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进府,刚被安排去砍柴时,伽释还气得跟传话的侍女斗嘴。现在,不用杀鸡去砍柴,他高兴得不敢多在伽莲这里逗留,怕那位喜怒无常的长公主殿下一个不高兴,他又得去杀鸡了。
伽莲笑而不语。
这天赵如意那边倒是消停了,没传他陪膳,送来的饭菜也是普通的一菜一汤,与他平日在达摩寺吃的差不多。
过了晌午,伽莲照常打坐诵经。周遭一切,亦在他可感知范围内。
一切并无异常。
待到日头西斜,伽莲做完功课,起身活动筋骨,又想起赵如意的伤。
从柜中包袱取出他们寺中研制的伤药,藏于僧袍当中,伽莲主动往长公主的院落走去。
“殿下这会儿正在赏鱼。”
“不了,贫僧只是想着早上你们说殿下的药已用完,贫僧这里还有……”
阿桔掩嘴轻笑,“还是请圣僧亲自交给殿下吧。”
说罢,她一个眼神,旁边的侍女纷纷退下。
伽莲轻叹,却也不扭捏作态。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赵如意的伤能早日痊愈。
此事起于达摩寺,他有脱不开的责任。
长公主的院落俨然是请能工巧匠打造的,前后院间的庭院,周围栽着奇花异草。一目望去,在碎金的阳光中,姹紫嫣红,宛若身临仙境。
昨夜追着黑衣人,伽莲自然无心景色,如今他轻易便看见右边亭里的身影。
这庭院刻意开了水路,引出一汪清泉,还在右处建了座石亭以供休息赏玩。
绯红窈窕的美人坐在亭边长椅,手挎着栏杆,支着侧脸,百无聊赖往水里扔饵料。
她的右腿,就架在长椅上。
伽莲走近时,嘴角不禁弯起。这样的姿势甚为不雅,可不知为何,放在这位殿下身上,倒是一点也不出奇。
其实就是个任性的孩子。
水面波光粼粼,落金般的光洒上去,折射回来。妩媚妍丽的面孔染上烟霞色,化去往日的狂傲,那双眸中,隐隐泛出些许罕见的情绪。
不知为何,伽莲却读懂那里头藏着的,名为孤寂的伤感。
她……在难过吗?
伽莲缓步走到赵如意身边,也驱散了那烟霞般的孤寂与脆弱。
美人懒懒抬起眼皮,尔后又望向底下水面。
“你的好师弟没跟你说,本殿已经免了他去杀鸡么?”
纤白的手被染成金色,随意抓了把饵料抛进水里,引得一群红鲤争相夺食。
“伽释已告诉贫僧,谢殿下宽宏大量。”
“哼,叫他好好砍柴,若是不仔细干活,小心本殿明个儿不叫他杀鸡,叫他去杀人。”
伽莲嘴角笑意更深,明白这是长公主的任性话。
“贫僧自然会好好教导他。”
他没忘了此次来的目的,“殿下,您的脚可还有上药?若是还没有,鄙寺的消痛散,尚有些许功效,殿下要是不嫌,也可先用着。”
从僧袖中掏出的,仍是上回那个小瓶子。
赵如意双目静静盯住他,眼中情绪变化。末了,她放下饵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地问:“好呀。不过,这会儿她们都在忙着备膳,还请圣僧为本殿上药,可好?”
伽莲自然不会入套。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只道:“男女授受不亲,贫僧岂敢冒犯公主?”
“哦,你连本殿的身子都看过,这会儿倒是正经起来了。”
“善哉,贫僧当夜误闯殿下寝室,是以为苇绡教的人意图对殿下不轨,并非有意。而且贫僧目不视物,殿下千金之躯,贫僧自然不敢窥视。”
赵如意讨了个没趣,忽而又觉得此人尤为可恶。竟然绑着眼睛,都打赢了自己底下的人。
那晚简直是她人生中的耻辱。
长公主的怒气说来就来,她撅起嘴,“不要就不要,拿来,我自己擦。”
青葱五指张开,晃晃向他讨药。伽莲只能将瓶子给她,赵如意拿过药后,才打开盖子,又被里头的药味呛了呛。
抹药之事,长公主哪里干过?
药瓶子是在手,可想到这药粉倒在手里,又会污了手,赵如意赌着一口气,握着瓶子,左右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最后,她忿忿瞪了伽莲一眼,将药瓶重重往旁边石椅放下,“不擦了,这条腿坏了就坏了。”
伽莲:……还真像个孩子一样。
但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断然也没有无故为她上药之理。
赵如意见他一动不动的,愈发来气,“本殿知道,你跟其他人一样,巴不得希望本殿越惨越好,对吗?”
这又从何说起?
伽莲无奈至极:“殿下,贫僧从未这样想过。”
此时的赵如意像是寻到发泄口,连日的委屈混着不甘,非要一骨脑倒出来。她不快活,也不能叫别人舒心。
“说不定,司徒妙仪正是看不惯本殿要你入府,才特地送了那瓶玩意儿给本殿。她最喜欢听你念经,心底肯定无比恨着本殿呢!”
“殿下。”伽莲不免加重语气,“药性相冲之事,说不定只是巧合,您又何苦以恶意臆测她人?”
赵如意冷笑:“臆测?本殿身边,根本就无人真心待着本殿。”
伽莲见不得她这如此,只道:“非也。别人不说,贫僧见那日薛大人对殿下就极为上心。”
这话倒不假。那日伽莲带着受伤的赵如意回到达摩寺时,薛青竹眼底的惊慌与担忧,完全是真情流露。
然而,赵如意别过脸,声音倏忽又沉下去:“他?他上心的,是长公主,不是赵如意。”
伽莲霎时说不出话来。
赵如意背对他,幽幽说道:“反正,你跟他们一样,打从心底就不喜欢本殿。左右你也不肯从了本殿,放心,等到本殿的腿好了,你爱回去就回去罢。”
晚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波纹,也送来阵阵夏日热意。
伽莲盯着那道绯红的身影,心里暗叹,只是又行佛礼:“……贫僧谢过殿下。”
****
那日过后,伽莲在公主府的日子相当平静。晨昏在房中打坐诵经,时而在院落周遭行走,一切并无异常。
就连伽释,每日也只需砍上一个时辰的柴。其余时间,还能呆在伽莲这儿,赏赏公主府美景,吃上精致的斋饭。
按他的说法,这简直是神仙生活。
神仙归神仙,这样的日子倒也是有个头的。赵如意的腿恢复得不快不慢,却也差不多快好了。
勉强能下地行走后,长公主就坐不住了。她本来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如今恰逢盛夏,安国公府递了请贴过来,五月十五,安国公府举办夏渔宴。
所谓的夏渔宴,就是安国公府上养了不少稀奇珍鱼,这季节正是鱼儿长成之时,共邀一众好友同赏。
本来公主府里那池红鲤已是举世罕见,可赵如意偏要去凑这热闹。安国公生前是出了名的富贵闲人,其子如今继承他的爵位,其吃喝玩乐的本领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夏渔宴,说好听是共邀国公府的好友,实际就是一群皇家纨绔齐聚一堂找乐子。
赵如意执意要去,伽莲自然也跟着。
虽然上次的黑衣人是阿栗,可伽莲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公主府守备森严,苇绡教那些叛党自然无处可入。但是倘若出了公主府……
将近月余,赵如意对他不冷不淡,仿佛真印证了要放他走的承诺。见他要跟着,她也没说什么,只带了人一同到安国公府。
赵如意身份尊贵,还未进门,主人便已带着人在门口处迎着。
五月十五,这会儿神都暑气正旺。然而,国公府里五步便置冰盆,还布上两名婢女摇着锦扇,无论走到哪儿,皆是凉风习习,好不惬意。更别提四周特地摆上的奇花异草,配着枯山流水,自成一格。
作为高级纨绔,年轻的安国公自然审美不一般。当然,他也不遗余力地向更加高级的纨绔——长公主介绍府中美景。
赵如意听厌了安国公洋洋洒洒的恭维后,随意将人打发走,他的夫人却留了下来。
这位安国公的夫人,名唤孙娇娇,亦是出身名门。不过嫁进来后,约莫被丈夫的荒唐伤透了心,竟是不破不立,也效仿其夫的风流,在外头养了不少男外室。
孙家强势,安国公气归气,却也拿夫人无可奈何。索性,夫妻各自在外逍遥,好不快活。
这孙娇娇与赵如意也算投契,毕竟她俩都有相同的爱好——喜好美男。
二人缓步赏景,在盛开的紫藤花前停了下来。
暗暗瞅着不远处的白衣,孙娇娇往前凑到赵如意跟前,低声问道:“殿下,我前日子还以为是谣言呢!这圣僧,真的被您收啦?”
提起这个,赵如意撇了撇嘴,随手折断垂落在眼前的紫藤,没好气应道:“不收不收,只会念阿弥陀佛的家伙,无趣极了。”
孙娇娇是个心眼通透的,一下便瞧出其中端倪,轻笑:“殿下,原来您也撞到铁板呢。”
赵如意脸色更黑。
紫藤落落,摇曳中,那抹玉立的身姿如松如柏。纵然旁边那些妖艳的夫人小姐上前,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还真是个心志坚定的。
想到他对其他女人也不假辞色,倏忽,赵如意不知不觉竟勾起嘴角。
又是生气又是高兴的,这一幕自然没逃过孙娇娇的眼,她想起连日来外界的传闻,不由打趣赵如意:“殿下,若真觉得无趣,不理会他便是。前些日子,臣妾在梨花院发现个唱戏的,那嗓子特别好,模样也俊。当然跟您之前那位无眠公子没得比,不过呢,胜在小嘴特别甜,可讨人欢心了。不如,臣妾让他去公主府,替您解解闷?”
“得了吧,你留着给自己个儿解闷。”赵如意想也不想回绝。
那玩意都比不上赵无眠,哪能跟眼前的白衣相比?
孙娇娇掩嘴又笑:“殿下,说来说去,您就是吊死在圣僧那棵树上了。”
这样的话,自然惹来长公主一记白眼。
不过,孙娇娇不但心眼透,也是个有手腕的。她拉过赵如意,二人背对着伽莲,暗语:“殿下,若是您真的钟意他,臣妾倒是有法子。”
赵如意知她路子广,不禁挑了挑眉:“有何法子?本殿先说了,连阿栗都打不过他。”
用武力显然是行不通的。
“圣僧人称天下第一高手,臣妾哪会想那硬碰硬的法子。”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小瓶,塞入赵如意袖中,“殿下,这就是那以柔克刚之法。”
赵如意登时瞪大眼,“不行,这太下作了。”
她想起那日伽莲红纱缚眼,饶是与阿栗决斗,也不愿犯下窥探之罪。
他清高如莲,若是发现她用药……
“不行,本殿不想让他恨本殿。”
孙娇娇按住她还药的手,又私语:“殿下放心,这药并非那种淫兴大起的猛药。臣妾给您的,也只是药本,还需药引。”
孙娇娇细细解释。这药源是前朝后宫妃嫔用于留住帝王的秘药,名唤“闻春”。
闻春这种药,生性温和,平日吞服并无任何感觉。需碰到药引——曼陀罗花,尔后才有催情之效。
传闻前朝便有些妃子用这种药,暗暗争宠。至于这方子为何流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用闻春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事后真要追究起来,也是个无法可寻的药。”孙娇娇暗暗瞄了那位达摩寺圣僧一眼:“都说和尚是色中饿鬼。殿下,保不准他开过荤,日后天天缠着您不放呢?”
天天缠着她不放?
赵如意手顿住,脑海中浮现圣洁如佛的面孔对她甜言蜜语的场景,莫名的,她缓缓放下手。
但是,她还是不放心,“你说的,没骗人吧?”
孙娇娇当场发誓:“骗您,就罚臣妾下辈子当尼姑,一辈子碰不得男人。”
嗯,这毒誓还挺毒的。
赵如意姑且信了她,可转念一想,她皱紧眉头:“这东西,你随身带着?”
“呃,”孙娇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今天宾客众多,臣妾这是有备无患。”
赵如意:……
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孙娇娇瞅着刚进门的宾客里,有人风度翩翩,仪态过人,眼睛都快把人给吃了,也不与赵如意多谈,赶忙前去迎客。
长公主揣着对方送的“好玩意”,袖里像烧起来似的,烫得不要不要。
她是喜欢伽莲,可真要用这样的手段……
隔着绰落的紫藤,忽地,白衣僧人张开眼,两道目光就在人群中相遇。
温柔、坦荡荡,赵如意第一次敛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透着惊喜,“殿下!”
赵如意转过身,只见熟悉的面孔从拐角处走来,对方眼中亮光烁烁,俨然无比欣喜。
竟是赵无眠。
伽莲站在枯山旁,周围欢笑晏晏,时不时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
达摩寺圣僧天下闻名,今日来这安国公府的非富则贵。哪个对他不好奇?
然而,伽莲一袭白衣落定,只是面带微笑,目光却不离那抹娇艳如火的身姿。
从踏进安国府,他已然窥见这四周守卫懒散,进出府中之人既多又杂。大概这些纨绔们深有自知之明,凭他们吃喝玩乐的本事,也惹不了什么大麻烦。所以仅凭那些个站久就打呵欠的侍卫,也放心得很。
伽莲心中却隐隐不安。
并非他相信苇绡教那些人要对赵如意寻仇,只是,习武者的本能让他浑身都不对劲。
这座安国公府肯定有问题。
伽莲只能紧紧盯住赵如意,还好,今日她带了两个侍女,阿桔与阿栗。
阿桔机灵,阿栗武功卓绝,有她俩贴身跟在赵如意身边,倒是让人放心不少。
又是某位世家小姐过来搭话,伽莲温和应付完她,抬眸望去——
那道绯红身影却不见了。
伽莲微愕,立刻流入人群,很快便看到阿桔阿栗。饶是侍女,公主府的侍女也是穿着绸缎,那装扮在世家小姐中也尤为显眼。
“两位姑娘,殿下呢?”
“啊……”阿桔下意揉了揉鼻子,不欲开口。倒是旁边的阿栗想也不想就道:“殿下遇到那位无眠公子,两人在后院叙旧呢。”
说罢,惹来阿桔一记不赞同的眼光。
阿栗这才后知后觉。
哦,无眠公子是旧爱,圣僧是新欢。这当着新欢的面会旧爱,确实……
难看啊难看!
眼见伽莲面色微沉,旋即绕过她们,往后院走去。
阿栗登时急了,“喂,圣僧不会真的生气吧?待会他要是打人,我要不要救那个赵无眠?”
那赵无眠文文弱弱的,哪经得起圣僧一拳下去?
阿桔扯住她,“别说了,快跟上去。”
她俩火速跟上去,可还未到后院,里头却有道身影跌跌撞撞冲出去,直接撞向伽莲。
“救、救命啊……”
伽莲扶住来人,只见对方仓惶间捕听到阿桔阿栗的身影,“殿下、殿下被人抓走了。”
不等阿桔阿栗反应过来,伽莲向上眺望,就见一抹黑红相间的影子消失在屋顶。
“你们赶紧去叫官差过来。”留下这句,伽莲推开对方,纵身一跃飞上屋顶。
余下阿桔阿栗望着惊慌无措的赵无眠,顷刻才反应过来,立刻去调派人手。
伽莲追着视野中那丁点影子,脚下步法不断加快,余光中王府院落很快被木屋草木取替,两侧狂风簌簌,刮得两脸生疼。
是苇绡教的人?难不成,真的是来寻仇?所以才瞄准了赵如意出府的机会?
情况,与他所猜测的是否真的一样?
脑中思绪纷纷,伽莲屏住气,不断提升内力,终于逼近了那两道身影。
他踩过竹枝,顺手取下一片竹叶,反手便射出去,正中黑衣人的腿。
对方当下如断翼的鸟儿坠落。
伽莲俯身跃下,就见浑身黑衣、黑布蒙面的男人单手紧箍住赵如意。赵如意一路被带着,又从高处跌下,正是头昏眼花。
挟持她的黑衣人左腿受伤,五指却紧扣住她的咽喉,冷声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拧断她的喉咙。”
伽莲停住脚步,面色凝住:“有话好说,贫僧可以放过你,只要你放了她。”
“哼,”黑衣人咬着牙,余光瞥见伤了自己的竟是片竹叶,惊愕中又迸出狠意:“飞花落叶也能伤人,圣僧伽莲,你武功这么高,我又岂会相信你的鬼话?放了她,恐怕,我就跟李坛主一样,死在你手上了。”
李坛主?
伽莲上下打量他:“你们……是苇绡教的?”
黑衣人冷笑一声,“当然。我们苇绡教替天行道,清伪周,复大端。上回,被你与这赵姓公主害死的,正是我们李坛主。”
当真是来复仇的。
“既然如此,冤有头债有主,杀死他的是贫僧,不是你手中的弱女子。你们既是替天行道,自当不可伤害老弱妇孺。”
“放了她,冤债由贫僧一力承担。”
“伽莲!”赵如意头重脚轻,浑浑噩噩中只听得他又要将罪责揽下。
偏偏,黑衣人并不买账。
“哼,圣僧一张嘴倒是能说会道。不过,且不说李坛主就是因她而死,单凭她姓赵,还是赵春芳那狗皇帝的种,就该死!”
他扣住怀里人质喉头,阴恻恻笑道:“之前你们一直呆在公主府,我们是没机会。如今你们出来了,还以为会像上次一样吗?”
话音刚落,忽而周围一阵动静,竟是凭空又出现十来个高矮不一的黑衣人。其中一人喊道:“兄弟们,给李坛主报仇的机会来了!今天无论如何,这和尚跟这娘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动手,刀剑软鞭齐齐向伽莲砍来。
以一敌十,伽莲并不是没有试过。只是此番他双手同时与众人相拼,还要顾着被挟持的赵如意。
好在那人被他打伤了脚,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伽莲沉下心,连着与这些刺客连过数十招,渐渐也摸清了这些人的弱点。使刀的下盘不稳、用剑的左边有空挡、使软鞭的不擅近战……
又虚过数据,伽莲敛眼,充沛的内力瞬间倾泄而出。趁着敌人错愕之际,他拈指攻向最近的黑衣人,逐个击破。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挟持住赵如意的男人霎时将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俨然不敢相信,围攻的形势下,对方以一敌十,还不费吹灰之力便让自己的同伴个个倒下。
“住手,你信不信我——”
这话才说到一半,他眼前白光闪过,左肩迎来锥心之痛,像是被当场按断骨头般发出惨叫,同时不禁松开手。
赵如意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时,竟然安稳地落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沁入鼻间的,依旧是那股清淡的莲花香气。
伽莲救了她。
赵如意喜不胜收,当即双手抱紧对方。可就是这个动作,却让伽莲顿时皱紧眉头。
说时迟、那时快,被他打飞的黑衣人卷土重来,手里持着匕首朝他们猛冲。
来不及了!
伽莲抱紧怀里的女人,转身迎住这一击——
尖锐的利器深深刺入血肉里。
反手又是一掌,偷袭者被他瞬间击飞,撞到树杆上昏了过去。
他缓缓将赵如意放在地上。
全程懵然的长公主喉头滚了滚,环顾四周东倒西歪的刺客,茫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恙。
“伽莲,他们都死了吗?他们——”眼见俊美出尘的面孔变得惨白,赵如意这才发现,鲜血由他后肩处慢慢渗出,染红了白色僧衣。
“你受伤了!”
她绕过去,才见到一把匕首正插在伽莲的左后肩。
此时,受伤者朝她露出安抚的笑,“殿下不用担心,贫僧无事,不过,还得劳烦您搭把手。”
他撕下僧衣下摆,让赵如意拿着。随后,他的右手摸索到匕首把位,二话不说便即它抽开来。赵如意急忙用手里的僧衣捂上,避免鲜血喷溅出来。
做完这些,伽莲白着一张好看的脸,面上依旧带笑:“这些人贫僧并未下死手,不过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迟些,官差来了后,这回对薛大人那边就有交待了。”
省得老是扣他灭口的罪名。
赵如意抿紧嘴角,眸中尽是忧色。这一路来又是飞又跌的,精心打扮的发饰妆容早已凌乱,她只关心伽莲的伤。
“对了,你不是老带着你们那什么散痛散什么的,有吗?先用上。”
“是‘消痛散’。”
这回,倒是赵如意脑子清醒些。伽莲伤在左肩,那药瓶就藏在左手僧袍中,吃力抬起手,瓶子滚落下来,滑进绯红的裙角。
赵如意伏低身子去找,这时,她袖中的东西也掉了下来。
无独有偶,两个药瓶看上去所差无几。
伽莲侧过头按好伤口,目光触及手边的瓶子,当下就拿起来,“殿下,不是在这儿吗?”
赵如意愣了愣。
上回亭前涂药的场景历历在目,圣僧知道长公主千金之躯,必然不喜药散脏了手,当场就要自己上药。
赵如意夺过他手里的药瓶。
“本殿来吧。”
他是为她受的伤,她理应为他上药。
伽莲:“……那就有劳殿下了。”
伤在后方,其实他自己也有诸多不便。赵如意以为手里的还真是达摩寺的消痛散,拿着瓶子到他身后,倒出里头白色粉末时,她有过瞬间的疑惑。
伽莲送她的消痛散,好像不是白色的?
难道换配方了?
赵如意甩了甩脑袋,不作他想,便将手里的药散抹了上去。
第1章 惊宴(3)
血水渗透白布,弥漫着淡淡的腥味。自幼养尊处优,赵如意拿开血布时,那不断冒血的伤口令她喉头滚了滚。手颤巍巍在伤口上头抖落白色粉末,很快就被血淹没。
“你感觉怎么样?”
伽莲样子看起来不大好。先前以一敌十,又要时刻盯着赵如意这边,尔后又被偷袭,饶是天下第一高手,此刻也难掩疲态。
但是,他还是勉强撑起笑,安抚比他看起来还要狼狈的长公主:“殿下放心,贫僧无碍。咱们在此处等着阿栗姑娘们来即可。”
依照阿桔的聪明与阿栗的武功,想必带着人找到这也并非难事。
他的话,向来有种奇异的力量,能平抚所有躁动的心。赵如意双手搭在他膝上,什么话也没说,嘴角勾起弯弯的笑。
不过很快,赵如意就发现不对劲了。
伽莲身子颤了颤,唇色越发显白。她探过头,就见后肩的伤口还在渗血,而这具身体的主人俨然已经撑不住了。
“伽莲,你、你别合上眼啊喂!”话才刚说完,面色如纸的圣僧已然往旁倒去,赵如意眼明手快地搂住他,将对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举目望去,都是油然然的绿木,还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刺客。赵如意茫然至极,此处是哪?他说阿桔阿栗会找过来又是不是真的?
但是伽莲……
赵如意咬了咬牙,竟是将伽莲的长臂横在自己肩上,拼着全身的劲将人搀起来。
无论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很多年后,赵如意细数人生最悲惨的场景,眼下绝对挤得进前三。
右腿才刚痊愈,结果半搀半拖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孤零零在荒郊野外前行。今早出门她吃的不多,刚才国公府又还未开席,被苇绡教的刺客挟持,又是飞又是跌,梳了大半个时辰的灵蛇髻如今散乱不堪,活活成了死蛇趴在头上。
饿、累、难看,赵如意灰头土脸的,心中骂完苇绡教那些混账,又骂了安国公那蠢货,唯独双手死死捉住身上昏迷的男人。
视野内,树干由一变二,又由二变三,赵如意只觉双腿像灌了铅,根本迈不动了,最后一个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时,她隐隐听到阿桔的声音。
失去意识前,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次她为了伽莲如此牺牲,这圣僧就算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吧!
云雾缭绕,她伸出手拨开,五指什么也抓不到。然而云雾渐渐散去,一道欣长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殿下,怎么还站在那儿?饭菜已经备好了,来。”
还是一袭白色僧袍的伽莲。不过,与记忆中的他又大有不同。
赵如意怔然间,他已经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来到方桌前坐下。
“来,这些都是您最爱的菜。我特别为您做的,试试。”他夹了只龙井虾仁送到她嘴边。
赵如意恍惚张嘴,咕隆一声吞下。
“你……开荤了?”她没听错吧?伽莲为她做了肉食?
“这个自然,总不能委屈了您为我吃斋吧。”
这倒是,天天白菜草菇,她真的顶不住。
赵如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你真的是伽莲?”
谁知,她的手被轻轻覆上,伽莲露出笑。赵如意发誓自己没看错,那绝对是含着柔情蜜意的笑。
“当然,我不是伽莲又是谁?”
赵如意心中雷声阵阵,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的。伽莲伺候着她用膳,又是夹肉,又是擦嘴,比阿桔还要周到。
末了,他又牵起她的手,缓步来到床边。
坐下,他道:“时间不早了,殿下,咱们就寝吧。”
就寝!?
赵如意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蠢,但她无法控制,怔怔等着对方下一步动作。
骨节分明的手轻解罗衣……
四周重新弥漫着雾气,伽莲含着欲望的眸在一片氤氲中变得模糊。赵如意当下伸出手要抓住他——
她确实也抓住了。
“伽莲……”
视野中被另一张儒雅俊美的面孔取替,对方勾起的嘴角凝住,喜悦、意外又夹杂其他复杂情绪,只是暗暗握住她的手。
“醒了?感觉如何?”
霎时,赵如意才意识到方才是梦。一个,令她甜美得不愿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