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晏无论?是辞官离京还?是留在京城,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他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本应一生顺遂的,却遭此一劫,丢了大好前程。
谢姨母走后,姜窈在妆镜前坐下。
夏蝉隐匿在树叶间,乌云蔽日,天光晦暗,越来越闷热,仿佛有一场初夏时节的暴雨将至。
宫婢打开窗牖,风里夹着燥热,阴云笼罩的天幕压着红墙碧瓦的皇城,黯淡的光线抹去了所有的颜色,金碧辉煌的殿宇也成了灰白砖瓦垒砌的死物?。
姜窈跪坐在菱花妆镜前,光滑的铜鉴中,人面姣好,青丝如?瀑。
因起得迟,未曾梳妆。
她对裴涉,失望透顶了。
今日的药也没吃,在妆镜前枯坐了一整日。
容颜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可?她都快不认得自己了,清清白白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如?今这个和小叔子苟合的妖妇。
果真回不了头了吗?
裴涉几乎每夜都是到了掌灯时分才过来,今夜亦是如?此。
姜窈往日还?有些躲闪,今日却只是像个毫无生机的傀儡。
她甚至不曾抬眼,低垂着眼睫,静默无言。
裴涉在她身后俯下身时,她也不看他,到了如?今这一步,她根本不想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发问:“是你做的?”
“嫂嫂所指的是何?事?”裴涉凝眸注视着镜中人,镜中美人却垂眸敛目,不为?所动。
她颈子上还?留着昨夜欢爱的痕迹,那时候分明还?失了神魂似的喘息,哭求,杏眼水艳艳地瞧着他,这会子又?换了个人似的。
他目光冷了下去,嫂嫂大抵是为?着那个岑晏同他置气。
如?此看来,她还?真真是把她那个旧情人放在心尖尖上了,为?了这种?小事,也要同他生气。
姜窈拨开他抚在她肩上的手,“别装了,裴涉,岑晏的事是你背地里捣的鬼。”
“他们二人孤男寡女,独处暗室,行为?不检,怎么能与我有关??嫂嫂做皇后时,他惦记嫂嫂,本就?是逾矩,如?今做出这种?事,到也不足为?奇。”他说?得轻巧,眼神却越发狰狞。
他的手从她肩头被推开,又?死死抱住她的腰,这回无论?她如?何?用力去掰他的手,他都没再?放开。
“裴涉,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涉怒极反笑,“在嫂嫂眼里,朕就?是个卑鄙小人?”
“嫂嫂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卑鄙小人。”
姜窈一怔,眼睫终于抬起,看向镜中的裴涉。
裴涉掐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铜鉴,“嫂嫂说?得对,朕是卑鄙,从朕看见你穿着喜服和皇兄入洞房的时候,朕就?想取而代之,亲手脱下嫂嫂身上的衣裳,把嫂嫂按在身下。”
姜窈捂住耳朵,无助地喊道:“不要再?说?了!”
妆镜中,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紧紧相贴。
“这算什么?如?嫂嫂所言,朕卑劣至极,还?有比这更污秽的,嫂嫂想听么?”
女人的衣裳被一只大手无情地撕扯开,衣领上裂开一道大口子,零落堆叠在她脚边,红的肚兜和白的衣裙交错。
铜鉴映着春光,浑身雪白的女人落入身后那人怀里,被紧紧箍着腰,下颌被捏得发红。
姜窈唇齿已被他用拇指抵开,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够了,你无耻!”
她身子颤抖摇晃,双眸紧闭,不敢去看镜中景象。
但裴涉偏偏强迫她抬起头,“嫂嫂,睁开眼瞧瞧。”
姜窈哭声幽咽,拼命摇头,两?只手没有可?以依附的地方,只能紧紧抓着桌角,粉嫩的指甲掐得泛白。
杏眸中恨意肆虐,很快又?被翻涌的情潮淹没。
外头天黑得吓人,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落下。
雨珠噼里啪啦搭在檐上,声音盖过了殿内的喘息声和细微哭声。
地上铺着软和的绒毯,但姜窈的膝盖还?是磨得酸疼,她颤声求他,细小声音被雨声遮住。
她再?想开口,两?片肿胀唇瓣轻颤着,喉间却发不出声音来。
雨势完全没有变小的意思,雨水如?瓢泼,地上积水载着落叶,不断涌进御沟中。
殿内什么都看不见了。
姜窈刚松了口气,案上那盏灯就?被裴涉点亮。
“嫂嫂看看,夜夜和嫂嫂行鱼水之欢的人是谁?”
姜窈上气不接下气,眼神涣散地望着铜镜。
他邪性笑意隐藏在黑暗中,“嫂嫂回答我,我就?放了你。”
姜窈哽咽道:“是……你。”
裴涉笑了笑,“嫂嫂说?清楚些,我是谁?”
“裴,裴涉。”
“嫂嫂直呼天子名讳,胆子大得很呢。和皇兄在一起的时候,也如?此大胆吗?”
姜窈呜咽着摇头,“不要这样,放过我吧。”
裴涉铜浇铁铸一般的手臂横在她腰际,将那段柳腰勒得紧紧的,“那嫂嫂再?唤我一遍。”
雨水落下,殿内逐渐变得潮湿,姜窈那双眼睛也湿透了,过了许久,喉间终于溢出一声:“二郎。”
第45章 大火
裴涉穿好衣裳, 起身?离开时,姜窈从锦被中伸出手,拽住他袖角, “岑晏……以后便是我妹夫了,我有些话要嘱咐他,让我见他一面?,好吗?”
女人的衣裳一半被?撕破,
一半被?脱下, 白嫩的身子覆盖在大红色锦被下,水汪汪的眼睛里藏不住倦意。
“这是最后一面, 嫂嫂。”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时, 连他自己都觉得怪异。
嫂嫂就应该永生永世被?困在猗兰殿,谁也不能见,眼里只能瞧见他一人。
可他竟鬼使神差地答应她了。
大抵是她那?双杏眼太过?潮湿,才让他心软了一分?。
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面?颊上潮红余韵未退, 锦被?下的双腿轻微地颤抖, 犹如?露湿幽兰, 花枝轻颤,模样实在可怜。
他去上朝后, 姜窈只小睡了一会儿, 就起身?去见岑晏。
入夏后天气热, 可为了遮掩身?上暧昧痕迹, 她还是穿了件高领广袖的裙衫。
岑晏进殿后, 双目不敢直视姜窈, 先于她开口,“娘娘信臣吗?臣什么都没做。”
“事到如?今, 我信与不信,有什么分?别??”
岑晏自嘲似的笑了笑。
“岑晏,你一定要离开京城吗?”
短短几日,岑晏的声音老?成了许多?,“娘娘,臣去意已决,至于谢姑娘,若她愿意,可与臣一同上路。”
姜窈叹息:“罢了,我也不劝你了,你要去哪里,可定下了?”
“尚未。”岑晏垂着头,鎏金地面?平滑光亮,灿灿金光逶迤,刺得他眼睛疼。
其实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留在京城,处处受人掣肘,累世清贵人家也敌不过?皇权倾轧,不如?隐姓埋名去边关,远离是非。
只是抬个头去看一眼姜窈,他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娘娘,臣前几日在致仕的工部右侍郎家中拜访时,听说了一件事,或许对娘娘有用。”
“浮翠山行宫建于咸元年间,修建时留了一条密道?,如?今只有薛侍郎知晓这条密道?的存在。”
岑晏从袖囊中取出图纸,递给姜窈。
姜窈先是一愣,而后才意识到,这条密道?就是自己逃出去的希望。
或许这一次,她真的可以?逃走。
又到夏日,连日下雨。
乌云如?织,天地如?笼,巍峨皇城浸没在雨雾中,御沟里流水潺潺。
姜窈算准了时间,坐在榻上,从琉璃瓶里到出一些药油,在膝盖上揉开。
裴涉一如?既往,在戌时一刻来了猗兰殿。
浓重的药油味充斥在帘帷间,和?安神香的气息混在一起。
透过?帐幔,他瞧见里面?娇小身?影。
“怎么了?”
青泥道?:“连日下雨,皇宫里潮湿,娘娘原本就有腿疾,生下小皇子后腿疾又严重了些,这几日雨水多?,娘娘腿疾发作,膝骨疼了一日了。”
姜窈未言,专注地揉着膝盖,褐色的药油渐渐深入肌肤。
腿疼是真的,她也不算撒谎。
“夏日雨水大,不若嫂嫂搬去浮翠山行宫里避暑消夏。”裴涉从她手里抢过?药油,不由她分?说,握住她膝弯,掌心抹开些药油在她膝盖上。
姜窈眸光一闪,指尖紧扣着床沿,生怕自己露出破绽,掩饰性地喊了句:“疼。”
膝盖上揉搓的力道?明显小了几分?,姜窈小腿动了动。
她腿上的亵裤一直挽道?腿根,两条腿几乎全露在外头,白皙的腿上遍布着靡艳痕迹。
她皮肤细腻,轻轻一吻便能留下红痕,每夜欢好,常常是前一日的痕迹未褪,这一夜就烙上了新?的。
裴涉所说正是她心中所想,只要去了浮翠山行宫,她就能伺机从密道?逃出去。
到时候只要她放一把火,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成灰,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姜窈这个人了。
筹谋了一整日,她有些乏了,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膝盖上的疼痛因为药油的深入减轻了许多?,她逐渐睡得沉了。
腿疼是她的老?毛病了,虞妃小产那?次,先帝不悦,她为了谢罪,跪了大半日,落下了腿疼的毛病。
后来查明真相,先帝愧疚,去她宫里看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给她揉膝盖。
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分?不清现在和?过?往了,含含糊糊唤了一声“陛下”。
裴涉一怔,她从不会这样唤他。
这一声“陛下”,显然是指他死去的兄长?。
在她膝盖上揉药油的那?只手停下,捏紧了她的小腿。
嫂嫂记性还真是不好,怎么到现在还是会叫错人。
姜窈半夜醒来,正被?裴涉抱在怀里。
方才梦境里的东西混乱,或许是因为要离开这里了,她梦到了许多?事,有大婚时的景象,有这些年在深宫里的辛酸,还有这些时日被?囚禁在猗兰殿的绝望。
裴涉低声唤她:“嫂嫂。”
这一声“嫂嫂”叫了太多?年,很久以?前,他在深夜里握着她的赤色肚兜,放纵自己的欲望时也是这般自言自语地叫她“嫂嫂”。
姜窈腰上那?只大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摩挲,她伸手挡了挡。
他那?一声轻唤将她从梦境中扯出来,让她彻底清醒。
她一脸无辜,并不知道?自己睡梦中喊错了人。
夏夜天热,身?后的人拢着她,她后背上渗了些细汗,衣裳黏在身?上。
纱帐一颤,帐中人影翻覆,姜窈瘦弱身?影被?人压住。
他耐着性子,开始时不说什么,等她喘息连连,脸色红透时,才附在她耳边道?:“嫂嫂记清楚些,别?再叫错了。”
如?此还不罢休,偏偏要让她点头应是,才肯放过?她。
她犹如?一叶浮萍,只能跟着潮水飘荡,连话也说不出整句的。
唇瓣一开,口中还未说出一个字,迤逦声音先自喉间涌出。
她想点个头糊弄过?去,裴涉却捏着她下颌,强逼她抬起头,“嫂嫂看清楚了么?我是谁?”
“二,二郎,呜——”她五指忽然并拢,紧紧揪住软枕。
裴涉仍不罢休,逼问她:“还敢叫错吗?”
姜窈眼里泪珠子都被?他逼得一颗颗往下掉,喘了一会儿,才道?:“不,不会了。”
她今夜比往日温顺许多?,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
但裴涉并未因为她的顺从多?怜惜她几分?,她求了他好几回,他才假意放过?她,抱她去净室沐浴清洗。
进了汤池,一面?铜鉴正对着池水,水中景象全然映照在镜中。
裴涉掐着她腰肢,带着她转向铜鉴,“嫂嫂,多?看几眼,才记得清楚。”
温热池水不断溅出来,水花打在铜鉴上。
光华镜面?上慢慢起了一层白雾,两人的身?影终于被?模糊。
一只大手擦去镜上水雾,森冷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记住了吗?嫂嫂。”
姜窈双手无力地撑在铜鉴上,婉转哭声里杂了一声回应:“记住了。”
她甚至没再追究他又一次骗了她,反正这种伎俩他用了太多?次,她早就司空见惯。
哪一次不是假意放过?她,不过?是给她一点缓神的机会,让她喘息片刻罢了。
只要再忍一忍,来日逃出他的掌控,就再也不必忍受这种折磨了。
池水里,床榻上,一片狼藉,宫娥进来撤换了被?褥。
姜窈再度躺在榻上,身?子疲累至极,却再也无法入睡。
裴涉就是个疯子,她睡梦中无心的一句轻唤都能惹得他发怒,和?他躺在一起,同床共枕,只会觉得浑身?冷汗涔涔。
她醒也不是,睡也不是,靠着逃出去的那?点希望,苦苦熬着,等到他起身?离去,她才睡着。
七月初一,云销雨霁。
姜窈如?愿迁至行宫度夏。
不似去岁秋狝时人多?,这时节行宫里人烟稀少。
青泥收拾好了床榻,姜窈坐在书案前,摆弄裴涉送给她的那?只袖弩。
裴涉给她的那?些金银珠翠,她通通没带,只有这只袖弩,她想拿来防身?用。
今日就要走了。
长?嫂和?侄儿在灵州,岑晏和?表妹已经?远赴他乡,长?安城也没什么牵挂了。皇宫里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年幼的孩子。
她对不住这个孩子,他还不满一岁,母亲就要撇下他,他长?大后,连母亲的样貌都只能从画像上得知。
可她没得选,她不能留在宫里,永远被?困在金丝笼中,做他豢养的雀儿。
连着晴了两日,天气又开始燥热。
姜窈开了窗,凉风透入,水色月光倾泻。
她一夜未眠,等到更深人静时,端起烛台,逐一点燃了帐幔,垂帷,贵妃榻上的锦被?圆枕。
火光升起,迅速地侵蚀着殿内的一切。
但这还不够。
她推倒了殿内所有的烛台,蜡油上浮着火苗,大火很快就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杏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刻骨的恨意在此刻终于消弭了几分?。
她打开机关,密道?的门?缓缓打开,她和?青泥一同踏入密道?。
关闭密道?门?时,她最?后看了一眼,眼中没有不舍,只有决绝。
她要走了,她会离开皇宫,逃到边关,在离长?安最?遥远的地方度过?余生。
“此生不会再见了,裴涉。”
行宫在深夜起了大火,宫人纷纷跑来救火,但火势太大,泼水上去也无济于事。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黑夜中肆虐,仿佛要将一切燃尽。
天明时,大火才被?扑灭。
姜窈住的那?间屋子只剩下断壁残垣,一片黑灰覆盖其上。
行宫太大,禁卫尚未寻到姜窈。
而此时,姜窈已经?从密道?逃出去。
群山苍翠,一行白鹭掠过?。
她没有回头,和?青泥一起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转动,离长?安越来越远。
从清晨到日暮, 他就站在烧毁的殿宇前,不曾挪步。
那片灰烬仿佛在他眼眸中燃烧,烧得他双目猩红,结满了?血丝。
他审视着地上的尸首,不信姜窈就这么死了?。
但?那具尸首焦黑的五指里还紧紧握着一枚芙蓉玉佩, 那是姜窈随身佩戴的,他再熟悉不过。
他曾经无数次亲手解开那枚悬于她腰间的玉佩, 扯开她的腰带。
一夜之间, 欢愉和恩怨都葬于这场大火。
天就要黑下来时,他踏入那片灰烬,掀开每一块残垣砖石,疯了?似的扒开每一处余烬, 想?从其中找到姜窈活着的蛛丝马迹。
活了?二十年, 没有他料不准的事。
唯独此事, 在他意料之外。
姜窈恨他, 恨到死也不想?见他。
日将落,山里越来越暗, 他仍旧没有停下。
但?是这里除了?灰烬, 什?么也没有。
残阳的血红余晖倾倒下来, 草木残垣被渲染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
风声飒飒, 擦过他耳畔, 犹如呜咽声。
她什?么都不要了?, 连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都不要了?。
他用?来困住她的那些东西,此刻渺小而无用?。
“真绝情啊, 嫂嫂。”
猩红双目凝视着废墟,狰狞扭曲的笑意在他脸上逐渐显露,神色近乎癫狂。
嫂嫂又?骗了?他一次。
他以为她真的收了?心,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原来都是骗人的。
嫂嫂恨他,厌恶他,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贺阑问道:“主子,要将娘娘下葬吗?”
裴涉在那具尸首前伫立良久,沉声道:“不必了?。”
入土为安?
他才?不会让她魂魄安宁。
嫂嫂想?一死了?之,落得清静,他偏不如她的意。
她以为死了?就能解脱?没那么容易。
宣政殿外,一名青衣道士由?贺阑领着,沿着玉阶拾级而上,进了?殿。
嵌金龙首椅上,身穿明黄衣袍的人正闭目浅寐,闻声缓缓睁开眼。
“你可知,如何将死人的魂魄困住?”
道士稽首道:“贫道有一法子,只是……”
“但?说无妨。”
“要先以烈火焚烧尸身,化为灰烬后,铸赤金匣盛放,再埋于背阴之地,四方种柳树镇之,方能锁住魂魄。”
姜皇后葬身火海的事他有所耳闻,他也怕用?了?这种阴毒的法子留人魂魄,会惹祸上身,日后招来杀身之祸,“陛下,这法子狠毒,恐怕不宜用?在尊贵之人身上,请陛下三?思。”
裴涉眉目幽暗,尽是化不去的寒意,外头?天色亦是灰暗,天地仿佛即将崩坼,更衬得他神情诡异。
半晌,他开口,道:“照他说的办。”
两日后,停放皇后灵柩的甘露殿前,火堆熊熊燃烧。
没人敢动皇后的尸身,裴涉亲手抱出那具焦黑的尸首,放在火堆上。
赤红的火苗很快吞没了?那具尸身。
火光肆虐,不曾停歇,宫娥内侍跪了?一地,亦不敢起身。
今日天晴,这样晴朗的天气,方镇得住魂魄。
太阳渐渐西沉,皇宫的朱漆红墙模糊在血红的日晖中,天地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面目全非的尸首终于化作一滩灰烬。
裴涉将那滩骨灰收殓进赤金匣中,他的动作很慢,骨灰一丝不剩地被他拂进匣中。
皇宫西南角辟出了?一方宫苑,种上了?柳树。
盛放骨灰的匣子被他亲手葬在园子中央那四株高大垂柳之间。
“如此,魂魄可入梦么?”
道士诚惶诚恐,跪地掐指道:“陛下,魂魄能否入梦,全看逝者心愿,若她眷恋尘世,挂念陛下,定?会常常入陛下的梦。”
延和二年,初春,柳色如烟。
青嫩柳枝掩映着一方土坡,黄土下葬着“姜窈”的骨灰。
百官散朝,身着朱紫衣袍的文?武官员从含元殿出来,鸟兽一般各自散开。
裴涉一如既往,下朝后去了?柳园。
柳园里栽了?九百九十九株柳树,一到春日,烟柳翠嫩,柳枝摇曳。
只是这里是皇宫的禁地,除了?他,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在正对着坟茔的柳树下席地而坐。
已经一年了?,姜窈未曾入过他的梦。
他从前自以为了?解她,仗着她心肠软,哄骗她,强迫她,没想?到,心肠软的人若是狠下心来,也能在他心里捅进一把拔不出来的刀,夜夜作疼。
“陛下,小殿下病了?,昨天夜里起了?烧,太医已经过去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裴涉冷笑,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嫂嫂都狠心抛下他和孩子了?,他还去管那小东西做什?么?
这孩子本来就是用?来困住嫂嫂的,现在嫂嫂离他而去,这孩子也就没了?用?处。
他想?起那道人的话,若嫂嫂挂念他,定?会常常入梦。
是了?,嫂嫂怎么会挂念他,她避他如厉鬼邪祟。
她怨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就算是死了?,魂魄也不会想?见他。
延和四年,甘州,永平县。
姜窈从寺庙上香回来,途径街市。
“姜娘子,刚烤的酥饼,要两个吗?”酥饼摊子上,柳娘子朝她招手。
姜窈宛然一笑,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板,递给柳娘子。
她如今在永平县孟员外府上给几位小娘子教授诗书礼仪,每月能赚个一两银子,手头?还算宽裕,只是忙碌,有时候顾不上做饭。
家里都是长嫂和青泥在操持,侄儿姜誉在县学读书,日子过得平淡,但?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没有拘束。
她从浮翠山逃出来后,就带着长嫂和侄儿远走高飞,在里边境不远的甘州安了?家。
柳娘子笑容满面,扯了?油纸包两块酥饼,塞进姜窈怀里,又?冲姜窈身后路过的那人喊道:“晏校尉,今日刚烤出来的酥饼,要不要?”
姜窈转身,目光忽的一滞。
柳娘子口中的晏校尉,竟是岑晏。
她不敢相?信,“你是……”
那人比她记忆中的岑晏健硕许多,身上甲胄未卸,风吹日晒,霜雪磋磨,肤色深了?些,眼睛有神,却也被风霜琢出了?沧桑老成之感。
岑晏抱拳,道:“在下晏清,安北都护府,翊麾校尉。”
姜窈一愣,而后浅笑道:“我叫姜弥,家在城东垂杨巷。”
柳娘子从炉子里夹出几块酥饼,“姜娘子,晏校尉是个好人,前几日,我摊子上的银钱让贼人抢了?去,就是他帮我夺回来的。”
姜窈点点头?,唇边笑意不减。
柳娘子包了?两块酥饼给岑晏,不愿意收他的钱,岑晏执意搁下了?两枚铜板。
甘州地处西北,风沙大,地上皆是黄土。
两人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地上。
“岑,晏大哥,家住何处?”
“我没有家,从三?年前来到甘州入伍,就一直住在军营里。”
“晏大哥住在军营,家中妻室怎么办?”
“谢姑娘如今是安北节度使傅曜的妾室了?,三?年前我们二人就和离了?。”
姜窈“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甘州偏远荒凉,路上行人少,临近天黑,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在街上行走,岑晏道:“最近甘州不太平,我送你回家罢。”
姜窈点头?,“也好。”
岑晏偏头?看她,见她笑容恬淡,“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日子平淡,没有波澜,我此生还能得此安稳,实在是上天眷顾。”
姜窈慢慢走着,走了?几步,问道:“你呢?”
岑晏目光落在长街尽头?,斜晖如水般在路上漾开。
“我……也很好。”
斜阳在侧,春风拂面,余下的话无声无息融在风里。
他刚来甘州时,只是无名小卒,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才?在军营里站稳脚跟。
但?这样很好,沙场上卖命,也好过在长安任人欺凌,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
姜窈到了?家门口,朝他笑了?笑,“晏大哥,多谢你当年助我逃出去。”
岑晏也笑了?笑,没说话。
他只是恨自己无用?,让她受了?那么多时日的苦。
姜窈推开门,在院子里温书的姜誉跑过来,抱住姜窈的胳膊,之指着岑晏,“姑母,他是谁?”
姜窈想?逗逗他,哄他说:“姑母怕你学问不好,给你请了?个先生。”
姜誉撅了?噘嘴,“啊,可是姑母,他一点也不像个先生。”
灶台边做饭的林玉珠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木勺,问道:“弥弥,是谁来了??”
姜窈答道:“嫂嫂,是岑晏。”
林玉珠一听?是姜窈的恩人来了?,饭也顾不得做,走到门口,“是岑公子,老天爷保佑,竟让咱们在甘州这地方遇见了?,快进来。”
“我听?弥弥说了?,当年是你帮她逃出去的。”
岑晏垂首,当年是他从医馆买来两具病死的尸首,偷偷托人送进了?浮翠山行宫。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心。
姜窈悄声提醒林玉珠,“嫂嫂,如今他改名换姓了?,莫要叫他‘岑公子’了?,叫他晏校尉罢。”
林玉珠惊讶道:“你如今都做到校尉了?,了?不得,快进来,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
岑晏没有进门,在门外道:“夫人美意,在下心领了?,军营里还有些事,我也不便久留。”
姜窈好不容才?过上了?安稳日子,他怕打搅她,能在甘州与她相?逢,已是天大的幸事,他不敢奢求其他。
斜阳映着巷陌荒草,洒下的人影缓缓掠过地上砖石。
明月别枝, 春夜微风料峭,檐牙上染着夜色。
政事堂里孤灯一盏,幽幽灯火映着裴涉阴晦的神色。
书案上堆满案牍, 近日安北节度使傅曜豢养私兵,在甘州一带势力壮大,朝廷虽按兵不动,但暗地里已经开始派遣人去调查。
眼前的奏本?,有一半都是围绕此事。
他抬手拧了拧眉心, 自姜窈纵火自焚后,他时?常夜不能寐。
偶尔睡着, 梦里都是她葬身火海的样子。
推开堆积的奏本?, 踱步至庑廊下,一支短箭划开夜色,径直朝他射去。
他闪身躲过,侧目看去, 庑廊下站着两?人。
一名宫娥, 吓得脸色煞白,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他的儿子裴恪手里拿着弓,站在几步之外, 无辜地望着他。
“父亲, 儿臣只是……想射下那只翠鸟。”
宫娥磕头, 急得快要哭出声, “陛下息怒, 小殿下的确是想要那只鸟儿的羽毛, 绝非有意冒犯陛下。”
裴涉夺过裴恪手中那只弓,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只箭, 须臾间,那只翠鸟从树影里坠落。
“不是想要吗?”裴涉俯身按住裴恪的肩膀,“去,捡起来。”
裴恪才四岁,身子小小的,力气也不大,被他死死摁住,短胳膊短腿不停地挣扎。
对视一瞬,裴涉松开他。
裴恪站在原地,并未去捡那只死了的翠鸟。
他想杀的,根本?不是那只翠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