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微微侧过头,阳光透过微尘,照亮这半张明媚夺人的脸,个别定力不足的小僧甚至赶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赵如意的目光只盯住为首的白衣僧人,红唇微勾,“圣僧……咱们后会有期。”
眼波婉转,神态妩媚多情,轻飘飘一句“后会有期”竟惹得几名僧人暗念“阿弥陀佛”。
唯独白衣僧人双手合十,依旧眉眼含笑,“恭送殿下。”
长公主只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后在侍女搀扶下,缓缓登上新的马车。
公主府离皇宫不远。其实按历朝惯例,公主未成婚前是不能搬离皇宫的,可赵如意俨然是个例外。
三年前,赵如意年满十五后,刚登基的新皇就赐了府邸,让她离宫独住。单就此事,便足以窥见新皇对她的尊重与宠爱。
无论外界传扬长公主行事如何乖张骇人,唯有一个事实不容置疑:那就是皇帝对长公主的绝对荣宠。
所以,当前方帝后銮驾派人请长公主进宫用膳,也好让太医为她细细检查时,赵如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直接让人打道回府。
什么刺客埋伏行刺的,这些都是皇帝该烦恼的事,与她无关。横竖今天,她不过是个运气不佳的倒霉蛋——
啊不,应该说运气好极了才对。
想到那抹白色身影,赵如意懒懒勾起唇,眼中燃起兴奋之意……
车驾到达公主府已是申时。阿桔自知主子回府第一件事定然是沐浴,今天被那刺客劫持,主子又有洁癖,能忍着不在达摩寺发作已是万幸……
长公主沐浴的水向来惯用花瓣泡着,府内也常年备着晒干的花。她正要去准备,谁知赵如意叫住她:
“莲花,今天要用莲花。”
阿桔瞬间麻了。
等洗到浑身都是幽莲清香,赵如意才满意至极地起身换衣,外头早已布好膳。人才刚坐下,侍女就进来通报:“殿下,无眠公子听闻您回府,正在门外候着。”
赵无眠,就是早上为她奏箫的那位貌美优伶。这位赵无眠公子进府后独占恩宠,长公主最喜要他陪膳。可现在嘛……
“让他先回去吧。”赵如意挥了挥手,“就说本殿有要事,近日无事他不必来了,潇湘馆那边,他有事尽管去忙。”
赵无眠是潇湘馆中的清倌。说来只怕世人不信,虽传言纷纷,长公主性好男色,又极擅强取豪夺。可事实上,这些男子最后都是心甘情愿,赵如意尊重他们,给予他们自由进出公主府的权利,也从未擅作主张,要求他们为她改变什么。
看着这熟悉的架势……
喜新厌旧啊喜新厌旧。
阿桔凉凉地想。
难为早上那位无眠公子还含沙射影的,岂料一语成谶,还真是报应。
阿桔是不喜欢赵无眠,不过转念想到主子见异思迁的对象,当场就不知道该同情赵无眠,还是自己了。
“阿桔,你说,和尚最喜欢什么?”赵如意眨了眨眼,看她。
阿桔清了清喉咙,决定力劝主子:“殿下,和尚能喜欢什么,不就是敲木鱼念经?听说那圣僧成天就是敲经念佛的,生活乏味得很。”
赵如意微眯起眼,仿佛隔空看见白衣盘坐的挺拔身姿,视线所及那盆牡丹顷刻变俗艳起来。
“敲经念佛好哇,普渡众生,不比那些个吹箫弹琴的有意思多了?”
阿桔决不气馁:“可圣僧四大皆空,他岂会轻易犯色戒?”
“今日他为了本殿,连杀戒都犯,一个小小的色戒又算得了什么?”赵如意颇为得意。
阿桔窒了窒,决定祭出“杀手锏”:“殿下,您可别忘记了。您说过只要看见和尚,就想到当年乔皇后……”
众所周知,长公主极为孝顺生母。当年乔皇后与佛寺可是有着一段说不清的“孽缘”,连带着,赵如意从来都对和尚尼姑有种天生的敌视与厌恶。
可如今,长公主忽然挺直腰杆,正色道:“这不一样。”
阿桔的心跟着提起来,“哪里不一样了?”
难不成……主子看上伽莲,不为那些肤浅理由,只是因为圣僧救了她?
“那伽莲……长的着实太好看了。”
阿桔彻底败了。
果然还是是因为脸!
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
“谈回正事吧,”赵如意问向心腹:“你说,要送他些什么才好?”
长公主攻略美男子的招数向来简单粗暴——
“那送个木鱼?”阿桔麻木了。
赵如意瞥她,满眼尽是嫌弃。
阿桔无奈:“殿下您也知道伽莲大师被称为‘圣僧’,什么奇珍异宝,在他眼中肯定都跟粪土似的。”
这倒是有理。
赵如意咬着筷子,柳眉轻蹙,跟往日那些武将文官雅士不同,这回可是个和尚,还是个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僧。
还真是个难题。
瞅着主子陷入苦思的模样,阿桔不免添油加醋:“那圣僧长得是好,可殿下想过没,日后他成天念着‘阿弥陀佛’,又不解风趣,哪有无眠公子吹箫奏乐来得贴心又风趣?”
“大敌”当前,她不介意拉上那装腔作势的优伶当盟友。毕竟,若是发生长公主强抢圣僧的戏码,保不准这回连皇上都要大怒了!
赵如意眉头又皱了几分。
阿桔越发有把握:“还有,这些和尚也是个认死理的,万一日后殿下您腻了,他又死缠烂打不放,就更加麻烦。”
忽而,赵如意一拍桌子。
阿桔大喜。
这是想明白了?
结果赵如意看着她,嘴角勾起,“本殿想到了,就送他锦绣袈裟、黄金木鱼、还有琉璃佛珠,都用上最贵的金纱宝石,他总该喜欢吧?”
阿桔:……
长公主不仅喜好男色,还财大气粗。申时决定的事,到了酉时,要送到达摩寺的礼品一应俱全,都装进马车里,还指派了府里的主事太监专程送去。
马车装着礼物,上头还刻着公主府的徽纹,大摇大摆驶过神都长街,引得不少晚归的行人张头探望。
到了达摩寺门口,主事太监下了马车,高声就喊道:“长公主殿下有命,请圣僧伽莲大师出来相见。”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守门小僧不敢怠慢,连滚带爬进去通报。不消一会,主持率着众僧出来,就听见公主府的这位直言:“殿下有命,为感今日伽莲大师救命之恩,特赠薄礼予大师。”
不等伽莲开口,其余下人将马车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展于人前,只见成箱成箱的金锭银锭不说,最为夺目,还是那套用金丝银线绣成的锦绣袈裟,纯金打造的木鱼与犍稚,九色琉璃珠穿成的108佛珠。
饶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寺的众僧,见惯各种达官贵人,也看得一愣一愣的。随后,反应过来的一些僧众面色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们想起某些坊间传言:
长公主性好男色,凡遇美男,必以厚礼相赠,尔后邀其入府……
这是要对他们伽莲大师出手了!
而事件的主角,伽莲双手合十,面容带笑,只念道:“阿弥陀佛,贫僧——”
“大师,”公主府的主事太监仿佛知道他要即将出口的话,抢在面前说道:“殿下说了,这些是感谢大师舍身救命之恩,若大师不收,那便是瞧不起殿下的心意。大师慈悲为怀,胸有大爱,想来也不会拒绝殿下。”
话里话外,都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高傲,一如白日那位骄纵华贵的长公主。
主持看不下去了,主动为弟子说话:“大人,虽则长公主厚意抬爱,可达摩寺素来清规戒律,伽莲亦是粗茶淡饭,此等厚礼万万受不得。”
主事太监表面笑了笑,眼中却明晃晃尽是算计:“大师,历来咱们殿下送出去的礼,可从来未有哪个男子敢不收的。今日这车驾从公主府到贵寺,路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您说这礼要是被退回来,那咱们殿下的脸面往哪搁?这天底下,就连皇上也对咱们殿下礼让三分,贵寺断然不能让殿下失了脸面,您说是与不是?”
众僧倒抽一口凉气。
这简直是强权压人!欺人太甚!
明摆着说,这礼要是伽莲不收,就要扣上冒犯长公主之罪。可收了……岂不坐实圣僧与长公主之间有染的流言?
白天伽莲抱赵如意入寺一事,众目睽睽,早已有人非议。这会儿收下这些,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一个长公主,果真是心计极深、手段极狠呐!
主事太监噙着笑,翘首等着伽莲的答复。
无他,这样的戏码他看多了。反正嘛,不收,凭着对长公主不敬的罪名,自然有理由将这和尚带进公主府。收了,那就更加好办。
长公主的风流往事谁人不知?这和尚收了礼,那便是召告世人,此乃“你情我愿”之事。日后若真要回溯,这和尚也没个地方告去。
达摩寺众僧自然也想到这点,个个巴巴望向伽莲。
往小说,这事关伽莲个人清誉。往大了说,这还关系到全寺上下安危。收了,不仅伽莲,就连达摩寺都必遭人非议。若是不收……那位长公主是出了名的不讲理,保不准以此为由找达摩寺麻烦。
只见伽莲环顾身后众人,与其余僧人不同,俊美脱俗的面容没有一丝异色。仿佛刚才所听所闻,不过一阵清风,泰若处之。
他嘴角带笑,只道出一句话来。
第1章 强夺(1)
杨海半低着头,亦步亦趋进入长公主寝室时,左右还有太监正忙着。正值花期的姚黄赵紫被撤了下去,换上几盆清水养着的睡莲。
当然,这个季节连花苞都尚未吐露,唯有几片伞状绿叶静卧在水面。
“殿下。”
纱帘由内撂起,薄如蝉翼的红纱轻裹胴体,勾勒出玲珑曲致的身姿。长公主梳洗完毕,长发披肩,见他来,眼底腾起亮光:“如何?礼物他收下了?可还喜欢?”
杨海便是被指派到达摩寺送礼的主事太监,他恭敬答道:“礼物圣僧收下了,非但喜欢,他还特地托奴才向殿下道谢。”
赵如意喜不胜收,当即打赏了这位办事得力的奴才,随后又向一直唱反调的心腹挑了挑眉。
看吧,纵然是圣僧,为了本殿,破个小小的色戒也不在话下!
阿桔:……
有没有一种可能,圣僧收下礼物,仅仅只是因为不想惹祸上身?
“所以,你为什么要收下这些东西?长公主又如何?我们达摩寺难不成还怕一个小小的长公主?”和尚长相周正,如今双眉拢得极紧,生出几分威严来。
也难怪他生气,作为伽莲的师兄,伽蓝大师向来对师弟敬护有加。伽莲现在收下这些礼,已经是惹火上身。
“我还不信,就算刚才把那太监赶回去,那位长公主还能拿我们怎么办?这天底下是有王法的,长公主就算权势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不?”
伽蓝怒气未遏,旁边的小师弟伽释却不赞同他:“可我听说,那位殿下一直都是这样的。以前朝廷里有个官员就是不肯收她的礼,后面就会被她以不敬之罪带回府里,再后面大家都说那官员也成了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到底是和尚,又年轻,提到最后四个字,伽释仍有几分羞涩。
“可现在师弟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伽蓝撩开灰色僧衣,径自与伽莲对坐,神情如乌云压顶,面色忧忧:“先是众目睽睽之下抱她入寺,尔后又是收下她的礼物。明日,这天下该如何看你?”
圣僧之名得来不易,竟要毁于一夕吗?
伽莲视线在他的师弟与师弟间逡巡,却弯起嘴角,沾不到他们半分忧色,只道:“天下如何看我,这点并无所谓。今日那位殿下既是无法上山,我助她一力,与她是男是女亦无所谓。”
“可方才那位主事来势汹汹,若不收下,达摩寺必不复平静。”
轻轻三言两语,伽蓝与伽释听明白了。
伽莲不惧名声受损,也不被那美艳公主的色相所惑,更是为了达摩寺才收下这些厚礼。
果然,论修为、论胸怀,他们自愧不如。
伽蓝汗颜,却也忿忿不平,“可恶。这样遂了那长公主的意,她肯定以为,连达摩寺也要屈服她的淫威之下。”
天亮后,圣僧收下长公主府厚礼一事定会不胫而走,到时伽莲此生就沾上赵如意的名,清誉尽毁。
伽释也被大师兄感染,露出愁色。
唯有伽莲,他看着这两人,嘴角笑意更深。他年方十八,可却有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
如今,向来四大皆空的眸中难得闪过狡黠。
“福祸相依,这世间因果,倒也不一定就如那位殿下所料……”
伽蓝与伽释瞬间来了精神。都这种境地了,莫非,伽莲还有办法扭转危机?
* * * *
天一亮,宫里便派人来匆匆来到公主府。
皇帝召见长公主。
然而,这人又被打发出府。
长公主身体抱恙,不去。
“抱恙”的长公主用完早膳,正抱着一本《心经》研读。当然,阿桔瞅着,主子打呵欠的次数越来越多。
别看长公主容易“见异思迁”,但最初心动时,可是很“上进”的。
按赵如意的说法,这是提前培养共同爱好,日后与小情人有聊不完的话。
只不过,上回是箫曲,上上回是刑律,再上上上回是舞剑……
这回的佛经,着实难啃了些。
赵如意双目盯着满纸的“依般若波罗蜜多”,很快眼皮垂下来,整颗头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啊点。
一道身影由外走进,吓得阿桔瞪大眼,正要跪下,却被对方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
那人放轻步伐,从赵如意手中抽出书,瞥过纸上内容时,眸色不禁黯下。
旁边阿桔暗暗观察,也为之心紧。
这时,手里倏然一空的赵如意晃然回过神,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府里来了客人。
“是你啊?”她伸了个懒腰,才打发阿桔去沏茶。
对于这位贵客,阿桔半点不敢怠慢。这样的差事不敢假手她人,自己匆匆下去。
赵如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底下是贵妃椅,不过中间摆上小几,恰好将长椅分成两个座位。对方径自在对面坐下,俨然非常熟稔,俊美的面容正噙着笑看她。
“皇上日理万机,不在宫里批奏折,也要陪陪皇后吧?新婚燕尔,跑到本殿的公主府来作甚?”
这话极为大不道,可听的人却丝毫没有半分怒意。
皇帝,也就是赵墨,他无视于这位皇姐轻佻懒散的态度,只是将手里的《心经》合上,放于小几,面色如常说道:“你身体如何?又不肯进宫给太医瞧瞧。昨个儿人多,事也多,朕倒是疏忽了。”
赵如意勾起唇,端的是皮笑肉不笑:“皇上您自然是忙,放心,本殿无碍。”
“那便好。刺客一事,朕已命大理寺严查,不日便会还你个公道。”
赵如意俨然对这些没兴趣,径自打了个呵欠。
赵墨见状,目光又落在小几上那本《心经》,仿佛闲聊般,道:“朕记得你以前挺烦别人提到和尚尼姑的,怎么昨个儿去了趟达摩寺,当真收心养性了?”
赵如意眼尾瞥过那张儒雅俊秀的面孔,嗤笑:“行了,有话直话,别老拐弯抹角的,皇上不累,本殿都累了。”
赵墨目光沉了沉,终于才提及正事:“今日早朝前,朕就听到一个流言,说是长公主昨夜赠厚礼予伽莲大师——”
“不是流言,是事实。”赵如意直勾勾盯他,“而且,伽莲也收下,非但喜欢,还说十分感谢本殿。”
一个愿赠,一个愿收。纵观长公主历来行事结果,那便是郎情妾意。
赵墨岂会不知?顿时,他敛住那丁点的笑意,正色道:“别闹了。那位圣僧跟你以往那些不同,他是个出家人,你何苦毁他清修?”
这话听得赵如意冷笑:“什么叫毁?皇上,出家人又如何?出家人也是人,也是个男人。他是个男人,本殿是个女人,本殿看得上他,他也识趣承了本殿的情,你情我愿的事,缘何在皇上眼中,这叫毁人清修?”
此时,恰逢阿桔奉上香茶。茶是赵墨最喜的明前龙井,袅袅茶烟也打断了原先赵墨要说的话。
他本来想说,那伽莲又岂是百分百出于真心要收下那些礼物的?
赵如意的手段,他哪会不知?
熟悉的茶香入喉,也压下那些争论的欲念。赵墨换上和煦的神情,只道:“收手吧。那些礼物算在朕头上,这事翻篇。”
只要放出风声,昨夜那些礼品是皇帝让长公主所赠,再暗中压一压,那些淫靡大胆的流言不久自会消散。
可赵如意将手里茶碗往几上压下,发出铿然响声,一如她的态度。
“在本殿这儿,断然没有‘收手’二字。”
她看上的人,就从来没有“收手”之理。
赵墨目光微凝,面色也骤然沉下来。
皇帝与长公主四目相对,彼此不发一语。灼灼夏日,旁边的阿桔硬生生觉得周遭莫名就冷下来,她后脊也不禁微微发凉。
皇上从未对主子发过脾气,难不成——
这时,主事太监杨海匆匆进来,撞破这一室的凝窒。他看见皇帝也在,先是怔了怔,赶忙行礼,尔后才向赵如意禀报。
“不好了,殿下,那达摩寺的伽莲他……”
赵如意听着下人报上来的话,娇艳的面孔瞬间压得乌云密布。倒是赵墨,他悠悠然地端起茶碗,抿了口清香怡人的龙井,眉眼舒展,俨然与赵如意形成鲜明对比。
“看来,那位圣僧好像并不如长公主所说的‘你情我愿’?”
赵如意五指扣紧扶手,浑身散发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阿桔心中一凉,这回圣僧要遭殃了。
* * *
神都初夏,风和日丽。湛蓝的天轻飘白云,今日神都长街不同以往,长公主的辇车在长街中心外围便停下。无他,前方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弃车从步,赵如意可是带了足够的人。侍卫们上前拨开人群,生生弄出一条道来。
周围都是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个个瘦骨嶙峋,手里还捧着缺口残破的碗或锅。赵如意大步往前走,娇艳夺目的面容无喜也无怒。
可熟知她的人便知,长公主心情必定不佳。
人群的中心是几张桌子拼凑起来的长台,上面摆着几大口锅,里头装着粘稠的白粥,旁边还摆着馒头包子。
那位貌冠神都的白衣僧人正手持大勺,舀着温热的粥倒进前方百姓碗里,换来对方一句带着啜泣的“谢谢圣僧”。
见到长公主驾到,伽莲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合十,脸上依旧是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善哉。今日托得殿下鸿福,特赠黄金白银、名贵法器,命达摩寺为百姓施粥祈福,造福神都百姓。伽莲在此,谢过殿下善举。”
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跪下,高声大喊“谢长公主大恩大德”。
无数声高歌吟颂,赵如意双目却紧紧盯住那慈眉善目的面孔。
唯有阿桔知道,主子心里怕是气炸了。
这伽莲,竟将昨夜赵如意所赠的金银换成了白米馒头包子,广施百姓。还有,施粥台后面还摆上香案,旁边放着那套锦绣袈裟、黄金木鱼和琉璃佛珠。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收了赵如意的东西,回头搞了个施粥祈福会,四两拨千斤,一下子长公主的缠绵情意,顷刻变成了广济天下的善心。
这事传扬出去,不知情的会惊讶长公主忽然转了性,开始做好事了。知情的,怕是暗中笑掉大牙。
费尽心思想要勾搭圣僧,人家转眼就将送来的厚礼送给别人,还寻了一个谁也指摘不得的由头。“战无不胜”的长公主,终于踢到铁板——
当着众人的面,丢了大大的脸。
活该呀活该!
阿桔咽了咽口水,开始为圣僧捏一把冷汗了。
第1章 强夺(2)
一番真心被人肆意践踏转赠,哪个女人不生气?尤其,她赵如意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长公主,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长公主。
走到伽莲面前时,赵如意眉眼间已压着喷薄欲出的狂风暴雨,就连后面的僧人们都不禁提心吊胆,不知这位殿下会不会当场发难。
唯独一身白衣的圣僧宛若没瞧见她浑身怒意,唇角弯起,如朗朗清风迎面而来,瞬间吹散心中盘踞的乌云。
嗯,这张脸长得果真绝色!
霎时间,赵如意面色稍霁。见色心喜,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
她还未开口算账,这时,伽莲将手中粥勺递至她面前,温言说道:“殿下心系百姓,虽则已让鄙寺为您广施善德,可仍是冒着夏日酷暑亲自来此,实在令贫僧等感动至极。”
赵如意:……
喉头滚了滚,后头排着队的百姓又在山呼“殿下千岁”,最前头那位还将碗往前伸了伸。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赵如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了这份情。从伽莲手里接过粥勺时,纤指不经意划过对方白皙手背,她暗声说道:“圣僧,出家人不打诳语。您如此这般,倒叫本殿开了眼。”
伽莲收回手,依旧含笑:“事关殿下善心名望,贫僧又岂敢冒犯?殿下,请。”
赵如意嘴角弯得极高,笑意却丝毫不到眸里。
长公主破天荒为百姓施粥,来领粥和馒头包子的,都是神都穷苦百姓或流浪乞丐。之前见圣僧便已见佛祖转世,如今见着这位华贵娇艳的公主,更觉是菩萨下凡。
一时间,长街百姓个个感激涕零,高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如意被人喊着捧着,竟也不假手他人,亲自为舀着一碗又一碗的粥。
吉时至,伽莲换上锦绣袈裟,挂上琉璃佛珠,又手持黄金木鱼,在香案前诵经,为百姓祈福,引得众人齐齐跪下,跟着念起“阿弥陀佛”。
等到佛事完毕,他换回寻常那身白色僧衣,又当着众人道:“此三样宝物,既为长公主殿下所赐,当为鄙寺至宝,长奉于寺中。”
阿桔瞅着主子僵硬的笑脸,心知:完了。
赵如意确实生气。
可她这股气又不能发作,毕竟长公主再怎么任意妄为,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她还是要脸的。
特别是,百姓们对她高歌称颂。赵如意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被这么多双真挚的眼睛看着,仿佛她会发光一般。
倒是奇迹般让她耐着性子,不断为这些贫苦百姓舀粥。
等到落日西斜,达摩寺备好的食物都发完,百姓们才渐渐散去。
赵如意揉了揉手腕,目光直勾勾盯着旁边的僧人。只见余晖从他背后照来,如同为他镀上柔光,僧衣折金光,刹那间,她隐隐像窥见真佛临世,威仪不凡,又超脱尘世。
这一刻,她信了那句话,神都再美貌的男子在伽莲面前都黯然失色。
伽莲身上,拥有凌驾于凡尘俗世的美,已接近于神佛,高贵且不容亵渎。
但,她赵如意偏要亵渎神佛。
眼下已无其他百姓,赵如意要开“算账”了。
“圣僧,你将本殿的心意转赠给这些人,可真是伤了本殿的心呐。”
伽莲温和回道:“殿下对贫僧的心意,贫僧感激,可贫僧可回报殿下的,不过也是一份感激。如今殿下广施仁德,惠泽万千百姓,收到的,便是万千份感激。”
“一赠一得,与一赠得万得千,殿下所得,自然更多矣。”
圣僧不愧为圣僧,几句话绕啊绕,竟然把人绕糊涂了。
赵如意遇过会说的,可没遇过把话说得这么富含哲理,又让人无从反驳的。关键是,伽莲说话时,双眸一直看她,声音如春风动人,尤为诚挚。
原先想挑事的欲望,面对这样一张超然世外,又极为美貌的脸,很快渐渐哑了火。
美貌总是拥有特权。
但长公主也不是能让人随意讨了便宜的还卖乖的,“圣僧此理,本殿权当你是为了本殿着想。至于转赠本殿所赠之礼的事……”
柳眉轻挑,美眸染上几分缱绻,“这笔账,本殿自然还是要与你算的。”
至于算的是什么“温柔账”,就只有长公主才知了。
如此这般“秋波送情”,伽莲看见了,又像没看见,依旧双十合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今日吃了个哑巴亏,赵如意肯定要讨些利息。
“圣僧,昨日达摩寺遇袭,保不准那些刺客还对本殿虎视眈眈。您武艺高强,不如,就由你护送本殿回府,可好?”
这会儿,伽莲身后的师兄弟神色微变,当即就要上来替他拒绝。谁料,白衣僧人温柔一笑,“好。”
又是一个轻飘飘的“好”。
谁知道到了公主府前,有没有什么陷阱正等着伽莲?
达摩寺那些僧人倒是高看长公主了。
今日赵如意本意来找伽莲算账,结果莫名其妙施了大半天的粥。没干苦活的人,现在早就累麻了,哪里还有心思设陷阱?
赵如意纯纯只是想找回点脸面。
所谓的“护送”,当真是护送——
马车在前方慢悠悠行驶,伽莲率着僧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为了“报复”对方,马车还特地绕着远路走,硬生生让这些高僧衣裳又湿了些。
暑天地热,到公主府大门口时,许多僧人背后已是湿透。赵如意对其余秃驴当然连半点眼神都不给,饶有兴致地打量钟意之人。
可惜,不知是否修为高深,圣僧竟是面色不改,额上竟连半分薄汗也不出。
唉,难为她还在马车上还让人备好帕子,准备替他擦汗呢!
这番折腾下来,其余人等对长公主是敢怒不敢言,起码脸色都不那么好看了。唯独伽莲,依旧面容和煦。
临别在即,白衣僧人从宽袖中取出一物,是个白色的小瓶子。
“殿下,此乃鄙寺研制的‘消痛散’,可驱风去淤,止痛消滞。您不妨取出沾水,后涂抹在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