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时候我年龄小,很多事都牵扯不到我身上,现在做着一份销售员的工作,虽然日子很平淡,但也十分安逸。”
我衷心地为他高兴,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太久没遇到能畅聊过去的人,就不自觉说了很多话。
“我也一样,能和儿子过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曾经的朋友也好,熟人也罢,全都死的死,走的走,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个历史遗留的产物,已经饱经沧桑,甚至提不起新生活的激情。”
“怎么会!您最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们应该往前看,去结识新的朋友,去看新的风景,要将过去种种忘得一干二净,沉浸在旧时光中未必不是一种残忍,是对自己的,也是对别人的。”
听他劝解我的话,我感慨道:“谢谢,你长大了,成熟了。”
他垂下眼睛,赧然地笑了笑说:“在安妮小姐心中,我一直是那个总做蠢事的傻小子吧。”
我也笑了:“谁小的时候不做蠢事呢,现在想来却觉得傻得可爱。”
“我还想为我做过的傻事辩解两句呢,可既然您觉得可爱,我就不辩解了,毕竟那个时候我一见您就头脑发昏,手足无措,连走路都同手同脚,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是因为我对你太严厉了吗?”
“不,是因为您是夺走了我初吻的人,您已经忘了吗?”
我愣了愣,转头看他,忽然发现酒吧昏黄的灯光下,青年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他见我看他,脸色更红了,结结巴巴说:“哪怕现在,也一样……我想表现得好些,却不知为何又开始紧张。”
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开口打断他,却被青年握住了手,他认真地说。
“我想再见到您,请不要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他,因为那段时间我也非常孤独。
从那天起,莱昂纳多经常来找我,我们有时候外出约会,有时候在家里简单地做顿饭,读读书,这种互相陪伴让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满足感。
这样过了半年,某一天,他忽然向我求婚了。
手捧着一枚红宝石戒指,眼前的青年看上去有些忐忑。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有一天在墨尼本度假时,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那天的风像童话,把她的丝巾吹落在我身上,我看她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血液也停止了流淌,她不知道我傻乎乎地注视了她一个晌午,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夜不能寐,第二天就四处打听她的消息……然后我想方设法再次见到了她,可惜对她而言,我只是个孩子……她不知道,后来的重逢让我有多高兴。”
我没有马上答应他的求婚,说要考虑考虑。
我先问了儿子萨尔瓦,本以为他会反对,结果他高兴地说。
“妈妈你快答应下来,奥格莱迪先生很不错,错过他你会后悔的。”
“你不会介意吗?毕竟……”
“妈妈你在说什么蠢话,这些年你一直过得很辛苦,也很寂寞,早就应该找个人互相陪伴互相支撑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考虑那么多。”
我还回了趟老家,威廉完全没有结婚的打算,现在又开了家肉店,做起了老板,妹妹贝拉也回来了,她结婚了,也有了孩子,因为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经常回来照顾他。
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威廉和贝拉都十分赞成,他们催促我赶紧答应。
“你还年轻,是时候找个男人重新开始了,不能让过去束缚住,毕竟还得往前看。”
我还是有些犹豫,但身边的每个人都劝我再婚,我也考虑是不是该答应下来。
直到我接到了梅丽莎的电话,她说比尔想见见我。
多年不见,他仍像惧怕太阳的僵尸一样躲在狭小阴暗的房间里,尽管他和梅丽莎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丝毫没有振作起来的样子,反而看上去更消极苍老了。
老实说我很害怕见到他,乔纳森的兄弟们长得很像,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迈克,一些被硬生生掩埋起的隐痛就又被牵扯起来。
他一见我就问:“听说你要再婚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还……没有确定,或许吧。”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好到你把迈克哥哥都忘了。”他微微嘲讽道。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怅惘地叹了口气。
他摇晃着轮椅来到我面前,用那双有些凸出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早就说过,你们这种女人都是一样的,可惜他们看不清。”
然后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低低说道:“其实有件事情我骗了你,当年迈克死的时候,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心中仿佛响起了轰鸣的雷声,一下下打得我头昏目眩。
“你说什么!”
比尔掏出一个发黄的信封,递给我说:“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一打开信封就掉出来一枚戒指,那枚朴素的男戒,是迈克答应跟我结婚那天,他央求我买的,从买来那天起就一直戴在手上,从未摘下过。
信封里有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沾了些干涸的血迹和几个黑峻峻的指痕,我仿佛看到照片主人摩挲它时的样子。
最后是一张信纸,同样沾着血迹和黑色指痕,字迹杂乱而急躁,似乎是仓惶间写下的,我心头震荡,甚至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亲爱的安妮:
这封信许是永别。
我是不是很可笑,都要死了,却只想到你,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我不想死,想活着回到你身边,想每天看着你,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可我回不去了,我一遍遍问老天爷该怎么办,可始终没有答案。我是一只蝼蚁,上天不会在乎一只蝼蚁的死活,更不会在乎蝼蚁的幸福。
早知这样,当初就不与你结婚了,我只想自私地和你在一起,却没想到有一天再也守护不了你,大约我的人生充满了罪孽,所以才有这样的惩罚。
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面对你时总是很难说出口,我有那么多那么多话想告诉你,想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想让你知道你选择和我结婚带给我多大的喜悦,想让你知道你让我空洞的人生变得完整,充满快乐,可惜我已经不能说了,多么可惜,我曾有那么多珍贵的时光,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答应我,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要保护好你自己,也不要为我伤心,尽快把我忘掉吧,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多想再对你说一声我爱你,把你拥入怀中啊,可惜我已经陷入绝境,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的安妮,我爱你,我爱你,我多想见见你……”
信很短很仓促,仿佛只写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
比尔说:“他还活着的时候,让我把信交给你,可快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说把信丢掉,只把戒指给你,说他的遗产都是你的,叫你忘了他,找个男人重新开始。”
“他最后这样说啊……”我喃喃道。
“是啊,对迈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摇头:“为什么当年不给我,现在又给我。”
“有区别吗?对你们这种女人而言,一封信而已,能影响到你什么吗?你还不是该结婚结婚,把一切都遗忘了,现在除了我,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我告辞了。”
比尔却又开口:“你不问问海涅吗?他一直那么喜欢你。”
“不,不了。”
“那真可惜,我还有些关于他的事情要告诉你呢。”比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丝残忍的笑意,“你知道吗?当初是海涅亲自把迈克派去北方战场的,他想让他死在那里,亏迈克坚持了那么久,久到在战场上遇到我,不然他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萨斯广袤的雪地里,这封信也永远到不了你手中。”
我没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
身后传来比尔疯狂的声音:“是你害得他们兄弟反目,都是你,你还好意思再婚,你们这些见异思迁,自私自利的女人!”
我一个人游荡在新城的街道上,街面的行人影影瞳瞳。新城的天空还是那样阴沉,与我小时候并无两样,也许人世间无论经过多少变换,有些东西却是始终一成不变的。
我想我再也走不出去了,不是没有勇气和力量,是我自己不想走了。
我像是一种被战争尘埃所掩埋的古老的东西,内心已经一无所有,甚至无法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
第137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最终拒绝了莱昂纳多的求婚,不是因为比尔的那番话,而是我意识到自己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太多,以至于丧失了爱一个人的力量,我好像身体还年轻,心却已经老了,想和莱昂纳多在一起,也不过是妄图从他年轻澎湃的身体里汲取力量而已,我已经从过去吸取了教训,如果不爱他,就不该和他结婚。
莱昂纳多很失望,但他尊重了我的决定,我们从此分手,不再相见。
一个人的生活很孤寂,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工作和事业上,倒是有了一些小小的成绩,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也许是时代变了,女性的地位越来越高了,我在将近五十岁的时候被选举拔擢为地方法官,我甚至成为了我们国家第一个女性法官。
我的儿子萨尔瓦去了孔特国,他在那里留学,然后创业,成了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我对他没有什么能指摘的地方,除了他给我搞出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后都还没有结婚这件事。
我斥责他让我的孙子孙女成了私生子,他却振振有词地说。
“这年头疯子才结婚,要是离婚,妻子不但分走我的财产,还能带走我的孩子,更可怕的是我要付给她巨额抚养费,甚至只要她不再婚,哪怕找个男人同居,我都得养着她和别的男人一辈子,这么傻的事情哪个男人干,如果多离两次婚,我就不用活了。真不知道法律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如果是以前,我还心甘情愿养着老婆孩子,现在我还是先顾自己吧,以免结个婚就得阶级下滑。”
看他算计得清清楚楚的模样,我不禁要问他:“你把婚姻当生意算计得这么清楚,那么爱情呢?你也不在乎爱情吗?”
“我当然在乎爱情,也很需要爱情,我的每个女人都说爱我,但人这种生物变化太快了,也许今天还爱你,明天就不爱了,也许嘴上说爱你,心里也不爱了,所以我怎么能为了一个短暂的许诺或者激情时的戏语耗费掉我半生的努力呢?要知道有钱女人才爱我,没钱谁爱我呢。”
“唉,你对自己了解得很清楚嘛。”
“不只是我,这是人性,有钱才有爱,没钱的人连自己都不爱,何况去爱别人。妈妈您想开点,时代早就变了,如果你也见过孔特富豪们的游艇上,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为了钱做出多少瞠目结舌的事情,你就会明白我的想法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让他经历了穷苦且缺少陪伴的童年,我的儿子甚至生不出一颗去爱别人的心,爱都是相互的,一个没有爱的人,自然也得不到别人真心的爱,他失去了一件对人类而言最为珍贵的东西,可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认为自己非常高明。我感到心碎,觉得自己没有教育好他,可是一切都晚了,我早就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了。
放假的时候,孙子孙女被从孔特送来我这里,孙女是非常开朗的性格,一来就到处玩了,可是孙子却面露不乐。
我旁敲侧击地问了许久,才得知他在学校里被欺负了。
“因为我是普国后裔,他们就叫我小葳蕤,总是骂我,嘲笑我,把我的东西到处丢,好像我是天生的罪人,我不想上学了。”孙子伤心地说。
我感到无力,却也只能劝他父亲带他回普国读书。
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甚至菲利斯人也独立建国了,他们画了一个祖先留下传说的地方,也不管那是不是别国的领土,就树立起了国家旗帜,许多年来,不断通过战争的方式一点点蚕食那个国家的领土,菲利斯人曾饱受战争之苦,现在却又通过战争让别国的国民失去家园和亲人,不得不说这十分讽刺。
而普国,那场战争让这个国家变成了罪恶的代表,甚至年幼的孩子也背负起了罪责。曾经的元首和关于他的一切都像个禁语,被避免提及。
岁月匆匆,时光如流水一般划过。
我也到了有曾孙的年纪了。
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到我感到彷徨的地步。
有一天我处理了一起案子,起因是一群女性权力运动者在抗议游行,她们赤裸着上身站在铁笼里,似乎在上演什么行为艺术。她们的口号十分极端,简直不似在争取女性权益,反而是在提倡如何憎恨男人。
我对曾孙女阿加莎提起这件事,问她有什么看法。
阿加莎读高中,最近正在写一篇论文,她想以我的经历为主题,所以经常来探望我。
“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种之间,男女之间,甚至不同性取向之间,人们给自己一个特殊的定位,然后互相争斗,攫取利益,说白了这是现代社会底层人民争夺生存空间的一种战争方式。我了解您所经历的那场战争,那时候经济困难,国家内部难免产生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矛盾转移出去,比如发动一场战争。可现在不是能轻易发动战争的时代了,当矛盾转移不出去的时候,就只能内部消化,当一个小群体里有富人也有穷人,他们和别的群体不管怎么争斗都不会动摇社会的根基,好过无数穷人团结起来去对抗富人阶层吧。”
“但我觉得太极端的对抗方式,终究会伤害到自己。”我说。
“这也是转移仇恨的一种方式吧,比如以前一个男人过得很穷很苦,那么他会怨恨社会,甚至加入一些极端的社团党派,给社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正如那位从一个落魄画家成为一国党魁的小胡子。可现在他只要责怪女人就行了,是女人抢走了他的工作,他的金钱,女人不但索要无度,还看不起他,甚至在网络上疯狂地责难他,女人多么可恨啊,所以他不需要去做对抗社会这么困难的事情了,只要对抗女人就可以了,大概觉得打败了女人,就不会再过得那么穷那么苦了,同理女人也一样。以及不同人种间,不同取向间,都是为了制造更多矛盾,也是为了将大矛盾换成小矛盾,将整体的矛盾化为零散的矛盾。这在底层人民身上更加明显,他们总能找到加以谴责的对象,比如一个黑人抱怨亚洲人抢走了他上大学的名额,抢走了他工作的机会,比如女运动员抱怨变性人居然参加女子举重,还获得了冠军等等。东方某个国家的政客甚至通过支持男女对立的方式当上了殪崋国家元首,不得不说这些转移矛盾的方法非常好用,当男人憎恨女人的时候,甚至能忍受更多的加班和更低的薪酬了,国家也因此感到满意,毕竟你不能把女人当菲利斯人那样大开杀戒。”
“你很有想法,但你会把这些写进你的论文里吗?”
“当然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只是个高中生,所思所想都很幼稚也说不定,我也不会把这些想法落在纸上或者网络上,以免被网上疯狂的野兽们分食。我是热爱和平,尊重弱势群体,支持社会主流言论的‘好人’。”
我感叹道:“但那些极端对立的言论让男人女人都忘了,他们才是利益捆绑最紧密的人啊,也让最底层的穷苦大众忘记了,他们本应团结在一起,却因为种种原因互相仇恨。”
又过了几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连工作都很难坚持,于是就宣布退休了。
我也算对法律事业做出了微末贡献,所以不但获得了荣归,还获得了一份来自伯纳国的邀请函,他们邀请我去伯纳的大学演讲,顺便可以公费旅游。
一听说免费,那还有什么可想的。
我不仅去了,还带上了曾孙女阿加莎,让她一路陪伴照顾我。
然而到了伯纳,还没等去大学演讲,就先收到了一个电视节目的邀请。
我烦恼地说:“我可不想去什么电视节目,帮我回绝了吧。”
阿加莎却劝我说,那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节目,她很想去看看,再说只是去做观众而已,如果觉得无聊可以提前退场。
我是个宠爱孩子的老人,既然是阿加莎喜欢的节目,那就陪陪她吧。
这样想着,我就坐在名叫《今夜访谈》的观众席上。
我有点奇怪,今晚自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恰好是正中间的位置。
台上的主持人刚说完‘晚上好’,就郑重地起身道:“现在欢迎我们今晚的特邀嘉宾安妮女士。”
我周围忽然响起了掌声,观众们都热切地看向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是今晚这个访谈的主角。
台前的屏幕上开始播放关于我的平生,但主要讲述了战争期间,我将许多菲利斯儿童偷渡出普国的事情。
视频播放完毕后,女主播眼含热泪,充满敬意地问我。
“在那种危险的环境下,您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呢?”
我轻叹了口气说:“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我的老师,我的亲人,他们都支持着我。要说为什么做出了这种选择,只能说最初我们都有菲利斯朋友和亲人,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罹难,可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求助于我们,就更无法无视他们求生的手了。”
“听您的朋友说,您为了保护菲利斯人的工厂,才不得已加入葳蕤党是吗?”
“那个时候有很多不得已的选择,我大学时的室友是一位坚定勇敢的战士,她不畏强权奋起反抗,结果被匆匆绞死了,我亲自为她收尸,那时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我能做的仅仅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护一些人了。”
女主持又与我简单地交流了些往事后,忽然宣布道:“您知道吗?您旁边的这位先生就是当年的孩子。”
我惊讶地看向身边的男人,那也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安妮女士,您大约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叫琼斯·卫斯理,是您当年往西国那条线上偷渡的第一个孩子,我永远都忘不了您亲自护送我的那段旅程,还有您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谢谢,谢谢您,是您给了我新生。”
“啊,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和迈克蜜月旅行时送出国的那个男孩。
女主持又问:“现场还有谁曾被安妮女士和她的朋友们所救,请站起来好吗?”
这时我四周几排的人齐刷刷站了起来,我也缓缓起身回头。
一张张陌生的脸庞都注视着我,他们开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我受邀在伯纳的几所大学演讲,主题基本都与当年拯救菲利斯人的事相关,有一天我游历到了伯纳国的冬宫博物馆。
我在那里见到了一副久违画作的真迹——《莎美乐之吻》。
冬宫里有琳琅满目的珍贵文物,所以驻足在这幅画前的人寥寥无几。
我仰望着这幅画作,许多往事席上心头。
这时忽然有人与我搭讪。
“您好,请问您是安妮女士吗?”
我转头一看,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带着些许激动。
“我是安妮·史密斯,如果是你想的那位安妮的话。”
“啊,真的是您!我没有认错,真是太荣幸了,我想找您签个名。”
我有些无奈地说:“如果你想知道那些往事的话,可以去看电视访谈节目,我在上面说得很详细,最近也实在重复太多次了。”
“不,不是。”姑娘赶紧摇摇手说,“先自我介绍下吧,我叫阿黛拉,是法律系三年级的学生,我读过您的法律著作,也看过您的平生事迹,我知道您是普国法律系录取的第一个女生,也是普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法官,所以对您非常崇拜。”
听到这些,我烦闷了许多天的心情终于有所舒展,对年轻姑娘微笑道:“抱歉,我刚才很没有礼貌。”
“没关系。”姑娘的脸红红的,开心地问我,“您看上去有些忧虑,是在烦恼什么吗?”
“确实有些烦恼,我本以为自己是以荣退法官的身份被邀请来演讲的,可没想到大家只关注我很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可对我的人生而言,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故事,也许那段时光足够惊心动魄,但那不是我的人生。”
阿黛拉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世人多崇拜英雄,您的那段故事充满了史诗般的英雄主义,也难怪人们会格外关注。”
“但我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很失败的,我努力并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竟然无人提及。”
阿黛拉摇摇头,坚定地说:“我都知道的!您做律师的时候,帮助过许许多多被家暴的妇女,帮弱势女性争取权益,您的事业是伟大的,虽然它们由一桩桩小案子组成,仿佛默默无闻,但它的伟大是毋庸置疑的。”
看着年轻姑娘激动的脸庞,我有些感动,示意她看眼前的画作:“我以前有个朋友,她带我看了这幅画。我们曾有过默契的约定,要在这个女性备受歧视压抑的世界里有所作为,可我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却仿佛并没有对世界起到什么影响,也不知道我的朋友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
阿黛拉看着画上的女王问:“这是您崇拜艳羡的历史人物吗?”
我笑着摇头:“不,我从不觉得艳羡,事实上,第一次读到她的故事时就觉得她十分可怜,哪怕贵为公主女王,也摆脱不了被控制被嫌弃的人生,她除了奋起反抗根本毫无选择,在此过程中她除掉了母亲、丈夫、情夫,而人们只关注到她强势的一面,却不想她的人生该有多么的孤寂和失落。”
阿黛拉说:“那么我认为您大可不必如此失落,强悍铁血如莎美乐女王,也没能对女性卑微的处境有任何改变,想改变世界靠的不是单纯某个人的影响,这需要无数人经年的努力。比如您这样单枪匹马杀入本来只有男人的世界,俯首为无数底层女性抗争的女律师,比如第一个女医生,第一个女科学家,第一个女政客,这些都是冲破枷锁的力量,而更重要的是无数平凡女性勤勤恳恳工作奋斗,这些平凡的女性们构成了坚实的基石,是这块基石让女性有底气对不公平说不。”
听了阿黛尔的话,我感到十分熨帖:“谢谢,真高兴认识你。”
“不客气,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我和阿黛拉告别后,回到了我和阿加莎居住的酒店。
她正在看新闻,新闻里是某个中部国家发生政变,由于信仰的极端性,新政权将禁止该国的女性外出工作、上学,甚至关闭全国的美容美发店和女性用品店,女性外出时必须全身包裹黑纱,只能露出两只眼睛,违令者将受到刑拘。
阿加莎叹息道:“这个国家的女性真是太惨了,几十年前还能穿短裙读大学呢,现在变成这样真是悲剧啊。”
我没有评价什么,与阿加莎道别后就回到了卧室。
这个世界,战争看似很遥远,可并不是不再发生。我经历过战争,战争时男人们几乎毁灭了一切,包括他们自己,然后甩甩手把烂摊子扔给女人。女人没有办法,只能在艰难的岁月里负重前行。
也正如新闻里的国家,当大环境的改变无可避免地降临到每个人头上时,女人又能怎么办,她们除了披上黑纱逆来顺受外,别无选择。
而我认为唯一对我那段艰难岁月有所帮助的,便是心存希望。
无论是刻苦读书,还是勤奋工作,甚至仅仅是努力填饱肚子让今天过得好些,这一切都支撑着燃起了希望的火种,那么无论身处何种暗无天日的境地,都不会在绝望中变作一具行尸走肉,那么等待度过寒冬,终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我又想起莎美乐,我想她亲吻的不是她的敌人,而是她的苦难,苦难塑造了她,可她没有放弃过挣扎,不仅仅是她,每个人的生命中都难免要经受苦难,女性也许天生没有男人那样强健的体魄,但女性却可以有强大的心灵。
乌云聚集,天空阴沉下来。
我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遥望着远处的海面,静静等待人生中的下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