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涉睨了那些美人一眼,“那皇叔这买卖许是亏了。”
这些胡姬个个面容姣好,碧色的眼睛像是镶了块翡翠,肌肤白得赛过霜雪。
美人们雪白的手臂在他视野里一晃而过。
他又想起了皇嫂。
半个时辰前,嫂嫂那双白玉似的腿还被他擒在手中。
杏眼潮湿,裹挟着春潮一般的热意。
皇嫂最是好心,偏生又是个惯会忍耐的,受了疼也不会吭声。
能拿他怎么样呢?
无非是用那细胳膊他两下,呜呜咽咽哭几声。
在罔极寺那会儿,姜窈就心思纯善。
寺庙中只有素斋,可他是吃人肉和人血活下来的,素斋根本填不饱他的肚子。
夜深人静时,他便偷偷跑出去捕些野狼兔子之类的生吃掉。
有次从后山回去,恰好被姜窈撞见,她见他满手的血迹,以为他受伤了,还好心地要替他清理。
那时候他便想,这般心善的人迟早是要让他吃了的。
总有一日会将她吃干抹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什么人伦纲常,在他这里,统统不作数。
裴桓吃醉了酒,说话愈发没个遮拦,“庸脂俗粉,自然比不上宫里那位寡居的太后。”
裴涉忽然抬起那双恶虎一般的眼眸,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摇晃的阴影爬上他俊挺的眉峰和鼻梁,“皇叔府中美妾千百人,竟还惦记着太后?”
“要说美人还得是太后那样的才够劲儿。我上回见她,同她说了几句,她就恼了。她仗着我那皇帝侄儿,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现在皇帝病死了,看她还能仰仗谁,任这小太后再清高,到了老子的榻上,保管给她治得服服帖帖,乖乖伺候老子。”
裴桓一说起来,心痒的不行,猫挠似的,“那样好听的声音,跟鹂鸟叫唤似的,听得人心痒痒。
“贤侄,你说她要是在床上叫起来,是不是也这么好听?”
那腰细的跟柳条似的,小嘴长的跟樱桃似的,只是想一下就勾得他快要按捺不住火气。
裴涉放下羊脂玉酒樽,白玉触碰到紫檀木矮桌,碰撞出声响。
水榭四周挂着六角宫灯,照得此处亮如白昼,他瞳色略浅,耀目的灯光映入他幽寂的眼眸,泛着琥珀色,却又深不见底。
他又想起自己那娇弱可怜的皇嫂,那双细腿亲在手中比这羊脂玉还要软腻,她体弱畏寒,手脚常常冰冷,可沿着那还没他胳膊粗的玉白双腿,越往上就越温软……
他唇边浮现一丝笑意,眸光却森冷异常,交错的灯火将琥珀色的瞳眸照得妖异邪性。
这种货色也敢觊觎他皇嫂,想必是安生日子过的太久,活的不耐烦了。
旁边的淮安王醉醺醺的,搂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胡乱摸索,根本不知自己无意之中已经把裴涉得罪了。
“听闻我那侄孙病了,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一病不起?”
裴涉道:“太医署的人已经瞧过了,性命无碍,只是不知何时能转醒,许是前些日子被沈仞囚禁,受了惊吓,不过毕竟是宫闱中事,本王也不甚清楚。”
“如今这天下庶务都压在你一人身上,国事繁忙,你身边个知又没个知心人服侍。这二十人都是我来长安前花了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就让他们留在景王府,服侍起居,床笫承欢,她们可都是行家里手。”
“不必了。”他仰头将盏中烈酒饮尽。
一阵清风自山水重叠的庭院中穿过,引得灯笼轻晃,一瞬间,几盏灯笼熄灭,裴社落座处陷入暗影之中,羊脂玉酒盏再次被放下,他戴着骨韘的拇指,轻轻摩擦着触手生温的玉盏,杀意自眼中流出。
碧纱窗下,流光浮动。
姜窈醒来许久了,坐在床上一动未动,良久,才掀开寝讯去查看膝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被人仔细的敷上了一层药,已经好了大半,但她仍没有起身的意思。
昨夜淮安王入长安,今日怕是就要入宫拜见她。
这本合情合理的事,她却怕的不行,夫君死了,儿子疯了,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太后,有谁会将她放在眼里?
裴桓若是再招惹她,她该怎么办才好?
“弥弥,你起身了吗?”
姜窈不欲叫林玉珠担心,放下了撩起的裙摆,换好衣裳,打开了门,“嫂嫂,有事吗?”
林玉珠手中捏着一个油纸包,“今儿早上我去往集市给你哥供了盏长明灯,回来时听见寺外摊子上有吆喝着卖酥糕的,给你买了半斤,你快趁热尝尝。”
“弥弥,我今日在罔极寺,听见几个降香祈福的小娘子说淮安王昨日在他自己府上遇刺,差点没了命,最近长安不太平,你也多加小心。”
姜窈不敢置信,反问道:“嫂嫂,你说什么?”
林玉珠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只好又说一遍,“淮安王昨夜遇刺,丢了半条命呢。”
“此话当真?”
“我真没骗你,我是亲耳听见那些小娘子说的,我听她们谈吐不凡,想必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姑娘,应当不会是讹传。”
淮阳王出事,姜窈反而安下心来。
虽说不知此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又是何人所为,但终究是不用去应付他了。
江瑶刚打开油纸包,咬了一口酥糕,林玉珠就道:“弥弥,这回景王帮了咱们大忙了,若不是他将这处宅子赐给了我们母子,我们真不知要到何处安身了。你哥不在了,我是真的害怕,我这人蠢笨,眼睛又看不见,只会拖累你们。”
“你回宫后替我好好谢谢他。”
姜窈语塞,含在嘴里的酥糕梗在喉间,难以下咽,林玉珠还以为他们只是寻常的树嫂,哪知他们背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要说嘴上谢他,自然是不必的。
若是真想谢他便只有……
淮安王府
裴桓昨日遇刺,有一支冷箭射入他心口,差点就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是个常年习武之人,身手比常人敏捷许多,可那冷箭射的极快,根本不容他反应。还有一支箭正中他的膝骨,折了他的右腿。
“听闻皇叔遇刺,本王来瞧瞧皇叔伤势如何?”
“裴涉,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整个长安城,除了你,有谁有这个胆子敢派人朝老子放冷箭?”
裴涉笑道:“皇叔伤势如此重,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养不好,安心在长安养伤罢,本王会另择人选去宣州接任您的大都督。”
裴桓一口气堵在胸口,咳了口血,“裴涉,你想谋反不成,杀了老子,你也当不成皇帝。”
裴涉已走到门前,闻言侧目道:“皇叔若想多活几日,不妨闭上嘴。”
“你个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真以为自己得了势?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裴桓气急,支着身子爬下床,却被断腿所累,栽在地上,像只断了骨头的狗一般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裴涉走远。
裴涉回宫时,恰巧路过慈宁宫。
碧瓦覆盖的垂拱门前,一名身穿绿色官袍的年轻人站在门前,将一枝凤尾兰放下,便转身离去。
那是魏国公岑献之子岑晏,去岁春闱进士及第,今年开春就被擢升为中书舍人。
翰林院在皇宫中,出来进去,偶尔能碰到后宫嫔妃。
岑晏初来时,心中也是存了希冀的,或许会在此处碰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也不指望着什么再续前缘,姜窈是太后,他是臣子,差别犹如云泥,再无可能。
可她如今过得不好,丧父丧夫丧兄,实在是孤苦。
他们幼时曾一同春游踏青,在柳云河畔一同折过凤尾兰。
姜窈见到此花,必知是他所赠。
他们不必相见,只要让姜窈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便足够了。
贺阑道:“听闻听闻这岑公子年少时与太后娘娘是有过婚约的,只是后来姜窈家道中落,国公夫人从中阻挠,这门婚事也就此作罢。”
裴涉走过去,俯身捡起那枝凤尾兰。
花瓣洁白,花蕊嫩红,香气清幽。
他的手猛然收紧,嫩生生的凤尾兰被□□的枝折叶落,花瓣凋零,流淌出新鲜的枝叶,顺着指节从指缝中渗出,只剩下红艳艳的花蕊,在他手中轻巧的被碾碎。
他松开了手,残花被风卷入浴沟中,再也不见踪迹。
淮安王出事,姜窈安心回了宫,服了药,倚在美人榻上,调制香料。
裴涉到慈宁宫时,皇嫂正拈着香匙,将调好的香料放入银制鹤首香炉中,一点点压平。
矮几上搁着几本佛经的残卷,纸页发黄,缺损了许多。
窗台上摆着两盆凤尾兰,开得旺盛。
“皇嫂喜欢凤尾兰?”
“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是瞧着这花开的好看,随手养了两盆。”姜窈握着香匙的手顿了顿,她极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好恶。
宫里人心险恶,一个无足轻重的喜好有时也会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曾经养过一只狸花猫,猫儿乖巧,两年前上元节那日却抓伤了虞妃。虞妃那时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受了惊吓,腹中胎儿也没能保住。
为了这事,她在紫宸殿里素衣披发跪了小半日,生怕成宁帝迁怒于姜家。
但这无心的举动,在裴涉看来,却多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习惯于隐藏心迹,却并不擅长此道,露出的破绽一下子便叫他抓住。
他是个极为聪明的疯子,这破绽于他就如同鲜血的气息暴露在野兽面前。
即便是喜欢的物事,她也会装作不喜欢,这般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立刻振翅飞走,让人难以亲近。
他本该与之前一样,游刃有余地拿捏着分寸,但一想起那个碍事的岑晏,他忽然很想再进一步。
“皇嫂腿上的伤势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多谢二郎。”
“是吗?我瞧瞧。”
姜窈被他一把抱到榻上,月白纱裙的下摆也被撩开,露出玉白的小腿。
她手中的香奁掉落,香粉洒了一地,披散着的乌发上也沾了些朱砂色的粉末。
但她此刻根本顾不到那些,她的小叔子正擒着她的膝弯,一圈圈解开她膝上缠绕的纱布。
她没在挣扎,那手攥的很紧,她丝毫动不了,更何况她这小叔子沙场上使的是六石弓,以他的力气,单手擒住她也是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不是饮了他的血的缘故,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几乎看不出伤痕。
“的确已经好多了。”裴涉指尖在她伤口周围轻轻一按。
正在愈合的伤口总是渗着痒意,被他那么一按,痒得她忍不住蜷起腿。
趁着他松手的空当,她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赤红的香粉粘在她白色的衣襟上,香气浓烈,将她身上常有的兰香都掩盖了过去。
来不及松口气,那高大的身躯便压下来,年轻俊昳的脸在她眼前陡然放大,“皇嫂的衣襟脏了。”
姜窈逃无可逃,又想起之前的许诺,心存愧疚,便没再动,只是小声道:“我,我来癸水了。”
裴涉俯身,嫂嫂粉嫩的唇瓣就在眼前,熟透了的樱桃一般,等他采撷。
锦帐滑落,隐约可见帐中人影。
嫂嫂的身影全被他遮住,从帐幔外只能瞧见他的身影,还有嫂嫂那双被抵开的细腿。
两只穿着云头绣鞋的脚搭在床沿,微微挑开了锦帐。
“唔——”姜窈檀口被封住,口中苦涩的药香都被他毫不嫌弃地掠夺去。
她伸出床榻的小半截腿在半空中无所依凭,随着二人的动作晃荡,脚上的白色宝相花纹云头绣鞋不知何时也从足跟上,滑落挂在足尖上一荡一荡
身子略微后仰着,腰上没有力气,没过多久便撑不住了,她喘息声中含着哭腔,面色潮红。
裴涉托住她后腰,她才好受些。
天光渐暗,皇城没入夜色。
长安城的暮鼓声自承天门城楼上响起,一声声潮水般漾开,宫门和坊门渐次关闭,残阳在天边重云上晕开一片火红。
殿外的石阶上响起脚步声。
姜窈刚放松下来的脊背猛地绷直。
“娘娘,烛台上的蜡烛旧了,奴婢取了些新的来换上,免得您夜间怕黑,睡不安稳。”
“青泥,你放在门口便好,我自会去取。”姜窈是有些怕黑的,以前住在家里的时候,卧房里都会留一盏灯,后来住在佛寺,她捡了盏没人要的破旧油灯,夜里点在自己房舍中。
只要灯不熄,火苗摇曳着,心里就没那么空落落的。
“皇嫂怕黑?”
裴涉像是得知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握着她后腰的手略使了点劲儿,将她往身前带了带。
姜窈最怕别人勘破她那些孩子气的小习惯,她从前是皇后,如今是太后,一贯谨慎稳重,让人挑不出错处,仿佛生来就是个没有私情的人。
裴涉却不依不饶,覆在她腰间的手,沿着她微凸的脊骨一路往上,停留在她后颈处,指腹落在那处被吻得靡艳的红痣上。
“既然嫂嫂怕黑,不如我陪着嫂嫂睡?”
“我真的来癸水了,不,不干净的。”
后宫妃嫔月信至时,都要称病,这是规矩。
“有何不干净的?”
他眼里根本没有世俗礼法,干不干净,合不合规矩在他那儿都无关紧要。
皇嫂隐隐的推拒,叫人想把她按在身下欺负,但那苍白的面色和雾蒙蒙的眼眸,又叫人忍不住生出怜意,想将她拢在怀里好好安抚。
“嫂嫂莫不是忘了当初的承诺?”
姜窈既答应过他,就不免心虚,她断然做不出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之事,红着脸摇了摇头,嗫嚅道:“没,没忘。”
他向来能摸准嫂嫂的心思,循循善诱,将她一点点引入陷阱。
姜窈往里挪了些,背过身躺下去,默许了他的请求。
反正只是睡觉而已。
姜窈甚至莫名地对他有些放心,他似乎总能知晓她的底线在哪里,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不会践踏她的底线。
裴涉也知嫂嫂此刻稍稍卸了防备,开始得寸进尺,将她捂着下腹的手拿开。
这么冰凉的手能有什么用?
“皇嫂难受吗?我给皇嫂暖暖。”
不容她回应,一只温热的大手摁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的指尖自她腰侧擦过时,她缩起来的身子骤然战栗了一下,她腰侧的软肉本就极为敏感,昏暗中的触碰又毫无预兆,激得她一不留神就张开了小口,发出一声娇.喘。
其实于她而言,腰侧软肉还不是最要命的,肚脐才是最碰不得的。
好在此事是她与先帝的房中密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却瞒不过她那多智近妖的小叔子。
给他焐肚子的那只手,隔着一层衣料在她小腹上轻轻按了按。
姜窈急忙咬住下唇,才没再发出那般羞人的声音。
但裴涉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非要看到她喘息连连,无可奈何的样子。
嫂嫂性子冷淡,有时候也得使些手段,逼一逼她。
以嫂嫂的脾气,若非入了他布的局,叫他拿捏住了软肋,恐怕宁死都不会答应同他行此等悖逆人伦之事。
她大概也不曾想到,这局中,谁的命该留,谁的命不该留,都是他一早算计好的,她夫君的暴亡和继子的疯病,皆是他的手笔。
那层轻薄的衣料什么也挡不住,他指腹的温度在她小腹上盘桓,灼得她双颊泛红。
姜窈一再隐忍,可那手仍旧在小腹那里不安分的轻柔慢抚。
天色越来越晦暗,她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了,身体的触碰感变得异常明显。
她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到垂落在里侧的帐幔,紧紧抓住一角,以此分担身体的紧张。
可惜裴涉目力好,早已看清皇嫂攥着帐角的手,烧红的耳廓,还有紧抿的唇瓣。
皇嫂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
打从被她救回寺中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每日不是抄写经文,吃斋念佛,就是逗弄她捡来的那只狸花猫。
这般婉转的声音,实在应该多说些话。
但最好只叫他一人听见。
再低一些,再柔一些,再急促一些……
第12章 落水
姜窈的病从夏日养到入秋,宫城里的草木已显颓势,她庭中那株玉兰树也在夏日将尽时枯死,裴涉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株桫椤树将那枯死的树替换下来。
裴煦的病未见好转,仍是每日昏迷说疯话。
好在前朝的事有裴涉打理,她难得地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她有时也会疑心裴涉的野心,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手段之狠毒,远非常人所能及,难道真能安分守己,不染指大齐的江山吗?
可她对朝堂上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一向不擅长,多番试探他,他也答得滴水不漏,从不叫她发现丝毫破绽。
八月二十九是她的生辰,她本不欲办什么生辰宴,可这次她实在拗不过裴涉。
生辰宴的一应开销,俱是走的他的私账。
她不喜欢欠人情,这下反而又添了一笔。
姜窈午睡醒来,日影斜照,瑞兽香炉中轻烟澹澹。
青泥替她梳妆更衣。
她刚醒,神色慵倦,跪坐在妆台前,望着窗外枝繁叶茂的桫椤树。
之前种在阶前的那株玉兰树其实也极为难得,是她十八岁生辰时成宁帝送她的。
玉兰树好养活,不需要她费什么心思,年年都会开花,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娘娘如今除了服,可得好好打扮一番,不能叫别人比下去了。”青泥用梳子蘸了些桂花油为她梳头。
“我一个丧夫寡居的太后,有什么好打扮的,梳洗干净就是了。”姜窈自年少时心思就比旁的小娘子重,守寡后更是心事重重,从未展露过笑颜。
青泥宽慰她道:“娘娘过了这个生辰
,也不过二十二岁,正是大好年华,何苦这样想?”
镜中人苦笑一声,远山一样的黛眉紧锁,似笼着一层阴云。
心里藏的事多了,千头万绪,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哪一桩事郁郁寡欢了。
宫宴酉时开始,因着出了丧期,席上安排了教坊司的舞姬献舞。
姜窈早看厌了这些一成不变的花样,挑着桌上的素菜吃了几口。
今夜她的异母妹妹姜莺和弟弟姜游都来赴宴了。
姜游平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心中却没有什么成算,可姜莺和安氏不同,自打大哥死讯传到长安,她那个刚满七岁的小侄子就成了她们的眼中钉,她们巴不得姜誉死了,好让姜游袭爵。
姜窈最怕姜莺背地里使阴招,暗害林玉珠和姜誉母子。
林玉珠心思单纯,大哥离开长安时还特地入宫,嘱咐她看顾好林玉珠母子。
宫宴上人多眼杂,她时不时就要看向姜莺。
席间,姜誉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酒樽,弄脏了林玉珠的衣服。
林玉珠训斥了他几句,却又放心不下他,带着他一道跟着一名宫婢去换衣服。
姜窈吃碗樱桃酪的功夫,不止林玉珠不见踪迹,姜莺也离了席。
她心道不妙,放下银匙就去找林玉珠。
瀛洲岛不大,留给女眷更衣歇息的只有东阁,她便直奔着那里去。
林玉珠眼盲,若是姜莺想除掉她们母子,她根本无力自保。
姜窈到了东阁,阁中已空无一人。
她四处寻不见林玉珠的身影,愈发焦急。林玉珠一个盲女,若不是出事了,怎会不见踪迹。
瀛洲岛位于湖心,到了夜里,岛上风浪大,宫灯时亮时暗,她几乎分辨不出周围的状况,后悔没有多叫几名宫婢一起过来。
“娘娘,你听,有人在哭!”青泥指着不远处的留仙台。
姜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留仙台上有模糊的人影。
而那哭声也越来越惨,撕心裂肺一般。
正是林玉珠的声音!
“青泥,你去……找景王!”她想让青泥回去找帮手,可想了一圈,唯一能帮上忙的竟只有裴涉。
除了他,没人能差遣得动宫中禁军。
她不敢耽搁,丢下这句话,就沿着小径跑过去。
林玉珠跪在地上朝姜莺磕头,额头上鲜血直流,“求求你,放过他罢,他才七岁,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我来!”
姜莺站在留仙台边上,漠然地望着姜誉在水中挣扎。
她母亲安氏原是妾室,她和弟弟生下来就是庶出,低人一等。
如今大哥死了,爵位还要传给这个刚满七岁的小娃娃,她咽不下这口气。
林玉珠眼盲,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儿子姜誉越来越微弱的呼救声,这笔用刀子剜她的心还难受,“这爵位我们不要了,只要你把誉儿救上来,我们明日就离开长安。”
她之前受尽欺辱也要守着国公的爵位,并非是因为贪图富贵,只是因为那是她夫君在沙场上用命搏出来的。
姜莺狞笑道:“现在说不要,晚了,这岛上风浪大,你们失足落水也不足为奇,湖水这么深,恐怕连你们的尸首也寻不着。”
“姜莺!你在做什么?”姜窈爬上留仙台,台下就是翻涌的水浪,水流拍在假山石上,声音让她心惊肉跳。
若是再吃一些,就要铸下大错了。
姜莺回头,仍呵呵笑着,“原来是姐姐。”
姜窈气急,扬手扇了她一巴掌,“姜莺,你疯了!”
林玉珠听见姜窈的声音,像是见了救星,循着声音过来,抱住她的腿,放声痛哭,“救救他,救救他。”
来不及安抚林玉珠,她纵深跳入水中去救姜誉。
母亲在世时,曾教过她如何凫水。
已入了秋,湖水冰凉,寒意透骨。
说来荒唐,她这一生,除了出身显贵,再也没遇到过幸事了。
生离死别,战火兵燹,深宫寂寞,不过二十二岁,心境已如死灰。
她水性也一般,堪堪能自保,再拖上一个七岁的孩子就有些吃力,在水中折腾许久也未上岸。
但是不要紧了,她也没什么眷恋的。
姜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姜誉推上了岸,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太累了。
深宫里头,没有一刻的清闲,人心易变,风波艰险,父母、兄长、夫君都已身埋泉下,独她一人留在人间。
无边无际的夜幕似一座山,将她一点点压进更深的湖水中。
先帝对她有恩,她以身相抵,救裴煦,除奸佞,也算对得起亡夫,对得起江山社稷了。
她不再挣扎,任由身体坠入湖水深处。
岸上有侄儿姜誉和长嫂林玉珠的哭声,还有另一种声音,是……裴涉。
她听见有人唤她“皇嫂”。
那声音穿过涌动的湖水被送到她耳畔时,恍若隔在阴阳两界,显得极不真切。
冰冷的湖水将她包裹,一袭月白罗裙在墨色的湖水中昙花一般绽开。
她忽而听见有人有人跳入水中,很快便有一只手将她捞住。
那人带她浮出了水面。
空气再次涌入胸腔时,姜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嫂嫂,抱紧些。”
人家是来救她的,她怎么好忸怩推脱。
思及此,姜窈在水中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上岸时,留仙台上早已不见姜莺的踪迹。
“是姜莺,”她话一出口,又担心裴涉不信,姜莺毕竟是她的庶妹,两年前还嫁给了永平侯魏绍,单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就算是先帝在世,也未必会信她。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你信吗?”
裴涉脱口而出,“我信。”
他从贺阑手中接过自己的氅衣,披到姜窈肩头,将她裹住。
姜窈喉间哽住,她想惩治姜莺,可又不敢开这个口。
前朝后宫,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触怒了那个,半点差错都容不得。
她在罔极寺时,养过一只狸花猫,后来带进了宫,惊吓到了怀有身孕的虞妃,先帝便命宫人将那只猫活活打死。
即便后面查证是有人在猫儿的饭食中下了药,也没有人愿意再去追查此事。
用一只猫儿的性命了结一桩纷争,再合适不过。
这一次姜誉虽然落水,可毕竟性命无虞,永平侯府现下势头正盛,魏绍也已是右骁卫统领。
谁犯得上因为此事挑起与永平侯府的争端?
她想了想,欲言又止。
“皇嫂随我回去,”裴涉抱她上了一叶小舟。
“你快放我下来,莫要叫别人瞧见了。”
“皇嫂溺水,援之以手,并无不妥,为何怕人瞧见?”
“你……”姜窈无话可说,别过脸去。
上了船,裴涉将她放下,问道:“说吧,想如何处置姜莺,剥皮,断脊,还是凌迟?”
姜窈一愣,“什么?”
裴涉眉梢微挑,“不够?”
姜窈连忙摇头,“不不,将她逐出京城便是了,她毕竟是魏家妇,处置太过,魏家必有怨言。”
“罢了,此事交给我,皇嫂不必插手了。”
姜窈“嗯”了一声,将氅衣裹得紧了些。
在湖水里折腾一番,她脸上的妆全花了,挽好的发髻也散开了,凌乱的披在肩头,像只受了委屈的猫儿。
“皇嫂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惹是生非?”
裴涉摇头笑道:“错而不知,罪加一等。”
姜窈蹙眉,眼里带着些委屈,“二郎,别,我真不知。”
“错在……以身涉险。”
裴涉抬手拨开她额前湿漉漉的头发,“犯了错,就要受罚,皇嫂可愿领罚?”
她低着头,像是不肯认错。
小时候她的脾气就有些倔,为了一件事的对错,有时候能跟阿爷阿娘争论上半日。
五岁那年秋天,两淮大旱,粮价飞涨,长安城朱雀大街上饿殍遍地。
要饭的人到了姜家门口,姜窈不忍心闭门不出,求父亲接济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