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扰您吗?”我犹豫道。
“当然不。”他笑了笑说,“跟我来吧。”
我们穿过城郊,来到一片高档住宅区。路上布朗特一直在谈论杰米,说他们上学时的趣事。
“哈里斯爬上去的时候,我和杰米把风,结果巡夜人来了,我和杰米逃了,只有带着赃物的哈里斯被抓个正着,他挂在排水管上,怀里塞着从老师办公室偷出来的考卷。”
“后来呢?”
“哈里斯出卖了我们,所以我们三个一起被罚禁闭,擦了三个月奖杯。”
这样的对话很愉快,我忍不住轻笑。
“我们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他缓缓停下车子,抬起眼睛看向我,“你觉得我们这样对他,很绝情吗?”
这话让我想起了迈克的那些问题,我收敛了笑意,垂下头说:“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对与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
布朗特浅浅地笑了笑,指着左侧一栋别墅说:“那是杰米家,我们进去吧。”
我点点头,然而刚打开车门,我就看到了杰米,他正挽着一位少女,缓缓漫步在沿河的小路上。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幕呈现墨蓝色,一片紫红镶嵌在西方天际。杰米和那女孩正停在一盏路灯下聊天,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对面的黑发女孩一直幸福地笑着,脸上挂着温柔的神色。
布朗特正要向他们打招呼,我忙阻拦道:“等等!”
“怎么了?”
“我……我不过去了,可以拜托你帮我转告几句话吗?”
我无法解释自己的窘迫,因为我的脸像火烧一样,同时那种让人绝望的失落感也像这黑压压的夜一样,铺天盖地将我埋没。
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就这样冒昧来拜访一位根本没说过几句话的男同学?何况他都有未婚妻了,我是不是疯了……
“好,我帮你转达。”布朗特痛快地说。
我仰望着他,心想他真有风度啊,不问缘由就答应了,不像哈里斯那样总是让人难堪。
“我有一个朋友,他建议普国的菲利斯人尽快移民,否则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请你转告他,让他带上家人,立即离开普国。”我说。
布朗特幽幽地看了我一会儿:“你知道的吧,菲利斯人要离开普国,就必须上缴一切资产。”
“现在已经不是心疼那些东西的时候了,离开才是最重要的,请帮我劝劝他,让他们赶快离开。”
布朗特望了望河畔旁的二人,点点头说:“我会的,外面冷,你去车上等吧。”
我远远看着布朗特走向杰米,他们在路灯下交谈了很久很久,久到汽车车窗上长满了雾气,布朗特才回来。
上车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悉数转告了,杰米有他的考虑。”
“什么意思?”
“他说服不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会放弃几代人经营的产业,抛家舍业而走的。而且……他不认为葳蕤党的政权能嚣张太久,他认为这个党派的作风太极端,很快就会垮台。”
“你没有再劝劝他吗?”
“我已经加入了葳蕤党,他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我的建议。”布朗特转向我问,“你呢?再去劝劝他吗?”
“我……我还是写信吧……”
“我们回学校吗?”
我点点头:“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布朗特一直很安静,直到汽车停在校园里,他才问了句:“你朋友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消息准确吗?”
我想了想说:“我不能透露消息的来源,但我认为这个消息非常准确。如果你也有菲利斯亲友,那么最好建议他们离开。”
布朗特沉默了下来,他看上去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想说什么,就一直望着他,谁知他沉默了半天后,张口说道:“安妮,我……”
我愣了一下,他没有叫我安妮小姐,而是有些冒昧地叫了我的名字。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不妥,立即改口说:“安妮小姐,我也会写信给杰米,劝他离开普国,你不要担心。”
“谢谢。”我点点头,打开车门说,“祝您晚安。”
“也祝您晚安。”他望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映着一片月光。
这个夜晚有些冷,一轮圆月挂在当空,连星辉都被月光掩盖了,那皎洁的光芒似乎给万物披上了一层银纱。
我停下脚步伫立了一会儿,不禁发现那辆汽车还没开走,车的主人一直坐在车厢里,正静静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
我抬头看了看月亮,心想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第二天,我向学校请假,回去了巴巴利亚。
我先拜访了高中时代的弗雷老师,由于提前写过信,他对我的到访并不惊讶。
老师看上去清瘦了很多,以前他有些肥硕,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炎热的夏季更是每天汗流浃背,可今天一见,他脸色十分糟糕,苍白中透着灰暗。
“谢谢你来看我。”老师给我端了杯茶说,“但移民是不行的。”
“您不走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学校已经辞退您了不是吗?继续留在这里,连基本的生活都没法保障。”
弗雷老师摇摇头,指着我手里的红茶说:“虽然政府禁止菲利斯人做这做那,但总有解决办法,肉蛋奶和茶叶都能买到,亲戚朋友也会支援我,生活还是能维持下去的。”
“您为什么不走?”
老师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一切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事情就坏到那个地步了吗?虽然你朋友说形势严峻,可我们每天都在被针对,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我朋友的消息非常可靠,继续留在普国会遭遇更不公平的对待,您应该尽快离开。”
老师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担忧,这段日子我也很失落,被学校辞退,走在街上被无故辱骂,不能买肉,不能坐车,甚至图书馆也不能进。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可要说离开这个国家,我从没这么想过,一丝一毫也没有。”
我先来见弗雷老师,是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像老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是看得最清楚的人,也是最容易被劝说的,可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学大人游行,骂菲利斯人是魔鬼,让菲利斯人滚出去……”
“所以你也来让我滚出去吗?”弗雷老师笑道。
“先生!”我生气地看着他。
弗雷老师摆摆手,垂下头说:“我不能走,也走不了。我的父母和朋友都在这里,要离开谈何容易,而且离开了普国后,我又去哪个国家呢?哪个国家会要我?要我的父母和妻子?”
“您是一位老师……”
“一个工作建立在普语基础上的老师,我已经年龄很大了,工作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如何在另一个国家从头开始?而且要离开普国,就必须放弃所有财产,我要如何养活我的家人呢?”
老师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吗?
我劝不了弗雷老师,离开的时候,老师还来劝解我。
“别担心,我了解我的祖国,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叔本华、笛卡尔和康德,诞生了无数伟大的人,他们保护着这个国家。兰斯特·希尔顿只是个过客,他和他的政党会烟消云散的,只要我们有希望和信心,默默等待着曙光。想想过去的历史,人们也曾充满苦难,但总能坚持下去,要相信国家和人民,相信善良的人总能战胜邪恶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已经被他说服了。
后来,我去劝说霍普先生的时候,更是遭到了直白的拒绝。
“我是普国人,我爱我的国家,爱这里的人民,我还上前线为国家打过仗,我怎么能移民出去呢?这不是背叛祖国吗?”
霍普先生说出了一段让我瞠目结舌的话,他还有些愤怒,似乎我冒犯到了他的尊严。
他的妻子忙打岔:“别理他,安妮小姐,他是个固执的人,还整天想着通过做好事,来改变人们对我们的看法呢。”她又偷偷告诉我,“我不是没打听移民,可我们在外国没有亲戚,家里又有老人,没有国家愿意接受老人和中年人,我们又没有特殊技能,语言也是个问题……我们根本走不了。”
第二天,我回去了新城。
新城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那几座纺织厂冒出的黑烟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息。
牧羊人赶着一群羊路过新城的大桥时,我留意到这些羊都刚刚剪了羊毛,因为新城靠近郊区,附近都是农村,所以这里不但有纺织厂还有肉品加工厂,羊毛送进纺织厂,羊送进肉厂,这种加工模式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当初威廉倒卖羊毛的时候,就是从附近几个村子收购的,他一直在肉店里工作,所以对收购流程非常熟悉。
羊群‘咩咩’叫着走过时,我无聊地想着这里的畜牧模式太陈旧了,跟萨沙听课的时候,老师还讲过孔特国现代化畜牧业的事情。
我见到妈妈和贝拉后,直接说明了来意。
“你要送我出国读书?”贝拉不敢置信地问。
“是,我积攒了一些钱,可以把你送去国外。”我说。
妈妈有些怔愣,插嘴道:“为什么要出国读书?”
“现在政府带头反对菲利斯人,贝拉还是去国外比较安全。”
贝拉摇摇头说:“我不去。”
我知道要劝她离开不容易,连弗雷老师和霍普先生都不愿意离开普国,何况还是个孩子的贝拉。
“你不要担心我。”贝拉很是乖巧地说,“虽然被以前的学校开除了,但妈妈帮我找了新学校,只收菲利斯人,我现在有了新朋友,学业也没问题。”
“你的菲利斯同学没人移民吗?”我问。
贝拉说:“有个同学前阵子全家搬去了西国,听说有愿意接济他们的亲戚,但其他人都没说要走。”
我看向妈妈,认真道:“我朋友说政府会对菲利斯人不利,他建议菲利斯人立即出国。”
妈妈垂下肩膀道:“外面每天都有坏消息,哪有为了这个移民的?”
“不是移民,是去国外上学。”我说。
贝拉牵住我的袖子,撅撅嘴道:“我不去,外国有什么好。”
“别怕,你会习惯新语言和新环境的,也会交到新朋友。”
“我不嘛,我不想离开家。”
贝拉求助地看向妈妈,妈妈又看向我:“这是不是太草率了?贝拉还这么小,从没离开过家,去国外留学也不是去城里读高中,她生病了怎么办?语言不通,遇到麻烦怎么办?她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
“贝拉这么聪明,学一门新语言是很快的,我还会给她足够的钱,她这么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如果实在担心,你也可以陪她去。”
“有这种必要吗?他们最多不让贝拉上学,还能对一个孩子做什么呢?”
我受够了解释,口气也不耐烦起来:“消息是从迈克·史密斯那里听来的,你知道乔纳森现在的地位吧?他说让菲利斯人赶快逃跑,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呢?”
妈妈的关注点却跑到了迈克身上:“迈克·史密斯?你和他有联系吗?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上帝啊。”我忍不住大声道,“我是很认真的,我要送她出国,马上就走。”
“马上?我不走。”贝拉愁眉苦脸道,“你干嘛要把我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和同学们约好了,下周要参加罗姆的生日会,老师还要带我们去写生和野餐。”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你要听我的,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得出国留学!”
妈妈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安妮你不能这样,突然跑回家,就说要把你妹妹送去国外……”
“你住口!”我气急了,口不择言道,“贝拉会变成菲利斯人,这都怪你!全都怪你!”
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妈妈的眼睛红了,她颤抖着嘴唇,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次回来,我努力地劝说周围的菲利斯人离开,却没能说服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乐观地认为我杞人忧天了,认为事情不会更坏了,明天一定会好起来。
他们就像朱丽叶姐姐,我明明是飞奔过来警示她的啊,她为什么不跑?
我明明重复了那么多次,他们为什么不放在心上?
我想起了朱丽叶那苍白而木然的笑脸,想起了那像怪兽一样将她吞噬的漆黑楼道,想起了她赤裸着身体游荡在大桥旁,把自己出卖给一个个酒鬼……
逃跑也许不是一个好选择,但不逃跑,这就是结局了。
我没有安慰哭泣的妈妈,而是扯起贝拉说:“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在路上我说服了贝拉,答应先送她出国,几个月后如果没事,就让她回家。我们来到巴巴利亚上城区,找到办理移民和出国签证的办公大厅。
看到门外排起的长队,我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幸好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杞人忧天,怀着悲观的想法。
我们排了很久很久的队伍,到傍晚才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办事员接待了我们。
“出国留学?”办事员问。
“去西国,我想先办理签证。”
办事员扫了贝拉一眼说:“她吗?把身份证给我。”
贝拉把身份证递给他,这个证件是两年前普国人口普查时办理的,上面贴着照片,有年龄、籍贯和父母信息,还有人种和具体的外貌描述,比如贝拉是金发碧眼,那么证件上就写着金发碧眼。为了防止冒名顶替,上面还有洗礼牧师和邻里见证人的信息。
“菲利斯人……”办事员皱起眉头,看向贝拉,“你不像菲利斯人啊。”
贝拉耸耸肩:“大家都这么说。”
“抱歉,菲利斯人办签证有很多额外程序,而且要上缴家庭资产才能出国。”
“她只是出国留学而已。”我说。
“留学也一样,先让她父亲来上缴资产,就能获得出国签证了。”
我悄悄递上一金普说:“她父亲早就失去联系了,但妈妈是普国人,我们只送她一个人出国留学,请您帮帮忙。”
办事员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小姐,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吗?让菲利斯人上缴财产的意思是弄一张离国签证起码要50金普。”
我也压低声音道:“管他50还是70,求您帮帮忙吧。”
办事员喝了口咖啡,一边抱怨事情麻烦,一边抽出了几十张表格给我:“先填表吧,只要通过审核,就能办理离国签证。”
我扫了几眼,这些表格非常复杂,还要跑许多办事处求得各种证明,一看就不容易办理。
我只得带贝拉住在一家旅馆里,每天跑办事处。
两天后,我走出签证办事处的时候,忽然看到街上聚集了很多人。
“驻西大使被杀了!被菲利斯人枪杀了!”
几个报童高举着报纸在道路上跑过,有愤怒的人在当街声讨菲利斯人的恶行。
我在街头买了张报纸,新闻头条以万分悲愤的口吻控诉了一个疯狂邪恶的菲利斯人无故枪杀了普国驻西大使的事件。
然而这不是一篇单纯的叙述式新闻,它长篇大论地总结了菲尼斯人多年来的种种恶行,从战争投降,到破坏国家经济,再到出卖普国的各种事件。
最后以丧心病狂枪杀无辜普国公民为总结陈词,强烈控诉了整个菲利斯民族的卑鄙无耻和十恶不赦,要求所有普国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菲利斯人,驱逐他们,为惨死的驻西大使讨回公道,为受苦受难的普国人民讨回公道。
我听到愤怒的路人在集结。
“跟我走!去砸了这些菲利斯鬼佬们的商店!”
“兄弟们,为惨死的普国人民报仇雪恨!”
“把他们赶走!把这群蝗虫赶出普国!”
愤怒就像传染病,如浪潮一样扩散开来,从最初只有几个人在高喊着“复仇”,到整条街的人举着手臂齐声呐喊,仿佛只在眨眼间。
上中学的时候,我读过一个故事。
说古罗马时代有一位战士,他是战争英雄,在家乡很有名望,村民都崇拜他,爱戴他。
战士生活富裕,备受尊崇,性格逐渐傲慢了起来。有一天,他因口角惹怒了一群盗贼,结果盗贼们洗劫了村子。村民们的家被烧了,粮食被抢了,妻子被侮辱了,悲痛的村民把一切罪责推到了战士身上。
村民甲说:“是他招来了祸患!都是他的错!”
村民乙说:“你们知道吗?他倒卖过粮食,根本就不是好人。”
村民丙说:“岂止,他还看不起大家,总是趾高气扬,对村民们呼呼喝喝。他的妻子和孩子更加傲慢,欺负过很多人。”
村民丁说:“他应该道歉,向全村人赎罪!”
村民甲说:“没错!叫上大伙,我们去他家讨个公道!”
愤怒的村民们擎着火把,团团围住了战士的家,不知是谁先高喊了一声‘滚出来!向大家道歉!’。之后所有的村民都开始高呼‘滚出来!滚出来道歉!’。
可战士一家不肯认错,更不肯道歉,洗劫村子的是盗贼,关他们什么事呢?不管有没有招惹盗贼,盗贼都是要洗劫村子的啊。而且认错了不就代表要赎罪吗?他们没有错,凭什么要赎罪?
战士傲慢的态度更是激怒了村民,一个失去理智的村民捡起石头扔向他们:“都是你的错,我的房子没了,粮食也没了,你却连认错都不肯!还我的房子!还我的粮食!”
打向战士的石头像一声冲锋号,许多村民也都捡起了石头。最后,战士被砸倒了,他的妻子也头破血流。此时村民们犹豫了,他们虽然来讨公道,但并没打算伤害任何人,他们只想听一句道歉而已。
可下一刻,有人冲到战士身边抢了金戒指和金项链,村民们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抢啊!不能落后!不然就被别人抢光了!
村民们冲进战士家,把能抢的全抢了,抢不走的就砸了,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竟然连房子也烧了。
清晨,战士和他的家人对着破败的家园伤心流泪,战士悲泣道:“世人真残酷,他们忘了我也曾征战疆场。”
而此时,一个路过的小孩子呸了声说:“活该!做错了事还不道歉,坏蛋就是该有这种下场!”
故事已经模糊了,可在这个寒冷的傍晚,我却看到了相似的情景。人们愤怒地声讨菲利斯人,他们汇集成队伍,高喊着‘复仇!讨回公道!’
不知是谁先丢出石头,砸碎了一家菲利斯商店的橱窗,人们蜂拥进去,一起抢劫了店里的衣帽。然后事态就失控了,抗议人群纷纷加入□□的队伍。
因为担心父兄,我急忙往家跑去。
“啪啦……”
“啪啦……”
一路都是玻璃窗破碎的声音。
夜幕降临了,玻璃的脆响混杂着疯狂的嚎叫在街面上响起。
“住手!你们干什么!不要啊!”一位店主试图阻止冲进来抢劫的暴民。
然而他被暴民们围住拳打脚踢,一个手持长棍的年轻人神情扭曲,赤红着眼睛轮起手臂,一下下打在店主身上。几个呼吸的功夫,店主就一动不动躺在了地上,而那些人涌进他的商店,抢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抢劫者们发出狼嚎一样兴奋的呼喊声,又大笑着奔向下一个抢劫点。
我看到很多人在围殴有黑头发或黑眼睛特征的人,通常几个人追打一个,还用长棍等武器。不是没有治安官,可他们无动于衷,任由暴力事件上演,有的治安官还为暴民们鼓劲呐喊,像为战斗英雄欢呼的场外观众一样。
我对爸爸和威廉隐瞒了贝拉的事,这几天都和她住在外面。回到家里,只有威廉一个人在。
“你不是回学校了吗?”威廉惊讶地看着我,“外面乱成这个样子,你也敢上街!”
“店里没事吧?”我问。
“能有什么事?我们又不是菲利斯人。”威廉望着窗外说,“他们只砸菲利斯人的店。”
“这些暴徒只会闹事,还会管是谁的商店吗?”我担忧地说。
一丝忧虑爬上了威廉的眉间,他嘀咕道:“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
“你别去。”
“那你也别去!”我看了看屋里问,“爸爸呢?”
“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有什么任务。”威廉不耐烦地说,“我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你乖乖待在家里。”
我们争执的时候,忽然被窗外一点亮光吸引了注意,都不约而同愣住了。
街对面不远处火光滔天,浓烟滚滚,那是一座菲利斯教堂,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建筑宏伟华丽,每天来参拜的信徒络绎不绝。
火光中,一群暴徒又笑又叫,仿佛在参加篝火庆典似的。
我和威廉奔下楼,向教堂的方向跑去,不止我们,很多人都涌上了街头,远远地望着那座浓烟滚滚的教堂。
“不救火吗?赶快救火啊!”我大声说。
有人嘀咕道:“不让救。”
“火势会蔓延开的,他们想附近的房子都化为灰烬吗!”
“你嚷什么!”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指着远处说,“那儿不是有消防员吗?正阻止火势扩散呢。”
我看到了抱着水管,在附近看热闹的消防员,他们偶尔扑灭蔓延到树上的火星,却连一滴水都没有洒向那座教堂。
“他们怎么不救火?”
没人回答我,建筑燃烧时的‘噼啪’声在这静谧冰冷的夜里格外清晰,人们静静地仰望着那逐渐被大火吞噬的教堂。风卷着火星,呼啸着吹过人群,每个人身上都映着火光,看上去明亮且温暖。
有人像在围观一件有趣的新鲜事一样,挂着事不关己的笑脸,和身边的人聊天。有人兴奋地吹起了口哨,欢呼着‘厉害啊,太厉害了’。更有人大叫着,还要烧别的地方吗?带我一起去。
熊熊火焰照亮了天空,没过多久,那座教堂倒塌了。
‘啪哒’一声,随着围观者们的惊呼声,轰然倒下。
烈火中,赤红的建筑似乎组成了一张诡异的脸,正静静地凝视着这个世界。
人群中一位神父在胸口划着十字,流着眼泪说:“菲利斯人也是人,和我们一样,都信奉着上帝,都有自由的灵魂……”
“神父先生,不要同情菲利斯人,他们罪有应得。”有人说。
“今天你们很愤怒,所以就任由这些暴徒破坏了社会秩序,如果有一天暴徒把矛头转向了你呢?你怎么办?”
“神父先生……”
“今天倒下的不是一座菲利斯教堂,是一个民族的信仰啊,它被另一个民族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一个耀武扬威的暴徒恶狠狠地瞪着神父:“艹你妈!老东西!你也是菲悯吗!该把你一起清理了!”
“愿上帝宽恕我们。”神父闭上了眼睛。
而暴徒握着拳头走向了神父……
街头越来越乱,威廉护着我跑回家中。
银色的月光下,大街小巷洒满了玻璃碎片,这些碎片闪闪发光,如镶嵌了满地的水晶般,有种惑人的妖异感。
回家后,我发现父亲正呆呆地坐在一张沙发上,他看上去有些迷茫,神色也很憔悴,袖子上还沾着血迹,血已经干涸了,红褐色的痕迹像泼溅上去的,点点滴滴又连成一片。
“爸爸,你受伤了吗?”我走过去问。
爸爸像是突然回神,看着我说:“安妮,你回家了?”
“这血是哪来的?”
“这……这是别人的血……”爸爸支支吾吾地说,“我累了,先去睡了。”
他缓缓地站起来,一步步挪回房间,我发现他又弯腰驼背了,之前那种精气神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个夜晚,疯狂的行动席卷了整座城市,□□烧四处上演。
威廉的店铺也被砸了几家,呈报上去后,政府部门承诺将给予经济补偿,一个工作人员说:“昨晚的动乱源于市民自发组织的抗议活动,菲利斯人将承担全部责任。”
紧接着,又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国家颁布了几项重大举措。
禁止菲利斯人经商,禁止菲利斯人种植土地。
从即日起,任何菲利斯人出门必须佩带‘双S’标志,‘双S’标志是两个S嵌套在一起的图案,需做成袖标,或者缝在上衣的左前胸。
而后一天之内,国家逮捕了超过30万菲利斯人,他们全是名下有土地、公司或大量债券的有钱人,国家宣布将剥夺他们的全部非法所得财产。
于是,等我带着资料再次走进移民署的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这样答复我。
“很抱歉,我们暂停发放出国签证了。”
“为什么?”
“管控更严格了,国家要求菲利斯人必须上缴所有非法所得财产才能离境。而且由于最近出国的菲利斯人太多,很多国家都不再对菲利斯人发放签证了,我们周边的国家还关闭了边境。”
我不安地问:“不再发放签证?西国呢?西国也不发放了吗?”
“您没看今早的报纸吧,西国大使说,他们一个菲利斯人也不要。”
走出移民署,外面的阳光让我头昏目眩,我扶着额头走到一处阴凉下时,看到两名治安官拦住了一个黑头发的男人。
“你是菲利斯人吗?”手持警棍的治安官问。
黑发男子瑟缩地点点头。
“为什么不佩戴双S标识?”治安官的口气严厉了起来。
“我……我忘了。”
“忘了?”治安官凝眉道,“你知道忘了有什么后果吗?伪装身份是重罪!是危害国家安全!要坐牢的!”
“对不起,我这就回去戴。”
“不必了,去警局吧!”
治安官不由分说铐住男人,把他押走了,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