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呃……”我磕磕绊绊地说道,“今天是个很别特的日子,是……是……是……”
“哦……让我想想……历史上的今天……普国曾战胜了西国。”对面的哈里斯笑了笑说,“阿尔法战役是吗?”
“呃……对……没错。”我干咳了一声说,“所以我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唱首歌庆祝一下。”
随后我深吸了口气,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开始唱《莱姆之歌》。这是一首优美、舒缓的歌曲,有着动听的曲调和安抚人心般的力量,经常在唱诗班演奏。
我一边唱歌,一边觉得自己蠢透了,也不知道过后会被说成什么样子,但我不后悔站起来,所以努力控制住有些颤抖的嗓音,尽量把歌词里鼓励人们宽恕、善良、友爱的情绪传达出来。
半响后,我唱完了,大厅里安安静静的,门厅处却传来了掌声。
我们的院长克莱蒙勋爵带着笑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串教授。他们路过我们长桌时,院长还在对我鼓掌。
“唱得真好,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听到这样温柔动听的歌谣,就像在心里生了一团温暖的火焰一样,纳西斯小姐,您该经常展示一下的。”
我没想到院长先生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忙弯腰道:“您过奖,我献丑了。”
院长笑着摆摆手,叫我坐下,然后走向前台的餐桌,还在宣布用餐前又称赞了一番刚才的歌很好听,他非常感谢。这番称赞之下,立即引来了整个大厅的掌声。
我不敢看任何人,羞耻地撑住额头,忽然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会儿,大家都安静地用餐,不再找彼此的麻烦了。
脸上的热度降下来之后,我又偷偷去看杰米,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般,也侧头看了看我,可这一眼之后,他又移开了视线,只盯着面前的餐盘。
像平时一样,这一餐用得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交头接耳的声音。
用餐完毕后,教授们离开大厅时,杰米也紧跟着离开了。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所有羞耻沮丧的情绪都被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只剩下了那双黑色的眼睛。
“阿尔法战役?嗯?”对面哈里斯略带嘲讽的腔调让我回神。
我看了看他和布朗特,起身道:“失陪。”
然后我尽全力追了出去,穿过一根根高耸巨大的白色立柱,穿过空旷冰冷的走廊,可惜只有脚步清脆的回声伴随着我。
这是一个寒冷而静谧的夜晚,正如哈里斯刚才的诗里描述的,风吻过树梢,却无一丝颤动,寒冷拂过大地,却无视火热的心灵……
我伫立在冷清月光下,而我追逐的身影早就消失了踪迹。
“杰米……他有未婚妻。”
哈里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而我转身的时候,他也转身了,只留下一句:“他很爱她……”
第68章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下午,舍监说学生处有我的电话,我本以为是威廉,话筒里却传来迈克的声音。
“出来一下,我在学校门口。”他说。
“您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心想他居然会在普林格勒。
电话的信号不好,声音很杂,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呢。”
挂了电话后,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匆匆跑到大学门口。
暖洋洋的日光下,穿着黑色风衣的迈克正靠在一辆轿车旁,满头金发在阳光的照射下亮白如银。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正远远地望着我,等我向他走去。
“史密斯先生……”我是跑着过来的,气息有些不稳,抚着胸口笑道,“好久不见。”
他向我走了几步,一双蓝眼睛幽微地望着我,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望着。
“怎么了?”我气喘吁吁地问。
他瞥开视线,盯着马路对面的大厦说:“家族有聚会,你得来一趟,燕妮夫人要见你。”
“燕妮夫人?她也在普林格勒?”
燕妮是乔纳森五兄弟的母亲,这位女士很少露面,我曾在汉斯先生的婚礼上见过她,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她高高在上如同一位女王,我和莉莉安都曾万分羡慕她,觉得她是真正受到尊敬的女人。
“她听说我有未婚妻了,想在家族聚会上见见你。”迈克迟疑了一下说,“乔纳森放弃了巴巴利亚的势力,迁来首都了。”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说。
迈克侧头看我:“你似乎不太惊讶的样子。”
这个消息看似突兀,但仔细想想早有征兆。
我们的总理希尔顿先生是一位强悍、专制,手腕强硬的元首,他从名不见经传的退伍军人,到取代葳蕤党的领导人成为党魁,再到领导葳蕤党夺取政权,一路上披荆斩棘,步履维艰,甚至经历过枪林弹雨,坐过牢。
他的政党有着优秀的宣传政策,快速强硬的执行能力,他本人更是有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强大自信和领导能力,在他的执政理念下,普国这几年的确焕发了新的生机,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国人的面貌。
但他的行事作风太强硬了,给人非黑即白的感觉,仿佛顺从他的就是对的,反对他的就是错的,哪怕这件事本身没错,但只要阻碍了他,那么对的也是错的。
我不懂政治,也不知道卡梅伦先生在巴巴利亚有何政绩,可我知道巴巴利亚在拥护葳蕤党这件事上做得非常到位,即使如此,希尔顿总理在处理卡梅伦先生时也没有丝毫手软。
早在两个月前,卡梅伦先生就因叛国罪被处以了绞刑,还被没收了全部家产。此后,最早跟随希尔顿总理起家的葳蕤党成员全都辞去了地方职务,转而来中央任职。葳蕤党的地方部队也在逐步解体,然后被国家正式部队所取代。在那场惨败的战争中,战胜国们要求普国裁撤的军队,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起来。
如果黑加尔先生想向总理宣誓忠诚,那么自然要主动交出手中的权力,等总理来裁决一切。
我不想解释那么多,只笑笑说:“黑加尔先生是很厉害的人。”
“没错,这些话在燕妮夫人面前说,她会很高兴的。”迈克说。
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欠了迈克的人情,所以也不扭捏,点头同意道:“什么时候?我会准备好的。”
“今天晚上。”
“这么急?”
“没错。”
“可我还要换衣服。”
“衣服我有。”他嫌弃地看了看我说,“你为什么穿得像个球一样?”
“这是西国最流行的款式。”我不满道,“你该去看看时尚杂志。”
“我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
迈克的确不用看时尚杂志,因为半个范妮亚的货都被送到了他的私宅里。
过去住在凯洛林女士家时,我觉得有电梯的公寓楼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先进,最奢华的住宅了,直到跟迈克看到了自带游泳池和小花园的公寓楼,我才明白了什么叫时尚。
这套公寓非常现代化,不但有电梯,还有宽大的观景窗,墙上挂着了抽象的艺术作品,客厅里放着豪华的钢琴和酒柜,所有家具都简约而新颖,更不用说电灯、电话、电冰箱等现代化设备了。站在这样一套公寓里,会有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失落感。
可是……这公寓与迈克简直格格不入……你很难想象他会购买一副半裸的男性油画,挂在自己的客厅里。
“很恶心是吗?”他站在我身边说,“我刚住进来,还没来得及把这些破烂扔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
迈克耸耸肩说:“这屋子之前属于一个菲利斯商人,他上缴所有资产后移民了,你喜欢这些画吗?”
“我不太懂,这也许是很有价值的收藏品吧。”我想前屋主一定是个崇尚艺术,且品味高雅的有钱人。
“哼……是吗……”迈克冷笑,“那你该去欣赏下收藏在卧室里的东西,保证你大开眼界。”
我拒绝了参观卧室的建议,来到客厅中央,那里放着几排挂满了裙子的移动衣架,还有一个打开着的白色手提箱,上下三层放满了珠宝首饰。
看着这些东西,说不心动是假的,我也曾跟凯洛林女士逛服装店,当看到各种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时,也会生出想穿一下和拥有它们的欲望,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些,因为我根本买不起。
后来凯洛林女士把她不要的衣裙送给我时,我仍然不敢穿在身上,因为凸显出女性的曲线让我害羞,同时还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我怕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后,就再也不想穿那些肥大丑陋的旧裙子了。而且当我有了漂亮裙子后,就会想要一双陪得上这条裙子的皮鞋,然后是皮包、首饰、汽车、一套漂亮的公寓……凯洛林女士拥有的所有东西,我也想要拥有,因为我也是人,我的欲望也无法被填满。
“我叫附近一家商店送来的,挑你喜欢的换上,我们就出发了。”迈克问,“需要我叫店员来帮你换衣服吗?”
“不用。”我直接拿起一条蓝白条纹的裙子,款式是明妮经常穿的那种过膝蓬蓬裙,上半身包裹得很严实,下面露着脚腕和一截小腿。换好衣服后,迈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还不错,总算不是球了。”
傍晚,我们来到了一座位于城郊的独栋建筑,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干枯的枝叶,小花园有些萧瑟,但不难看出花坛里栽满了各种植被。
我挽着迈克走进去时,一位面容严肃的男仆接过我们的外套说:“夫人和先生们在二楼。”
“人都来齐了吗?”迈克问。
“就等您了。”男仆说。
迈克低头对我说:“看来他们都等不及要见你了,紧张吗?”
紧张也没办法,我干笑了一声说:“我们进去吧。”
一步入二楼,我就被迎面而来的暖气和欢呼声燥得脸皮发热。
有人吹着口哨说:“嘿,你们终于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椅子和沙发上都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还有老人孩子,不得不说乔纳森是个大家庭。
燕妮夫人穿着一条深黑色的晚礼服长裙,她微笑着拥抱了迈克:“我的孩子,外面很冷吧。”然后她又看向我,脸上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抱住我,在我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说,“还有你,我的孩子,真高兴认识你。”
虽然都是新城人,可我只是远远地偷窥过这位夫人,她对小时候的我而言是个很神秘的存在,因为她是乔纳森五兄弟的母亲,如果乔纳森是个可怕的怪物,那么她也是。而今天近距离接触,她给我的感觉却像个和气的邻家老太太,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准备好一桌食物,等待儿女回家团聚。
我随迈克在餐桌前坐下后,很多人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原来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还问我学校里怎么样。
我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乔纳森家的老大和老三,康拉德·乔纳森和汉斯·乔纳森。
汉斯·乔纳森已经再婚了,妻子是个红发黄眸的凯斯人,看上去非常年轻,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热情地跟我握手道:“你好,我是莱娜。”
“您好。”我笑着说。
“我早听说过你的大名,你是我们家乡第一个读大学的女人呢。”她眨眨金色的眼睛说,“迈克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
康拉德·乔纳森没带女伴,他摸摸小胡子,一双蓝眼睛盯着我说:“我也很好奇,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不在大学里找男人?莫非娘娘腔们办事不行?”男人们大笑起来,康拉德挤挤眼睛说,“不过关于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跟迈克睡过的女人都对他念念不忘,他可是唯一不用给钱,婊子们就乐意伺候的,不过这小子太抠门,从不跟大家传授经验。”
“康拉德。”迈克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康拉德摊摊手:“好吧,看来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大小姐。”
如果是大学同学跟我开这种下流玩笑,也许我早就愤而离席了。可坐在这里,却奇妙的没有被冒犯的愤怒感,也许在新城长大的我,早就习惯了周遭男人们的污言秽语,他们总是那么傲慢,把所有女人都形容成婊子,所以他们的话题也永远离不开婊子。对他们而言,用下流的话戏弄女性,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习以为常。
而且在大学住了一年后,我早不觉得性是个禁忌的话题了,从最初听到就羞怯得脸热,到后来面不改色地参与交流,全赖明妮和杰西卡的影响,她们像男人谈论女人一样谈论着男人,嘲笑男人的自大和无知,偶尔詹妮弗还会从医学的角度分析性和爱。这种理性的讨论听多了,我开始觉得性并没有那么神秘和神圣,也没有我小时候认为的那么下流恶心,那不过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生理需求罢了。
男性可以肆意谈论性爱,甚至以此羞辱女性,而女性总是羞于启齿,讳莫如深,这不过是男人妄图通过性展示权力的一种手段。如果我足够勇敢,且不怕被报复,大概会当场顶一句‘也许迈克也没什么好经验,不过是其他人又短又没用,伺候不爽女人吧。’
然而我看看迈克,又看向康拉德,笑笑说:“大学里的男人和新城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同,只要闲着就寻花问柳。至于女人,我觉得如果有哪个男人让女人特别喜欢,那他一定是做了与众不同的事情,并且成功取悦了女人。鉴于从事性服务的女性殪崋见多识广,单纯的身体交流恐怕很难取悦她们,所以我赞同您,迈克先生必然有不同于其他男人的高超手段。”
康拉德先生捏着小胡子说:“等有一天你体验过了,一定要详细告诉我。”
“恐怕不能,如果被您学会了,我怕妓院里的可怜姑娘们赚不到钱,从此天天挨打。”
他的蓝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向迈克说:“这姑娘有点儿味道,难怪你要娶她。”
“没错,迈克哥哥一向如此,有眼光又有效率。”一个冷漠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比尔,海涅。”康拉德笑着与我身后的人打招呼,“你们终于来了,黑加尔呢?”
“黑加尔哥哥让我们先回来了,他要参加总理的晚宴。”海涅走到燕妮夫人身边,吻了吻她的脸颊说,“哥哥说他很抱歉。”
“没关系,快入座吧。”燕妮夫人温柔地说。
我没有去看海涅,垂下眼睛盯着餐盘。
“真没想到,你竟然要嫁给迈克哥哥,他没有威胁强迫你吧?”比尔摘下帽子,隔着餐桌跟我打招呼。
我看向迈克,他也正看着我,我们对视了一眼后,迈克翘起嘴角说:“亲爱的,我威胁过你吗?”
“你有吗?”
“应该有一点,你介意吗?”他托腮看向我。
“大概是不介意的,你呢?”
“我有一点介意,你介意原谅我吗?”
“大概也不介意。”
“我希望你介意一点,这样我也有借口补偿你。”
我有种我们在打情骂俏的错觉,尴尬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以掩饰我的紧张。
“哦……瞧瞧他们多般配啊。”莱娜捧着脸说,“安妮脸红了。”
“嘿,亲她!”有人起哄道。
我发现一桌人都盯着我们,对面的康拉德先生也吹了声口哨,对迈克说:“你在干嘛?我们都等着呢。”
迈克在我耳边问:“介意我吻你吗?”
我僵硬地笑了笑,挺直腰板说:“当然介意,因为康拉德先生的告密,所以我现在又嫉妒又生气,在哄好我之前,你恐怕是没有吻了。”
长桌上哄堂大笑,康拉德先生急忙起身,夸张地向迈克鞠躬道:“这都怪我,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几个热吻,补偿一下。”
“敬谢不敏。”迈克说。
“干嘛这么客气。”康拉德先生大笑道。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兴,乔纳森家有一位好厨师,很多食物带着家乡的味道,我一不小心就多用了些,甚至还趁别人不注意,多拿了几块柠檬蛋糕。
用过晚餐后,大家聚集在客厅聊天,我离席去了洗手间。
穿过有些古旧的长廊时,忽然被人抱住了,我吓了一跳,刚要大叫就被捂住了嘴巴。
海涅·乔纳森把我压在走廊的墙壁上,他身上有很浓重的酒气,呼吸洒在我的额头上,感觉冰冰凉凉的。
我挣扎了一下,觉得挣扎徒劳,遂放弃了,只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但身体仍然压制着我,他垂下头,呼吸更沉重地洒在我耳边。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我小声说。
“我要看看这个满嘴谎话的女人还是不是我的安妮。”
“你喝醉了,再不放开我,我就要不顾体面,喊别人来了。”
“你喊吧,让他们都知道,迈克·史密斯抢了我的女人。”
我气闷到无话可说,强压着愤怒道:“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过,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谁说我们没关系!如果没关系,那这些年我朝思暮想的是谁!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为什么要骗我?你说过不要男人赐予的生活,那为什么答应了迈克的求婚?他跟我有什么不同?”
阴暗的走廊上,皎洁的月光下,海涅蓝眼睛里翻滚着某种复杂的情绪,竟让我心口微微刺痛。
随即我回过神来,推开他说:“你疯了!你已经结婚了!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没疯,我和夏洛特不过是政治联姻,我不喜欢她,她也看不上我,这算什么婚姻?至今为止,我只喜欢过一个女人,想要跟她在一起,这也有错吗?可是你呢?一面狠狠地拒绝我,说看不上我,转头又要嫁给迈克·史密斯这种小人!你了解他吗?就因为他救过你?这家伙有多么阴险狡诈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冲他叫道:“够了,这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要纠缠我?如果不是你说要娶我,黑加尔先生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中。”
海涅的神色冷了下来,他幽暗地看了我许久,讽刺地笑道:“原来如此。”
我垂下头,盯着发黑的木头地板说:“求你不要这样了,是我做过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吗?还是我像莉莉安一样曾无意中给过你错误的暗示?如果有的话,我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海涅摇摇头说:“我多么希望你有,那么在被你拒绝时,我还可以憎恨你的虚伪,可就是因为你一直是你,你没有变过,所以我也无法改变。”
夜风吹过窗户,发出细碎的嗡鸣,海涅撩起额前的碎发,叹了口气说,“好吧,我都知道了,你不需要再跟迈克·史密斯演戏了。”
“我没有演戏。”我皱起眉头说。
“没有吗?可你连一个吻都不愿意给他。”
“那……那不过是……”
“别把我当成恶棍,安妮。”他靠近我,在耳边低声道,“如果我想强迫你当我的情妇,那么很早以前我就做了。”
走廊上的灯忽然开了,亮光一瞬间有些刺眼,迈克·史密斯正站在走廊尽头,他懒洋洋地说:“亲爱的,已经很晚了,我们告辞吧。”
海涅冷笑了一声,撑起身体,让开去路说:“那么,路上小心。”
我恍惚地走到迈克身边,又回头看了海涅一眼,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身后的影子隐匿在黑暗中,我回味着他留在我耳边的话。
他说,‘我一向是很有耐心的,也终会等到我想要的一切。’
“我们快走吧。”我焦急地对迈克说。
迈克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带我离开了这座宅子。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是被海涅的话搞得心烦意乱,他似乎有些神经质,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纠结到这种地步吗?他只是说说而已吧,早晚有一天会放弃那些想法的。
“你不想说什么吗?”迈克问。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如果你没有,那么我有。”出乎意料的,他把车停在路边,谈起了一些往事,“我是乔纳森家的私生子,和海涅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母亲去世后,我被父亲带回家,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望着他的侧脸。
“燕妮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养育我长大,教我做人的道理,所以她也是我的母亲,而桌上的每个男人都是我的兄弟,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孤儿,被乔纳森家收养,也成为燕妮夫人的孩子。”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给我一根棍子,让我跟康拉德他们一起去殴打一个欠钱不还的瘪三,那真是个瘪三,他是个酒鬼,不工作也不种地,把两个大女儿送去妓院,用她们的卖身钱换酒喝。我们把他打到吐血,然后这个男人跪地求饶说,他会把自己的小女儿也送去妓院里,所以不要再打他了。你知道他的小女儿才多大吗?十三岁,我们还做过同学。”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罪恶,觉得是我把她逼进妓院的,所以第二天我拒绝参与一切家族事务,收赌资也好,打人也好,我统统不想参与。父亲很生气,他拿鞭子抽了我一顿,说我是个孬种,说养我这种废物是浪费粮食。”
路上驶过一辆辆汽车,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半张脸被车灯照亮,又没入黑暗。他的声音缓慢而冷清,像从某个遥远的深渊里传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我觉得父亲才是废物,那晚本打算逃走的,可燕妮夫人来看我,她给我清理了伤口,并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作为一个男人,你首先要养活自己,那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和立身之本,如果你离开家,会死在街头吗?’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即使没有饿死,也会冻死在街头。”
“燕妮夫人还说,在我们这个地方,男人和女人都很可悲,男人没日没夜重复着单调的体力劳动,却养活不了妻儿,喝酒消愁,却逐渐沦为酒鬼,又反过来伤害自己的亲人。你看不起你父亲,可至少他养活了妻儿,这世上没有哪一碗饭是容易端的,不论你去工厂出卖体力,还是在这里出卖良心。”
迈克忽然看向我,很认真地问:“如果你也有一个酒鬼父亲,而他要把你卖进妓院还债,你觉得这是谁的错?是酒鬼父亲,还是逼债的人?如果此时你去抢劫另一个人,而抢劫来的钱财刚好可以让你免除悲惨的命运,你会不会去抢劫?”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迈克像个哲人,他在黑暗中质问我,给我选择题。
我觉得我有答案,但又不太确定,因为事情没有真正发生在我身上,当然我也没办法去评判别人的选择。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又问。
“我不知道,先生。”
“不知道吗?那到你想清楚的时候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迈克侧身看向我,眼神有些犀利:“如果有一天法律判决诬陷别人没错,掠夺他人财产没错,逼迫他人走投无路没错,你会站在国家法律的一边,还是站在受害者的一边?”
“如果所有人都认定他们有罪,认定欺凌他们是天经地义呢?”
“如果欺凌他们时,你会获得受害者的房子、存款和金银珠宝呢?你会继续站在受害者的身边吗?”
“如果帮助受害者时,你也将受到欺凌和陷害,甚至威胁到生命呢?你也依然站在他们身边吗?”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迈克,他说自己是乔纳森家的私生子,我才发现他和那五兄弟像极了,他们都高高瘦瘦,金发蓝眼,不止是相貌,连说话的语气都有着明显的相似。可他们又有些不同,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
迈克不再质问我了,他迷茫地望着前方说:“我看过你家的信息,你有一个妹妹对吗?跟随你母亲生活的那个?”
“是的。”
“她生父是菲利斯人,这代表她也是菲利斯人,如果你有能力,就尽快送她出国吧。”
“会发生什么吗?”
“文件已经批示了,什么也别问,想办法送她走吧。如果你有别的菲利斯朋友,告诉他们一起走,立刻走。”
暖阳阳的午后,大学的操场上,一群法学院学生正在打板球。
队员都穿着白毛衣和白裤子,带着厚重的护膝,虽然看不懂游戏规则,但他们打得很激烈,观众席也气氛火热。
已经接近傍晚了,太阳西斜,金色的光芒普照大地,所有的东西都黄橙橙的,仿佛给万物镶上了一道金边。
哈里斯带着圆圆的黑色墨镜,白毛衣披在肩头,正用力挥舞着板拍,他朝对手扬了扬下巴,傲慢道:“来吧,别磨蹭。”
对手丢出一颗球,立即被哈里斯打飞出去,场上响起嘈杂的鼓噪声。哈里斯跑完三个来回,成功获得了一分,他用手指抹去额上的汗水,又和队友互相击掌,兴奋地高声欢呼。
杰米·伊登已经很久不来学校了,自从上次学院聚餐后,就再没出现过。除了他的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虽然也去学生处询问过,可他们拒绝透露学生的住址,我只能询问同学,心想也许有人知道他的居所。
布朗特正坐在赛场旁一张阳椅上,他愉快地看着比赛,偶尔鼓掌欢呼。阳光洒在他身上,远离了球场上那富有男子气概的游戏,他显得悠闲自在,像秋日的晚风一样。
我走到他身后,轻声唤道:“布朗特先生。”
他转过身,愣了一两秒说:“安妮小姐……”
球场太嘈杂了,我走近一步,试图让他听清我的声音:“您知道杰米同学的住址吗?”
他背对着夕阳,蓝色的眼睛有点发暗:“我知道。”
“可以告诉我吗?”
“你找他有事?”他问。
“有急事。”我说。
他压了压帽檐,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想见他,如果你很急,我们可以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