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时候还能化形,化形后是个金发少年,邪魅的狐狸眼,脸上布满妖异的金红纹路,看起来年纪很小,景春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它其实活了很久了。
它化了人形,蹲在枝头,啃着一个红色的山果,见她不说话,就拿果核丢她。
景春赤脚踩在地上,感受着扶桑的灵脉,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合眼缘的灵树。
就好像前世轮回里遇到过一样。
她压根儿懒得理这只鸟,只是抬手抚摸了一下扶桑的树干。
她和扶桑完成契约的时候,富贵儿才呱唧呱唧拍拍手,幸灾乐祸道:“哦豁,你完了。”
扶桑正在沉睡,富贵儿目睹了全程就只是一边啃果子一边等着看乐子。
扶桑醒过来的时候,本体才显露出来。
景春熟悉所有的草木,她抬头,极目张望也看不到扶桑的树冠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
扶桑俯瞰她,带着点愠怒,然后怒意又逐渐消散,他从树中走出来,神相收起,连法身都懒得显露,只一个虚影走向她:“你是谁?”
富贵儿依旧翘着脚靠在树上,这会儿又在嗑瓜子,添油加醋道:“新上任的春神,瞧这稀薄的神相,不找个壳子恐怕风一吹就散了吧!啧,神界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扶桑树的枝条抽动,把富贵儿朝着天空甩出去。
金发少年在半空骂骂咧咧变回乌鸦,在上空盘旋了几分钟,头也不回飞走了。
“你这破脾气……拜拜!”
扶桑问完她,好像就对她失去了兴趣,说了句让她离开,就重新隐回本体上,继续沉睡。
景春倒是想离开,她根本走不掉了,于是只好苦哈哈地蹲在树根上,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解除契约。
她看他毫无反应,慢慢地挪到树底靠在树干上,然后过了一阵又挪到枝头,最后堂而皇之地栖息在他身上。
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只问了句:“你怎么还没走?”
景春展示给他看,神脉长在了一起,她走不掉了。
除非她能找到另外一个比他更厉害的壳子,但放眼三界,哪里还有比扶桑更厉害的神木。
又或者她即刻能修出法身。
但显然她没有这个实力。
大概扶桑一眼就看透了,他并没有再多废话一个字。
景春也慢慢发现,他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目中无人且心狠,他大多数时候真的只是沉睡和发呆。
尽管不大喜欢她,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
可那时候景春真的好忐忑,每天又紧张又害怕又孤单,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情,会不会伤害她。
不周山的死地几乎一点活物都没有,只富贵儿偶尔会来送点吃的,传递点消息,以及看看扶桑有没有无聊死。
它在西王母那里当值,并不能常来。
所以景春和他也谈不上熟悉。
但她很确定富贵儿很看重扶桑,也愿意被他驱使,即便谈不上主仆关系,但也差不多了。
所以她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让现在的桑寻认识它。
富贵儿沉默很久,烦躁地一直在她肩上走来走去:“老子很烦他,他是个哑巴成精,以前打不过他,但现在我怕我忍不住抽他。”
景春:“……”
这什么破理由。
前面桑寻走向了林序,林序是隔壁班的,他算得上是桑寻为数不多的朋友,但两个人都是话少类型的,凑一起能互相扮演雕塑,半天没一句话。
桑寻收了伞,钻进林序的伞里,沉声道:“让我待一会儿。”
桑寻比林序要高一点,他撑着伞,林序手上空了,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拇指捻了下自己无名指的指骨,然后才塞进口袋里,他扭头看了一眼,没看到桑寻的小跟班。
“吵架了?”林序问。
桑寻摇头:“没有。”
正常人或许会问一句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林序不是正常人,他只是回答了一句:“哦。”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着,沉默得走在前头的俩女生实在憋不住,回头问了句:“大佬,你跟景春真的在一起了啊?”
桑寻抬了下伞檐,平静地看了
对方一眼,他并不想回答,但又觉得如果沉默可能会让人以为是否认,他不想景春被误解,于是他“嗯”了声。
“所以你俩没吵架是怎么了?”这怎么看都像是吵架嘴硬。
“没什么。”他说。
俩女生觉得这天儿实在聊不下去,呵呵笑了两声,碎步走远了。
走了很远才说:“我以前还觉得景春修了八辈子福才能巴上桑寻,现在觉得她可能倒了八辈子霉,这聊天都得累死吧!”
虽然走远了但其实声音顺风还是飘了过来。
桑寻和林序都沉默了。
林序终于也没忍住:“没吵架这是在干嘛?”
桑寻轻轻吐了一口气,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远处雨雾弥漫的山:“你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被别人知道过?”
林序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日记被偷看了?”
桑寻沉默片刻:“我不写日记,但也……差不多吧!”
林序和桑寻认识很多年了,他爹给桑寻的爷爷当司机当了几十年,他几乎也是在桑爷爷的院子里长大的,桑寻很少回桑家,但却挺经常去桑爷爷那儿的。
林序自认还是了解他的,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于是迟疑问了句:“哪方面的?”他想,让女朋友知道了会接受不了的,难不成他有什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癖好?
桑寻抿了抿唇:“一些不太正常的……想法。”
林序张了张嘴,竟然真的是。
嗯,还真是看不出来。
他扭头,眼神小幅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位看起来十分正直的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有不正常喜好的。
“那她生气了没有?”林序好奇。
桑寻摇头:“应该……没有,她只是说她不喜欢,让我不要那样。”
林序更好奇了,但不太好意思问,有些遗憾地挑了挑眉,安慰道:“那你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桑寻很难解释那种微妙的感觉,于是沉默着不说话了。
看着景春落单后,元雅慢慢往后挪,挪到中间偷听完桑寻和林序聊天,然后才跑过去找景春,她收了自己的伞钻进景春的伞下,挽着她胳膊笑眯眯问:“所以桑寻到底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癖好?”
景春错愕地“啊?”了声,抓了元雅的手追溯了一下记忆才听明白,嘴角抽动了一下,装听不懂:“没有啊,他那么正经一个人。”
元雅撇嘴:“我都听到了,当然你不说就算了,我就是好奇,毕竟他看起来那么正经一个人。”
她思考片刻,“不过电视里真正的大反派都看起来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疯批变态表面看起来都非常温柔体贴,桑寻这种沉默寡言的,确实有点内心变态的气质……”
她想着想着兀自担心起来,“阿春,你要清醒一点,虽然他长得很帅未来也可能很有钱,但如果有什么变态潜质,你一定要离他远点啊!”
景春听不下去,连忙打断她的发散思维:“没,真没有,他就是……脸皮薄。”
元雅顿觉疑惑:“一个大男人脸皮薄什么薄,要我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我就按在墙上狠狠亲。”
景春捂住她的嘴:“那我会报警的。”
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
雨越下越大了,学生们又参观了两个地方,景区的负责人招呼他们先去住的地方休息一下,等稍微雨停再出来。
景区里有汽车营地,就是废弃的汽车改造的露营地,营地就在仙人村附近,隔着一条河就能看到村子。
景春放出神识想看一眼赤澜九,但竟然没看到,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营地的服务中心有睡袋,学生们领了睡袋和一次性洗漱用品,然后去挑自己喜欢的汽车房。
景春和元雅住一块儿,挑了一辆Jeep车,里面座椅都拆掉了,挂着一些拙朴的装饰品,还有改造的洗手池,但洗手池很小,水流也很细,两个人勉强洗漱完,窝在床铺上打游戏。
景春发消息问桑寻在哪里,他给她拍照看了方位,他没有和林序住,单独睡在一个很小的车里,景春看了富贵儿一眼,悄声说:“要不你去找他吧!”
这边元雅在,富贵儿待着估计会很难受。
“我带你过去?”景春趁元雅不注意偷偷戳它。
富贵儿不想去,它扭扭捏捏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暴躁:“你踏马怎么这么狠心,都不能让他缓缓吗?你也不怕他疯掉。”
景春:“趁热打
铁?等他缓过来再给他一棒子,他不会更崩溃吗?”
说着,根本不顾它反对,突然抓了它脖子,然后侧头跟元雅说:“我出去看看……桑寻,老师要是过来查问的话你帮我说一声。”
元雅打游戏正起劲,闻言头也没抬地“嗯嗯”两声,等人走了她才嘀咕一声:“注意点影响啊,别偷偷干坏事。”
景春丝毫没意识到这跟小情侣幽会差不了多少,她只是心事重重地攥着富贵儿的脖子,纠结待会儿见了桑寻是直接把富贵儿显身丢给他,开门见山说:“给,你的鸟,会说话,会飞,会隐身,还会变身大鸟吐火球。”
或者委婉一点,先客套两句?
景春推开桑寻的门,弯腰钻进去的时候,去找桑寻的林序顿时停住了脚步,然后发消息给桑寻:“别乱来啊!你这边周围都是人。”
桑寻都没来得及看消息,就被景春攥住了胳膊,她眼神复杂,情绪也复杂,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烧出两个洞来。
“桑寻……”她叫他的名字,声音热切。
他满脑子……满脑子都在控制自己不要乱想。
于是他在心底念大悲咒。
景春刚酝酿的情绪顿时破功,她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捂住脸,没忍住笑出声:“不是……你也不用这样吧!”
桑寻低头觑她,她姿势有些怪异,一手攥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好像也虚空攥着什么。
于是他看着他另一只手,微微蹙了眉,说:“我还没有消化好,我只是觉得我变得有点奇怪,很多想法甚至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所以……”
所以他会觉得惊恐和不安,不是因为她听到自己心事而不安,只是害怕她会因此讨厌他。
景春无所谓道:“没关系,思想是自由的,是我不该偷听你的心事,但就像你不能控制自己想什么,我现在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听,我只能尽量不去关注。我能听到你心事没几天,也就从那天电影开始,我不想瞒着你,觉得对你不公平,所以才告诉你的。等我找到方法,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吗?”
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的眼睛,她的眼睛漂亮得像是漩涡,桑寻缓慢靠近她,像是被蛊惑一般。
几乎要挨在一起,他才猝然清醒过来
,于是又退开,微微别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抱歉。”
他的灵体又在长,刚才靠近的一刹那,她觉得他灵体的枝叶犹如实质般朝着她伸过来,她心脏慌乱地跳动了几下,抬手拨开那些虚幻的枝条。
景春很想安抚他一下,但她不敢主动。
他的反应让她自己总有一种微妙的错觉,自己其实是什么狐狸精体质?
她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服,然后迟疑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保管一下东西。”
桑寻想都没想,点了头。
景春却不敢直接给他:“就这个东西你见过,但它有点特殊,就……就是那种可能会让你吓一跳的东西,但它绝对没有危险。”
桑寻狐疑看她,但还是摇头:“没关系,给我吧。”
“就你喜欢小动物吗?”景春还是迟疑。
“还可以,不讨厌。”
景春比划了一下,“小动物……会说话呢?”
桑寻:“……”
他的大脑里又冒出那个声音,“这么聒噪,你怎么忍得了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这样,你清醒一点。”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说的都是他无法理解的话。
这种奇特的剥离感,会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身处一个异世界,又或者他的精神确实出了大问题。
他或许是个精神病患者?
他看着景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想看出点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于是他朝她伸过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说胡话,终于才回答了她的问题:“所以你想说,你其实是动物变的?”
他的眼神打量着她,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她会是什么动物。
景春沉默了片刻,他说的那么认真,恍惚让她觉得,她现在说自己其实是一只狐狸精,他也会点点头:怪不得我一见到你就发晕。
她觉得他可能接受度应该确实还可以,终于把富贵儿丢了出去,但怕吓到他,只让富贵儿站在很远处。
六目相对,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互相沉默看着对方。
富贵儿从没有这么尴尬过,它左脚翘起来搓了搓右脚,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桑寻,看他明显吓了一跳
,身子不自觉后退半步,它低下头,啄理了下羽毛,憋不住开了口:“玛德,这样真的很尴尬啊!”
景春踢了它一脚:“不许说脏话。”
桑寻掐了自己一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问了句:“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动物变的。”
景春随手变了朵小粉花,别在他耳朵上:“……不是。”
她在观察他精神状态还好么,思考要不要全盘托出。
富贵儿突然飞起来跳到他肩膀上站着,趴在他耳朵上说:“别问了,让她走吧,你俩孤男寡女待了快二十分钟了,再待下去可能你们老师要带着人来扫-黄了。”
景春一把攥住它的喙,“再乱扯我揍你啊!”
说完尴尬地对着桑寻笑了笑:“我跟元雅一块儿住,把他放在那边不太合适,今晚让它跟你待一晚,它自己会照顾自己,你不用管它,你想知道什么,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桑寻看起来情绪还算可以,只是有些迷茫和呆滞,半晌才点了下头:“好。”
景春也觉得再待下去确实不合适,万一被人注意到乱猜就不好了,急急忙忙跳了下去。
走了两步还是觉得担心,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祈祷富贵儿那只傻鸟机灵点,别把桑寻弄得精神错乱了。
她离开了,就剩下桑寻和那只鸟大眼瞪小眼,他侧头看着它,它也歪着头看着桑寻。
一人一鸟不知道看了多久,富贵儿忍不住说了句:“鸟也会尴尬的,你看够了没有?”
桑寻移开目光,抬手抱了下头,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抬头去看它,反复三次,他深呼吸了一下,富贵儿以为他终于要开口说话了,然而他又沉默了。
富贵儿终于忍不住抬起翅膀扇了他一下,然后被他护体的灵力波动弹飞撞到车顶。
它从地上爬起来,整只鸟原地暴涨数倍,一只鸟把车里塞满了。
它低下头,狠狠踩了下他的身前的空地,骂道:“老子真想跟你打一架。”
第20章 梦境
雨下了一夜,汽车营地也就看起来新鲜,住起来非常折磨人,一晚上都在听雨声,好多人被吵得睡不着。
元雅一直在打游戏,景春原本在发呆,放出神识,偷偷去看桑寻。
然后忍不住两眼一黑。
这傻鸟生怕刺激不到桑寻似的,不是在挑衅,就是在无能狂怒,甚至还变大恐吓他。
不过好在他护体的灵力好像挺强,这傻鸟竟然还是打不过他,怪不得暴躁。
景春心一直揪着,生怕桑寻还没消化完,先精神错乱了。
他来人界本来就是养护灵体的,别没养好,反而更糟糕了。
元雅打游戏打累了,躺着直了直脖子,余光瞥到景春在发呆,不由问了句:“你怎么这么爱发呆啊!”
景春收回神识,笑了笑:“有吗?”
“有啊。”元雅点头,思忖片刻道,“其实大家都很好奇你和桑寻的关系的。说起来挺不好意思,我以前还觉得你挺讨厌的,感觉你好像除了围着桑寻转没别的事可干了。”
景春心道,其实也没错,严格算来,她这辈子本来就是因为桑寻而生的,确实除了桑寻,她也没别的事操心了。
“现在不这样觉得了吗?”景春倒是更好奇为什么改观。
元雅摇摇头,“现在就觉得其实和桑寻都还挺简单的,就……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其实有时候她有一种直觉,景春和桑寻就像两张贴满标签的白纸,每个人的看法都好像很有道理,但问题并不出现在他们两个身上,而是猜测者身上。
景春由衷敬佩人类丰富的情感,神族相对来说凉薄许多,倒也不是没有爱恨,只是起心动念容易造成因果罪业。
因而修得越久,便越圆融自洽,不起波澜。
所以虽然景春有时候挺讨厌扶桑的沉默,但也不大记恨他。
她倒是承认自己还没有修得神性。
景春笑了笑:“其实我以前还挺讨厌桑寻的。”
“啊?”元雅觉得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这俩人据说幼儿园开始就一直一个班,进了三中从初中部到高中部,都是影形不离,之前学校论坛一直戏称这俩是连体婴
,讨厌景春的还会说她是少爷的挂件。
“他挺孤僻的,不爱说话,我以前……”景春斟酌了一下用词,换了人类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以前没什么朋友,只能跟他玩,就很希望他能多理理我,但他对我爱答不理的,我就很生气,还想过又机会狠狠报复他,但他那样的,我又能报复什么,现在想想挺傻的。”
景春想起不周山的日子,好像被漫无边际的孤单笼罩着,每天都怨气满满,但也不知道是心绪变了,还是记忆已经淡化了,她开始觉得那段日子很平静,连孤寂都变得柔和朦胧起来,好像她其实也是喜欢那样的日子的。
元雅脑补了一下,忍不住笑:“那你们后来为什么还是一直在一起?”
“可能是因为除了他,也没有人可以一起玩,就那么一直待着了。待久了发现他除了不爱说话,都挺好的。长大了就开始理解他为什么不爱说话,知道他的过去,了解所有的因,反而又觉得他挺让人……心疼?”
元雅用一种夸张的调侃的语气说:“完啦,你坠入爱河啦!”
景春笑出声:“或许……是吧!”
这还是景春第一次承认,如果富贵儿在,一定会狠狠嘲笑她。
这夜里景春难得梦到以前的事。
自从化神后,轮回的记忆就变得很淡很淡了,已经到了记不清的地步。
但这次却梦到很久远的一世。
那一世,她是在古时一个冬日出生的,她一向是个庸碌的人,每一次的轮回,似乎都过得挺凄惨。
这一世也一样,没有煊赫的身份,没有任何昭显她有过人才能的异象,她只是个普通的军户之女,姓周,父死母丧,长她七岁的阿兄照顾她。
唯一的优点可能是样貌生得出挑些,但地位低微,又逢战乱,模样好反倒像是一种诅咒。
刚十几岁的时候,因着容貌出挑要被地方的官老爷进献给军爷,阿兄使了好多银子才把她赎出来。
但阿兄被征召入伍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有多余的银子打点,她突然之间要一个人讨生活,饿殍遍地的边陲小镇,她守着家徒四壁的草房子,邻居阿婶护着,勉强度过了三年。
阿兄在军中立了功,擢升中郎将,战事快结束,派人
回来寻她。
她在途中生了场大病,烧坏了眼睛,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子,等同失明。
她摸了摸阿兄的铠甲,可惜看不到阿兄的英姿了。
阿兄跟着中山王,身份水涨船高,后来一道入了京,封了官。
她饿得面黄肌瘦,早就脱了相,又是个瞎子,但那一年的媒人,还是踏破了门槛。
因为不知道谁说,周卿的胞妹,有凤凰命格。
本是个可笑的事,却不知怎么传开了。
她求阿兄:“我不想嫁人,以后陪着阿兄就好,有一间房容我栖身我就知足了。”
阿兄拍了拍她的脑袋:“知道了。”
他把上门的媒人一概打发了,顾念她孱弱的身体和越来越糟糕的眼睛,想要辞官归乡,带她寻医治病,但几次辞官都被驳了。
又是一年冬,皇帝要他代天子巡抚边城。
那里刚打过仗,流寇仍在作乱。
阿兄安置好她,倏忽提了几个青年才俊,问她可有中意的。
她蹙眉,抬眸想看他,却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徒劳朝他伸了下手,摇头:“阿兄,我不要。”
阿兄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便罢。”
阿兄遇刺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后传回来。
有兄长友人来家里,告诉她:“还不明白吗?他是被你拖累的。”
圣上意欲重用他,但他却几次三番因为妹妹想辞官,朝臣想要拉拢他,他却一再拒绝结姻的请求。
本是一腔疼爱胞妹的情谊,旁人都说,阿兄贪图她的凤凰命格,故而一直不舍得将她嫁人,称他狼子野心。
她并不知道,很多人都劝过阿兄,把她进献天子,可解困境。
阿兄说过,在这权力中心,多的是身不由己,但他还是没有那么做。
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过错,但又不知道该怪谁。
于是还是觉得是自己的错。
阿兄被刺了十二刀,但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不日即将回京。
他回来那天是昏迷着的,太医出宫替他诊治,她凑上前,想看一眼阿兄,凑得很近了,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那么没用,却有人会认为她可以带来富
贵,真是可笑。
太医说阿兄不行了,活不过这个春天,她不信,衣不解带地守着,阿兄醒了,敲了敲她的脑袋,骂她傻,她只是默默掉眼泪,说:“对不起。”
若是没她拖累,恐怕他早就平步青云了,她分明是一颗灾星。
“阿兄,我有中意的人了,等你好了,代我去说亲,好不好?”
阿兄笑着说好,问她是哪家的公子。
她随口说了句九皇子。
那是陛下最得意的儿子,先太子被废黜后,最有希望的储君人选。
阿兄不合适和任何朝臣站在一条线上,若非要站队,只有皇帝是最合适的人选。
阿兄愣了片刻,大约是猜到了些什么,抿着唇,很久都没有说话。
阿兄再次提了辞官归乡,称自己恐没几天可活了,想携妹归乡养病。
毫无意外,依旧没有成功。
但阿兄身体奇迹般地渐好了,太医都说不可思议。
她又提了婚事,阿兄松口了,九皇子不日便下了聘礼。
只是没到出嫁的日子,宫里起了宫变,陛下驾崩,九皇子仓皇登基,国丧期间,婚事便搁置了。
边境突然动乱。
阿兄又被新帝派去打仗,因着新君怀疑宫变是阿兄挑起的,疑心他连嫁妹都是早就谋算好的。
战事吃紧,传回来的消息都不大乐观,她焦急如焚,身子一天天弱下去,本就孱弱的身子,很快就油尽灯枯了,临终前她透过窗子,模糊地看向遥远的碧蓝的天空,想:四方神明庇佑,愿阿兄能平安归来。
拿什么来换呢?她什么也没有了,连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便许诺,信女愿永困苦厄,万世不渡,求阿兄能平安,余生顺遂。
后来她想,许是灵验了,她入不了轮回。
阿兄把她的尸首葬在了家乡。
草木初初发芽,她好像变成了一棵树,站在故乡的柴门前,遥望家门口那条黄土路,历经风雨。
路边的小花开了又谢了,蔓草荼靡,野兽来去,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可好像时间永恒定格在了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阿兄得以回来了一次,他又立了战功,擢封骠骑将军,独身归乡这天
,却一身素衣,满身落拓,他看着鼓起的坟包出神。
坟头的草,已经长得齐腰深了。
阿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哭得很伤心,她很想上前给他擦一擦眼泪,告诉他:我很好,不要伤心。
但她只是一缕魂魄,她只能送给他一阵风,风穿过他的发梢,那张总是板着的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凶了,满是哀痛。
她的灵魂从树上脱离,躲在了阿兄的佩剑里,陪他征伐四方,她杀了很多人,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满身血孽的人……不,鬼了。
后来太平了些年岁,阿兄终于可以喘息片刻了,家里的门槛又被踏破了,这回是给他说媒,但他也一概拒了。
景春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总待在将军府的房顶,一坐就是几天几夜,看院子里凄冷的草木,看夜里满天的星斗。
府里冷冷清清,阿兄也冷冷清清。
阿兄可能是觉得太孤寂,他又主动去领兵了。
景春依旧待在佩剑里,剑锋所指,全是杀孽。
她有时会从剑身里出来,蹲在他床头看一看他,可后来许是杀孽太重,渐渐被困住,出不来了。
阿兄最后死在战场上,长剑插在泥土里,大雨倾盆,洗干净了剑身的血污,她看到了漆黑如墨的苍穹,兀鹫在低空盘旋。
阿兄一直低声说着什么,喉头被血堵着,声音听不清。
但他看起来,真的好孤独。
他这一生,到底在求什么呢?她也看不清。
自己这一生,又在求什么?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好像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明明只是一缕残魂,却怎么也不愿意散去。
有人拔掉了将军的佩剑,供奉在了祭祀台上,她日日暴晒在日光下,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她的灵魂一轻,和佩剑剥离了,剥离的那一刻,剑身崩裂,碎成了好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