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跳进了一个怪圈,心烦意乱地纠结着。
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您好。”我接起电话。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响起迈克·史密斯的声音:“你找我?”
“是!”
“有事?”
“……有……”
“出来见一面吗?”
“是……”
两小时后,我在大学附近一家咖啡厅里见到了他。
他穿着和格林一样的黑色军制服,帽子放在桌上,腰间有手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他肩膀上的标志和格林不同,但显然级别高很多,看来乔纳森一家已经在首都站稳了脚跟。
他替我拉开椅子:“要喝点什么吗?”
我看到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于是也要了一杯咖啡。
“遇到麻烦了吗?”没有任何寒暄,他开门见山地问。
以前他很喜欢揶揄我,有事没事都要讽刺两句的,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起了杰西卡的事。
他单手靠在唇边,视线盯着我放在桌上的双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无处安放,紧张地攥成了拳头。
“她不肯见你们,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就来见您了……”
“那我的建议是,你不要再见她了。”他给了我一个有些冷漠的答案。
“可是……”
“没有可是,你朋友很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她不想你们也牵扯进去,所以拒绝见面。”他用汤匙轻轻搅拌了下咖啡,“你知道她上的那个逮捕名单别名叫什么吗?”他端起茶杯,一声不响地喝了一口,回答道,“红色黑名单,是总理秘书室亲自下发的,这些人死定了,就算你去求黑加尔先生,他也一样爱莫能助,像他这种人尤其害怕被人抓住小把柄,牵扯叛国者可不是好名声。”
听到这些话后,我那煎熬的内心终于画上了绝望的句点,紧接着是揪心的酸楚,就像有只手在一下下捏紧心脏,有种让我气都喘不上来的钝痛。
“我可以带你去见她。”迈克陡然开口。
“什么……”
“你想见她吗?只是带你去的话,我还是能办到的,想见多久就见多久。”
“可是……你不怕吗?跟这件事牵扯上关系?”
他的蓝眼睛盯着我,缓缓靠近:“或许我们可以先吃个晚饭。”他把一张卡片放在我眼前后,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晚上6点钟见,如果你想的话。”
他拿起桌上的帽子,向我微微欠身,然后离开了咖啡厅。
那张卡片上写着布鲁豪斯酒店,我知道这里,是一家非常奢华的大酒店,有些人像度假一样常年居住在里面,所以那里不仅有餐厅、泳池,还有卧室房间。
我在咖啡厅滞留了很久,我对自己说,不需要再见杰西卡了,是她不想见我们的,她已经自己放弃了自己,我们只不过是朋友,就算我劝她,她也不会听我的。
可是回到宿舍,看到一起生活的寝室,与杰西卡生活的点滴又涌上心头。
我们曾在这里欢笑,在这里朗读、讨论着书籍,在这里探讨人生。
一晃眼春夏秋冬,我习惯了她睡觉时的小呼噜,而她习惯了我每天十点敲门进屋。
这里充满了她的气息和关于她的回忆,我想起她待我的种种好,就控制不住伤心起来。如果她就这么消失了,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她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触碰不到她了。
她不仅仅是一个朋友,她是掺杂在我生命当中的,一个深刻的灵魂。
傍晚,我坐车来到布鲁豪斯酒店。
我去得有些晚,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大厅的迈克·史密斯,他仍然穿那身军制服,单手撑着下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神情有些落寞。直到我走过去,他才发现我,微微一笑,起身道:“我还以为你太胆小,不敢来了。”
他替我拉开座椅,问一旁穿白制服的男仆:“香槟都有什么?”
男仆一边介绍,一边递上托盘,里面放着酒单和菜单。
“……再加上烟熏三文鱼、鱼子酱和烤面包。”他又问我,“你还想要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紧张得恶心,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
“我饿了,今天奔波了一整天。”他挥退倒酒的侍者,亲自给我斟酒。
我想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酒奇异的没有很呛人的酒味,而是有很浓郁的果香,还有一点清爽,我不由得多喝了两口。
“慢点喝。”他警告似地说,“我会劝女孩单独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喝酒。”
我更紧张了,慌乱地放下酒杯,纠结地攥着手指。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他说。
“是啊,先生。”
“你还忙着读书?”
“是。”
“上次我送你的东西为什么不收?只是一束花而已。”
是冬天的鲜花啊,我心想。
沉默的时候,侍者送上了晚餐。
迈克撩起一缕垂在额前的金发,叹了口气说:“用餐吧。”
他的确很饿了,飞快地切割着餐盘里的食物,也偶尔给我的餐盘添点东西。
这顿晚餐我们用得很沉默,我是太紧张了,不想说话也咽不下东西,而他吃完后,扔掉餐巾走到我身后说:“我们走吧。”
我端起酒杯,喝光整一杯酒后,也跟着起身。
乘电梯来到楼上,迈克打开一个房间,这是一个非常奢华的套房,客厅里甚至有吧台和留声机。
“我在附近工作,所以住在这里。”他从陈酒器里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我一杯,揶揄道:“你醉了吗?要不要再来点儿?”
我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人,失落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做正事。”他放下酒杯,一步步向我走来,胸前的鹰形徽章闪闪发光,甚至有点刺目,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被逼到了墙角。
他将一只手臂撑在我头顶,缓缓靠近,低语道:“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
“你曾与人过夜过吗?”
“……”
他问话的时候越靠越近,最后轻轻贴上来说:“你就这么跟我来了,以前不是连吻你都不可以吗?她对你这么重要?”
我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甚至已经头昏目眩,连灯光也变得模模糊糊,禁不住说:“我不知道。”
“那跟我来这里呢?不后悔吗?”
“不知道。”
“害怕吗?”
“……”
他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再做什么,过了很久才在我耳边说:“你闻起来就像雨夜。”然后他离开我,转身端起一杯酒,一饮而下。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疑惑地望着迈克的背影。
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没命地逃跑,因为有一个羊角怪物在追我,可我总也跑不快,还马上就要被它抓住了。就在此时,我跑到了悬崖边,可奇怪的是,我等了很久,怪物都没有抓我,回头看它时,它已经转身走了。梦中的我松了口气,还生出了很复杂的感受。
迈克又倒了一杯酒,走到沙发前坐下,给我一个眼神说:“请坐。”
我平复了下呼吸,坐到他对面,而他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凝固在我身上,我抬眼看向他时,他又借饮酒移开了视线。
房间里太安静里了,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越来越不自在,甚至生出了想快点结束的想法。
他实在帮过我太多次,如果我对他一无所求,还可以厚着脸皮想,这都是他自愿的,我根本没让他为我做过任何事。可是当有所求的时候,一切都变质了,我抬不起头,也做不到理直气壮。
小时候我见到新城大桥旁的妓女出卖身体换取钱财,后来我见到莉莉安做情妇换取奢侈的生活,再后来我看到梅丽莎的父母企图通过嫁女儿来偿还债务。我自以为靠努力奋斗,就和她们是不同的,可没想到我努力得来的成果如此卑微,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百无一用,我仍像新城的女人们一样,要出卖自己才能换来有用的东西。
从踏进这里开始,自尊和骄傲就碎得丝毫不剩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你哭了?”他忽然问。
我忙摇摇头说:“没有。”
“那为什么一脸难过?”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做吗?”
他愣了,笑道:“你这么讨厌我,我做什么?喜欢我的女人多得是,睡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多没意思。”
我轻叹道:“我不讨厌你,我是讨厌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像个妓女……”
迈克看了我一会儿,放下酒杯说:“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要出卖自己,劳力、智慧、良心、尊严、身体,不出卖自己,怎么活得下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瞟了我一眼说:“你也少看不起妓女了,有些妓女神通广大,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本来很失落,结果听他这么安慰,竟忽然不难过了,小心翼翼道:“谢谢。”
“不敢当。”
“我让您很为难吧,而且您今天好像很忙,还跑来跑去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算了,您的谢意挂在嘴边就好。”
“您帮过我这么多次,我……”
“所以你打算让我上一次,作为回报?”
他说得这么露骨,我羞愤地闭上嘴,垂下了头。
“呵!难得你这么慷慨,不上你是不是有点可惜?也许我应该上了你,去房间吗?或者你想先和我洗个澡?”
刚才他还安慰我,转眼间又讽刺挖苦,我心里难受,羞耻就像决堤,从奔溃一角到一泻千里只在转眼间。而他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可怕,眼神一直愤怒地盯着我。
“等到10点!”他说,“10点后,我带你去见她。”然后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喝起了闷酒。
两小时后,他把我送到了集中营,集中营是集中关押特殊监狱的简称,是关押□□、经济犯的地方。
一个狱卒安排我见到了杰西卡。
她满脸不敢置信:“安妮!你怎么进来的!”
我抱住她,责备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见我们?”
杰西卡很瘦小,但是很温暖,她的怀抱像她的人一样,让人想向她靠拢,所以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甚至安心地松了口气。
可很快我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我的肩头微微湿润了。
唉!我望着裂开天花板上的昏黄吊灯,心想哪怕平日里再坚强可靠,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个人决心赴死,孤独地等在监狱里,她的内心该有多煎熬啊。这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她一面的原因,杰西卡没有父母亲人了,她只有我们。
“我给你带了吃的。”我送上一个篮子说,“先吃点东西吧。”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去厨房要了肉和面包,杰西卡果然很饿,她抱着篮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一点不剩。
吃饱后她歉意说:“对不起安妮,替我向明妮说声对不起。”
“我们不想听对不起!”我气道。
杰西卡缓缓把头靠在我肩上,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可我不能放过她,一句句责问道:“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见我们?为什么这么倔强?”
杰西卡轻轻搂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们会有多伤心?”
“……”
“你就不能在法庭上认错吗?你新闻系的同学或许也把罪责推到了老师头上呢,老师们或许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这么做,留下火种继续你们的事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硬碰硬呢?”
“……”
“我们努力过了,没办法救你出来,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求你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让我们失去你……”说着说着,我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自已。
杰西卡用手指拭去我的泪水:“别为我难过安妮,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应该为我高兴。”
“什么想做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
杰西卡却平静地说:“我当然可以认错,把一切都推在老师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也要面临十几年的牢狱之灾。那时我是苟活下来了,可我违背了信仰,污蔑了真理,背弃了师长,那时我才是真正彻头彻尾地死掉了。我不能那样,我活一刻,就要做一刻自己,而不是屈服在威胁恐吓中。”
“杰西卡,我不懂你,这些东西有这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是啊,安妮,在我看来,就是比生命重要。”
我颓然地垂下肩膀,眼睁睁地感到了绝望。
小时候,我生活很穷困,身边都是些麻木颓丧的人,可我一点都不绝望,因为我跟身边优秀的人学习,努力付出,心中就有个隐约的信念,将来一定会变好的。
可现在我生活安逸,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却不知为何渐渐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来自我所察觉的一切蛛丝马迹。
从詹妮弗和杰米被赶出大学,从街头愤怒的人民,从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葳蕤党声明,从国家定制的一条条关于菲利斯人的法律。再到说破嘴也没能送走任何一个菲利斯朋友,我连贝拉都送不走,帮人偷渡却送他们下了地狱……
是的,布拉德先生一家的死让我崩溃了,与整个时代和社会洪流相比,我算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到,帮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所以只能像朱丽叶一样,把一切寄托于希望。
希望,希望明天会好起来,哪怕我什么也不做。
而现在,杰西卡要用生命来叫醒我们这些只抱着‘希望’苟活的人。
‘希望’不是‘希望’,是无能为力者的自欺欺人!
假象粉碎,真相暴露的一刻,我恐惧地握住杰西卡的双手,伤心道:“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曾经我把莉莉安看得很重要,觉得我们是结伴走在荒漠上的旅人,当她弃我而去的时候,我迷茫害怕不知所措。
而现在我踏上了另一座荒漠,曾经独行在荒漠的杰西卡却也要弃我而去了,她就像一座山,当山在那里的时候,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全,可现在山要消失了,我惶恐绝望,不知归处。
杰西卡看着我,整整一分钟没有做声,终于她开口:“安妮,你是一位勇者。”
我生气地说:“我不要你安慰我这些没用的话,我要你活着,呜呜……”
杰西卡拂过我额前的发丝,又一次说:“你是一位勇者,只是你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勇气和坚强。就像今夜你来见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胆小怕事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你问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等到了该你自己做抉择的那一天,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半夜两点了,狱卒来通知我,他要换班了。
我哭了太久太久,两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脸皮也麻酥酥的,身体仿佛抽离了灵魂,没有一点力量。
迈克一直等在外面,见我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给我披上了他的外套。
“我们走了,谢谢您。”他与狱卒握手,与他耳语了几句后,悄悄递上了什么东西。
回去的路上,我疲惫极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迈克把我叫醒时,居然已经到了他家楼下。
“今晚就住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我说,“刚才我在监狱里听说,你朋友的审判就在明天。”
“明天!为什么这么快!”
“他们社团里一位老师在国外搞宣传,得知他们被捕的消息后,在外国的报纸上发表谴责文章,上面很生气,所以下达了迅速判决的密令。去楼上睡一会儿吧,现在伤心也解决不了问题。”
迈克带我上楼,他家里变化不大,只壁画全没了。
一个穿着睡裙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先生,您回来了。”
“萝丝,带安妮小姐去洗漱,让她好好休息。”他看了我一眼说,“晚安。”接着走进一个房间,关上了房门。
“安妮小姐,这边请。”萝丝为我引路,边走边说,“昨天打电话的就是您吧,我为史密斯先生工作,帮他打扫做饭,但他偶尔才回来一次,平时四处奔波,总是换酒店住。”
我也累了,强扯出一个笑容应付:“这样啊……”
“所以他给交给我几个名字,如果有人找他,就帮忙转接。”萝丝笑道,“其中只有两位女性,一位燕妮女士大概是他母亲,另一位就是您啦。我昨天接到您的电话,就立刻给迈克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了……”
后面我浑浑噩噩地洗漱了,到躺下的时候也依然心乱如麻,满脑子杰西卡的审判和处决。
第二天,我们来到法庭,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打听到杰西卡的庭审在哪里。
后来迈克去见审判长,他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我问。
“安妮……”迈克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嘈杂的法院大厅里,一切噪音都静止了,变成刺耳的嗡鸣声,我踉跄了一下,被迈克搀扶住,往外面走去。
“你冷静点,去车里等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颤抖着抓住迈克的衣领,“没有审判就直接……我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杰西卡她……你打听清楚了吗?我不相信……他们不能这样呀!这是草菅人命!”
“不要乱说话……”迈克紧张地捂住我的嘴,“剩下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我会把尸体领回来的。”
尸体……强烈的悲愤像海浪将我吞噬,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因何而起的力气,抓着他说:“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
“你留在这里!”
“我不!你带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迈克皱了皱眉:“那你冷静,等会儿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不要说多余的话。”
我点点头。
我跟迈克离开法院大厅,来到法院后面一块幽静的庭院,庭院四面都是高墙,高墙上镶嵌着铁丝网,蔷薇郁郁葱葱爬满了墙面,粉的、白的开放得热烈,蝴蝶和蜜蜂嗡嗡地围着花朵旋转。
阳光很刺目,我步入的时候感到一阵阵昏眩,眼前仿佛有白光闪过,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悬挂成一排的尸体,他们挂在一根长长的绞刑架上,微风吹过,轻轻摇晃。
“你看到了,出去吧。”迈克说。
我恍惚了一会儿,摇摇头。
“那你等着,我找人交涉。”
迈克离开后,我向绞刑架走去,刑台很高,大概是上世纪修建的,看上去很古老,木头有着古旧的痕迹,尤其刑犯们踩踏的地方。
我怔愣地路过一个个尸身,最后停在杰西卡面前。
她好高啊,我平视她的时候,只能看到她摇晃的小脚,那双袜子还是今年圣诞节时,我们一起去商店买的,我买了一双粉的,她买了一双黄的,一只白蝴蝶飞过来,围绕着小脚转了两圈后,停在了上面,微微晃动着翅膀……
我呆滞地望着这双脚,直到有人松开绞刑架的绳索,杰西卡噗通落在地上,然后被两个男人套上布袋,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你要怎么处理?”迈克来到我身边,轻声问,“直接下葬,还是举办葬礼?”
“当……”我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仿佛失声了,咳嗽了几下才吐出声音,“当然要举办葬礼。”可说完才想起,杰西卡根本没有任何亲人,而她在新闻系的好友也都被吊死在了这里,即使举行葬礼,也没有人来。
“我要通知朋友们,麻烦您了,就帮我到这里吧。”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跟着平板车走出了庭院。
之后我联系了明妮,订购了棺材,又寻找了牧师,杰西卡的教区在安卡思省,所以又在附近的墓园买了块墓地。
下午,墓园的人把棺材送入墓坑,牧师在一旁布道。
来送别的只有海伦娜,明妮和她的未婚夫凯文,刚才帮杰西卡换洗的时候,明妮几乎哭晕过去,现在更是无力地靠在凯文的怀里抽噎。
葬礼很简单,只是看着她下葬,立起石碑而已,墓志铭是明妮决定的。
‘此处葬吾所爱。’
离开墓园的时候,我看到了等在马路对面的迈克·史密斯。
他瘦长的身影在黄昏的残阳下,留下一道很长很长的黑影,帽檐遮盖了深邃的眼眸,两片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我借口有事要处理,送别了明妮后,来到迈克身边。
“您在等我吗?”我问。
他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曾对他有过很多恶感,但时至今日我对他有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感受,复杂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们并行在洒满落日余晖的道路上,傍晚的风很大,吹乱我没时间打理的长发,我用手抚平时,发现一只尴尬撤回的手,手的主人挠了挠眉梢,有些不自在地问:“事情都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
“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摇摇头。
“你从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跟我去餐厅坐坐吧?”
“谢谢您,我还不饿。”
我们默默地沿着道路走了一会儿,迈克停下脚步:“我是担心你,才一直跟着你的,你明白吗?”
“别担心,我没事。”
“不。”迈克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你明白我在担心什么吗?”
我脑海里只晃动着一片斑驳的色彩,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安妮纳西斯小姐,我很认真地警告你,不管你死去的朋友做了什么,受了什么冤屈,都跟你没有关系。她已经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生命,我希望你就此忘记她,不要再牵扯她,以免连累自己,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见我沉默,他的口吻更严厉了:“小孩子总是把社会看得太单纯,以为哭闹几声,事情就会按照自己的诉求发展,她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围绕着什么转的。你不会像你的朋友那样做出蠢事吧?也许年轻人脑袋一热连命都不要了,可家人呢?那些罪名会害全家都翻不了身的……你在听我说话吗!”
他忽然高亢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忙点点头说:“是,先生,我不会做蠢事的,请您放心。”
“你听着!不要乱写东西,不要乱说话,不要做危险的事!我不管学校的环境有多单纯,竟然让一群学生自以为能和国家对着干,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那绝对是死路一条,而且死得毫无价值!就像你的朋友,她甚至连一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这么多条人命,还不如石头溅起的水花大。”
迈克一脸的担心和纠结,那不安的神色让我有些触动,不由得对他笑了笑:“别担心,我明白的,嘴上抗议是毫无用处的,我不会逞匹夫之勇。”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
“谢谢您,我该走了。”我叫住一辆出租车。
“安妮……”
“再见了,史密斯先生。”我坐上汽车,向他挥手,车窗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转过头,望着前方铺满夕阳余晖的金色道路,默默下了某种决心。
7月,普国进入酷暑。
这段日子,我一直梦魇。
梦中是日常琐事,可最后总会变成杰西卡灰白肿胀的脸和吐出的舌头。
我经常半夜吓醒,然后看着杰西卡空出的床位发呆。她的遗物都处理了,衣服和书本捐给了公立女校,棉被和床单也丢掉了,可房间里却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就好像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奋笔疾书的身影。
大学里变化很大,有几位教授不在大学任教了,报纸上刊登了他们就职大法官的消息,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法律系院长克莱蒙勋爵,他就职了普国最高法院大法官。
还有一小半同学也不见了踪影,听说已经不打算继续学业了,那天我还听到两个男同学交流此事。
“你也打算肄业?”
“没错,父亲已经给我走好了门路,宣誓加入葳蕤党后,就可以进入秘查部队,在里面谋个职位。”
“时代变化可真快,以前读大学,考律师证,进入政府部门,再参加竞选这套路竟然已经行不通了。”
“现在政府只看个人成分和对党国的效忠,与其在学校读书,不如直接加入葳蕤党来的有用。”
“听说布朗特和哈里斯已经加入秘查部队了?”
“他们大学一年级就宣誓加入葳蕤党了,你不知道吗?圣诞之后就没回学校……”
舆情也一天天更紧张了,报纸上报道了一个消息,普林格勒东城有一片城郊社区被划定为隔离区,准备让菲利斯人迁入,与国民隔绝。这个决定不止在首都,全国16个省份统统建立了隔离区,驱逐菲利斯人。
那天我在街头看到了驱逐的情形。
一辆卡车正用喇叭沿街广播。
“今日之内,本区域所有菲利斯人需迁至隔离区。今日之内,本区域所有菲利斯人需迁至隔离区……”
一队队持枪士兵进入居民楼中排查,挨家挨户驱赶,很多人只能带走几个行李箱,剩下的家产便被充公了。
由于不能乘坐交通工具,他们只能提着行李,步行至隔离区,所以街头迁徙的菲利斯人形成了长长的队伍,许多好事者在路边幸灾乐祸地咒骂,还丢石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海伦娜望着街头迁徙的菲利斯人说,“东城的工业区宿舍只有不到40栋楼,要怎么住下整个首都的菲利斯人,这根本不可能。”
“报纸上说建了隔离墙,还有卫兵看守,禁止人员流动。”我皱眉道。
“你说詹妮弗怎么样了?我给她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海伦娜担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