中送来节礼,便是樊三娘都跟着?庞大?爷的车亲自来了一趟。
姜婉宁没有推拒,只是回了等值节礼。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送节礼,陆奶奶的心也?跟着?浮动?起来。
她想回陆家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可?这半年下?来,要么因?为忙而拖延,要么就是被陆尚打断拐去旁处,这一来二去的,她也?隐约明白了——
孙儿不想叫她回去。
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她确实没有再提,镇上的房间里也?添了越来越多的新衣,添了越来越多的家用,比起村里的小屋也?没甚差别了。
可?她到底还记着?,她在陆家村还有儿子孙子孙女呢。
既然?陆尚不在,又是过年,是不是该回陆家村了呢?
陆奶奶犹豫了好久天,终于跟姜婉宁提起回陆家村住几天的事。
过年本该回家团圆的,但姜婉宁却说:“我留下?守着?家吧。”
陆奶奶几次劝说无果,想到陆家村里一大?家子人,总不缺她一个老太太,可?她要是真回去了,镇上可?就只姜婉宁一个了,谁家过年是一个人过的。
这样一对比,该如何选择,便是不言而喻了。
陆奶奶很是通透,只纠结了不到半天就下?了决定。
而江婶回了老家,她做了两日饭又渐渐找回了手感,看姜婉宁一回家就能吃上热饭,反找回自己在家中的用处来。
姜婉宁都已经想好,要是陆奶奶坚持,她就托庞大?爷把她送回去。
哪想几天下?来,陆奶奶再也?没提过回陆家村的事,还把田奶奶邀请到家中来,跟她讨教镇上都是怎么过年的,两个小老太一起上街,又是买窗花又是买对联。
姜婉宁每天回家,都能看见家中细微却明显的变动?,略显清冷的宅子也?慢慢红火起来。
对于这番变化,姜婉宁与陆奶奶皆是心照不宣。
眼?见过了二十七,大?小学堂都放了年假,黄老板的书肆也?要关门了。
姜婉宁交完今年的最后?一趟字帖,从黄老板那里又领了二两的赏钱,算是对她每旬都能按时?交帖的奖励,也?是过年的一个好彩头。
这二两的赏钱也?给她提了个醒,她又专程去物流队的长工们的住处一趟。
也?是赶巧,但凡她再晚来一天,长工们就要放假了。
年关乃是大?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等到了年三十初一,街上便没有任何商贩了,像什?么酒楼餐馆,自然?也?会?停业几天,与之相对的,便不用送货了。
姜婉宁跟长工们不熟,只认得陆启一人。
她叫来陆启细细问询一番,听说他们的工钱要等陆尚回来才有,心下?有了决断,又问:“那除了送货这些,夫君有交待其他事吗?”
陆启一头雾水:“还有要交待的吗?”
姜婉宁了然?:“那你叫大?家伙先等等,你跟我回家一趟,我把所有人的工钱给结了,还有之前是不是说过,逢年过节会?有节礼的?夫君不在的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你们,剩下?的便叫我做主?,你只管听我安排吧。”
“这这——”陆启一时?愣住。
姜婉宁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抓紧时?间带他回去取了钱,又匆匆赶了回来。
长工们上工的时?间都是有记录的,姜婉宁算数的速度又快,往往陆启才念出时?长,她就算好相应的工钱了,连着?月终奖一起,分毫不差地付给长工们。
长工们本以为年前是收不到工钱了,如今峰回路转,自是乐得不行。
而这还不算完,姜婉宁又说:“最近三月也?是辛苦大?家,年关将至,本该给大?家包些节礼的,只是夫君不在,我又是才想起这回事,只怕准备不及,便将节礼折成现银,辛苦你们自行采买了。”
“除了节礼之外,再就是年终奖,考虑到诸位最长的也?只做了半年工,这回就连着?节礼一起,每人给一两银子。”
“再有什?么其他安排,因?着?夫君也?不曾告知?与我,只能等他回来再谈,我在这也?给大?家拜个早年,辛苦诸位了。”
话落,姜婉宁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封,亲自递到每个人手里,就连在院里洗衣做饭的妇人们也?没落下?。
有人觉得碎银不够爽,那就给他们换成十吊钱,满满当?当?一大?口袋的铜板,光是听声?音都叫人高兴,沉甸甸地拎着?手里,只觉这半年的辛苦都值了!
还有那些跟着?陆尚去了岭南的长工,姜婉宁没有算他们的工钱,只等回来后?一起结算,但该给他们的节礼和年终奖是不缺的,仍是一人一两,叫同村的人给带回去。
等把长工们都安排好,这一天便过去了。
工人们拿了钱,也?不知?在谁的鼓动?下?,竟一起跪了下?去,一定要给姜婉宁磕个头才肯走,姜婉宁阻止不得,最后?只能躲进屋里去。
便是这也?没能削减长工们的热情,一时?间屋外全是拜年声?。
到最后?只剩下?了陆启陪着?她,姜婉宁笑了笑,拿出另一个红封:“你的工钱我就不管了,只等夫君回来叫他给你结算,你又多是费心,我便多给你包了二两,过年图个吉祥。”
“还有这些——”她从另一小包里拿出几个较小的红封,“这是给大?宝、亮亮和中旺的,他们放假早,我也?没记起这回事,便辛苦你多跑一趟,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一点心意。”
要是换成平常时?候,陆启怎么也?不会?收这些。
但年关什?么都能和吉祥吉利挂勾,又是为人师者?的心意,他怎么也?拒绝不得。
陆启擦了擦手,双手接过:“好好,多谢夫人,多谢夫人了!”
陆启把所有宅院检查后?锁上,又送姜婉宁回了家,这才从塘镇离开。
赶在街上商贩关门前,姜婉宁和陆奶奶买足了食材,还凑热闹买了两捧烟花,等着?过年那天放。
三十这天,祖孙俩简单吃过早饭,便开始操持年夜饭,饶是只有两人,也?是鸡鸭鱼肉样样齐备,不肯有一点的含糊。
在一片热闹声?和对远方人的思念中,年关悄然?而逝,新的一年又到了。
正月十五一过,江婶重新上工,物流队恢复了送货,学堂的孩子们也?被押着?收心。
过年虽有辞旧迎新之意,但到了寻常百姓家,年前年后?也?没什?么两样。
冯贺过年是回了府城的,却不想他早早地回了来,给陆奶奶拜了个晚年,又找姜婉宁说:“夫人见谅,我与府城同窗问询,知?今年三月三将开院试,我欲上场一试,还请夫人代问那位先生,不知?我可?有上场机会??”
姜婉宁有些奇怪:“之前不就是想着?赶今年的院试,夫君当?初没与少东家说吗?”
“!”冯贺一惊,旋即狂喜,“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那敢问夫人,这最后?一月,我又该如何准备?”
姜婉宁耐着?性子说:“无需慌乱的,之前半年少东家已打下?基础,之后?一月将以巩固押题为主?,其余便是少东家放平心态,坦然?赴考罢了。”
话是如此,冯贺却无法真的淡定下?来。
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可?是、可?是我能行吗……我还是有些不敢,真的不用挑灯夜读,最后?拼一个月吗?”
姜婉宁忍笑:“少东家不信自己,难道还不相信我……我是说那位先生吗?”
“不过也?无妨,先生留了新的功课,需少东家在三日内交出答卷,是两道经义两道策论,还请少东家抓紧时?间。”
冯贺一开始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可?等拿到了题目,忽然?就明白为何姜婉宁说无妨了。
却见那几道经义策论题皆是妙极,他前不久还觉自己学问精进了些,现在一看,恍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智障。
之后?一个月里,冯贺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要么是为答题抓耳挠腮,要么是为答卷上的批注训得面红耳赤,他白天夜里光想着?背书答题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为院试而焦虑。
一直到院试前两天,姜婉宁收了他的功课,没有再拿新的题目来,而是说:“距离院试仅剩两日,少东家可?以回府准备着?了。”
“……”冯贺愣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来。
他回去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赶紧收拾了东西回府城,回去后?刚睡了一晚,又着?急忙慌地赶去考场,中途还险些找错位置,等再回过神,已然?是院试结束了。
冯贺走出考场,被家里的小厮迎上马车,感受着?身下?的颠簸,他后?知?后?觉地感出两分紧张来,而院试都结束了,再紧张不紧张的,好像也?无甚大?碍了。
直至此刻,他才领悟到姜婉宁最后?一月安排的精妙之处来。
院试如何,只与冯贺一人有关,姜婉宁把他送走了,尚有一学堂的孩子要教呢。
她心态上没有任何起伏,仍是家学堂写信摊子三点一线,偶尔再去书肆走一趟。
陆奶奶找到了新的活儿干,正在家里和江婶收拾院子,连着?菜圃葡萄藤一起,一定要在开春前打理出来,每天都忙得站不住脚。
就这样到了三月十五。
姜婉宁是去书肆送字帖时?,听见店内有书生说:“今日院试放榜了吧?”
她这才想起,原来院试已经出来结果了,而院试结果只在府城能看到,她远在塘镇,并无法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对此她只是一笑而过,要说全然?波澜无惊不至于,但要说紧张,大?概也?是没有的。
与此同时?,府城冯家。
家中小厮一路跌跌撞撞,飞一般地闯入堂厅,他顾不得厅内的客人,气?喘吁吁道:“恭喜老爷!少爷他院试过了!”
“什?么!”冯老爷一惊,连下?首的客人也?望过来。
小厮是从放榜的告示牌一路跑回来的,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扑通一声?跪下?去,给冯老爷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复说:“少爷院试过了!还是院试第一!少爷是今年的府城案首!”
冯老爷双目放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家儿子的本事,他这做爹的,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清楚的,去年冯贺闹腾半月,又是交接手里生意,又是搬去塘镇住,还找了个什?么先生,他可?是发了好大?火。
虽然?后?面也?是同意了,但对于冯贺能通过院试当?上秀才,他并不抱什?么希望。
便是前些天院试结束,冯贺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这回的题皆在先生意料之中,多是我刻苦钻研过的,想必此番定能过了院试!”
冯老爷嘴上说着?好,心里却不以为然?,当?时?还想,哪怕冯贺能在榜尾,都是冯家祖坟冒青烟了。
谁成想院试结束不过半月,竟有这般惊喜砸在了头上。
府城院试第一?
他根本无法想象,这该是何等的荣誉。
直到下?首老友起身贺道:“恭喜冯老爷,恭喜冯公子,这可?是大?喜啊!”
“大?喜、大?喜……”冯老爷手都在发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贺儿过了院试,实乃冯家家门之光,我要为他设宴三日,宴飨全城!”
“还有府上所有人,一律发赏!”
底下?的小厮又是一番叩谢,刚要领命下?去,却听冯老爷忽然?改口:“不!不是宴客,是恩师,是贺儿的恩师——”
“来人呀!快快备礼,我要亲自带他去叩谢恩师!”
待冯贺从外头赶回来, 冯老爷已?经备齐厚礼,就等他一齐出发了。
冯贺尚没有从案首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进门又遭了来自亲爹爹一记重击, 冯老爷直冲他奔来,大掌啪啪砸在他肩上:“我儿好样的?!我儿好眼光!我竟不知我儿能认得这般举世高?人, 硬是能在朽木上雕出花来,哈哈哈!”
冯贺:“……”咱就是说, 话也不必如此?直白吧?
他缓了缓,慢半拍地?瞧见地?上的?诸多箱匣,开口问道:“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叩谢恩师了!”
“叩谢恩师啊……等等!我何时说过要?去拜谢先生了?”冯贺脑袋突突得疼起来。
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拜谢的?资格, 便是真认了老师, 他这位老师的?身份, 只怕也根本无法大张旗鼓地?上门叩谢啊。
冯老爷不知其中的?诸多不便, 闻言只是大怒:“放肆!你何时变成了这般不知感恩之人, 若无你那位先生, 你以为你真能成为府城案首吗?”
“算了我懒得同你说, 你爱去不去,你只管告诉我,你那恩师现在何处, 我先代你送过谢师礼, 不能叫人家说咱们商户没有家教, 等回来我再收拾你!”
冯老爷见他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一时心急,索性去找他身边伺候的?小厮来问:“六顺你说!你这半年一直跟着少爷,少爷的?恩师是哪位?”
“不是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冯贺赶忙拦住他, 挥挥手叫厅内的?下人全?部退出去,这才说, “爹你倒想去谢师,你怎么就不知道?,人家还不肯收我做徒弟呢!”
“啊?”冯老爷愣了,“不、不是徒弟……也能教出个案首来吗?”
冯贺不禁苦笑:“您忘了我去年拿回来的?那本《时政论》了吗?您觉得能写出那等大作的?的?,又岂是凡俗之人,区区案首,在人家看来又何止一提。”
“先生指导我半年,却从未以真身相见,便是铁了心不想与我有牵扯,爹您这样直接上门,岂不是坏了先生的?规矩,叫我难做啊!”
冯老爷识得几个字,却并?未精研学问,闻言也是似懂非懂:“那、那就算没有收你做徒弟,可老先生对你有这等大恩,还不值得你我父子亲自拜谢吗?”
冯贺摇摇头,面上露了几分?颓丧:“哪里是不值得,只要?她愿意,便是叫我认她做干娘,我也不会有半点迟疑的?,可现在我与她并?无私交,贸然上门,岂不是给她添麻烦。”
冯老爷忽然意识到?某些?不对来,心里一下子翻腾起来:“你刚刚说认什么?干、干什么?”
冯贺后退半步,撩开?衣摆跪下去:“孩儿莽撞,不曾告知于您,孩儿那位先生,并?非什么老先生,而是一位女先生。”
冯老爷眼前?一黑,再度生出几分?荒谬来。
三日后,今春院试的?结果也传到?各地?县镇。
冯贺在诸多读书人中并?不是扎眼的?那一个,偏生他成了最大黑马,甚至压过了夺魁希望最大的?鹿临书院顾言奚顾公?子,虽然只是府城案首,可也是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素日与冯家有生意往来的?全?奔去冯府拜访,谁知只有冯老爷精神?萎靡地?与人寒暄,并?不见冯贺出面见客。
松溪郡的?许多县镇也对此?多有谈论,随便走进一家书肆,都能听见有书生在谈论:“这位冯贺冯案首我却不曾听过,可是哪个世家培养的?公?子吗?”
“我倒是听说这位冯案首乃是商户之子,只是将户籍挂在了远房亲戚家……”
“商户之子能考出这样好的?成绩?高?兄你可别骗我!”
这话说得多了,连些?百姓都有了耳闻,而商户地?位低下更是众人皆知的?,今年猛一下子冒出一个商人家的?孩子做案首,可不更是稀奇了。
到?最后连姜婉宁的?书信摊子前?都有了人说:“夫人听说了吗?今年的?府城案首是个商户之子呢!”
姜婉宁抬头,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
但?她还是很快恢复了表情,笑说道?:“商户之子也好,世家之子也罢,既是能考上秀才,那必是于学问上下了苦功夫的?,又是堂堂案首,那不岂是更说明,学问一途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吗?”
“夫人说的?是,人家能做上案首,定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以后我家要?是能发达了,也把孩子送去学堂念书,不求跟人家一样做案首,便是当个秀才也是光宗耀祖啊!”
姜婉宁莞尔,复又埋头到?书信中去。
冯贺成了案首虽有些?出乎她意料,但?也不算太过离奇,他又不曾再到?陆家来,等这波风声过去了,姜婉宁也不再多想了。
谁成想院试张榜半月后,冯贺竟又找上门来。
不光是他,还有冯老爷冯夫人,冯家统共三个主子,竟是断断续续全?住到?了无名巷子来。
一开?始姜婉宁还不知道?这事,她只是听说冯少东家的?那户宅子里住进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也是衣着富贵不似凡人。
她还以为这是冯贺考上秀才把宅子卖出去了,可当天晚上,这对夫妇就找上门。
此?时姜婉宁才把几个孩子送走,回到?院里看陆奶奶和江婶刚打理?好的?菜畦,她虽不懂种菜种地?,却是会想会说:“我看夫君更喜欢脆生生的?菜,等天暖和了能种些?生菜吗?”
“生菜好啊,生菜长得快又好打理?,到?时一定记着分?出一块来!”江婶兴道?。
陆奶奶又问:“婉宁喜欢什么?这块菜畦可不小,种完生菜还能剩下好大一块地?,尚儿他天天早出晚归的?,在家吃不上几顿饭,咱不管他!你看你喜欢什么,奶奶给你种!”
“这样好呀。”姜婉宁想了想,“那便再种些?黄豆吧,刚生出来的?黄豆苗又嫩又脆,到?时候用热水一烫就能吃了,我记得有些?人家喜欢吃锅子,就是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往调好的?汤锅里涮菜涮肉,捞出来再裹上蘸料,也是极香的?。”
“竟还有这种吃法?”陆奶奶惊奇道?。
“正是,奶奶要?是感兴趣,过两天咱们就试试,趁着现在天气还没热,等天热了再围锅吃饭就不好了。”
“好好好,那咱们也试试。”
正说着,只听门口传来敲门声,姜婉宁并?未多想,只当是哪个邻居来。
然她一开?门,便见一对面生的?夫妇冲她笑着,他们约莫是想展现两分?和蔼的?,但?因着不熟悉和拘谨,笑得实在牵强,反展出许多生硬来。
姜婉宁愣了愣:“二位是?”
“我们是——”
不等冯老爷介绍自己,却见两人后面又冒出一个人来,冯贺侧着脸:“夫人……”
姜婉宁心中浮现出些?许不详的?念头。
冯老爷把儿子按回去,乐呵呵地?望向姜婉宁:“在下冯有财,听说小儿在无名巷多受陆夫人照顾,特携夫人来拜会一二的?。”
姜婉宁没有应,只是看向最后头的?冯贺:“少东家?”
冯贺无法,只好再到?前?头来,腆颜道?:“不知夫人是否方便,叫我等入内一叙。”
门口的?动静已?经惹来陆奶奶和江婶的?注目,门口经过的?邻居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姜婉宁半晌才点头,侧开?身子:“冯老爷冯夫人请。”
“哎好好好,叨扰了叨扰了——”冯老爷赶紧进来,冯夫人和冯贺亦是紧随其后。
陆奶奶和江婶站在院里,见状更是疑惑:“婉宁,这几位是?”
冯老爷顿时介绍起自己来:“老太太好,我是冯贺的?爹,最近和夫人搬来无名巷住,这不来拜会邻居了,想必您就是小儿说的?陆奶奶吧。”
“啊是是……”陆奶奶不善与人交际,磕磕巴巴应了一声,便不知说什么了。
姜婉宁轻叹,只好开?口说:“冯老爷和冯夫人远道?而来,不如入内一坐?寒舍颇小,未有待客厅堂,眼下只有一稚子学堂,还请您二位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都听夫人的?!”冯老爷连忙应下。
姜婉宁先是给他们指了学堂位置,又走到?陆奶奶身边说:“这是夫君的?朋友,我来招待就好,您跟江婶吃了饭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行,那我就不等了?”陆奶奶问。
“不用等。”姜婉宁又招呼江婶,“江婶你陪奶奶先吃饭吧。”
说完这些?,她才走进小学堂,此?时冯家几人还没坐下,只是因为小学堂里多是矮桌,冯老爷和冯夫人坐到?这上面太过促狭不雅,只好先站一站。
姜婉宁进来后先表示了歉意,又请他们去圆桌那边坐,冯贺没脸坐下,只站在爹娘身后,而姜婉宁则坐在他们一家对面。
片刻,冯老爷率先开?口:“陆夫人……这是在家里办了学堂?”
姜婉宁在巷子里办学堂的?事虽没有宣扬,但?也并?没有藏着掖着,多往巷子里走动两趟也就知道?了,于是她也没有刻意辩驳,只说:“教孩子们识识字,算不得什么。”
“识字也好,识字也好……”冯老爷看她没有多言的?意思,不禁有些?尴尬。
他求助地?望向冯夫人,希望她们女眷之间能好交流一些?。
冯夫人便接过话头:“我之前?一直在府城,却是不曾来塘镇走动,竟不知这县镇中还有陆夫人这般的?才女,也是叫我好生钦佩呢。”
姜婉宁想了想,索性直白问:“区区小事,不值一提,不知几位所来是?”
“啊……”冯夫人也受了挫,重新把困难抛给冯老爷。
他们商贾之家,素擅交谈的?,可只要?一想到?这是把家中独子教成案首的?女先生,他们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说什么都觉轻俗。
冯老爷无法,只好开?门见山:“是这样,夫人约莫也是听说了,今春院试,犬子侥幸夺了魁首,犬子的?能耐我和夫人还是晓得的?,这般一飞冲天,归根结底还是得了良师的?指导。”
“我们听说夫人与那位先生相识,不敢贸然叨扰先生,只好来见一见夫人。”
“冯家自祖上行商,看似家境殷实,实际也只有铜臭,便是想重谢先生,也不知该拿些?什么,我与夫人再三思量,实在寻不出合适的?谢礼,最后只能俗气一些?。”说着,他拿出袖中藏了好久的?银票,银票上包了红封,但?露出了数额。
姜婉宁垂眸一看,足足万两。
而冯老爷还在说:“一点薄礼,还请夫人转交给那位先生,我等知先生不欲引人瞩目,也不好抬重礼前?来,只好拿银钱来,既表达了心意,也不叫先生为难。”
冯老爷说完,冯夫人又补充道?:“我们也是才知道?,原来夫人还开?了学堂,夫人家宅本是宽敞的?,现下却因学堂显得拥簇了些?,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由我给夫人寻一处宽敞的?宅院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