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意眨了眨眼,难掩讶色。
他……注意到了吗?
霎时,本是酸软的右手手腕越发沉重。她素来娇生惯养,像今日这样拿着大勺不断舀粥,手腕哪里经受得住?
伽莲竟然发现了。
喜上眉梢,赵如意接过药瓶。这下午乱糟糟的,这回她是笑得开心:“那就多谢圣僧了。”
“难为圣僧观之入微,本殿会好好用药,不枉费圣僧对本殿的一番……情意。”
后面两个字,轻轻咬着,像那桃花落于湖面,泛起点点涟漪,绮丽又旖旎。
男女之间,有时在一个缱绻的眼神,有时在一句喑哑的呢喃。
长公主固然是此中高手。
然而,绵绵情意到了伽莲面前,他双唇弯起,不仅坦荡荡接了,而且还道:“殿下,贫僧对殿下的情,乃敬之重之,亦如这世间万物。”
赵如意嘴角的笑凝住。
又见伽莲双手合十,清澈的瞳倒映着自己,又像空空装不进任何东西。
“万物有情。贫僧修行尚浅,却时常谨记我佛教诲,怜惜天地万物。殿下是性情中人,贫僧敬重殿下果敢,也感激殿下慷慨赠礼,造福百姓。只是贫僧此生之责,在于弘扬我佛之法,道阻且长。”
“我佛慈悲,愿渡天下有缘人。若殿下心向往之,达摩寺修为比贫僧高深者众,可为殿当引渡之人。”
“还望殿下珍而重之。”
说罢,竟然合掌行礼,转身飘然而去。
夕阳如残血,染红那滚滚僧袍。他如朝圣的信徒,步步朝向落日走去,后方是浊世翻腾的俗妄□□,却丝毫也追不上、沾不了。
赵如意站地原地,直勾勾盯着那抹白色在视野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殆尽。
阿桔上前,忍不住说了句:“殿下,要不……算了吧。”
圣僧并非不懂情理,相反,他玲珑剔透。救人、抱人、赠药,不过是出于慈悲心肠。收礼、施粥,既不失了长公主的脸面,又明明白白地向世人宣告,他与长公主之间并无暧昧。
方才那些话,就连阿桔也听明白了。
伽莲对长公主,不过是出于敬爱。他敬爱长公主,也敬爱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长公主与这夕阳微风,并无不同。
圣僧的心,终究皈依我佛,不惹尘埃。
确实不同于赵如意以往所遇那些男子。对于长公主的示好,他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强硬拒绝,反而泰然之处,用一种几近圆滑老练的手段,巧妙化解了。
如今,他最后几句话,表面上字字敬爱长公主,可实际却说得明白:
他一心向佛,若仍要纠缠,那到时赵如意去达摩寺能见的,只有其他高僧。
心澄眼明,知世故却不世故,处处全了赵如意的脸面,却也不卑躬屈膝,枉顾了自己。
这样的人,确实配得上“圣僧”二字。
此刻,就连阿桔也希望主子就此放手。伽莲此人,就像一汪春水。上善若水,无懈可击,根本没有丝毫破绽可言。
夕阳渐渐坠落,幕色开始笼罩这座宏伟的都城。将暗未暗,正是逢魔时刻,赵如意面无表情,明艳的容颜在这片未拢的幕色中,莫名添了几分阴翳。
“算了?”她目光轻移,拇指摩挲手里药瓶。
怜惜天地万物?这么温柔,只会教人越发不能放手呀,圣僧。
美艳的面孔如同鬼魅,轻轻扬起笑,勾魂夺魄,看得旁人心惊。
她看上的人,断断没有放手之理。
饶他是真佛转世、菩萨下凡,她赵如意也必要他六根不净,为她坠落红尘,惹得一身爱恨嗔怨。
碧空白云,夏风轻拂,今日俨然是个晴好天。
达摩寺僧众亦如平日,晨起诵经,迎接香客。不过,又比往日多了几分忙碌。皇室祈福大典过后,迟些又有
“那长公主应该不会再来了吧?”伽释跟在两位师兄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师兄伽蓝侧过头,不以为然:“昨天你伽莲师兄已讲得明白,她送的东西也悉数换成粥粮施给百姓。但凡那长公主有脑子,也该知道,再来也没好果子吃。”
伽蓝对长公主显然厌恶至极。
这么说是有道理。不过伽释特地走快数步,绕到伽莲面前,想听听正主的意见:“伽莲师兄,您觉得呢?”
伽莲对上他充满好奇的目光,不禁微叹,“既已是昨日之事,便已过去,你们何苦纠结于过去,仍要放在心上呢?”
一言便显修为高低。
不止伽释,连身为师兄的伽蓝也念了句:“阿弥陀佛,惭愧惭愧。”
圣僧伽莲,当真拿得起、也放得下,心境澄明,四大皆空。
师兄弟三人走至前庭,又听得大门外步履匆匆,竟是大批人马正鱼贯而入。来人穿的都是官服,是大理寺的人。
自从那日祈福大典出现不明刺客,又有长公主遇袭后,大理寺便奉了皇命,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今天来的,跟昨天来的还是同批人,不同的是,为首的却换了个。
大理寺官差分两列而站,一道身影大步流星走进来。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穿绯色官袍,肤白眉长,一双眼隐隐藏着精光。貌俊雅且带着几分凌利,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主持方丈率着众僧前来迎接。
旁边副官主动介绍:“这位是大理寺卿薛青竹大人。”
“老衲与鄙寺众人拜见薛大人。”
“方丈免礼。此次大理寺奉命查清祈福大典刺客一案,此前本官因公差在外,所以才交由部下先行调查。今日本官来,自当抽丝剥茧,查明一切,还望方丈给予方便。”
“这个定然,薛大人有需要之处,鄙寺自当全力配合。”
薛青竹行了佛礼,越过众人朝里走去。只是经过伽莲面前时,那双精明的眼紧紧盯住他。
饶是等他走后,就连伽蓝也忍不住低声问:“师弟,你认识这位薛大人?”
伽莲摇头。
“缘何他那样看你?”
那眼神,明晃晃与善意挂不上钩。甚至,莫名带着敌意。
伽莲还是摇头,“我与这位薛大人乃初次见面。”
既是初次相见,这位薛大人这种莫名的敌意……岂不是太奇怪了?
伽蓝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反正,待会咱们小心些。”
伽莲只念了句“阿弥陀佛”,俊美神圣的面孔依旧如初。仿佛这世间万物,没有任何能令他动容的。
伽释也习惯了,他的师兄永远是岿然不动,如山般稳固,亦如风般捉摸不透。
* * *
薛青竹,大理寺卿,声名赫在外。他年纪轻轻,却已是深得皇帝器重,凡到他手里的疑难案件,不出七日必破。素闻他办事雷厉风行,今日来达摩寺亦然。不同于昨天,今天官差们分成数队,将达摩寺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部分地砖都被敲开。
当日行刺者共十人,其余九人失手被擒,纷纷咬舌自尽。唯有一个,因挟持长公主,被伽莲击毙。
于是,薛青竹站在大雄宝殿,身后是庄严金身佛像,他脸上却弥漫静肃之气,沉声问道:“伽莲大师,当日你既已发现刺客行踪,缘何不上报皇上,而要私自解决?”
“大人,那日寺中发现有闲杂人等混入,可并不能断定来者何意。贫僧原想将他们驱赶出寺,再行擒之,一方面是不想耽误皇上祈福吉时,另一方面若他们并无恶意,也无须虚惊一场,扰了皇上兴致。”
伽莲缓缓解释。这理由听着并无任何不妥,唯有达摩寺的僧人们才知道,伽莲当初未明刺客身份时,生怕仓惶上报,万一那些人并无恶意,到时也被治罪,祸害无辜。
私自将他们引出寺,若只是普通宵小,便小惩大戒,可大事化小,将人放了。往大了说,倘若真是刺客,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达摩寺高手如林,更何况,还有伽莲亲自坐阵。
圣僧慈悲之心,足见于此。可惜谁也没料到,偏偏遇上迟到的长公主。
薛青竹听完,却是冷哼道:“皇上御驾亲临,你既已知寺中混有刺客,却不上报,此乃欺瞒皇上!”
“等等,”伽蓝见这姓薛的断章取义,认定他是故意来找茬,当即忿忿道:“我师弟不是说了,事先我们不知是刺客,而且,那日吉时将至——”
“贵寺莫非当本官是傻子吗?”薛青竹冷冷打断他,目光灼灼却是盯着伽莲:“吉时未至,又发现寺中混有可疑人物,不立即上报皇上,让羽林军缉拿,还要将他们引出寺外。这样做,这背后其实……是要放那些刺客,对不对?”
一时间,众僧语噎。
这薛青竹竟敏锐至此!
“你们此举,倒让本官怀疑,那些刺客究竟是自己混进来,还是原来就是这寺中僧人?”
“你说什么?”众僧愣了愣,伽蓝当变了脸色,“你怀疑我们跟刺客有关系?”
薛青竹双手负后,微抬下颌,俨然胜券在握,“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本官有权利怀疑一切人和事。”
凌利的眉眼锁定伽莲:“尤其是你,伽莲大师。当日唯一的活口死于你手,究竟,你出手只是为了救长公主殿下,还是另有隐情,还得烦请你跟本官回一趟大理寺,说个明白。”
殿中不少僧人倒抽一口凉气。
这大理寺内的雷霆手段举世皆知。凡进了大理寺的人,没落个大罪,起码也得落个半残。
这下,连方丈都出来说话了:“薛大人,老衲可向您作保,伽莲断然与刺客无关。您有什么想问的,我们自当知无不言,还请您高抬贵手。”
“本官这里,只有律法,没有‘高抬贵手’之说。”薛青竹左右示意,官差们按住腰间长刀,满面肃杀之气。
伽蓝等人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找伽莲麻烦?这群武僧也是暗暗蓄力,形势俨然一触即发。
薛青竹见状,盯着伽莲冷笑:“达摩寺贵为天下第一寺,伽莲大师你又身负‘圣僧’之名。今日你们要与大理寺作对,难不成,是要违背皇命,违抗皇上!”
欺君的罪名瞬间扣下来,众僧敢怒不敢言。唯有伽莲,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才走上前,坦然道:“薛大人,方才贫僧所言,句句属实。就算进了大理寺,贫僧也不会改一字一句。”
“那可不一定。”薛青竹自然由不得他过关:“是否另有隐情,还是请大师到大理寺慢慢想,慢慢说清楚吧。”
这姓薛的果然是冲着伽莲来的。
伽蓝等部分武僧暗暗握紧拳头,心中怒火已喷薄欲出。薛青竹一眼扫过他们,唇边勾起冷笑,却是示意官差上前将人带走。
眼见大雄宝殿之内,犹如挤满一桶火油,那引爆灾难的星火即将落下,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喑哑却透着几分娇媚的声音横生生插/进来。
“是谁要进大理寺呀?”
闻声,所有人骤然怔住。
一道绯红窈窕身影在侍女搀扶下,款步迈过门槛,闯进众人视线。她犹如夏日怒放的红芍,灼灼夺目,璀璨生光,令人移不开眼。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薛青竹。这位冷面大理寺卿快步上前,神情间染上几分不赞同,“殿下,山高路远,路上又颠簸,您怎么就过来了?”
见面没有行礼,言辞间反倒带着几分关怀亲昵,自然而然地将其余人等隔绝开来,足以彰示他俩之间的不一般。
赵如意双眸掠过他,却定定落在那抹圣洁的白色身姿上。
“本殿不来,还不知薛大人好大的官威,竟然还要将本殿的救命恩人带进大理寺严刑拷打。”
轻飘飘一句,着即让今日威风凛凛的大理寺卿瞬间怔了怔。
薛青竹抿紧嘴角,缓缓才道:“殿下,下官今日奉命前来查明您遇袭一案。当日,达摩寺发现刺客,没有上报皇上,更有僧人伽莲将其引至寺外。那十人中,有九人服毒自尽,唯一的活口非但挟持了殿下,还是被伽莲所杀。此事蹊跷至极,下官召伽莲到大理寺询问案情,乃是按章办事,还望殿下明察。”
一件原本干干净净的事,由薛青竹嘴里说出,倒染上阴谋的色调。伽莲自然不会强行解释,可他的师兄弟们正要为其辩解,就听先前被他们视为大敌的长公主哂笑一声。
“薛大人所言极是。这案子嘛,自然是要好好查。不过,就像薛大人所说,此处山高路远,山路又颠簸,横竖也不必把人家圣僧折腾得麻烦。有什么想问的,就在这里问吧。”
说罢,她一个眼神,身后侍女们立即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她们搬来木椅,放于众人面前。
拖曳着一身绯红长裙的赵如意款款落座,左手虚搭扶手,右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盯着薛青竹与伽莲,声音懒散,“喏,开始吧。”
第1章 圣僧危机(2)
长公主堂而皇之坐在大雄宝殿,一时间,大理寺卿也愣在当场,“殿下,您……”
“薛大人既是来查明本殿遇袭一事,本殿是苦主,怎么,连旁听的资格也没有吗?”美眸顾盼,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薛青竹沉声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你跟本殿谈‘规矩’?”仿佛听了个笑话,赵如意换个姿势,优哉游哉盯住他,“薛大人,此次被刺客挟持的是本殿,刺客想要刺杀的极有可能是本殿的弟弟,本殿如今心急如焚,想要知道真相。眼下咱们都在事发之地,有什话不能在此问的,要来跟本殿谈‘规矩’?”
“好呀,本殿把话说白了。此时、此地,本殿,便是‘规矩’。”
赵如意微眯起眼,瞬间,就把薛青竹想要说的话堵死了。后者暗暗咬牙,特地瞥了那位云淡风轻的圣僧一眼,才上前一步:“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目光在对方与伽莲之间逡巡,赵如意红唇微勾,施施然起身,带着薛青竹到殿外。
殿中众僧静候片刻,就见二人从殿外回来。长公主依旧骄矜傲气,只是那薛大人面色却有些不好看。
看来,还是长公主“位高权重”,压人一筹。薛青竹命人备上纸笔,当场提问伽莲。
诚如伽莲所言,他能说的,之前也都说完了。
达摩寺事先并不知那些人是刺客,击杀那唯一的活口,不过也是为了救长公主。
薛青竹拿出他平时审问的手段,反复追问,可伽莲始终对答如初,并无任何纰漏。
这般反复折腾下来,不知不觉,日头渐斜,竟已过了未时。
椅子里的赵如意用过午膳后,耳朵听着来回重复的问题,头颅早就小鸡啄米般点起来,跟之前八面威风判若二人。
这事……放在长公主身上,好像也是合情合理。
毕竟,这位是出了名的骄奢恶劳。
最后还是薛青竹“体贴”地唤醒赵如意,“殿下,时间不早了。下官这边还有问题尚未问完,不如下官派人护送您回府,可好?”
众僧心中一沉,怕这姓薛的分明是想让这尊大佛先走,后面又要想法子刁难伽莲了。方才来回问的,不都是相同的问题吗?
伽蓝忍不住问出声,却被大理寺的官差喝住。
赵如意打了个呵欠,像是没听见似的,摆了摆手,“既然时间不早,薛大人也先回吧,明日再问,也不迟。”
薛青竹:……
他咬了咬牙,“不,今日下官打算宿在达摩寺,继续研究案情。”
众僧心中更是担忧。这薛青竹是铁了心要针对伽莲。
这话一出,赵如意却是眼中大亮,当即拍着扶手叫道:“那好,既然薛大人要留宿,那本殿也留在这儿,好看着你破案呐。”
薛青竹、众僧:!!!
等等,不是这样的!
达摩寺建寺以来,从未留过女眷过夜。不提薛青竹心中那些弯弯绕绕,主持方丈第一个站出来,委婉提醒这位贵人。
此事传出去,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呀!
长公主夜宿达摩寺,这不仅是事关达摩寺清誉,也关系到赵如意的名声!
但是赵如意铁了心要留下来,就算薛青竹改口要回,此时她也不允了。至于那些个大和尚……
“本殿可是心系案情,若拘泥于俗礼,非要本殿下山。薛大人铁面无私,保不准,今夜薛大人若有什么新发现,要请哪位大师到大理寺……”
说话的同时,她轻飘飘瞥过伽莲。
大和尚们瞬间就没话说了。
赵如意说的对,若没她坐阵,那大理寺卿若真要为难伽莲,他们谁也没办法。
于是,达摩寺迎来第一位夜宿的女眷。
按常理说,一位娇滴滴的公主住在满满都是和尚的庙里,合该是公主惴惴不安。可今夜,达摩寺上下如临大敌——
比起故意寻麻烦的薛青竹,更可怕的,俨然是那位娇艳妩媚的长公主。
明月初升,伽蓝与伽释便齐齐坐在伽莲房内。
“师弟,今夜你且放心。有我们在此,那长公主就算来,她也不敢把你怎样。”
“是啊师兄,我和伽蓝师兄今夜不走了,就在你房中打地铺。无论谁来,咱都不怕。”
这二人握紧拳头,活生生如大敌将临。伽莲罕见的,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们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任人为所欲为么?”
“你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伽蓝忿忿道:“姓薛的老拿皇命压咱们,那长公主就更加不必说了。”
伽释也点头:“他们一个明显要害你,一个要强占你,师兄,你太危险了!”
伽莲难得长叹一声,双手合十,只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一桩接一桩,如乱麻般无故生波,只能权当是磨练罢了。
只不过,磨练比想像中来得要快。薛青竹那边没动静,赵如意这边却派来人。
“圣僧,殿下说想起当日遇袭一些细节,想与您共同探讨,请您到中庭一叙。”
借口,分明就是借口!
可这借口又寻个极为巧妙,在这个节骨眼上,伽莲无法推托。
伽蓝暗啐一句“卑鄙”,想要跟上,却被侍女挡下来。
“殿下有命,要与圣僧商议之事极为机秘,不能让外人知道。”
伽蓝:不仅卑鄙,还可恶至极!
伽莲自然孤身赴会。侍女引他行至中庭,方走近,鼻间便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香味。
起先寺中这一隅不过摆着石桌和两三石椅,简朴天然。今夜,那石桌石椅被铺上锦锻,又摆上香茗茶炉,还有若干素斋小菜。旁边,鎏金瑞兽香炉中腾起缕缕白烟,香气撩人。
是莲花的香味。
当然,最为惹眼的,还是端坐在石桌前的美人。
她似乎生来就如火般灼目,身上衣裳无不艳丽浓稠。白天绯红长裙褪下,换成桃红罗衫齐腰襦裙。这般颜色,放普通女子身上,自然显得媚俗造作,可因为是赵如意。
天生丽质,艳丽极妍。她惯来能将这些浓墨重彩的颜色,收为长公主尊贵奢华的一抹点缀。
“圣僧,长夜漫漫。何不对月品茗,方不浪费这大好的月色?”
红衫中露出的一截手臂,慢条斯理端起茶炉上的茶壶,往杯中倒了茶。赵如意半侧着脸,眸色亦如这月色,幽幽化出一池缱绻。
伽莲神色如常,坦然入座,张口只问:“殿下,您说想起遇袭当日之事,要与贫僧商讨,敢问殿下想起什么线索吗?”
“这个嘛……”赵如意红唇轻勾,“忘了。”
若是伽蓝大此,肯定拍桌怒而奋起,大骂一句“岂有此理”。
可坐在这儿的是伽莲。圣僧双手合十,只念了句“阿弥陀佛”,毫无怒意。
赵如意微微向前倾,眼神半点不加掩饰,就盯住这张冠绝神都的脸。
眉、眼、鼻、唇……这张脸,若蓄起长发,那便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可如今剃了发……赵如意忽地觉得自己原先肤浅了——
恰恰因落发为僧,这人身上被佛光笼罩,那种超然于红尘之外,沾不得七情六欲的气质,才令人更加着迷。
当真绝色。
她不知,自己嘴角不断上扬,倏然间,也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圣僧,你真是本殿生平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性情也温柔如水,极品、堪称极品!
闻言,伽莲难得怔了怔,依稀间仿佛看破这些天赵如意对自己这种莫名的执着,尔后微笑轻叹:“殿下,世人皆被色相所惑。可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生老病死,皮相之美不过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您何苦执着于此呢?”
若是平时,其他秃驴对长公主洋洋洒洒扯大道理,早就被人拍出去了。
但伽莲不同。
赵如意发现自己越发喜欢听他说理,“不然呢?你说了,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总不能叫本殿放着美的不要,对着丑人过日子吧。”
伽莲笑道:“可是,贫僧也是凡人,会老、会病、会死,终将一日,殿下眼中的贫僧,也会变得垂垂老矣,成为您口中的‘丑人’。”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圣僧。”赵如意端起茶杯,秋眸像有无数情丝,缠缠绕绕。别说男人,就连旁边侍茶的阿桔看了,一颗心都跟着荡漾起来。
长公主在男色这方面“战无不胜”,权势不过是表面,实际上,对着这样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又有哪个男子把持得住?
“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本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来。”
茶水伽莲拒绝不了。杯子在空中轻碰,发出悦耳响声。
圣僧自然不是个会找话的,赵如意却也不说话,只是灼灼盯着这张神圣的脸。那目光过于暧昧多情,若是寻常男子,早就坐立不安。
然而伽莲却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良久,赵如意对他兴趣不减反增,只问:“圣僧,你是不敢看本殿吗?”
伽莲行了佛礼,眼睛才直视这位长公主,淡然道:“殿下,贫僧看与不看,又有何关系呢?”
圣僧说话总是四两拨千斤,又将问题踢了回来。赵如意并不介意,她习惯打直球:“当然有关系了。人与人之间,贵在真诚相交。咱们共坐对饮,你却连也不看本殿一眼,是觉得本殿俗人一个,粗鄙不堪,入不了你的眼吗?”
先扣顶大帽子,再让对方心生愧意,顺着她的意思来。这是长公主惯用的伎俩。
果然,伽莲也避无可避地入了套。
“殿下艳若桃华,又岂是俗人?”
“是么……”赵如意目光幽幽,不动声色地起身,换到他身旁的石椅坐下,染着鲜红蔻丹的纤手虚虚描着他脸部轮廓,最后,食指轻挑起他的下颌。
一轮明月被乌云半遮半掩,清辉柔光忽地暗下。
“那,你好好看我呀……”
月色骤然染上几分喑哑暧昧,亦如女人缓缓靠近,不断侵袭过来的体香。
“今夜,我可是特地为了你,才留在此处,你要拿什么报答我呢?”
“伽莲……”
第一次,她轻轻唤了他的名。
伽莲抬眸,女人眉眼含情,是在邀请,邀请男人对她为所欲为。
如魑如魅。
勾得人心中恶鬼丛生。
骨节分明的手攀上女人,此时,乌云完全遮蔽明月,恰是——
邪念破闸而出时。
此时,手腕被拉开,围绕在彼此周围的缱绻宛如凝住。
身前男人眨了眨眼,眸色澄明,只道:“殿下今日相助,贫僧自当为您诵读《吉祥经》,每日晨昏各一次,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以祈求殿下吉祥如意,随心而喜。”
所有绮丽的色彩瞬间被风吹散。月船冲破乌云,刹那间,又是月明风清。
赵如意怔了怔。
就连旁边的侍女阿桔也意外,她的主子向来“战无不利”,没有哪个男子能在这样的美色中挣脱开来。
伽莲是第一个。
圣僧收回手,径自起身,双手合十,又行佛礼:“殿下,山寺夜凉,还请您早些歇息,匆吹了寒风。”
“等等!”赵如意回过神,错愕中又透出薄怒,“不准走。”
伽莲已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左右侍卫忽然上前,伸手就要拦下他。
然而一晃眼的功夫,众人只觉眼前白影如烟,再定睛,伽莲早已立于他们数步之外。
莫说拦人,竟连他的身形都看不清!
天下第一……实力竟如此深不可测。
赵如意柳眉拢紧,到了嘴边的肉还飞了,自然怒气难遏。
今夜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伽莲走的!
桃红如燃火般的身影正起身,却有道清冷的声音硬生生闯进来。
“殿下!”
大理寺卿骤然走进中庭。只见他换下官服,穿上青衫,手里还抱着一把古琴。朗朗月色,真是人如其名,月下青竹,别具风流。
眼尾斜过伽莲,薛青竹面色浮现不屑,对上赵如意时,却一扫清冷,忽而变得温和。
“我见月色正好,正欲邀您赏月。还记得,去年中秋,您还说最喜欢听我弹的《婵娟》。”
见状,伽莲面含微笑,只是远远行了佛礼,转身离去。
赵如意:……
偏生,视野很快被薛青竹占据。
他宛若没看见石桌上那两个茶杯,“殿下,知您要夜宿,我特地让人下山去取了琴来,今夜——”
好事被打断,赵如意粉拳握了又松,对上薛青竹示好的俊脸,直接勾起唇,皮笑肉不笑道:“山寺夜凉,本殿怕被寒风吹了,就不赏月了。薛大人,你自个儿慢慢赏吧。”
红袖一挥,她径自越过薛青竹,无视了对方脸上掠过的不甘。
葱指潦草翻过《吉祥经》,又随意合上。赵如意将书甩到阿桔怀里,百般无聊地望向窗外。
正如伽莲所言,山寺夜凉,长夜漫漫。
实在忒无聊了。
阿桔自然知道主子心中所想,只将特地寻来的经书放好,又劝道:“殿下,那圣僧油盐不进,又不懂您的好。您要觉得无趣,不如还是找那薛大人吧?奴婢瞧着他倒痴情。”
“不要,没意思。”赵如意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