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一个深宫妇人,何曾见过这样的手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殿下,我、我幽居冷宫多年,能掀起什么风浪,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一动,锁链几乎要嵌进肉里,磨得她腕子上血肉模糊,眼泪汪汪地看向裴涉,“这锁链勒得我好疼,殿下先让他们放了我罢,怪瘆人的。”
裴涉右手搁在牢里那张破旧的方桌上,指尖轻叩着桌案,声音愈发冰冷,“还不动手。”
行刑的那两名亲兵动作干净利落,眼看着手中刀就要斩断她的小指。
白氏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后背也被涔涔汗水打湿,死命挣扎着道:“别,别动手,我说,我全都说!”
“这□□,是我让煦儿给姜窈下的,可这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等她死了,我做太后,事事都凭殿下做主,我们母子对您一定是言听计从,煦儿若是敢不听您的话,我必会狠狠责罚他。”
裴涉闻言,似笑非笑,神情刻薄,“带他进来。”
裴煦被两名侍卫押进来,跪在地上,一见到白氏,他便哭喊道:“母妃!”
“煦儿,”白氏惊愕地看向裴涉,“你们,你们带他来做什么?”
裴煦抹干了眼泪,因为太过害怕又忍不住哭起来,“皇叔,我害怕,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涉置若罔闻,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身子扳过去,正对着白氏,“好好看着罢,可千万别忘了今日的景象。”
“不要!”裴煦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拼命摇头,“皇叔,我真的只错了,别杀母妃,别杀母妃。”
裴涉不语,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好似好戏即将开场一般。
今日算不上审问,白氏心思恶毒,却愚蠢可笑,根本用不着审问。
他只是厌恶。
少时一无所有,父兄连他的命都想夺走。
他费了一番周折,不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才走到今日。
故而最忌恨有人惦记他的东西。
动手的都是他手下的人,手法娴熟。
他不用用手,只是坐在不远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冷漠中夹杂着一丝邪性,在那张俊美却锐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像是只披着皮囊的恶鬼。
惨叫声仿佛随着流淌的鲜血一起渗入地面,融进了弥漫的血腥气中。
裴煦深黑的瞳眸中,血光四溅,活生生的人被一根根断掉手指,剥开皮肉,剜出白骨,变成一滩连形状血淋淋的肉。
他年岁尚小,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
没过多久便被人用冰水泼醒,一睁眼便又是比无间地狱还要骇人的惨状。
刺目的猩红在一片寂静中晕开,扎进他几乎涣散的瞳仁中。
“不要,不要死。”他口中疯魔一般念叨着。
许久未开口的裴涉此刻站了起来,他身上未曾沾染这边的血腥,玄色的衣袍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是不会让裴煦现在就死的,他精明得很,皇嫂求他是因为她这个没用的继子,若真杀了裴煦,以皇嫂的性子,宁死也不会从他。
皇嫂只是瞧着柔弱,其实性子极烈,要是碰到了她的底线,她能以命相搏。
多周旋一些时日也无妨,既等了许多年,就不差这一时。
总归这些账都替皇嫂记下了,来日到了榻上,一并让她偿还。
裴煦半天不见踪迹,姜窈命人在慈宁宫附近搜了一遍,到了日暮时分还是没有裴煦的消息,她实在是担心,和青泥一起出了慈宁宫,打算亲自去找。
刚出慈宁宫,远远就看见金吾卫统领带人将裴煦送过来。
裴煦像是睡着了,被一名侍卫背着。
姜窈忙迎上去,“煦儿怎么了?你在哪找到他的?”
“在宣政殿后的凝碧池里,殿下失足跌进了池子里。”
“怎会如此?”
那几名侍卫将裴煦送到了东宫显德殿,太医署当值的几名医正急匆匆赶过来,为他诊治。
裴煦与成宁帝一样,自幼身子便不好,每每染病,总得一年半载才能痊愈。
看那几名太医愈发沉重的神色,姜窈当真是怕极了。
成宁帝驾崩前,也是这般景象,太医跪了一地,却没一个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他原先身子也孱弱,但每日喝药,精心调养着,倒也无甚大碍。
可一入夏,就没来由地突发恶疾,一病不起,太医署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她就那么看着自己的丈夫病得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到最后只能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她连二十二岁的生辰还未过,身边的亲人就已经所剩寥寥了。
母亲在她七岁那年就病故了,父亲和大哥皆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家中只剩小侄子姜誉和她还有些血脉关系。
养了三载的继子如今也不省人事,这世上仿佛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念了多年的经,吃了多年的素,心地虔诚,从无恶念,到头来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而去。
刚做皇后时,她以为自己身为国母,能渡天下苍生,今日她才明白,她连自己也渡不了。
众生皆苦,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替裴煦掖好被子,蹙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煦,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的魂儿就会被索命的无常鬼勾走。
滚烫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却咬着牙,拼命忍住,硬生生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
她骨子里要强,若非痛苦到了极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哭。
夫君死前也叮嘱过她,要她提防裴涉。
成宁帝有心剪除他的党羽,却难以撼动他分毫,最终只能抱憾而终。
叛乱初起时,成宁帝不愿见裴涉势力壮大,并未起用他,短短一月的时间,叛军连破六城,自幽州攻入东都,直逼潼关。
万般无奈之下,成宁帝封裴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当时因为忌惮他,只让他领朔方、河北、河东、平卢四地节度都使,不敢将兵权全权交付于他。
他封地划在辽东,手下本就有数万铁骑,早就是成宁帝的心腹大患。
可任命的诏书送到辽东,裴涉谎称常年征战,一身伤病,不愿受封,以此威胁成宁帝。
几番推辞下来,战况愈发紧急,朝中无人可堪大用,成宁帝只好退让,由他节制天下兵马,待来日叛乱平定再做打算。
谁知战火刚刚平息,成宁帝就一病不起,留下几句遗言,便驾鹤西去。
姜窈心里惧怕他,就更不敢在他面前示弱。
指尖掐着掌心,忍了半天。
眼泪是忍住没掉下来,可她清瘦的双肩却轻轻颤抖,让竭力掩藏的脆弱无处遁形。
“皇嫂放心,他死不了。”
裴煦可是用来要挟寡嫂的筹码,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呢?
他只是吓疯了而已。
姜窈红着眼睛,到了崩溃的边缘,反而麻木了。
她没听清裴涉的话,更没看见裴涉在她身后含笑盯着她。
皇嫂那些没用的亲人,终于又少了一个。
什么夫君,继子,都只会拖累她。
她身边只有他一人就够了。
他年少时几乎没怎么见过女人,皇嫂是他第一个仔细瞧过的女人。
姜窈彼时正在寺中修行,救下他时,已是及笄的少女,性情冲淡,气若幽兰,枝头白梅一般,暗香盈盈。
这支娇弱的白梅,卷着香气钻入他年少时每一个疯狂的梦境,被浓烈的欲望蹂|躏,碾碎,零落一地。
裴煦的几名贴身侍婢给他喂了汤药,过了半个时辰,他便不再说胡话了。
姜窈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坐在榻边守着裴煦。
她十岁那年就被继母赶出家门,大哥又远在边关,没有音信,她只好栖身寺庙,敲钟念佛。
因为自己当年受继母苛待,深知其苦,抚养裴涉三载,她倾注了许多心血,慈爱至深。
太医署的医正嘱咐她,裴煦的病,需要静养,她不敢出声,只静静望着他。
丈夫和兄长都已亡故,她原先还能指望着这个继子,如今他昏迷不醒,她连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裴涉注视着他的皇嫂,她骨架小,身量纤细,单薄的脊背在白色的衣料下轻轻颤抖。
几名宫婢按医正的吩咐,撤掉了几盏灯。
殿内更昏暗了,烛火的光晕透过白玉的灯罩,被削减了几分,朦朦胧胧。
烛光将裴涉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但他高大,那影子便悄然落在了他可怜的嫂嫂身上,他往前一步,黑影就将她完全笼罩。
放置好了烛台,宫婢悉数退了出去。
适才一直欲言又止的青泥将一方小小的纸包递给姜窈,外面的纸已经被水打湿。
“娘娘,这是从殿下怀里发现的。”
姜窈打开纸包,里面的粉末沾了水,结成了块。
她不知这是何物。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窈怔了怔,“这是……”
裴涉神色未变,眼底笑意却已若隐若现,装模做样捻了一些粉末在指尖,“是□□啊,嫂嫂。”
“煦儿他,”姜窈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一样,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后半句,“要害我?”
三年的养育之恩自然比不上他同生母的情分,她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她心里是信的,可她嘴上不愿意承认。
“无凭无据的,谁知这□□是从哪来的,二郎这么说,便是要离间我们母子的情分了。”她的话勉强还算有理,可声音已如拨乱的弦,颤抖声根本隐藏不住。
“皇嫂毕竟与我相处甚少,与我不亲近,宁愿信这个便宜儿子,也不愿信我,只是千万要小心,别将自己折进去。”
“裴煦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必皇嫂心中有数,不需本王多言。”他的目光落在姜窈的手腕上,那圈齿痕至今还未愈合。
姜窈回头望着昏迷不醒的裴煦,方才一直压抑的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她不是不知道裴煦与她不是一条心,只是她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为了后宫和气,她一向隐忍,处处退让,宽和待人,可到头来,连自己养了三年的儿子都要害她。
她在罔极寺吃斋念佛多年,寻常女儿家最娇俏可爱的年岁,她在寺中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地比常人柔软恬淡,不争不抢,从无害人之心。
旁人害她,她都不在乎,可抚养了三年的儿子也要害她。
短短几日,她好似坠入一场无休止的噩梦,梦里只有她一人,徒劳无果地挣扎着。
她咬着唇瓣,努力忍住不哭,将淡粉的唇瓣咬破了,渗出细小的血丝。
裴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早已洞悉人心,皇嫂那点故作坚强的伪装被他锐利的目光撕得粉碎,内里是脆弱如新生的皮肉,“想哭便哭,皇嫂何必拿我当外人?”
姜窈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为灌入了空气剧烈起伏,“赵医正说了,煦儿需要静养,不能大声喧哗。”
她声音极低,一听便知在极力隐忍。
做了三年的皇后,她习惯端着那副稳重从容的架子,即便浑身是伤,也要拼命遮掩起来,不示于他人。
这三年她一直做得很好,后宫纷争,前朝动荡,她也是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像是金雕玉琢的神像,藏在澹澹香雾后,雍容华贵,悲悯众生。
可这次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汹涌的情绪快要决堤,再多待一刻都会暴露出自己最不堪的模样。
她提着裙摆快步跑出显德殿。
整个身子都融入浓酽的夜色中,她绷紧的脊背才松弛下来。
长安夏日雨水不断,夜风里掺着雨丝,她刚踏上甬道雨水就扑面而来。
雨水快要将路上的落地宫灯熄灭,灯火微弱,四周一下子陷入漆黑之中,看不清归路。
这点雨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觉得委屈到了极点。
漫无边际的黑暗罩住了曲折的宫道,巨蟒一般将她吞没。
她以前很少来东宫附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置身于黑暗之中,突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躲在垂拱门下,蹲下身子,埋头哭了起来。
她不常掉眼泪,可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仿佛要将积年累月的苦楚全部倾倒出来,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袖口处,洇湿了一片,冰冰凉凉贴在手臂上。
好在雨声将她抽抽搭搭的哭声掩盖住,才让她不至于丢尽颜面。
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狼狈。
倾斜的雨丝被浓重夜色吞没,夜风里多了几分凉意,拍打在单薄的身体上,如同疾风摧折枝头白梅。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她缓缓抬头,灯笼杆被握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那手指节修长,本应极为好看,只是那道伤疤盘踞在手上,指腹上因常年握刀箭结着茧,藏着一股狠戾。
裴涉将灯盏和伞递给她,四角形的琉璃方灯映在砖石路上的积水中,如月映水面。
姜窈接过琉璃灯,举着伞,怯生生望着他,杏眼中氤氲着湿润的雾,“二郎……”
他脱下外袍,披到姜窈肩上。
姜窈身量匀称,可站在他面前却显得瘦小,只到他胸口,须得踮着脚尖才能将伞撑在二人头顶。
他俯下身子时,能闻到皇嫂身上萦绕的兰香,她后颈上那粒朱砂痣在微弱的光线中反而越发惹眼,点缀在雪白的颈子上,仿佛能将人的视线缠住。
姜窈下意识地后退,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却已经披在了她肩头,衣衫上还存着余温,将她的身子包裹住。
她自认是一生劳碌的命数,后宫大事小事都要过问,过往的年岁里,她只身一人于茫茫风雪中踽踽独行,今日竟也如梦中那般,渴望这点暖意。
二郎帮她铲除奸佞,操办夫君丧仪,处理政务时也与她们母子有商有量,从无僭越之举。
先帝留下的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杨无轨叛乱时,国库空虚,朝廷没有银钱可用,成宁帝听信了沈仞的建言,任命他为盐铁铸钱使,铸劣钱,加赋税,身在后宫,她也知道百姓已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这还是只是她这个不问政事的妇人知晓的事,她不知晓的,恐怕更多。
她的戒心已经小了许多,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将人往坏处想了。
或许他真没有她想的那般可怖。
琉璃灯中幽幽烛火晕开层层暖黄的光晕,他锐利的眉眼浸在如水的烛光中,化去了几分戾气,没有平日里那样慑人。
裴涉察觉皇嫂的动摇,琥珀色的眼睛中浮动着一丝得意,待皇嫂与他视线交汇时,那点得意的神色瞬间早已隐匿起来,不露端倪。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皇嫂哪里晓得他心中的盘算,这些时日的恭谨,不过是迷惑人心的把戏。
她一步步走入圈套而不自知,恐怕哪天被人囫囵吞了都浑然不觉。
这片刻的动摇,便让他有机可乘。
姜窈刹那的失神,眼角坠下的泪珠儿就已经被他用帕子擦去。
愣了愣神的功夫,疾风兼骤雨,她几乎握不住伞柄。
裴涉接过伞,将她罩在伞下,雨点打在伞面上,溅起一蓬蓬雨雾,溶进了柔和的灯光,成了夜雨中唯一的庇护所。
姜窈不敢靠得太近,刻意隔着一点距离,这样才会自在些。
裴涉回眸,姜窈也正在看着他,一双杏眼哭得红肿,鬓发微乱,几缕碎发随风轻晃,擦过耳尖。
“皇嫂离我近些,莫要被雨淋湿。”
姜窈见他将大半伞面都放在了她这边,他右肩已经被雨水淋湿,心下愧疚,连忙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把伞并不大,只能容纳两人紧挨着站在一起。
自然是他刻意为之,但皇嫂不知,她慢慢靠近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
姜窈不知他心中所想,怕他因为迁就自己而淋了雨,紧紧贴着他走。
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上散发着檀香气,她于制香煮茶这些事上最为擅长,一下便分辨出这是沉檀香。
她调香时也喜爱用沉檀这味香料,只是后来天下动荡,皇室缩减开支,她身为皇后,带头裁减用度,改用了普通的檀香,辅以降真香,也能以假乱真。
“到了,皇嫂。”
姜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慈宁宫中灯火未灭,被雨幕阻隔,变得很遥远。
裴涉将伞递与她。
她不好意思接过,他一次次相助,自己怎么好让他淋着雨回去。
“进去喝盏热茶再走罢,二郎。”
她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咬了钩,正在引狼入室,粉嫩如桃的唇略弯了弯,笑意清浅。
裴涉嗯了一声,随她一起进了慈宁宫。
慈宁宫冷清,地方不大,胜在清幽僻静。
姜窈在寺庙中住惯了,凡事亲力亲为,不习惯旁人伺候,只留了陪着她长大的婢女青泥和几个洒扫的宫婢。
空荡荡的殿内只剩她和裴涉二人。
她的住处极为简朴,没有什么贵重的物件。
临窗的矮几上摆着一支白瓷瓶,两枝新荷立于其中,皎洁无尘,旁边放着一串水苍玉佛珠,几页抄写的佛经,素净得不像是太后的寝殿。
内殿的美人榻上有一方矮桌,桌上还剩着一碟未吃完的蜜煎樱桃。
姜窈吃斋念佛,不重口腹之欲,唯独惧怕苦涩的汤药,在喝药这事上有点小孩子心性,喝完了药总要含上一两颗蜜煎樱桃。
“正是,这是虞太妃送给太后的。”青泥颔首道。
虞太妃的兄长两年前调去益州做了长史,能送来蜀地的茶叶并不稀奇,但天香银针价比黄金,一个长史一年的俸禄不过三百六十石,若无贪腐,断然无法消受这等茶叶。
天下动荡,为官者趁机捞些银钱不足为怪,只是虞太妃这些年圣眷不断,恃宠而骄,蛮横跋扈,绝不可能送礼给姜窈,八成是冷嘲热讽一番,再送上贵重的茶叶羞辱人。
他的皇嫂,大抵是瞻前顾后,为全大局,一忍再忍,本就是风一吹都能散架的人,弱得像只病猫,还好面子,要等到夜深人静才会哭上几声。
天一亮,她便又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矜持稳重的模样,端着太后的架子,故作老成持重,看不出丝毫的愠怒,这样宽仁慈悲,会叫他觉得,她能容纳下他所有肮脏不堪的念想。
极致的脆弱和坚韧,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地糅合到了一起。
她活像是一尊木胎金塑的神,哪怕是心口被人插上一刀,脸上的神情依然如旧,唇角永远含着一分笑意,悲喜不辨。
神明苦海自渡,掩藏悲喜,肃穆的外表一成不变,反而让他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疯狂地想要将神像上斑驳的金漆剥开,去瞧一瞧内里腐坏朽烂的木头。
将她掰开了,揉碎了,尝一尝到底是什么滋味。
似乎是笃定了,只要将她那层疏冷的外壳剥开,内里一定柔软甜腻。
皇嫂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是故意装出那副样子。
这世上哪会有惧苦嗜甜的神仙,那碟蜜煎樱桃分明就是证据,足以说明他的皇嫂不过是在硬撑着,非要装成个无欲无求、普度众生的神仙。
姜窈沐浴后,仍旧穿着一身素白广袖罗裙,乌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缠枝莲纹银簪。
青泥已经退出去,门窗皆紧闭,风雨都被挡在外面,撞得菱花窗吱呀作响。
她趿着云头软鞋,慢吞吞走到正殿里。
“二郎的衣裳脏了,明日我命人清洗干净,再送还给二郎。”
“有劳皇嫂了。”
“该我谢二郎才是。”
姜窈语气极为客气,低着头,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眸,因为刚沐浴过,双颊微微泛红。
皇嫂这人就是这样,看似对谁都温温和和的,可其实对谁都隔着一层,永远小心仔细地保持着心里那点分寸,不会完全信任他人,更不会对谁寄予真心,就算是舍弃了自己的身子,可心里还是同以前一样疏远。
越靠近她,越能发觉她的疏冷。
可越是这样,他越兴奋
,皇嫂这样仙神似的人儿,就该扯住她的细腿,掐住她的软腰,从神龛里拉出来,放在怀里,同他沉浮欢海。
他秉性卑劣,贪得无厌,光是占了人家的身子还不够,见她如此疏离,又想将她的心也一并占了。
“这雨越下越大,不知何时才停,二郎不如在此歇息?”姜窈看了一眼自己的床榻,“我睡美人榻上就行,左右我也睡不着。”
她如今叫“二郎”叫得愈发熟练了,仿佛自己与他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叔嫂。初时这么唤他,因为惧怕,她的声音都打颤,如今这两字脱口而出,如三月春风一般拂在心人心上。
夜雨敲窗,衬得殿内宁静温暖。
姜窈不再说话,在窗下那张矮几前盘腿坐下,抄写佛经。
桌上点着一盏灯,将她眼角下泪痣映得发红。
裴涉打断了她,“夜深了,皇嫂还不睡吗?”
“我……不困,”姜窈停笔,从窗缝中漏进来的风吹得书卷簌簌作响。
她也不是不困倦,只是夜里不是犯头疾,就是失寐,不想在榻上躺着。
裴涉撩开帐幔,在榻上坐下,对她道:“过来。”
大殿空荡,这声音显得极为清晰,姜窈愕然,推辞道:“明日我妹妹和长嫂入宫,不若改日再……”
那日自荐枕席,求他救裴煦,实属形势所迫。
现在过了难关,她冷静下来,再去看他,就打心眼里犯怵。
她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但她就是害怕。
他比他兄长裴渊要高上许多,宽肩窄腰,矫健勇猛,给他压一下怕也是要喘不过气。
她这幅行将衰败的身子,真能受得住吗?
姜窈这边天人交战,翻来覆去地忖度。
裴涉只是轻笑,“只是睡觉而已,皇嫂何须怕成这样?”
“只是睡觉?”姜窈如蒙大赦。
“本王还会诓骗皇嫂不成?”
裴涉不过弱冠之年,却因为手中权势浸淫出了一身逼人的气度,但此刻他显然有意掩饰,布满伤疤的右手撑在榻上,甚至有些慵懒。
皇嫂也太小瞧他了,没有点耐性,他该死了无数回了。
姜窈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一头长发未干透,发梢处凝着水滴,脸色被净室的热水蒸得发红。
她面上镇定,实则怕得不行,心如擂鼓。
紧绷着的身子落在裴涉眼中,像只警惕的猫儿。
皇嫂心思澄明,极易看透,早在寺庙中与她相处的那些时日,他就将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她最是吃软不吃硬,强夺不行,巧取才是上策。
难得有兴致同自己看中的猎物周旋,只要皇嫂不发现她的丈夫是他设计杀死的,那他可以一直这么有耐性。
反正时间还长,皇嫂退一步,他便进一步,总有一日,能将她服服帖帖地哄到榻上,哄到怀里,水乳|交融。
姜窈本以为与他同榻,必定会难以入眠,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太过疲倦的缘故,她睡得还很深。
她体寒,炎炎夏日里,手脚也是冰凉,一做梦就是梦到自己坠入冰窟窿里,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挣扎。
但今夜不同,她周围暖融融的,像是抱着热烘烘的汤婆子一样,冰冷的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
她睡觉时总是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纤瘦白皙的脚轻而易举地便寻找到了那暖意的来源,踩了上去。
睡得熟了,她也不知自己此刻窝在小叔子的怀里,极度渴望那已经渗入梦境的暖意,纤瘦白皙的脚落在他的小腿上。
常年习武打仗的人,一身结实的肌肉,踩上去并不软和,姜窈白日里克己自持,梦里却太不老实,似乎是嫌脚下踩着的东西太硬,轻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低低柔柔的一声,若非他耳力好,几乎不太能听见,可听见了,就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在心口挠了一下,痒意倏然间就在心底燎烧起来。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暗了下去。
姜窈夜间失寐是常事,难得睡熟,身子倦得不行,这点温暖于她而言,犹如冰天雪地中的篝火,诱着她一点点靠近。
粉嫩圆润的脚趾沿着他的小腿一路往上,脚趾上的软肉蹭着他腿上紧实的肌肉。
她的双足冰凉,脚尖甫一触上他的腿,热意便源源不断自两人相贴之处传来,让她常年冰凉的双脚慢慢热起来,仿若冰消雪融。
好似真有那么一汪融化了的水,消散在纱帐中,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变得潮湿暧昧,仿佛被春水浸透。
姜窈没找到一块又软和又温暖的地方,正蹙着眉,脚腕被人牢牢攥住。
她的腿轻轻动了一下,在裴涉手中,如同蝴蝶振翅,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捏得紧紧的。
几声不满的低吟从她唇间流泻出,极惹人怜。
裴涉并未松开她的脚腕,反而握着她的腿,掌心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摩挲。
几道细小的伤疤微微凸起,刮蹭过她光洁无暇的小腿,停在她恢复如初的膝盖上,再往上,被握在掌中的腿微微战栗,也越来越温热,大抵只要再往上一些,就能触碰到最温软之所在。
姜窈有些恼了,白日里要应付许多人也就罢了,梦中竟也有人欺负她。
她脾气上来了,被人牢牢捏住的腿试图逃脱,可她力气本就小,梦里也使不上劲,根本抵不过那人。
上次与他同榻,她神志不清,又在病得厉害,顾不得挣扎,今夜不同,她到底是喝了裴涉的血,恢复得快,多少有了些力气。
只是胡乱挣扎一番,徒劳无果不说,衣裳也乱了。
晨起梳好的随云髻散开了,几绺乌发贴在脖颈上,衣领大敞着,肌肤甚至被那件白色小衣还要白,被凌乱衣衫覆盖着的胸脯因为呼吸起起伏伏。
这件小衣是姜窈亲手缝制的,成宁帝毕竟才三十岁,谁能料到他会在今年夏季染上恶疾,撒手人寰,尚宫局来不及为后宫嫔妃赶制出丧期穿的白色抱腹,各宫娘娘无论未分高低都是自己缝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