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涉望了院墙一眼,吩咐道:“先动手罢。”
贺阑神色一凛,“主子?,要留活口审问吗?”
裴涉冷笑,“不必了,他们死得不冤。”
三月初三,上巳节。
街上冷清,并不热闹,零星几个行人来来往往。
皆因前两日节度使傅曜惨死,府里上下?二百余人无?一活命,一夜之间甘州就?变了天?,满城人心惶惶。
大齐的上巳节又放河灯祈福消灾的习俗,姜窈在沿街铺子?里随手买了盏河灯。
她怕自己心软,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将裴涉撵走。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到了净月河边,她抱着?河灯蹲下?身子?,河灯上写着?几个小字,是为远在长安的裴恪祈福的。
一只描金藕色莲形河灯虽在河水流淌至她脚边。
不经意一瞥,那河灯上亦写着?两行小字:
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她正好?奇这?是谁放的河灯,一抬眸,不远处,石拱桥下?,裴涉也?正望着?她。
今夜人少,净月河上只有几盏孤灯,萤火一般点缀在蜿蜒河水上。月影坠河,清光粼粼。
两人相顾无?言,月光拂衣。
姜窈将手中河灯放入水中,那盏河灯在水面上颤颤巍巍浮动,慢慢平稳下?来,随着?方才他放的那盏灯一同远去?。
她站起身,裴涉却撩袍半跪在地上,将一条悬着?金铃铛的金丝彩绳系在她腕子?上。
这?也?是大齐的习俗,上巳节系彩绳于腕间,可驱邪祟,消灾祸。
城楼上,裴涉与姜窈并肩而立。
手腕一动,铃铛清响,浮着?金光。
月光在他眸中流转,照在眼底,他神情真切,不似有半分作伪,“弥弥半生凄苦困顿,不若随我回京罢,后宫里只有你一人,没有风雨,只有安稳,你想?安安稳稳,宫里就?不会起一丝波澜,你想?做什?么,都不必瞻前顾后。”
姜窈没说话,河水静静流淌,微弱水声拍在河畔。
裴涉道:“回去?罢,恪儿还在等你。”
那两盏河灯已经飘远,在看不见的尽头?,消失于夜色中。
他这?句话在她心里飘来荡去?,去?蚁噬一般折磨着?她的心脏。
“回长安可以,我不入宫。”
“好?。”
夜空中倏而升上一朵烟花,在漆黑天?幕上炸开?,流光千束。
无?数烟火渐次于夜空中绽放,绚烂至极。
姜窈一心想见裴恪, 恨不得让马儿跑得再快些。
外头暮色笼罩,车内香雾杳杳,姜窈撩开帘帷, 打量着深沉夜色。
马车内宽敞,姜窈一直警惕着裴涉,两人相对而坐,离得?远。
这会儿趁着姜窈出神,他凑了上去, “时?辰不早了,先歇下罢, 要后日才能回到长安。”
姜窈一下子警觉起来, 用手推他,“你莫要离我这么近,回京之后,我是要去罔极寺修行的。”
她长睫低垂, 烛光从灯罩里晕开, 在她眼睫上碎落。
答应跟他回长安, 多半是因为思念裴恪。
她这个做母亲的, 实在亏欠孩子太多。她很小就没?了娘,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只有她自己知?晓。
姜窈撩着帘帷的那只手忽而被裴涉捉住, 他唤道:“弥弥。”
她眼帘抬起, 四目相对。
明?明?是深夜, 凉意如丝如缕, 可?她却见他目光灼热如火, “你,你这样看?我也没?用, 我……”
她莹润的唇瓣开合,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两片柔软的唇瓣转眼间就被他含住,这一吻绵长,唇瓣被磋磨得?宛如风雨摧折的花枝,轻轻发颤,肿胀殷红。
姜窈喘不上气?的呻咛像是无声的雨水,打得?人心底一片潮湿,他恳求道:“弥弥,你可?怜可?怜我。”
姜窈可?以一生不见他,一个人在边关度过余生,边地苦寒,但她的确是个不怕吃苦的,在甘州,远离京城,远离他,她就是出笼的云雀,自由自在。
可?他再也不能失去她了,这四年?里他被折磨得?发疯。
“我身上的罪孽洗不清了,就算是我一辈子青灯古佛,也洗不清了。”
“那我替弥弥抗住这些罪业,我不怕入地狱。”
姜窈柳眉微蹙,“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她身上仍旧是件陈旧的白裙,叫他按在怀里胡乱亲吻一番,衣裳也有些凌乱,领口衣襟微敞,胸前肌肤胜雪。
裴涉眼神发暗,嫌弃这衣裳太过素净。
这样好的身段,合该穿上朱红色喜服,头戴凤冠,坐在销金帐中,软语温存地迎他。
失而复得?的庆幸之后,那些污秽的心思再次涌上来,可?琥珀色凤眸却被灯火渲染得?清透许多,仿佛没?容纳一丝脏污的妄念。
他半跪下去,语气?极为恳切,“我所言,字字真心,绝无虚言。”
疾驰的马车在拐弯时?遽然一摇晃,姜窈没?坐稳,整个身子往前倾倒。
裴涉接住她,将拢在怀里,“你执意住在罔极寺,那就先在寺中安顿罢,我不逼迫你。”
回了长安,再从长计议,迟早有一天,能哄她回宫。
裴涉离京时?,对外称病,皇宫中许多人并不知?晓。
马车回到长安,姜窈和?青泥在罔极寺安顿下来,林玉珠带着姜誉回了姜家的旧宅。
裴涉只身一人回了皇宫。
薄暮,云霞赤红。
一入宫,他便径直去了长庆殿。
一眼望去,并无裴恪的身影,只有几名宫娥在侍弄花草。
“裴恪呢?”他问。
宫娥道:“陛下,小殿下正在后院练箭。”
“你们先下去。”
裴涉绕去后院,霞光似火,宫阙仿佛要燃烧起来。
裴恪正在练习射箭,裴涉折断了他的弓,他就又照着图纸重?新做了一柄。
他才四岁,还很矮小,这次做弓箭时?,他有些贪心,做得?太大,无论怎么使力气?都拉不开弓,小脸憋得?通红。
天边的归雁不知?飞过了多少?群,他却是一只也没?射下来。
裴涉讥笑一声,道:“过来。”
裴恪闻声,转身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他最为憎恨的人,他的父亲。
他不情不愿,慢吞吞地朝裴涉走过去。
“想要天上的大雁?”
裴恪脸颊气?鼓鼓的,恶狠狠瞪着裴涉。
裴涉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弓箭,握住他的小手,弦上搭了两只箭,对准掠过皇宫的两只大雁,开弓放箭。
两只大雁从半空中坠落。
裴涉对一旁的内侍道:“去将那两只大雁寻来。”
“过几日朕会带你去罔极寺看?你的母亲。”他放下弓箭,声音冷淡如常。
但又有些不同,至少?多了几分温和?,不似以前那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姜窈回来了,这孩子总归又有了用处,他自然要对他好些。
他坐在玉阶上,将裴恪抱在腿上,把裴恪要对姜窈说的话仔仔细细同他说了一遍,末了,凛声提醒他,“在你母亲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朕已经?教你一遍了。”
“你最好记住,若是有一句话说错,朕绝不轻饶。”
裴恪咯咯发笑,转头问裴涉:“父亲要罚我?不如我们猜猜,母亲回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
裴涉脸色陡然阴沉下去,冷笑道:“别自作聪明?,若连这点用处都没?有,朕根本不会留你。”
三月初十,罔极寺桃花开遍,一片芳菲,春风一吹,山间浮动着桃花的香气?。
皇长子裴恪于?京郊罔极寺随同天子祭祀。
午后祭祀大典就已结束,裴涉父子二人却并未随着众人一同回宫,悄悄去了后山上新建的禅房。
禅房用新采的青竹搭建,在后山上,景致清幽。
姜窈跪在佛龛前念经?,午后明?晃晃的春光点缀在她灰白的僧衣上。青泥在香篆里添了些香料,拿香箸拨了拨。
身后响起杂沓脚步声,引得?她回首。
裴涉正牵着一个四五岁小孩子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竹林掩映的小径上,离她越来越近。
她冲出去,抱住裴恪,“你是……恪儿?”
不会认错,这孩子眉目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眼神和?当年?一般清澈。
裴恪愣愣问道:“你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对他而言,一直是白纸上虚设的两个字眼罢了,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没?从母亲那里尝到过一分一毫的慈爱。
姜窈容颜姣好温婉,声音也好听?,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有些恨自己的母亲的,在宫里偶尔会听?到多嘴的宫人议论,说他的母亲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但他还是照裴涉教他的,抱住姜窈,“阿娘,恪儿好想你。”
“你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姜窈泣不成声,紧紧搂着裴恪,“都是阿娘的错,阿娘不该抛下你。”
裴恪攥着姜窈的袖子,抽噎道:“阿娘,那你还会走吗?”
姜窈用绢帕擦干他小脸上的泪水,心疼道:“阿娘不走了,阿娘会永远陪着恪儿。”
裴恪又问:“那阿娘会入宫吗?”
姜窈沉默了。
她并未做入宫的打算,不想欺骗孩子,但这孩
子哭得?实在可?怜,她也不忍心告诉他。
裴恪虽是假哭,哭着哭着也停不下来了,一转头看?见裴涉,遂抽抽搭搭地接着说:“阿娘不入宫,怎么陪着恪儿呢?父亲说恪儿是有娘亲的,可?是恪儿从来没?有见过娘亲。”
姜窈摸了摸他的头,红着眼睛道:“阿娘会经?常进宫去看?你的。”
“真的吗?阿娘。”
“阿娘不会骗恪儿。”
姜窈牵着他的手,领他进了内间,故意避开裴涉,问他:“你父亲他待你好吗?”
裴涉琢磨了一会儿,撇了撇嘴,还是按照裴涉教他的那些话,答道:“父亲他……对我很好。”
“前几日,父亲还教我射箭呢,那天我们射下了两只大雁,现在还关在笼子里,父亲说要用这两只大雁做聘雁,将来送给阿娘。”
姜窈心里略好受些,将裴恪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觉得?欢喜。
“阿娘,你比画像上好看?。”
“画像?”
“从我记事起,猗兰殿就不许旁人进去,有一次我偷偷进去,看?见里面?挂了好多幅画像,都是同一人的,后来我被爹爹捉住,他同我说,那些都是我母亲的画像。”
姜窈微怔,裴恪抱住她手臂摇了摇,“阿娘,你以后会回宫吗?”
“阿娘也不知?道。”她答。
自这次见面之后, 姜窈见裴恪的次数屈指可数。
眼看?就要入夏了,禅房前的水塘里蓄了一池荷花,已?经?结了花苞, 碧绿莲叶铺满了水面。
裴恪今年春天开蒙读书?了,每日都要应付许多课业,能来罔极寺看她的时候越来越少。
在罔极寺修行数月,她?日日念经?,却无一日静得下心, 满心都是裴恪。
那孩子生?得实在俊俏,性子似乎也乖巧, 极讨人喜欢。
她?跪在蒲团上, 口中?还?念着经?,手中?的佛珠却已?经?忘了拨动,不知念了几遍了。
夕阳西斜,晚风细细, 一池莲叶摇曳。
天还?不热, 姜窈心里浮躁, 念不下去经?, 随意拨动手中?佛珠。
“阿娘!”裴恪在门口喊了一声,而后跑到她?身边, 递了一枝火红的榴花给?她?。
榴花如火, 花蕊嫩黄, 与当年猗兰殿的榴花一般。
姜窈笑着接过, 拉着裴恪的手, 抱他在怀里, 考校他功课。
他天资聪颖,姜窈问他什么, 他都对答如流。
禅房前种着一片青竹,裴涉抱臂倚在门边,落日余烬穿过层层竹叶,被裁剪成细碎的光影,斑驳洒落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姜窈起身点燃供案上的灯,再转回身,裴恪已?经?被宫娥带下去,在帘外?竹林里玩耍。
门忽然被关上,裴涉缓缓走进来。
从门前到供案前,短短几步,仿佛从一场隔世经?年的大梦中?走来。
“弥弥,真想升仙不成?”
姜窈背过身,垂眸凝视面前的佛龛,捻动手中?佛珠。
串起佛珠的绳子却在此时突然断裂,佛珠滚过一地。
她?弯下腰去捡,指尖即将触及地上的一颗佛珠时,又?收回了手。
尘念太多,念不了佛,也入不了空门了。
之前孑然一身,或许能放下杂念,但现在,她?有太多牵绊,尘世里有她?牵挂的人,她?放不下。
难怪当年师父不让她?剃度,原来红尘中?还?有太多牵缠。
裴涉揽她?入怀,“尘世间有诸多牵挂,如何成仙?”
“回宫罢,我娶你为?后。”
姜窈低低“嗯”了一声。
灯火柔和,映衬得她?眉眼温和,双瞳如剪秋水。
裴涉的手在她?腰间徘徊,窸窸窣窣地摸索,四年过去,他仍然记得她?那一处最敏感,在她?腰侧轻揉几下,掌中?细腰就酥软下去,微微颤抖。
姜窈咬了咬唇瓣,“恪儿还?在外?头呢。”
她?轻微的喘息声格外?勾人,一双杏眼里笼着水光,灰白僧衣裹得严实,直将玲珑身段遮掩住,叫人恨不得一把扯破。
“不要紧,我抱你去里间。”裴涉寻到她?腰侧盘扣,轻巧解开,罩在她?身上的宽大僧衣随之敞开,里面的素纱里衣单薄,红色肚兜的轮廓隐约可见。
束缚在她?腰间的手臂铜铁一般,她?推不动,只好?软声道:“去……里间,别让人瞧见。”
裴涉抱起她?,这点重量于他而言形同虚设,却又?叫他觉得极为?真实。
至少不用像之前那般,夜夜苦等她?的魂魄入梦。
即梦见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
“陛下,娘娘,小殿下跌进池塘了。”宫娥慌慌张张跪在门外?。
照顾裴恪的那名内侍已?经?下水将他捞上来。
他浑身衣裳湿透,身上挂着水草,狼狈不堪,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坏了他们的事。
姜窈连忙拢好?衣服,穿好?被他褪下的鞋袜,打开门。
裴恪一见她?,就哇哇哭起来,扑进她?怀里,揪着她?的衣裳不松手,弄得她?身上也是一片水痕。
裴涉站在姜窈身后,凤眸微眯,打量着一身是水的裴恪。
裴恪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朝他坏笑。
裴涉对那几名宫娥道:“带他回宫去换衣裳。”
裴恪紧紧抓着姜窈的衣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我不回去。”
裴涉乜了裴恪一眼,这孩子是存心坏他的好?事。
他阔步走过去,拎起裴恪的衣领,冷着脸带他上了马车。
马车下山时,裴涉才开口,“想要什么?”
裴恪这时候也不哭了,两条短腿够不着地,在半空中?随意摇晃,“你前几日答应给?我一副玄铁铸造的弓箭,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裴涉蔑笑道:“玄铁弓,你提得动么?”
裴恪不服气,忿忿道:“我提得动,你等着瞧。”
延和四年,六月初三?,帝后大婚。
姜窈提前几日从罔极寺回了姜家待嫁,如今世人都以为?从前那位姜皇后已?经?死了,姜窈住在姜家,改名姜弥,对外?只说是姜皇后的族妹。
江山太平,百姓安乐,这一日热闹非凡,街上人声鼎沸。
姜窈身穿朱红色喜服,坐在大红色凤舆中?,被满目红色晃得眼晕。
这是她?第二次坐上凤舆,从姜家被抬入皇宫。
她?不是头一次嫁人,不似别的小娘子初嫁那边羞涩忐忑,心里异常的平静。
凤舆快要自承天门入宫时,她?才悄悄揭开盖头,撩开帘帷一角,偷偷望向外?面。
人声远去,宫门大开,道路宽阔,尽头处是街市人家,人间烟火,这头衔接着缓缓打开的宫门,里头便是金砖碧瓦的万间宫阙。
宫里新?建了一座长?乐宫,为?皇后居所。
长?乐宫里也是一片朱红色,红纱灯,红帐,红绸,红烛。
姜窈坐在朱红色锦帐中?,头上戴着凤冠,又?以龙凤同合纹锦缎盖头遮面,眼前只剩一片仿佛要燃烧起来的夺目红色。
皇后的礼仪、规矩,她?都烂熟于心,在榻上坐得端正。
只是初夏时节,天气燥热,姜窈身上的喜服一层又?一层,太过繁琐厚重,脊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殿内摆放着冰鉴,凉意却透不过她?厚重的衣裳。
前朝宴席散去,裴涉回到长?乐宫。
姜窈身着喜服端坐榻上,与兄嫂大婚时他窥见的景象别无二致。
只不过,如今他才是姜窈的夫君。
姜窈实在耐不住热,轻声道:“好?热。”
裴涉低笑一声,道:“我帮弥弥宽衣。”
他动作娴熟,剥下她?身上繁复的衣裳。
今日是六月初三?,成宁十年的六月初三?,姜窈冒着夜雨找他,以身为?饵,求他相助。
那时他以为?略施小计,就能将美人哄到手,不曾想,耗费了许多周折,才终于娶她?为?妻。
层层衣衫落地,美人香肌玉肤,盈盈春光在眸中?漾开。
他揽着她?的腰,俯身问下去,“弥弥,不许再逃了。”
姜窈合上眼,脸颊红晕如霞,“嗯。”
檐角铜铃轻荡,鸟雀啼鸣,殿内锦帐垂落,人影交叠,起伏。
烛火摇晃,燃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