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尚公主后—— by柳无期
柳无期  发于:2023年10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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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窦翊显然不这样想,前来交涉的小将声声质问,力击要害之处。
好在守正并非废物,虽然字字惊险,却勉强能糊弄住。
但魏眠依旧心底不安。
窦翊会来此着实出乎意料,除非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他微拧着眉,沉思片刻,命手下将士严守城门,不得进出。
阿暖跟小曹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却发现城门严守,根本出不去。
小曹急得团团转,明明窦翊将军便在城外,他们手握兵符,却无法交到其手上。
而身后城中百姓虽然有部分燕云城士兵相助,但终究是北魏军更为凶悍,局势开始对燕云城百姓不利。
更为紧迫的是,小曹一转眼,便瞧见有一队驻守城守府的兵卒朝着城门而来。他无比紧张地拉了拉阿暖的衣袖,焦急道:“阿暖姑娘,那是城守府的人!”
两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为防止兵符丢失的消息传到魏眠耳中,沈季文不惜留下断后,然而此时城守府的人还是到了此处……
一旦城守府的人将傅玉茺已死、兵符已丢的消息告诉魏眠,届时封闭城门,燕云城便彻底与大庆断绝联系,想要再次夺回燕云城,只怕难上加难。
稍一犹豫,那队士兵距离城门便更近了。
阿暖当机立断,“先将这里搅乱,随后我找机会上城楼,将兵符扔给窦将军。”
小曹简直目瞪口呆,沈季文的命令是让阿暖找地方藏起来,可她却态度强硬跟着自己到了这里。这会儿又自作主张,拿着兵符偷偷靠近城门。况且她手中那是珍之又珍的兵符,阿暖却浑然不当回事,想要将其直接扔出去。
不知道那章 为了兵符丢掉性命的人知晓这事,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
但时间紧张,已经来不及想更好的办法。况且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个帮手,小曹不再犹豫,冲着不远处一打手势,而后便有人自城中各处冲了过来,直直涌向城门。
城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城楼上,魏眠瞧着底下□□的人群,眉心死死拧着,而后对副将道:“格杀勿论!”
副将迟疑,“将军,此举会否太过不妥?窦翊还守在城外。”
城中大乱,驻守在城外的窦翊不会不知情,此时已经派斥候前来打探消息。
魏眠扫了一眼城下,便见到城守府的人被暴起的人群蜂拥冲散,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顺利朝着城门而来。
他心中顿感不好,遂当机立断,“关闭城门,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城门守将一大开杀戒,人群顿时更乱了。蜂拥而来的不少人本就是城中百姓,曾经历过燕云沦陷的三年时间,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但是战力之强,仍是让城门守将力不从心。
而此时,城门外等候多时的窦翊也开始强行入城。
魏眠并不直接出面,而是一直让燕云城守正与窦翊交涉,然而这会儿城中的□□已经不是守正三言两语能够解释得清的。
眼见城中□□愈盛,窦翊也不在迟疑,下令进城。
守正被暗处魏眠的视线盯着,吓出一身白毛汗,抖着胆子冲城外大喊:“窦翊,你要造反吗?”
窦翊抬眼盯着守正,冷笑一声,“如今谁不知晓,靖南王赵瑧已反大庆,我就算要反,反的是乱臣贼子赵瑧!”
守正一个激灵,大喊道:“窦翊,无兵符不得私调燕云城守军,你难不成要抗旨不遵吗?”
他此言一出,顿时让窦翊迟疑起来。
见他迟疑,守正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城中□□未止,窦翊仍然随时都有可能会强行入城。
守正一脸虚汗望向魏眠。
魏眠心中冷哼一声,自暗处迈出一步,“关城门。”
接连两道命令,注定会在城里城外造成轩然大波。数千百姓蜂拥而上,不顾生死,朝着城门而去;城外,窦翊带兵严阵以待。
传信兵来来回回,传递着各处消息。
因魏眠的命令,城中守军已经开始格杀百姓,无数人的鲜血将地染得一片血红。
城门外,窦翊紧盯着城门,身边数位副将不住进言道:“将军,不要再迟疑了,下令进城吧!”
便是在此时,城墙之上,有守城兵探出头来,朝下大喊一声:“窦将军,接兵符!”
尽管声嘶力竭,却仍能听得出,那是女子的声音。
然而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东西被那人从城墙之上抛下。
不等窦翊下令,他身边已有数位副将朝着那被抛下之物快马而去。
而窦翊陈兵之后,亦有人望着城楼之上,撕心裂肺喊道:“阿暖!”
此时,策马而去的副将刚好将那物接到手中,来不及多想,他举起那物朝窦翊大喊道:“将军,是兵符!”
窦翊不再迟疑,下令道:“攻城!”
左右先锋立马率兵而出,朝着还未来得及紧闭的城门快马而去。
窦翊留在原地,还未来得及下第二道令,便有人自后而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救阿暖!”
目眦欲裂,悲痛欲绝。
窦翊却差点跌下马去。他瞪大眼睛望着来人,“陛下!”
赵琦握在他手臂的手指犹如铁钳,面对窦翊满心疑惑与震撼,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城楼之上,眼眶发红,声音嘶哑,“求你,一定要救阿暖!”

有城中百姓相助, 守军攻城势如破竹。
眼见燕云城百姓蜂拥至城门处,致使城门无法关上,而城外守军士气大盛,如潮水一般从城门涌入, 魏眠便知晓, 燕云城他是守不住了。
但他脸上却并未有多懊恼, 又瞧了一眼攻城守军。只见在绣着“窦”字的虎纹墨色旗帜之前, 又竖起一面更为巨大玄黑旗帜,金线龙纹为底,上绣着“大庆”二字。
大庆以“玄黑”为尊,军中竖玄黑旗帜,除了安国公主, 便只有大庆皇帝。
而安国公主的旗帜,上绣着的是“安国”二字。
魏眠微微皱眉,招来副将问道:“窦翊军中为何竖起玄黑旗?”话音刚落,便听见窦翊军中整齐划一的声响震天响——
“陛下亲临,誓死跟随!”
“夺回燕云,一雪前耻!”
而后战鼓响彻云霄。
战鼓台上, 一人身着五爪金龙袍,束着发, 未戴冠,双手紧握鼓槌,震天响的鼓声激励着守军攻城。
鼓声歇, 则呐喊声起。
此起彼伏,慷锵有力,激昂着每一个大庆将士与百姓。
原先被压制的城中百姓奋勇反抗,不畏生死, 很快,固守城门的乱军节节败退。
魏眠不再迟疑,下令退出燕云城。
然而却已来不及,听见大庆皇帝亲临,城中原先还听令于魏眠的燕云城军也跟随百姓奋起反击,北魏军虽有数万,但是在城内城外两面夹击的情况下,甚至全身而退都变得艰难。
魏眠身边亲卫殊死反抗,勉强与队伍汇合,这才护送着他从西城门仓皇逃出。
跟着进城的数万人,转眼便已剩下身边数千人,魏眠心中愤恨,咬着牙回头望了一眼燕云城,下令道:“取道荆至谷,我们去定云城。”
定云城在燕云城东南方,并非逃离燕云城最佳选择。
副将不解,问道:“将军,我们为何不回东平城?”东平城乃是北魏边境城池,距离燕云最近。
魏眠微眯着眼,又瞧了一眼燕云城——那里,依旧杀声震天,他手下数万将士为了护送他平安出城,正在城中与大庆军殊死拼搏。
“倘若是你,会不会提前派人守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上?”所以他不能回东平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定云城仍是靖南王赵瑧管辖,北魏与赵瑧有合约在先,他们取道荆至谷,再返回北魏,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曾想到。当他们刚刚进入荆至谷,便听见山顶有落石袭来。
魏眠与手下将士驾着马四处躲闪,勉强才躲过落石,便又有如雨箭矢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根本不留活路。
有人站在山顶之上,望着下方几乎无力反抗的北魏军,不由得嫌弃道:“区区北魏贼寇,也敢在我大庆土地之上横行,就算是天借的胆子,如今也得拿命来偿还!”
他身侧另一人广袖儒衫,方巾束发,微皱眉道:“方镜辞不是说要抓活的么,你这样放箭把人全都搞死,要如何交代?”
先前说话那人满不在乎,“殿下说过,十二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让敌方全军覆没,方才不辱没了十二骑威名。”说着,白眼一翻,“再说了,方镜辞是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十二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十一展眉一笑,尽显儒雅之色,“说得是极。”
十二摸着下巴故作同情:“就是有点儿对不起九月,害他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白等一场。”眼底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哪里有半点儿“对不起”的意思?
十一看破不说破,悠悠瞧着山脚下已接近尾声的战役。
燕云城中,赵琦刚一进城便满城搜寻阿暖的踪影。守在他身侧精兵被他一一派遣出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将跟在身侧,不管他说什么,都满面抗拒,死不离开。
赵琦满心焦急,也顾不得问罪于他,在满目疮痍之中竭力寻找着。
城中死伤太多,到处都是伤员尸体,赵琦惨白着脸一个个查看着。明明是暑气熏蒸的日子,可他手脚冰凉,脸色白的几乎没有血气。
跟在他身边的小将见他模样,于心不忍,张口劝谏道:“陛下……”
话还未出口,便被赵琦沉着眸色瞧了一眼。
小将也是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自认为见惯了杀伐,还从未见过赵琦如今这般宛若死人的眼神。他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底却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小将被瞧得心凉,呐呐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不知他们到底寻了多久,边上有穿着盔甲的小兵猛地窜了出来。
小将一个激灵,挡在赵琦身前。刀还未拔出,便被身后的赵琦一把拉开,急急问道:“可有阿暖的消息?”
来人垂着眼眸不与赵琦对视,只是轻声道:“陛下请跟我来。”
——竟是清丽婉转的女声。
正是赵琦跟了一路的月姑娘。
月姑娘说罢,也不等赵琦反应,抬脚朝着一边走去。
赵琦没有半点儿迟疑,紧跟着她的脚步。
小将在蒙圈片刻后,想起将军的吩咐,遂疾步跟了上去。
月姑娘在满地伤员与死尸之间来回穿梭,拐了几个弯后,到了一处稍显隐蔽之所。
赵琦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月姑娘带他来的是一处不甚明显的医馆。他一把抓住前头的月姑娘,急急问道:“阿暖,她怎么样了?”
月姑娘却不答话,连头都不曾回,“你进去便知道了。”
她说着,止步于门外,抬手推开了门。
赵琦望着打开的门,却犹如瞧见一张血盆大口,只待他进去,便会粉身碎骨。
他自问不是胆小之人,这会儿却抖如筛糠,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小将瞧了瞧始终低垂着眉眼、站在门边不动分毫的月姑娘,又瞧了瞧站立不动的赵琦,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瞧见赵琦双手紧握成拳,大步进了屋。
他连忙跟了上去。
屋中满是杂乱的药材,有一个小火炉正咕咕煮着药,满室充斥苦涩之味。唯一的一张方榻之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着一身深色衣裳,脸色惨白,容颜灰败。她身前,跪坐着一个青年,满身血污,连头发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他却顾不得,只紧紧握着榻上小姑娘的手。
“……我……有没有……帮到你?”榻上的小姑娘撑着口气问着。
背对的那人神色瞧不见,语调满是温柔宠溺,“有。”
“那就……好。”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我总算……为你,为大庆,做了事……”
只瞧见那人绷得僵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来,头微微底下,抵在握着小姑娘的手上。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阿暖,你一直……为我做了很多。”
阿暖缓缓摇了摇头,失了血色的唇蠕动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瞧见这一幕的赵琦微微抖着唇,只觉全身寒意飕飕,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阿暖?”
守在榻前的人猛一回头,瞧见他时,眼中迸发出丝丝亮光。而后回头望着阿暖,轻柔道:“阿暖,是陛下来了。”
赵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前,在沈季文让出的地方半蹲而下,望着榻上阿暖灰败容颜,还未开口,泪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阿暖面容灰暗憔悴,瞧见他,却还缓缓抬起手,而后被赵琦一把握住,“我带你回长安找太医!”心底慌乱几乎无可言说,他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劝诫着自己:要镇定,不要慌。
阿暖闭了闭眼,睁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一下头,“雪茵姐……她会是……好皇后……”
泪意模糊了视线,赵琦握着她的手拼命摇头,心底慌乱如麻,“我只要你!”
阿暖无力笑了一下,“你是陛下……不要……任性。”
赵琦几度哽咽,泣不成声,明明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紧紧盯着阿暖。
“只可惜……我还没有……亲眼……安国公主……在战场……”
阿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被赵琦紧握的手再无力支撑,缓缓滑落,落至榻上。
一声轻软的“啪”,令赵琦如闻惊雷,浑身一震,赶紧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触手依旧柔软,却再无鲜活。
安国公主推开门时,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赵琦头也没回,压着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道:“把所有门窗全部打开。”
窦翊瞧了瞧屋内门窗,为难道:“房间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干脆利落扔下一句话,安国公主朝着赵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环伺冰块,紧闭双眼,妆发齐整,面容安详——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安国公主,瞧见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而后,她强行挪开视线,停驻到跪坐在榻前的赵琦身上。
赵琦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是污浊不堪,只有双手和衣袖是干净,虚虚握着阿暖目触冰凉的手,眼波柔软,满是温存。
安国公主于心头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眼一抬,淡声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该入土为安了。”
听见她声音,赵琦身形微微一颤,而后依旧是无动于衷。
“陛下这又是何必?”安国公主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入城之时她便已听闻,赵琦守着阿暖的尸身,不准挪动,不准下葬,不准旁人动分毫。
炎炎夏日,尸身易腐,他便着人大费周章拿来冰块,驱散暑意,保存阿暖尸身。
明明刚刚平定的燕云城正百废待兴,身为一国之君的赵琦却满心沉溺于伤痛之中,听不得半句劝。
“人活着的时候,陛下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等到人死了,陛下还要她不得安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只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隐隐的怒意。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却依旧不声不语。
“陛下既然这般喜欢,不如我叫人把尸身烧了,做成个陶瓷罐子,摆在陛下寝宫。”屋内本就阴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更是寒凉入骨。
安国公主却仿若未觉,自顾自道:“罐子做得漂亮点儿,再绘上一副美人图,也不摆在别处,就放置于陛下床头,也好让她日日夜夜与陛下梦中……”
“住口!”赵琦猛地回过身,双眸喷火,死死盯着安国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却这般言语羞辱于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国公主轻笑一声,“原来陛下也知道……”她不顾赵琦惨白如纸的面容,笑容满是嘲讽,“阿暖已经死了。”
她的话直白了当,几乎在赵琦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赵琦浑身抖如筛糠,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一点一滴砸落于榻上。
面前的阿暖容颜如旧,双目微阖,仿佛只是午睡。他在这里等着,只为盼着她蓦然睁开眼,言笑晏晏同他说着话。
不管说什么,只要她还是鲜活的,会哭会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这么久,从日落到日出,几个轮回,却始终不曾再见她如花笑颜。
从未有一刻觉得,不管她入不入宫,在不在长安,只要她活着,哪怕相隔万里,只要她还活着……
安国公主任由他无声哭泣着,仿佛孩子一般,孤立,无助,满心伤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该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
赵琦眼中泪珠无声滚动,“可是阿暖不在,百姓于我有何用?”
“燕云、阳丹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处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恸之中,满心满眼只有阿暖。”安国公主眉心微蹙,满眼不赞同之色,“难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还要重要?”
“可我只在乎阿暖一个!”
安国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过是一个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赵琦眼中泪珠未消,死死瞪着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不过是死了一个心爱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少吗?”安国公主的火气涌上头,怒不可遏道:“谁不是满怀仇恨与血泪?倘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一味沉浸悲恸之中,那么北魏的铁骑早就踏破剑阁关!”
她越说越是愤慨,伸手去揪赵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只有一个阿暖吗?外面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哪一个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顾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安国公主态度强硬,不顾赵琦拼命反抗,她径直将赵琦揪出了门。
距离平定燕云城之战已过三日,城中却依旧随处可见伤残之人。半空几只秃鹫徘徊,仓促搭建的凉棚之下,躺着数不尽的伤员。
有小儿站在其中放声大哭,有妇人俯身哀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无声抹着眼泪。
战后的满目疮痍就这般猝不及防闯进赵琦眼中。
悲痛永远是共通的,天好似也感染了悲凉之气,无声阴霾起来。风吹动城头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安国公主抛下赵琦,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那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轻声哄着。
小儿紧紧抱住她脖颈,泣涕横流,她也不嫌弃,哄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果脯,继续哄着。
她并非第一次出现于燕云城,城中已有百姓认出了她,满面激动,呼喊着:“拜见公主!”
随后,喊声越传越远,周围只要能动的人,全都汇聚到她面前;不能动的,也都伸长脖子,遥遥望着。
安国公主放下小儿,有孩子的家人急忙将孩子接了过去,满面感激。安国公主安抚一笑,而后示意众人安静。
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怀激动望着她。
她却望向某一处。
众人朝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一位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少年,虽然满身血污,脸上也污浊不堪,但周身气度不凡,眉宇间雍容大气,贵不可言。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容柔和安宁,“陛下也来看大家了。”
众人望向赵琦的目光顿时满怀憧憬与敬畏。
“听闻燕云城遇险,陛下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亲临战场。如今燕云城百废待新,陛下也会与大家一起,重新建筑我们的家园。”
安国公主的声音静静响起。
而后,有人缓缓跪下,“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有一人跪下高呼,便会有第二人。
有第二人,便会有第三人……
渐渐地,以赵琦为中心,一圈圈的人潮,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这章 没有被约束、没有被要求,却仍能震天响的齐呼响彻云霄。
这是所有燕云百姓的感激。
感激大庆从未忘却燕云。
感激皇帝亲临燕云。
这份感谢于有声中化无形,即便过去几年、几十年,也依旧会存在于燕云城的百姓心中。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是百姓的信仰。陛下的悲伤或许无人能够化解,可你存在,却能令燕云百姓化解悲伤。”
不知何时,安国公主已来到他身边。
“阿暖是个好姑娘,为国为家,她都做到了。”
她望着伏地高呼的燕云百姓,眼眸之中星星点点,“这是阿暖拼尽性命拯救的燕云。”她转过脸望着赵琦,“陛下难道不愿为她守护么?”

第73章 分歧
八月初, 燕云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城,与之一同传回的是小皇帝御驾亲临,助长士气。
歌颂小皇帝功德的声音压过一切,朝野内外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八月十四, 方镜辞带着銮驾到了燕云城。
自那日将赵琦拉到外面后, 安国公主再没管过他, 城中百废待新, 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在战火中被摧毁的城墙与民居都需要重新修缮,伤残之士需要治疗,无家可归的百姓需要安排住处……桩桩件件,虽不需要安国公主亲力亲为, 却仍然需要她事事过目。诸多事情堆积到一起,也使她完全无暇顾及赵琦。
但赵琦的消息却仍然传到她耳中——
赵琦守着阿暖枯坐了一夜,于第二日清早亲自去挑选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的老板一开门瞧见他站在门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才想起来要行礼。只是他这等寻常百姓,瞧见天子的机会微乎甚微, 普通往地上一跪,就脑袋空空, 不知嘴怎么张口的。
倒是赵琦毫不在意,低哑着嗓音让他起身后,挑选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
——据说是要带着阿暖的尸身回长安。
听闻此消息, 安国公主拿着印章的手微顿,而后眉眼未抬,顺势将印章落下,这才道了句:“沈公子可有说什么?”
先前她曾交代过, 关于阿暖,事事都要请示一番沈季文。
十一依旧一身广袖儒衫,书生模样,单手负于身后,容色淡淡,“未曾。”
“既然沈公子都没有意见,便随陛下去吧。” 说罢,安国公主继续处理燕云城中事宜。
与小皇帝一味沉浸悲痛之中不同,沈季文早早便安排人手,对城中伤残的百姓士兵进行救助。
相较于将全部势力撤出燕云城的安国公主,他显然对燕云城更为熟悉,处理其战后事宜也更加得心应手。
这几日安国公主也曾见过他几面,他眼中伤痛未消,也并未刻意掩饰,但却能做到不让私情影响正事。
——这正是安国公主期望赵琦所能成长的模样。
只是她也知晓,沈季文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经历了诸多坎坷,而赵琦本性烂漫,又在她的守护之下,保大庆山河无恙。恐怕终其一生,他都难以达成这般样子。
故而阿暖之死,或许能助他成长。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小皇帝能有所成长并非坏事,但以阿暖的性命作为代价,终究还是太过残忍。
“世事往往无常,殿下也并非圣人,何必将过错全部揽于自己身上?”十一淡雅的声音蓦地响起。
安国公主食指撑着额头,“我并非将过错揽于自己身上,而是这份过错的根源还在于我。”
虽然未曾参与燕云城夺回之战,但战后诸多事宜处理起来,也极其消耗精力。为尽早安排妥当,安国公主这几日并非好好休息,因而眉目间满是倦色。
十一对她的焦躁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她这份焦躁由何而来。他的目光轻柔,缓缓凝聚在安国公主身上,“魏眠与傅玉茺的尸身已在城门处挂了数日,要放下来么?”
当日他与十二将被乱箭射死的魏眠带回,安国公主便下令,将这二人尸身悬挂于城门处,以儆效尤。
只是夏日天气炎热,尸身易腐,继续悬挂有碍瞻仰,十一才有此一问。
“放下来吧。”安国公主放下手,右手毛笔在莲纹砚台中蘸了蘸墨,又补充了句,“挂到定云城的城头上。”
十一微微一怔后,又哭笑不得,“曲横不会任由两具快要腐烂的尸首悬挂城头。”
安国公主笔耕不辍,“让十二率一队轻甲兵守在定云城下,谁敢取,便一箭杀了谁。”
她说的轻描淡写,却杀意浓烈,战意分明。
“殿下接下来是要对定云城开战?”
“开战谈不上。”说话间,安国公主已经处理好数封文书。“定云城本就是我大庆国土,不过是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罢了。”
她素来性情刚烈,有仇必报。北魏联合赵臻,两次至燕云城于险境,死伤无数,她若能忍下这一口气,便不是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
“叮嘱十月,务必协助守好剑阁关。”由她率兵围攻定云城,靖南必定陷入危机,而她分身乏术,北魏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势必会反扑。
两国交战,剑阁关便是首当其冲。
方镜辞携銮驾恭迎皇帝的消息便是在这时通报于她。
安国公主依旧是眉眼未抬,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半分停顿,只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十一跟在她身边时日不短,因而察觉到她几不可见的丝丝怒意,试探问道,“驸马远道而来,殿下不去看看么?”
安国公主笔尖微顿,“拜见过陛下后,他自会来找我的。”
诚如安国公主所说,方镜辞入城后,先去拜见了赵琦。
赵琦依旧守在阿暖所在的小屋,只是门窗被安国公主下令强行拆除了一半,屋中亮堂不少,却仍然满是凉气。
方镜辞先是被凉气扑面,而后一眼便瞧见正中摆放着的楠木棺木。视线短促停留一瞬,便蓦然移开。他躬身行礼,“佳人已去,还往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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