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娜嗤笑了一声:“以前也不见你这么虚荣。”
我撑起身子靠近她:“就求一句,如果总理先生反感,就再也不提了。”
阿瑞娜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时,她犹犹豫豫地对我说:“等会儿,我给兰斯特打个电话,问问那件事。”
他们是恋人吧,她怎么连给他打个电话都要思前想后,我暗暗皱眉,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阿瑞娜耸耸肩:“还能怎么说,就说我想去学校慰问。”
“不,你听我的,你得这样跟他说……”
“你觉得我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兑现吗?如果我不呢?”我抬手逗她。
“可是你们答应了……”眼前的小女孩一脸倔强地望着我,擎着泪水的眼睛愤怒而委屈。
“迈克,给她,黑加尔先生已经吩咐了。”
我瞥了打岔的家伙一眼,无奈耸耸肩,把小女孩的项链塞还给她:“它是你的了,你比你老子有种。”
为了母亲的东西,有勇气站在这里四个小时,比起那些喝酒赌博卖儿卖女的男人,她岂止是有种。
夜深了,街上到处都是闲汉,我在酒吧门口抽烟,视线随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融入一片夜色。
好不容易才拿回母亲的东西,本以为她会高兴,谁知她在路边哭了一会儿,忽然奋力冲到桥边,把那项链丢了出去,又狠狠砸碎了刚买的酒。
我惊讶地望着那个满脸泪水的小姑娘,一瞬间牢牢记住了她,甚至忽然回忆起了很多封尘的往事。
还记得我人生中的第一根烟,那时母亲去世了,埋葬她后,父亲把我带回家,随手给了我一支烟。
“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哭一会儿。”他简单地说。
从记事起,我就没哭过,因为即使哭泣,也不会得到母亲的关注,她总是木然地灌下一杯杯烈酒,醉酒时的嗤笑和叫骂就是我对她最深刻的回忆。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脆弱,因为脆弱所以容易堕落,因为堕落所以更加脆弱。
父亲是个严厉可怕的男人,有着老鹰一样犀利专注的双眼,最烦孩子吵闹哭喊,那是唯一一次,他说我可以哭一会儿。夜深人静之时,我点燃了烟,辣人的烟味充满鼻腔,呛得我涕泗横流,泪水不断涌出眼眶。可烟燃尽的时候,我迷上了它,从此再没有戒掉。
父亲的妻子叫燕妮,他们生了五个儿子。
燕妮夫人和我母亲截然不同,她不年轻也不漂亮,可她充满了活力,热心照顾每个人,也包括私生子的我,从她身上我学到很多。
而生我的女人只是个酒鬼,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鬼,像小镇上所有的酒鬼一样,她醉生梦死,借以逃避现实的痛苦。
酒鬼的儿子长大后能做什么呢?
无需自己烦恼,父亲已经为我选好了归宿,去街头当个流氓吧,酒鬼的儿子,去逼迫别的酒鬼卖儿卖女,恰如其分。
我活得好像豚狗,吃饱喝足后,无知无觉地活着,但是没关系,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价值。
父亲死后,黑加尔哥哥成了家族首领,他很年轻,但兄弟们都服他,家族事业也越来越兴旺。这平淡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戛然而止,王储被谋杀了,国家向西国宣战,每个健康的成年男人都要上战场。
年轻单身汉们开始积极备婚,我不理解他们,如果死在了战场上,他们的孩子要如何长大,他们的女人要如何生活,即使孤儿寡妇注定饿死街头,他们也要留下后代吗?
汉斯的婚宴上,伴娘挽住了我的胳膊。
她袒露着半个雪白的胸脯,嘴唇画得鲜红,身上传来浓郁的香水味,柔软的手臂像蛇一样缠绕上来,娇声与我打趣,用大胆到近乎放浪的眼神不断暗示我。
乔纳森家的男人是不缺女人的,15岁的时候,家族的一位叔叔就把一个未□□的年轻妓女当做成人礼送给了我。
在那时候的我看来,这是一项考验,绝不能退缩,否则会被鄙视嘲弄。
我做了,整个过程都很慌乱,也没有多少满足感,反而在事后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她会怀孕,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像我一样长大,我偷偷关注了她很久,如果她怀孕了,那么我打算娶她。
当然,她没有怀孕,我也没有娶她,只是为了避免这种恐惧,我学会了跟女人打情骂俏,乔纳森家的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就像烟酒和暴力一样必不可少,男性雄风与强悍与否一脉相承,想活在街头,就要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所以对主动送上门的女人,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我对伴娘微笑,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这是个迷人的夜晚,风吻过树梢,白桦树哗哗作响,天幕中一轮明月,虫儿在轻吟浅唱。
我一杯杯灌酒,肆意地大笑,跟女人调情。
还有五天就要上战场了,好像空乏的人生还未开始就要结束,我只是个来人间游荡了一番的幽灵,无所事事,毫无意义,活着的时候空虚乏味,死了更是无关紧要,没有人会记得我,没有人会为我哭泣。
迷离的灯光下,我产生了些许醉意,视线掠过逆光之处,发现两对年轻小情侣正在幽会,是比尔、海涅和他们的小女朋友。
海涅身边的原来是她啊,她长大了呢,我心想。
伴娘已经醉了,自己扯开胸衣,不断发出痴痴的笑声,有几个伴娘已经消失了踪迹,讲情调的也许会被兄弟们带回住处,性子急的也许就在漆黑的角落里提起裙子,退下裤子,大干一场。
我扯着醉醺醺的女人走向海涅,塞给他就能脱身了。
果然海涅跟我抱怨:“你怎么把她灌成这样,她是新娘那边的人,小心新嫂嫂找你算账。”他搀着女人走远了,临走前还吩咐他的小女朋友:“你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宴会橘色的灯光照在少女的脸庞上,柔和又沉静,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金发碧眼,白肤红唇,五官稚嫩却精致。她低垂着双眸,像是有些怕生。
因为欣赏,所以多嘴和她说了几句话,如何选择就看她自己了。
结果,她拒绝了海涅,走得干脆利落。
真好,真喜欢她鲜活的生命。
而我,我已经和母亲一样,逃避在醉生梦死中,堕落进了尘埃里。我甚至毫不惧怕即将到来的战争,如果死在这场战争里,也只是死去一个从未活过的人罢了。
战争很残酷,杀死第一个人时,我还心怀敬畏,而杀死一百个人时,一切就已经变得麻木,甚至近距离搏杀时,刀戳入□□时的触感也变得稀松平常。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生命不过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痛苦,我可以帮他们解脱。
然而,战败来得比洪水还迅速,我很幸运,没有断手断脚,也没有被战争逼疯,反而因为在战场上的表现受到了黑加尔哥哥的器重。
回国之后,黑加尔哥哥趁机扩大了家族产业,乞丐流民越来越多,我们的地盘却越来越大。当我开始称黑加尔哥哥为先生的那天,他把一部分家族事务正式交给了我。
“没能力的人,即使我的亲兄弟也不配和我并肩而立,你不一样,你有让人尊敬的素质,让我瞧瞧你的本事吧。”
黑加尔哥哥和父亲很不一样,父亲是凶悍暴戾的,而黑加尔哥哥的脸上总是挂着和蔼温柔的笑意,可他比父亲令人敬畏,因为他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就像此时,他短短几句话而已,却像在我荒芜多年的内心放了一把燎原大火。
我是另一种形式的酒鬼,人生已然如此,不但无法逃避,还在醉生梦死中体会到了一丝牢笼般的安全感,我已经不想逃离,还想和束缚我的高墙融为一体。
直到那个寒冬深夜,幽暗的路灯下,一双绿色的眼眸凝望着我。
“他给了我一个恩惠,而这个恩惠我可以承受,只要不过分贪婪,就不会因为这5银币掉进任何陷阱,钱也像美酒一样,拥有腐蚀人心的力量,我想您应该非常明白这点。”
她的双眼像火,把我周围的高墙烧了个一干二净,一瞬间,我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在擂鼓似的跳动。冰凉的空气涌入肺中,像是第一次学会了呼吸般难受。
是啊,为了活下去,我接受了乔纳森的恩惠,直至无法承受,哪怕搭上生命和自由,我是个多么可笑的人啊,无论多么张牙舞爪,都不可否认自己变成了一条听话的狗,且以脖上的狗链为荣。
我不知该说什么,眼前这姑娘让我的窘迫无法遁形,我的盛气凌人和自尊自傲再也摆不出来,反而有种浓烈的自卑自厌感。
沉默地抽完一根烟,我平复了下心情,有些释然地对她说:“在唱一遍刚才那首歌,唱完就放你走。”
她唱了,在这寂静的冬夜又唱了一遍那让人心碎的《念乡》。
然而这个夜晚真是太冷了,大片银河贯穿天幕,伴随着那凄清的歌声,我的心像是被一下下揉捏般难受,为何天大地大,唯有我孤身一人,为何人生没有选择,只能被裹挟着前行,在泪水涌出眼眶前,我把她留在了身后。
白天我可以放声大笑,笑得无比畅快,我可以打架杀人,刺激无聊的人生,可更多的时候,我只想抽支烟,像小时候父亲递给我的那只,辛辣呛人,独自在黑夜中抽完。
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她偶尔转头的一个微笑,是明媚阳光下那飞扬的金色发丝,亦或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我发现自己竟然毫无意识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怀着莫名愉悦的心情,只因为偶然看到了她。
我不由唾弃自己,她是个小姑娘,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一个正派得让人尊敬的姑娘,我这种人……呵……她大概是看不起我的。
从今年春天起,我的工作从过去的放贷、走私变成了救济穷人,维护治安,一眨眼我们褪去了流氓恶棍的外皮,黑加尔先生让所有兄弟都加入普国社会工人党,从此大家洗白‘从良’了。
昨天康拉德带比尔去妓院□□。
因为比尔的小女朋友莉莉安爬上了黑加尔先生的床,比尔像疯了一样摔门离去,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哥哥们不会允许他这么颓废,用大哥的话来说,只要上过了女人,就不会再把女人看得那么稀奇,就会明白男女之间不过那么点破事,再不会被她们耍得团团转。
洒脱如康拉德哥哥,每天从不同的妓女床上醒来,仿佛根本不把女人当一回事,可我知道在他心里也有一个特别的女人,他曾在酒醉后为一个女人自杀过,那个女人跟了康拉德十几年,有一天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听说她在邻省结婚生子。康拉德哥哥从那以后变得嗜酒如命,做些疯狂极端的事,兴奋的时候玩命狂欢,失落的时候玩命自残。
男女之间,除了床上那点破事外,还有好多好多破事。
而有些女人不但稀奇,她甚至不需要耍你,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黑加尔先生搭上了一位银行家,因为拉来了投资和强大的后盾,一时间得到党魁的器重,成为部队的首领。
令人惊奇的是,牵线搭桥的人居然是‘她’,她在镇上读书工作,主人家似乎很有背景,认识许多有钱有势的人,黑加尔先生四处拉赞助,低声下气许多天都不如她几句话的提醒,因此黑加尔先生对她大加赞赏,还给她妈妈涨了工钱,大家也因此对这位抛夫弃子的女士高看几眼。
这对母女长得很像,但性格天差地别,母亲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性格天真烂漫,喜欢和人聊天说笑,时常不看眼色,但酒馆里人都对她很好,大家都知道她生了个好姑娘。
我有时候会找她闲聊,把话题扯到她女儿身上,然后听说了一些她女儿小时候吃太多拉肚子,光屁股在街上疯跑之类的事。
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喜欢找爱莲娜女士闲聊。
相比性子直爽火爆的比尔,他的双胞胎兄弟海涅全然是另一种性格,这个小兄弟很有意思,人群中最沉默的那个就是他了,他很少跟人起冲突,然而对感兴趣的东西异常执着,想方设法也要得到,黑加尔先生有时候会用赞赏地口吻谈论他,说这小子有耐心有魄力,是个担责任的材料。
海涅喜欢安妮,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婚姻早有安排。
那天安妮来酒馆找她妈妈,却和莉莉安打了一架,两个年轻姑娘像两只企图挠破对方脸皮的猫咪一样,互相抓挠厮打,被大家强行扯开,她似乎对莉莉安做了黑加尔先生情妇这件事异常失望,以至于打完架就崩溃大哭。
我早知道她温温柔柔的外表下包裹着倔强又野性的刺,这些刺只在她护着自己和某些特别的人时才会露出来,这时候我忽然有点羡慕莉莉安,也不知道这些刺扎伤别人的时候会不会和受伤人的血肉纠缠在一起。
同时我也知道了她一哭就打嗝这件事不是爱莲娜女士瞎编的,她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边打嗝,一边连续灌了好几杯水,我忍不住发笑,她生气地对我翻了个白眼。
党派发展得很快,我们的队伍进驻巴巴利亚,无论发展党员还是宣传党章都需要在充满无聊男人的酒馆里进行,无所事事的愤怒男人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蜂拥着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实际上连这个党究竟是干什么的,支持什么的都说不清楚。
我被委派联络首都的人,在酒吧二楼里密谈,结果一下楼就看到了熟人。
没想到她会在傍晚跑来酒吧跳舞,还招惹男人为她大打出手。
我怒火中烧,莫名其妙。
我帮了她,她却当我是个陌生人,或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姑娘,也早习惯了晚上在酒吧和陌生男人厮混。
我又算什么人呢,根本没资格对她说教,忍住火气放她们离开,可没过多久她朋友又跑回来,和一个男人在角落里接吻。而门外她搀扶着刚才为她打架的黑鬼,满脸羞涩地和对方聊天,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几乎捏烂了手里的烟。
我控制不住地走到他们面前,几句话赶走了黑鬼,本来就带着火气,讽刺挖苦的话不由脱口而出。
“这是我的事情!和先生您无关。”她仰头瞪着我,一脸警惕,仿佛我才是今晚欺负了他的恶棍。
呵,跟我无关?反正你宁可和酒吧里花言巧语玩弄女人的烂东西调情,对肮脏下流的黑鬼同性恋现殷勤,也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让你体会下跟我无关是什么情况。
我把她扯进旁边漆黑的小巷子里,她挣扎尖叫,脸色苍白惊慌。
我把她压在墙上,她的身体柔软娇小,她的气息甜蜜温和,她的反抗似有似无,我们贴得这么近,让我心里生出一种燎原般的狂热,仿佛陷入了无法思索的空白旖旎中。
直到她恐惧地哭泣起来,我才回过神,缓缓放开了她,把她拉扯回路灯下,严厉地教训了一顿。
这种地方太乱了,经常有年轻女孩因为好奇进来玩,结果被骗走失身,有些甚至被套上麻袋趁夜送上小船,卖到偏僻的地方当婊子。
我见过团伙作案,为了让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放松警惕,他们甚至找来几个年轻女孩当帮手,让女孩们去接近目标,小姑娘会对同为女性的新朋友放松警惕,当被她们骗出去后,阴暗的巷子和房屋里,自然等待着强壮的男人。
这个世界不是单纯小姑娘以为的那样,她们自以为可以去任何地方,和任何人在一起,然后忽略掉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们的恶意,而面对这些恶意,她们又太过柔弱,根本承担不起。
我想多跟她啰嗦几句的,可她连看都不肯再看我一眼,看来是烦透我了,本来就看不上我这种人,现在大概更讨厌了。
哼,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让属下送她们走,眼不见为净。
不久后,党魁下令武装夺取巴巴利亚的实际控制权。
举事那天晚上,我们带兵控制了莱茵河畔西岸,往东岸增兵的途中,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叫我。
看清她的面庞时,我愣了一下,不仅是因为在这个乱糟糟的兵乱之夜遇到她孤身一人,更因为上次那件事后,我以为她再也不会理睬我,和我扯上任何关系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像溺水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果不其然,半夜时分,她带着满身血迹出现在街头,是因为朋友在酒店里流产了,需要找医生。
我叹了口气,抱她上马。
她大概没骑过马,僵硬地坐在我身前,宁可摇摇晃晃抓着鬃毛,也不肯往我怀里靠,我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故意加快了速度。
她忽然回头看我,风吹动她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一时间我觉得心头发紧,被她发丝掠过的地方一阵阵发痒发热。
“你看我干什么?”我问。
她也不说话,一直凝视着我。
我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紧紧攥着缰绳,不敢正视她,我这种人……她不是一向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吗?
莫非我上次欺负她,她没有放在心里,或者她明白我的苦心……她还在看我,不知为什么忽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从十几岁起就随意聊骚女人,从没哪次像现在这样大脑一片空白。
胡思乱想的当下,终于找到了医生,我还有任务,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只好先把医生送去酒店,又追上队伍。
经过漫长而疲惫的一夜,我没有抓紧时间回去休息一会儿,而是匆忙赶去她那里,希望她的朋友没事,希望她也没事。
满怀期待地见到她,本以为我们的关系亲密了点,谁知抬手帮她拿掉发丝间草屑的一瞬,她却警惕后退。
呵呵,原来如此。
明白了,我还是新城的迈克·史密斯,对她不怀好意的恶棍混混,就算偶然帮了她一点忙,也不会改变她对我的想法。
在她心里我大概就是个下三滥,哪怕现在有钱有地位,也照样看不起我。哼!别人看不上我,我也不会上赶着讨好别人。
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小丫头,去妓院随便找个女人都比她性感漂亮!我以后再也不看她,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三天后的星期一,我们出访了当地一所女子学校。
学校坐落在河港附近,小河湾上布满了低矮的纵树和色彩鲜艳的花丛,堤坝上水潮涌动,偶尔飞过一只洁白的水鸟。
女校长带领学生们在河湾前的小广场迎接我们一行,耀眼刺目的阳光下,像水果糖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们兴高采烈地喊着‘女士’、‘夫人’,纷纷向我们跑来,献上鲜花。
这天我们参观了教学、校舍、食堂,老师向我们展示了学生课业,还举办了一场小型演出,由孩子们合唱、奏乐,阿瑞娜还收到了孩子们亲手制作的小工艺品。
特意安排的随行记者要给阿瑞娜与孩子们拍合影,正指挥孩子们排队。
忽然,我的裙子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看,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正眼巴巴地望着我。
“女士,您是什么人?”她问。
我蹲下来对她说:“我是夫人身边的随行人员。”
她咧嘴一笑,张着少了两颗门牙的小嘴说:“等我长大了,我要成为像您一样的人。”
我有些好笑,她不围在阿瑞娜身边合影,跑来跟我说,长大后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你不想成为夫人吗?想成为我?”我逗她。
她晃着两条小辫,不太高兴地说:“我们玩过家家的时候,大家都抢着当夫人公主,我争不上,只能当侍女,但后来我觉得当侍女也挺好的,很多女生连侍女都当不上呢。”
我喷笑道:“想成为我啊,那你可要好好读书哦。”
“如果我好好读书,将来就会成为您这样的人吗?”她眨巴着大眼睛问。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我愣住了,遥远的记忆侵入脑海,使我想起年幼时的那个夏天。
曾有一位来视察小学的女士说,读书会改变人的一生……
虽然这话是对别人说的,可站在后面的我却把那句话当成了拨开乌云的光,霎时定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方向。
思绪潮起潮涌,我感慨万千,不禁对眼前的小姑娘说:“读书会改变人的一生,祝你得偿所愿,亲爱的。”
傍晚,我们伴着漫天红霞回程了。
汽车上,阿瑞娜兴奋地说:“有个小女孩为了送我纪念品,竟然连夜用自己的头发绣了块手帕,我简直要哭了,没想到她们这么尊敬我,我会想她们的。”
我觉得有趣,笑说:“也许以后这种活动多了,你会觉得烦呢。”
阿瑞娜摇头:“我以前真傻,总是待在家里,苦苦等他想起我,来看我一眼,都快把自己逼疯了……”她把两只手伸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又把脑袋轻轻靠上来,说道:“有你在真好。”
之后的一个月里,我们每逢周一和周三都会去学校、孤儿院、庇护所慰问,我鼓励阿瑞娜邀请一些贵妇来喝下午茶,届时说说孩子们缺吃少穿,贵妇们自然眼明心明地表示要捐款做公益,并积极参加夫人的参观慰问团。
一切都很顺利,阿瑞娜的心思被这件事占去了一大半,一天比一天开朗起来,连酒都很少喝了,官邸的工作人员见状也积极为我们安排行程,筛选保安和记者,当成一件要事在做。
而我,我好像真的成为了‘王后身边的侍女’,最初我只是参与行程讨论,处理文书,渐渐的,便由我来决定行程,撰写参观时的演讲稿,筛选随行成员,接待前来拜访的贵妇。
直到有一天,在前往官邸的路上,两个秘密警察样的男人拦住了我。
“安妮·纳西斯小姐,借用您一点时间,科隆·莫弗里涅大人要见您。”他们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车门是打开的,男人伸出一条手臂做请的姿势。
大概很少有人听过科隆·莫弗里涅的名字,相比那些名字经常出没在报纸版面上的政府官员,科隆·莫弗里涅简直是个无名之辈,但我知道,此人是随时跟在元首身边,对他安全直接负责的高级特务人员。
科隆先生年近40岁,头顶一片地中海,满脸皱纹,胡子只保留上唇唇髭,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每次见他,他都穿一身低调的深棕色男装,安静地站在元首身后,用那双精光四射的圆眼睛扫视在场每个人,每当被那双眼睛盯上时,我总有种脊背发毛的感觉,根本不敢回视他。
“科隆先生有什么事?夫人还在等我,我怕她着急。”我说。
“以夫人待您的深情厚谊,一定不介意您偶尔迟到一会儿。”男人又上前一步说:“请吧,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您不会希望我们硬把您拖上车的。”
在决心走进阿瑞娜的生活前,我就想过可能会遇到什么,此时只能尽量压抑心底的不安,顺从地钻进了汽车。
幸好,车子没去偏僻的地方,而是来到了市中心一幢低矮古旧的办公大楼外,清晨的日光从高耸繁茂的树梢间落下一线线迷人的浅黄,老旧斑驳的墙皮上爬满了常青藤,如同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古宅,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静谧。
科隆先生的办公室就藏在这么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地方,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也都是身穿便装,毫不起眼,仿佛普通上班族的男人们。
科隆先生微笑着起身相迎,吩咐下属端上红茶和姜汁饼干,像个客套温和的老好人般,歉意地问有没有影响到我的行程。
我丝毫不敢表露出不满,小心翼翼地问:“您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不敢,不敢。”他摆摆手说:“您不要紧张,我只是个小小的政府职员,也不参与什么要事,只是职责所在,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您。”
“您尽管问,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轻声说。
他递上一杯热腾腾的红茶,圆圆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说:“夫人最近心情很好,这都要感谢您。”
“阿瑞娜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
“下面我要说的话涉及元首和阿瑞娜小姐,我相信您是位值得信赖的朋友,不会把他们的隐私随便外传。”他说。
“当然,我不会外传任何有关元首先生和阿瑞娜的事。”
科隆点点头:“那就好,您大概也听说过一些谣言,其实也不算是谣言,以前元首的侄女爱小姐因为患了可怕的心理疾病,在官邸里开枪自杀了。这件事闹出了很大丑闻,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但直到现在,外国的花边小报还抓着这件事胡言乱语,影响很不好。后来元首先生一直一个人,直到阿瑞娜小姐出现,上帝保佑,她真的带给他很多欢乐。可元首先生太忙了,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伴情人,而阿瑞娜小姐还是一位年轻女性,难免会感到孤独寂寞,时间长了就会烦闷,之前……有一次……她大吵大闹,还说了很多危险的话,这让元首先生很不高兴。”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点冷冷的意味:“阿瑞娜小姐既然已经被元首先生公开承认了身份,那就不可以闹出任何丑闻,比如分手,比如……闹自杀。”
我深吸了一口气,插嘴道:“阿瑞娜怎么可能会自杀。”
“当然,她不可能,我们也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科隆先生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叉:“但阿瑞娜小姐身份特殊,我们总免不了给予更多关注,可我们的保护对她来说好像有点难以忍受,之前她经常歇斯底里地狂叫,说我们监视她。不过幸好,自从您来了以后,阿瑞娜小姐的心情好了很多,我们也乐于看到这种情况,当然我们也注意到了,您利用阿瑞娜小姐做的一些事情……”科隆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唇髭说。
来了,我心想,虽然我很小心,但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做得很出格呢?
漫长的寂静扩散开来,科隆先生幽幽地望着我,而我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也不知道该不该解释,如果解释了,会不会更显得我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