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什么别国奸细!都是诬陷!”
我告诉她报纸上的消息后,她沉默了下来,低头咬住指甲,我知道这是她极度紧张,不知所措时的小动作。
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你去和平大厦,找一位里希德律师,他会帮我们的。”
凯洛林很笃定,我却不抱希望,现在卢卡斯先生是被国家批捕的外国奸细,谁会冒险救他呢?
果然几经周折见到那位里希德律师后,也只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没法子,卢卡斯正撞在枪口上了,葳蕤党的党魁现在是经济部长,刚一上任就到处抓扰乱市场的不法商人,现在谁也救不了他。”
“真的没办法吗?”
里希德拍了拍地中海式样的光头,叹了口气:“别说卢卡斯了,首都很多贵族都被抓了!照样坐大牢。”
“那凯洛琳女士呢?她只是卢卡斯先生的情妇,也不能网开一面吗?”
“我打听了凯洛琳的事,她原本不会被牵连的,可她惹恼了那个葳蕤党的军官不是吗?人家就是要指控她,我有什么办法?”
“那……瑞秋她们该怎么办呢?”
“送她们去寄宿学校吧。”
“先生……”
“我也不想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在葳蕤党里有关系,帮凯洛琳疏通一下就好了。”
“可以疏通吗?”
“这年头只要有钱有权,什么不能疏通?”
离开律师事务所后,我在街头徘徊了许久,不知回去后该怎么面对两个孩子。
我倒是认识或许能帮上忙的人,可我凭什么上门求助呢……
回到肉铺时,已经傍晚了,天边的晚霞和墨蓝色的天幕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种忧郁的青色,那种忧郁仿佛连人的呼吸都能遮蔽。
在这阴暗的天幕下,我看到了满脸焦急的茉莉,她匆匆迎上来,张口就问:“怎么样?能救吗?”
我摇摇头。
茉莉叹了口气,垂下眼眸:“凯丽和瑞秋怎么办?”
“凯洛林的律师会把她们送进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啊……唉,总好过收容所,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孩子们呢?”
“已经睡了,白天哭了一整天,她们从小娇生惯养的,连洗脸都要别人伺候,去了寄宿学校后,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晚上我躺在狭小的单人床里,身边躺着睡熟的瑞秋,她睡梦里很安稳,肉嘟嘟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沦为孤儿代表着什么。
辗转反侧了一夜,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窗台上时,我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跳起来穿衣梳头,准备找人帮忙。
两年来的陪伴不是假的,凯洛琳给予我的帮助也不是假的,我不能眼看着她坐牢,而两个孩子失去母亲。
之前那家酒店已经挂上了《普国社会工人党上城区办事处》的招牌,大厅里人满为患,接待处排着长长的队伍,还有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是不是加入这个政党,他们就给我安排工作?”一个排队的青年问。
“不知道,我是来办理小额贷款的。”他前面憨厚的中年男人摇摇头。
“就是这里,我男人的工作就是这里安排的,等会儿你问办事员,他会让你填表格。”一个豁牙的胖女人说。
“可我不会写字。”
“有人替你写。”
“你也来找工作吗?”
“我一个女人找什么工作,听说党员家里超过五个孩子就可以领生活补贴,我过来问问。”
“真的!那我家也能领!”
我排了三个小时,轮到我的时候,腿都软了,前台的小伙子问:“女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请问黑加尔·乔纳森先生在吗?”
“黑加尔·乔纳森先生?”
“是的。”
“很抱歉,黑加尔先生的办公室不设在这里。”
“您能帮我联系到他吗?”
“请问您和黑加尔先生有约吗?您要明白,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先生的。”
“这样啊……”我垂下头,有些不知所措。
“女士,您还有什么事吗?”办事员催促道。
“那……我能见一下……见一下……”我犹豫了好久,都没能说出海涅的名字,一直以来,我都对他不假辞色,之前明明白白拒绝了人家,现在却腆着脸来求他帮忙,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我走出队伍,疲惫地靠在墙上,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大厅里热得喘不过气来,鼎沸的人声也让人头昏脑涨,我忽然有点想吐。
“安妮·纳西斯?”
混沌的人声中忽然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迈克·史密斯正站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
他大步向我走来,蓝色的眼睛上下扫视我一瞬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史密斯先生,我……我有事求见黑加尔先生。”
“黑加尔先生不在芭芭利亚,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咬咬嘴唇,不知该怎么说。
迈克却笑了,讽刺道:“哦~我忘了,你只接受黑加尔先生的帮助。”他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所以你上次和莉莉安·克劳德斯打架时说,要抢她的男人是认真的。”
“先生,请不要再挖苦我了。”我盯着他胸前的徽章,头晕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你见不到黑加尔先生的,海涅他们也不在,有什么需求就跟我说吧。”
可我只是迟疑了片刻,他就不耐烦了,冷声道:“在这儿等着。”
他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几分钟后,一个年轻卫兵找到我。
“您是安妮·纳西斯小姐吧?史密斯先生让您去会客室,我已经帮您叫了医生。”
“医生?”我昏昏沉沉地看着对方。
“您站都站不稳了,快跟我来吧。”
他把我扶进一间会客室,帮我倒了杯水。不久后,一位穿制服提药箱的男人走进来。
卫兵介绍道:“这位是克莱尔医生,让他帮您看看吧。”
医生问了我几个问题,又拿听诊器听了听胸口,然后对卫兵说:“心跳有点快,这种季节要注意休息,及时补充水分和盐分。”
有人给我送来了食物,我喝了一些水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橘色的光辉洒在我的手臂上,能看到肌肤上细小的绒毛。
我眨了眨眼睛,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窝在一张柔软的长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一件男士衬衫,而迈克·史密斯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报纸。
他背对着夕阳,阳光洒在他的金发上,发丝如同白银一样浅淡,耳朵则被日光映得红彤彤的。
他头也不抬地说:“醒了?我离开一下,你收拾好了叫我。”说着他放下报纸,离开了房间。
我不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头一看时,才发现自己衬衫上有两颗扣子开了,我的脸霎时热了,慌慌张张系好衣服,又整理了下头发,才打开房门。
迈克·史密斯站在门外,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走进来说:“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我现在很好,谢谢您。”
他在沙发上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点上了根烟。因为背对着夕阳,他的神情有些黯淡,烟雾袅袅,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很久以后,他才开口:“你不是有事吗?说吧。”
现在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帮我,我简短地对他说了凯洛琳一家的事。
他静静地听完了,在烟灰缸里掐灭烟蒂,起身说:“你跟我来。”
后院有一辆军用吉普车,他打开副驾驶车门,催促我坐上去,然后驱车前往了关押着凯洛琳的拘留所。
他只是吩咐了一声,看守所就释放了凯洛林。
迈克无奈道:“我部下说她太嚣张了,这里的人只是教训她一下而已,没什么的。”
不一会儿,凯洛琳被送出来了,她脸色苍白憔悴,眼角还有一些淤青,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似的,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嚎啕大哭。
回去的路上,她不断哭诉自己在监狱遭到的非人对待,又问迈克:“先生,您是里希德先生的朋友吗?我丈夫呢?他也被释放了吗?”
我急忙打断她说:“这位是迈克·史密斯先生,他是好心才帮我们的,并不认识里希德先生。”
“那卢卡斯呢?卢卡斯也能释放吗?”
“夫人您冷静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我劝道。
凯洛琳却不管不顾地扯住迈克的袖子,恳求道:“先生,帮帮我丈夫吧,我们会报答您的。”
迈克瞪了我一眼,笑笑说:“您就别为难我了,我只是个小职员而已,哪管得了这种事。”
“求您了,他是被诬陷的,是个好人……”
“好人?你丈夫做了什么勾当,你心里清楚。”
“卢卡斯只是个商人……”
“是啊,他只是个囤货乱价,走私粮食,偷税漏税的商人而已,五年前,我们国家因为他这种家伙饿死多少老百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把哭哭啼啼的凯洛林女士劝回家后,又出来向迈克·史密斯道谢。
夜幕降临,男人们都下班了,马路上传来说笑声和自行车的叮铃声。街面上很热闹,附近几家酒馆里人头攒动,充满了情绪激动的酒客,嘈杂宛如码头里的菜市场。几个小孩子光着膀子或屁股,在街上奔跑打闹,为了贪求凉爽,他们把水撒得到处都是,惹来行人的一顿臭骂。
然而再怎么热闹,都没人敢靠近道路旁那辆与这条街格格不入的汽车,哪怕是无知的小孩子,也离他远远的,虽然他只是靠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抽烟。
他长得很高,有宽阔的脊背和消瘦的腰线,整个人在那套精心剪裁的军装映衬下更显修长。路灯昏黄的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的肌肤显出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而那双蓝眼睛正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行人,直到他发现了我。
“好吧,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他翘着嘴角,一脸揶揄。
“谢谢您。”我干巴巴地道了一声谢。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移开视线,看着别处。
空气闷热潮湿,似乎暗示着不久后会有一场大雨。我注意到这么闷热的天气里,他们仍然穿着厚重的黑皮靴,带一顶沉重的帽子,那身军装也浆洗得非常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非常厚实的面料。我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想要跟他闲聊的欲望,张口就问:“先生,这么热的天气,您穿这么厚不热吗?”
他瞥了我一眼,哼笑一声说:“身边有你这样的姑娘,我当然热,热到能喷出火焰你信不信?”
因他出言戏弄,我有些脸红,谁知他又跟了一句:“大概是被你的蠢给点燃了。”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暗暗懊恼刚才随性的交谈,我们毕竟没有那么熟悉。
“你快要毕业了吧?”他忽然问。
我点点头:“还有半年。”
“毕业以后做什么?”
“找份工作。”
他抬起深蓝色的眼眸,盯着我问:“你没在学校里找个男朋友?”
“高中是男女分校。”
他又嘲讽:“真可惜,好不容易进了有钱人的学校,竟然没勾搭上一个有钱公子哥。”
不仅是他,很多老邻居也觉得,我读有钱人的高中就一定会交往个体面的男朋友,他们关注的焦点从不在我的学业上,而是在那似乎马上就要到来的婚姻大事上,对此,我时常是一笑了之的。
“你知道吗?前阵子海涅请求了黑加尔先生,说要娶你。”
像一枚炸弹轰然在脑海里炸开了,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傻傻地问:“什么?”
“海涅说,他要娶你。”迈克面无表情地重复。
我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没有听错吧?”
“怎么?太高兴了,不敢相信?”
“不,不是的!我和海涅根本没有来往过,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他为什么要跟黑加尔先生提出那种请求?”我有些发蒙,我和海涅之间别说求婚,连熟人都算不上吧。
“因为黑加尔先生不点头,你们私奔都没用,但只要黑加尔先生点了头,乔纳森家自然也不会容许你拒绝。”
我心头砰砰乱跳,像钻进了一只不听话的小松鼠,急忙问:“黑加尔先生没有答应吧?”
“你猜呢?”
“是没有吧!这段日子海涅根本没找过我。”
迈克盯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听口气,你似乎不想嫁给海涅,怎么?乔纳森家的少爷配不上你?”
我脊背一僵,忙摇摇头说:“怎么会?是我配不上海涅,我算什么?”
“我还以为你早就眼高于顶了呢,莉莉安说你认识不少富家少爷。”
我叹了口气说:“您为什么总是热衷于挖苦我呢?我是做了什么惹您讨厌的事了吗?”
昏暗的灯光下,我和他的视线对视了一瞬,那深邃的蓝眼睛像在躲着什么似的,刚一碰触就迅速移开了。
他转移话题说:“你猜的没错,黑加尔先生对海涅的婚姻另有安排,他不同意你们结婚。”
“本来就是海涅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吗?不见得吧,海涅这小子冷静现实,该说真不愧是黑加尔先生的兄弟。”他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有一天他能如愿以偿呢,到时候,就轮不到你说愿意不愿意了。”
他忽然丢掉烟蒂走到我面前,微微弯腰,视线与我平齐,用一种充满蛊惑的口吻说:“乔纳森再也不是新城的泥腿子了,他们拥有了比钱和美酒更让人疯狂的东西,甚至一句话就能让人从天堂跌落地狱,也能一句话就把人从死囚牢里带出来,就像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觉得权利很迷人?你就不想嫁给乔纳森吗?即使不做妻子,只做情妇,也照样能享有他们的荣光……”
“您别说了!我不配,即使做情妇,我也不配!”我羞耻地说。
“呵!”他冷笑了一声,“你没有这么幼稚吧?求人帮忙,却不打算回报任何东西?”
我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寂静冰冷的夜晚,那个晚上我强硬地告诉他,自己只借5银币,下个月就还。我还告诉他金钱像美酒一样会腐蚀人心,所以我不要他的钱。
那个时候我还太幼稚了,我的世界遇到的最大麻烦,也只需要5银币就能解决,所以我就觉得自己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是现在呢?
我还能强硬地说出,谢谢你帮我,我会尽快回报你吗?
我说不出‘谢’,因为我怕他问我打算怎么谢他。
像我这样的人,能回报什么呢?在所有人眼中,我都一无所有。
威廉那天说,你疯了?你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要照顾两个没妈的孩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雇主而已,她们给你钱,你付出了劳动,还有什么!
还有我的回报啊!我虽然一无所有,但父母兄弟,朋友雇主,甚至是黑加尔先生,所有给过我恩惠的人,我都回报了我能回报的一切,这不是父亲教导我的吗?他说我们纳西斯家是知恩图报的。
我犹豫了一会儿,咬咬嘴唇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回报您,我一定会回报。”
“别说如果,听上去很遥远。”
“可我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都没有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你。”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但你要确定,我的确有你要的东西。”
他紧紧盯着我,眼神复杂极了,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我也垂下了头,盯着满是裂纹的水泥路面,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你知道西国和伯纳国即将停止对我国的贷款项目,并缩紧赔款的事了吧?上面下达了预警,说也许会出现大范围的企业破产和工人失业,你这样的女孩子还能找到工作吗?”
这半年来我专注于学业,很少看社会报纸,对舆情所知甚少,这个消息倒是没听说过,难怪威廉哥哥总是抱怨生意难做。以前还能寄希望于卢卡斯先生给我安排工作,现在也没影了。
“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份办公室文员的工作,只需要做做笔记,泡泡咖啡,待遇也不错。”他看了我一眼又说,“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谢谢您,可如果有机会,我想回家乡当老师……”
他皱起眉头,似乎生气了,抿了抿嘴角说:“随你。”
然后他跳上汽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星空闪烁,孩子们的欢笑声透过暮色传来,远处的酒馆里有女人唱起了小曲,两个醉汉互相搀扶着从走出来,在马路中央吐了一地。这景象与新城的夜晚有些相似,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趴在窗台上,看乔纳森家族的人骑着高头骏马横行街头的场景,他们凶狠、暴力、残忍,靠压榨别人发家。
现在他们终于走出新城,站上了更高的舞台。那些打人害人的情景像被风沙侵蚀的雕刻一样,掩盖了真实,永远埋藏在黄沙之下,剩下的只有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乔纳森。
而我,我只是一个不知前路,还总做傻事的穷姑娘,我们像两条永远不会交织的线,根本不是一路人。
回去肉铺,茉莉已经哄凯丽和瑞秋睡下了,凯洛琳换洗了衣物,正在窗前晾头发,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她见我回来,忙起身说:“史密斯先生离开了?”
“是。”
“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您别放在心上,早点休息吧,这些天您受苦了。”
凯瑟琳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望着窗外热闹的街景说:“我以前是个小歌星,跟着剧团到处跑,遇到卢卡斯才安定下来,虽然没能嫁给他,可他给了能给我的一切。”
我拍拍她的手说:“卢卡斯先生一定可以平安脱险的。”
“谢谢你,安妮,我没想到最后留在我们身边,帮了我们的竟然是你。”她握紧我的手说,“我不会忘了你的。”
第二天,她一早就出门了,可直到深夜才回来,头发散乱,鞋子也没了,像被人打劫了似的。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茉莉担忧地问。
凯洛琳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走进卧室,抱紧了两个孩子。
半夜时分,她敲响我的房门,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了住处,明天就带凯丽和瑞秋离开。
“卢卡斯先生的朋友们怎么说?”我问。
凯洛林摇摇头:“他们都没有办法。”
“卡梅伦先生呢?他现在是葳蕤党高层了,他也没有办法吗?”
“呵!他!他是个卑鄙小人!无耻的混账!过去一起赚钱的时候,他比谁都贪婪,现在他撇得一干二净,对我们见死不救,我看他将来有什么好下场!”
我默默叹息,又问:“您去哪里落脚呢?”
“别担心,卢卡斯的妻子汇来了一笔钱,让我帮卢卡斯打官司。”
“他妻子不来普国吗?”
凯洛林摇摇头:“你不知道,普国上层对菲利斯人很不友好,都说是他们造成了经济危机,卢卡斯的妻子害怕受到牵连,根本不敢来。”她恨恨道:“都是那个该死的葳蕤党!他们在背后胡说八道,乱按罪名!”
“听说逮捕令是从首都下达的,营救卢卡斯先生不容易吧?”
凯洛林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勉强对我露出个笑脸:“我已经找到愿意帮我的人了,明天就搬去他那里,只是我不方便雇佣你了。”
“当年多亏了您的收留我才能上学,现在我即将毕业,家里也宽裕了,可以继续上学的,您别担心。”
“那就好。”凯洛林掏出一张纸,用力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就当是我的谢礼,等卢卡斯安全了,我们再上门答谢。”
那是一张50金的支票,我急忙推拒:“不,不行,我不能收,您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我也想给你别的,可我除了钱没有别的东西,你不收下,我还能拿什么谢你呢?我都知道了,那几个挨千刀的贱人要把凯丽和瑞秋送去收容所,要不是你站出来,我们母女就完了!这辈子都没法活了!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个,就当宽慰我的心,求你拿着吧。”
凯洛林神情凄然,这张薄薄的纸也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找了什么人帮忙,又为什么要搬到他家里住,我只是在她略有些疲惫的劝说下收下了这枚支票。
清晨,朝阳自东方升起,西边深紫色的天幕中缀着几颗闪烁的星星。
这个时间,街上还没有行人,一辆汽车却早早到来,接走了凯洛林和双胞胎。
开车的小伙子很年轻,带着葳蕤党的袖标,搬运行李的时候一举一动都很谨慎。
我目送她们离去,直到汽车消失在挂着薄暮的道路尽头。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穿过校园前往老师们的办公室,夹道旁十几棵挺拔的白桦树在微风中舒展着枝叶,风吹叶响如同一片欢歌笑语。偶尔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叶脉翠绿,边缘却已经枯黄,我捡起树叶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在清凉的微风中,仰望那透过枝叶漏下来的璀璨日光,一片夺目中满是秋日的暖意,让人生出难言的迷醉。
弗雷老师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籍和纸张,看上去非常杂乱,他有些迟了,气喘吁吁走进来,在板凳上坐下,擦擦脑门上的汗说:“不好意思,我迟了,来说你毕业的事情吧,你想要学校的推荐信是吗?”
“是的,毕业后我想回家乡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进小学当一名老师。”
“没有别的打算吗?你成绩这么好,文章也出类拔萃,去管小孩子实在埋没才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写其他介绍信,呃……公司文员、秘书、家庭教师,都很适合年轻女孩子做。”
“谢谢您,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帮我开一张大学的推荐信吗?”
“你要上大学!”弗雷老师很惊讶,他夸张地搬开凳子,面对着我问:“你有推荐人吗?”
“没有,上大学需要推荐人吗?”我不解地望着他,“不是通过大学的笔试和面试就可以了吗?”
“哎……虽然男生只要通过笔试和面试就行了,但女生……”弗雷老师摇摇头说:“每所大学招收的女生名额都有限,除非有专人推荐,否则是不能提出申请的。”
“我该找什么人推荐呢?”
“等一下,等一下。”老师严肃起来,前倾着身体说:“孩子,你是认真的吗?你想去读大学,还是随便问问而已?”
自从听说大学招收女性的消息后,进入大学这个念头就像鬼影一样徘徊不去。丹尼·约根森每年的学费要70金,四年就是280金,把我们全家卖了都不一定值这么多钱,我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个念头太蠢了,人不应该奢望高攀不起的东西。
可无论我舍弃多少次,它都像皮球一样一次次反弹回来,且越蹦越高,不断刷新着自己的存在感。到最后我已经不再试图忘记它,而是思索着也许可以先工作几年,积攒一些钱,再找一所学费相对便宜的大学了。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说:“您知道我家的情况,虽然想继续读书,可是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打算先工作几年。”
弗雷老师摇摇头:“说真的,我不建议你读大学。”他抬了抬眼镜,十分认真地说:“我没有反对女孩子上大学的意思,你要明白,我在女校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深知教育对女性的重要性……”
“我明白的,弗雷老师,我只是暂时没办法放弃这个愿望,所以想求一份推荐信安慰自己罢了。”我垂着眼眸说。
老师叹了口气,用袖子擦擦脸颊上的汗水,笑着抱怨:“已经入秋了,天气还这么热,也怪我太肥了,走几步就出汗。但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咱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帅小伙呢,走在大学城里,能把酒馆里的女招待迷得昏头转脑。”
我忍不住笑了。
“你别笑啊,老师从不骗人的。可惜那时候我白天读书,晚上去报社打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忙得像陀螺一样,根本没机会和女孩约会。不像我的同学,他们有家庭支持,就算在大学里混日子,也总能混到文凭,毕业后也有更好的去处等待他们。”
老师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冲了杯茶,然后双手捧给我,感慨地说:“大学毕业后,我做了高中老师,不论地位还是收入,都直接跨入了中产阶级,曾经的付出都有了回报,也算得偿所愿。可大学期间,整整四年时间,我没有休息过一天,毕业后还欠着一堆贷款,回想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一个女孩子,能过那样的生活吗?你要明白这个世界是很不公平的,尤其对我这样的穷人和你这样的女孩子,就算拼命读完了大学,也不一定能获得理想的工作,你能明白吗?”
弗雷老师的声音很温柔,劝慰的话里带着真诚的善意,他说的那些隐忧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捧着老师端给我的红茶,水面上映着了一张沉默而迷茫的脸,那正是我,一个一步步走到今天,但仍然对前路彷徨无措的人。
“这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很多人的思想……”老师似乎很为难,他张开双手,做了一个推拒的动作说,“你知道吗?越是聪明人,有时候越容易骄傲自负,会被一些大道理蛊惑,比如现在那个葳蕤党的某些言论,呵呵,愚蠢之极,我连提都不想提……总之,大学里很多人反对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到现在每所大学都只开放了几个名额,而每个名额都必须获得特殊推荐。比如圣安慕斯大学,去年入学的女学生中,每一个都是在曾经的女爵,现在的莫迪基金会会长安竹拉·斯科蒂沃女士的推荐下入学的,那种地位的女士可不是谁都能结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