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他父亲是大齐的皇帝,而他是唯一的皇子,只要父亲死了,他就?能坐上父亲的皇位。
至于原因,根本?没有原因,这些卑劣的念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杀了父亲,就?不用屈居人下了。
“呜呜……”孩童的哭声很是稚嫩,泪水好似能淌进人心窝里,让人一下就?心软。
裴涉蔑笑一声,手掌摸在他头顶。
“给我老实?点,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敢杀你?。”
哭声戛然而止,裴恪抽噎着,委屈地看着他。
裴涉扫了一眼,那柄弓制作粗糙,大抵是裴恪自己?照着书上的图纸做的。
他轻巧地折断那柄弓,随手一扔。
裴恪心爱的弓箭被毁坏,心疼极了,泪汪汪的眼睛忿忿地瞪着裴涉。
裴涉在他肩头拍了拍,用极低的声音在对他说:“用这样的弓箭,杀不了朕。”
而后便站起身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裴恪仍旧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小嘴里咕咕哝哝:“那可不一定。”
因着年纪尚小,他的眼睛还很圆润,琥珀色的瞳仁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嵌在眼里,但这双极为漂亮的眼睛里,却淬着一股怨毒。
身侧那名宫娥扑上来,用袖口擦去他眼角泪水,“殿下,吓坏了吧。”
裴恪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怨毒消散不见,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甘州偏远,即便是春日,也经常起风,黄沙漫天。
这一日傍晚,姜窈从县令府上出来。
一阵狂风大作,卷着黄沙,漫天尘土飞扬,街上的行人渐渐散去。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打在地上的泥土中,不出片刻,地上一片潮湿泥泞。
雨水自空中抛洒下来,地上存了些积水。
姜窈寻了处屋檐下躲雨,过路行人匆匆,很快街上就?空无一人,大雨却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弥弥!”岑晏撑着一把旧伞,一身青色布衣,出现?在大雨中。
伞檐向她倾斜,遮住了风雨。
姜窈和岑晏在一柄伞下,她身上干干净净,只有鞋上溅了些泥水,岑晏衣裳却被风雨侵蚀,湿了大半。
她住的垂杨巷偏僻,回?去的路七拐八绕。
经过一间茶楼时?,街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
茶楼上,裴涉放下茶盏,朝窗外不经意看了一眼。
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闯入他眸中,即便那人身影被油纸伞遮了一小半,他也能辨认出那是姜窈。
他对姜窈的身形,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熟悉。
从茶楼下去,那两?人的身影已经远去,在雨幕中只有豆粒般大小。
姜窈回?到家?,请岑晏进去。
岑晏这回?没推辞,将那柄水淋淋的旧伞扔在门?口,随姜窈进去。
姜窈在檐下置了一张方?桌,家?里地方?小,平日里她们一家?就?在这里吃饭。
“地方?小,晏大哥莫嫌弃。”
岑晏笑道:“怎会嫌弃,我只怕叨扰你?们。”
“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晏大哥莫要同我客气了。”姜窈温了一壶酒,放在桌上。
院中乐意融融,灯火如豆,姜窈和岑晏说笑着,眉眼弯弯。
虚掩的门?缝中,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眸子正死死盯着院内两?人。
眼神冰冷死寂,狠毒如蛇。
嫂嫂骗了他!
她瞒天过海,放了场大火,金蝉脱壳,撒了这么个弥天大谎,就?是为了离开他。
那张姝丽面庞远在雨雾之后,朦朦胧胧,却比他梦中那张火海里濒死的苍白面容要清晰太多?。
她没死。
她没有葬身火海,他忽而觉得庆幸。
怒火又?将心底的庆幸吞噬,她好得很,骗了他四年。
她在这地方?逍遥自在,可他以为她死了,煎熬了四年。
失而复得,自然是好事,但嫂嫂骗他的事,将来也是要清算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眼底晕开一丝狡黠,如滴墨入水,逐渐散开。
翌日,雨停。
姜窈如往常一样,去县令府上给几位小娘子讲学。
傍晚从府上出来,落日暝暝,一切如常。
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喊了声“弥弥”。
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岑晏,转身时?才发觉那声音并不是岑晏的。
这声音几乎要被她遗忘。
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烧毁。
但刻入骨子里的恐惧与恨意猛烈敲击着她的心脏,她的身子蓦然僵住。
“别来无恙,弥弥。”
姜窈愣了一瞬,拔腿跑开,依旧是素白的裙摆,被风吹拂得翻飞。
她跑不快,裴涉三步两?步追上她。
姜窈步步后退,被逼到巷尾。
她红着眼睛,“你?,你?想做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严丝合缝。
她梳着妇人髻,后颈上朱砂痣在衣领边缘,她一低头,他便能瞧见。
“现?在说不认识,恐怕有些晚了。”
姜窈偏过头,坚持道:“我真不认识你?,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何为难我?”
裴涉低声道:“是么?素昧平生?可我怎么知道你?颈后腰间皆有一枚朱砂痣。”
他说着,手已经覆在她后腰上。
姜窈猛地推开他的手,“不要碰我!”
裴涉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收回?去,“好,我不碰你?。”
姜窈冷淡道:“让开!”
裴涉真的侧身让开一条路。
他神色平静,眼底暗暗涌动的疯狂顷刻间被压制下去。
他不愚蠢,将她再次逼上绝路的事情他才不会做。
对这个纯善心软的嫂嫂,他有的是手段,四年的苦苦煎熬他受够了,此番来甘州亲自调查节度使傅曜谋逆之事,机缘巧合之下,再度遇见姜窈,既然上天有意眷顾,让他失而复得,他就?绝不会放过。
姜窈走了一段路,发现?他仍在后面跟着,转头斥道:“你?别跟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走,你?为何还不放过我?你?想逼死我吗?”
裴涉的笑意里不露端倪,“甘州不太平,我离你?远些,护你?周全。”
姜窈气恼,却也没办法,骂不走他,也甩不掉他,只能让他跟着。
到了家?门?口,她进了门?,立即要将门?关上。
“你?不许进门?!我长嫂和侄儿就?在家?中,你?若想动他们,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裴涉从容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和你?重修旧好。”
姜窈不理会,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上了锁,在门?里道:“你?做梦,我不会跟你?回?去。”
甘州天气怪,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雨声沙沙,春寒袭人。
姜窈在自己?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望着窗外。
寒意随着雨水一起落下,在初春夜里浸染开。
姜窈起身关上窗子,窗纸破开了一条细缝,她忘记糊上新的窗纸,只好将就?用。
平时?没什?么,一下起雨,腰腿都隐隐作痛。
她翻找出一瓶药油,解开衣裳。
药油倾倒在她掌心,药香味即刻飘散开。
站在窗外那人也闻见了。
裴涉透过窗纸上那道缝隙窥视着房中情景。
一入夜,他就?翻墙进来了。
姜窈掌心绕到腰后,缓缓推开药油,天气凉,她并未完全褪下衣衫,只是解下了束在腰间的腰带。
棉布里衣被她的胳膊推着,沾染了药油,随着她的动作时?上时?下,腰间的衣裳被推上去时?,那截细软腰肢就?露出来,腰上那粒朱砂痣也时?隐时?现?。
有时?下手重了,她还会发出一丝呻|吟,叫人觉得可怜。
窗外有人,她并未注意到,窗边的油灯反而将她的身影投在了破旧窗纸上,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腰上的药油抹好了,她又?换了个姿势,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卷起裤腿。
纤巧莲足陷在柔软棉被中,双腿细长白皙。
她动作稍慢,药油就?从膝盖流下去,流淌到腿根,湿凉的药油触碰到温热的腿根,激得她浅吟一声。
声音低柔,很细很轻,隔着一层窗纸,还是让裴涉听见了。
房内昏黄灯火在他眸中跃动。
他应该强闯进去,夺过她手中的药瓶,掀开她衣裳,挽起她亵裤,用掌心帮她将药油仔仔细细、一滴不剩地揉进肌肤。
但他没有。
她怨他,恨他,不喜他逼迫她。
他们之间结着深仇大恨,她不愿意同他亲近。
他只能一步步靠近,等?他那心软的嫂嫂再次放下戒心。
姜窈涂好了药油,外面的雨还在下,她担忧地望了望窗外,窗纸挡住了一切,什?么也瞧不见。
也不知道裴涉还在不在门?外。
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应当走了罢。
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撑着伞,提着灯笼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你?怎么还在这里?别在这站着了,叫人家?瞧见,说我夜里与男人私会,坏了我名声。”
“怎么能说私会?你?我并未和离,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四年未见,我可是日夜思念,弥弥怎么舍得赶我走?”
“满口花言巧语。”
檐外?雨声淅沥, 姜窈这几日不去县令府上?讲学,今日?抄了一日?的书。
傍晚时她撑着伞走到门前,一推开门, 蒙蒙雨雾轻烟般漂浮,天色灰黄。
门外?无人,小巷冷清,已经没有裴涉的身影。
姜窈正要合上?门。
一只伤疤盘踞的手出现在视野中,挡住了门。
姜窈打眼看去, 他肩上?扛着一张刚剥下来的虎皮,皮毛上?没有沾染一点鲜血, 应当是仔细清洗过。
“你素有腿疾, 虎皮暖和,围在腰腿上?可缓解一二?。”门半开着,将他冷峻面容遮挡了一半,深巷晦暗, 他一身玄衣, 高大身形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窈握着门闩的手捏得紧紧的, 阔别已久的畏惧再次爬上?心?头。
“别怕, 我不进去。”裴涉倾身,将虎皮放在门口。
左肩上?几道血淋淋的伤口不动声色地融入姜窈的视线。
伤口有些深, 蜿蜒至心?口处, 鲜血凝结在裂开的皮肉周围, 衣襟也被血染开一片暗红。
血腥味在潮湿雨雾中散开, 送入姜窈鼻息。
她讶然道:“你受伤了?”
裴涉放下那张虎皮, 淡淡道:“无妨。”
他还未站起身, 姜窈看不见他的神色,雨水将天色压得阴暗, 巧妙遮掩了他脸上?须臾的笑意。
姜窈攥着袖子,狠下心?道:“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往事不忍回?首。
被他囚禁在猗兰殿的事如在眼前。
她刚来甘州时,有时做梦都是被困在猗兰殿的情形,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应答她。
“弥弥为何如此狠心?,你恨我,怨我,我都认了,可恪儿他才四岁,他有什?么错,你忍心?抛下他吗?”
裴涉低头望着她,笑意消失不见,尘封的占有欲肆虐叫嚣着,将他琥珀色眼眸燃烧得血红。
只不过他极为聪明,不会让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如此轻易暴露。
眼底烈火悉数化开在一声极轻的苦笑中,不着半点痕迹。
姜窈依旧狠着心?,不曾动摇,“当初让我们母子分别,不得相见的人不是你吗?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怪我那时一心?想留住你,才用了这种手段,”裴涉拔出腰间匕首,捉住她腕子,将匕首放在她手中,“可我的心?是真的,不若弥弥剖出来看看?”
姜窈想甩也甩不开,冰冷的匕首握在手中,如有千钧,“你,你放手!”
她再一抬眸,裴涉肩上?伤口在她挣扎间撕裂,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衣襟。
伤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周遭一片阒寂,她沉默无言,天地间惟余雨珠落下的啪嗒声。
良久,她道:“你进来罢,我给你找些草药。”
她转身,裴涉跟在她身后。
姜窈撑着伞,他淋着雨。
走出两三步,姜窈回?头。
他一身衣袍被雨水打湿,伤口处的鲜血也在被雨水冲刷着,暗红血迹在衣衫上?晕开一大片。
她收回?视线,停了步子,等他。
裴涉暗笑,嫂嫂的心?还是这么软,比她那段柳腰还要软上?三分。
姜窈的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一尘不染。
她指了指床榻,示意裴涉坐下,屋内狭小,除了床榻,一方桌案和一个柜子,再也容不下别的。
姜窈找出一瓶伤药,犹豫片刻,朝他走去。
她打量着他衣衫上?那片暗红血迹,支支吾吾道:“衣裳……脱了。”
“受伤了,没力气,弥弥帮我。”
姜窈瞪了他一眼,视线扫过他左臂时,他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和雨水混合,顺着手臂淌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再硬的心?这时候也软了半寸。
她叹息一声,无奈地凑近了些。
玉白的手甫一探出,就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脖颈和脸颊烧得绯红。
即将触碰到他腰间玉革带时,像是被烫到似的,往回?收了一下。
她总是自欺欺人,告诫自己姜窈已经是死了,她不是姜窈了,若真是如此,他们也不是夫妻了,她为何要解开他腰带,脱下他衣衫。
血肉模糊的伤口散发着新鲜的血腥气,将她恍惚的神思唤回?来,心?神微动。
她咬住唇瓣,低下头不去看他,解开了他的腰带。
玉革带被她搁在一旁,雨声几乎遮挡不住砰砰的心?跳声。
在血腥气之外?,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沉檀香。
姜窈专注的神情被朦胧烛光照映在裴涉眼中,他略有几分得意。
嫂嫂终究还是逃不出他手掌心?,也不枉他亲手用匕首剜出这血淋淋的伤口。
姜窈小心?翼翼地揭开已经粘在他伤口上?的衣裳,“这伤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深?”
裴涉看了眼放在桌案上?的虎皮,“无碍,在山里不小心?被那只虎抓了一下。”
姜窈手抖了抖,药粉凌乱洒在伤口上?。
她一直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不是姜窈了。
日?久天长,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四年的岁月无形之间冲淡了当年的怨憎,她似乎真的快要和当年的自己割裂开。
对面那人直勾勾盯着她,她避开他的目光,默默用纱布缠好伤口。
雨声越来越大,呼吸声、心?跳声逐渐被雨声淹没,油灯上?的火苗摇摆跳跃,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
姜窈忧心?忡忡望着窗户,窗纸上?溅上?雨点,疾风席卷,门板上?一片潮湿。
姜窈推开窗,瞥了一眼外?头的雨势。
不见一丝月光,只有雨水从天上?浇下来的声音。
再回?头看去,裴涉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笑问道:“雨这么大,弥弥要赶我走吗?”
姜窈垂眸,“留宿可以,不许上?我的床。”
她没抬头,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
一阵疾风将雨水扫上?窗棂,窗纸上?洇开水渍。
姜窈不再理睬他,褪下外?衫,掀开被子上?床。
裴涉席地而坐,正对着床榻,姜窈的脖颈露在外?头,正巧能让他瞧见。
他静静等着,笃定她会开口问他。
风从门缝了钻进来,熄灭了油灯,屋内倏而暗了下去。
姜窈终于开口,“恪儿他……在长安过得可好?”
裴涉答道:“他如今四岁了,宫里衣食无缺,只是,他经常问起他的母亲身在何处?”
“他与?你长得极像,性子也乖巧。”
假话让他说出来,跟真话似的,姜窈思念孩子心?切,也没分别出真假,信以为真,心?里越发沉重。
抛下孩子,只身离开,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仇,什?么怨,都忘了许多,唯独她的孩子,一到夜里她就会想起。
这孩子从生下来,她就没见过几面,实在可怜。
她缩在棉被里,侧着身子,背对裴涉,只听?他在黑暗中又?道:
“想回?长安看看他吗?”
没有回?应。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她死死咬着唇瓣,不发出声音,生怕裴涉听?见她在哭。
裴涉没有逼问,黑暗中端详着床榻上?的人。
嫂嫂骗了他这么久,来日?这笔账定要讨回?来。
今日?又?是月末,姜窈和往常一样,一起身就去了寺庙。
城里落檀寺的香火旺盛,且极为灵验,香客不断。
姜窈在这里给兄长和亡夫各供了一盏长明灯,每月月底她都会来此添些香油,捐些香火钱。
路途不远,姜窈半道上?去买了些香烛。
刚从铺子里出来,几个身穿皂衣的胥吏围上?来,拦住她。
“甘州这破地方,也有这么水灵的女人,爷今天还真是开了眼了。”
姜窈不欲惹是生非,想塞些银钱了事,“我早已嫁人,几位官差莫要为难。”
“嫁了人?嫁了人我们就不敢动你了?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可是给傅节使当差的,在甘州这地界,我们说了算。”
“你家郎君姓氏名谁?我们派人去知会他一声便是。甘州还没有我们惹不起的人。”
姜窈的路被这几人堵得死死的,无路可走,有些犯难。
甘州最近的确不太平,只是她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夫君是我。”
眨眼间,裴涉已走到他们跟前。
“弥弥,过来。”
姜窈迟疑一瞬,还是依他所言,躲在了他身后。
那几人不识得裴涉,正要破口大骂,贺阑佩刀一横,挡住他们,“大胆!”
“动手罢。”裴涉牵起姜窈的手,紧紧握住,带她离开。
“弥弥,别回?头。”
云散日?出,光照千里,两人身上?犹如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银白光晕。
“跟我回?长安吗?”
姜窈不答,一如昨夜。
他们身后,血光四溅,那几人身首异处,几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上?,冒着鲜血。
姜窈一直低着头往前走,沉思许久,才道:“不要逼我回?去。”
“我不会逼迫你,回?与?不回?,全在你。”裴涉神色沉静,仿佛笃定嫂嫂会跟他回?去。
他如今有的是耐心?。
嫂嫂和他,连孩子都生了,这一辈子都剪不断了。
总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
日?光破开重云,倾洒入人间,灼灼日?辉沉入他眼底,缠织起明晃晃的贪念。
“恪儿虽然思念母亲,两三岁时经常问起,但如今四岁了,乖巧懂事许多,已经不常提起了,弥弥若真是不愿回?长安,也不要紧。”
他这番以退为进的话落入姜窈耳里,无异于一根扎进心?中的毒刺。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辩驳这话是真是假,心?里泛起一阵酸胀。
恪儿未满一岁时,她就离开了。她连他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天底下恐怕找不出比她更?薄情的母亲。
第49章 动摇
落檀寺里栽了柳树, 适逢春日,柳条随风摇曳,点染上烟雾般的翠色, 日光漫过屋脊,铺开?零碎光影。
姜窈在菩萨像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香。
石阶下?,一株千年古槐枝繁叶茂, 树枝上挂满了许愿的红绸,所求无非子嗣、姻缘、功名、富贵、平安。
姜窈如今也落了俗, 纷繁飘
扬的红绸里, 也?有她的笔迹:
愿吾儿裴恪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裴涉立于树下?,目光触及红绸上的娟秀字迹,“心里挂念千日, 不如见上一面, 真不随我回去?吗?”
满树红绸映入眼眸, 姜窈沉思片刻, 摇了摇头?。
裴涉握住她手腕,“弥弥, 不如你我二人也?许个愿?”
姜窈甩开?他的手, “你我既非夫妻, 亦非眷侣, 许的是哪门子?的愿?”
“同你做夫妻的是姜窈, 她已经死了。”
昔日的怨恨横亘在二人之间, 将他们阻隔开?。
姜窈不敢忘,她怕忘了那些事, 被他哄骗住,回到宫里,还会像以前那样被他囚困于深宫。
被束缚在深宫里享尽荣华,不如在甘州逍遥自在。
“你来甘州是为着?什?么事,我也?无?意过问,事情办完你便回长安罢,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弥弥竟如此?狠心吗?这?四年你可知我是如何熬过来的,你在甘州逍遥自在,可我夜夜难寐,浑浑噩噩,你可曾挂念过我分毫?”
风里挟着?寺院的诵经声,空灵缥缈,如隔重山,远得不真切。
此?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窈白衣似雪,咫尺之外,隔着?春风与他对望。
这?身影比他梦中真实了太多,梦里见她时,她通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那双婆娑泪眼凄凄惨惨望着?他,他伸手触碰时,她就?会瞬间化?作一团白渺渺的云雾,消失得彻彻底底。
苦苦熬了四年,那颗冷硬的心也?像是在滚油里煎了四年,终于被热油炸出了一点温度。
姜窈不言,背过身去?。
她相信过他,曾经她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真的眷恋过那些温暖。
可那些真情假意,都是一场大梦。
夜深,轻寒测测。
姜窈吹了灯,正要上床,门外有人唤了一声“弥弥”。
她打开?门,果?真是裴涉。
他玄衣上碎落着?月色,狭长凤眸里藏着?笑意。
“你小声些,我长嫂已经睡下?了,莫要叫她听见。”
“弥弥让我进去?,你长嫂就?不会发现了。”
这?人不讲道理,且厚颜无?耻,姜窈难以同他辩驳,侧身一让。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棉被,扔给裴涉,指了指墙角那张竹扎的凳子?。
“夜里凉,你披上棉被,在那里老老实实坐着?。”
裴涉反问,“夜里寒凉,弥弥何不邀我上榻?”
“床小,容不下?两人,”姜窈往后躲了躲,抽离出交融的视线,“你我也?不是夫妻,自然不能同榻。”
“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裴涉从她身后抱住她,燥热的手掌在她腰间游走。
她总是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姜窈,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要他稍稍狠下?心来,将她摁在榻上,解下?她腰带,剥开?她衣裳,真真切切看清她腰间那粒朱砂痣,她不承认也?得承认。
但他只是低头?耳语,“真的忘了么?我是你夫君,弥弥。”
她若是敢忘,他倒是不介意帮她回忆回忆。
当年在慈宁宫,在猗兰殿,锦帐中人影交叠,或是情到浓时,或是被逼无?奈,她也?曾含着?泪,红着?脸唤他“夫君”。
如今都不记得了么?
“我如今是姜弥,姜窈的前尘往事,我不知晓。”
“不知晓?你记挂着?恪儿,却不记挂我,这?哪里是不知前尘,分明是独独忘了我一人,你就?如此?冷情吗?”
姜窈试图用力掰开?箍在她腰上的十指,后脑无?意间撞在他胸口上,听得身后那人闷哼一声。
大抵是碰到他的伤口了。
一想?到那血淋淋的伤口,她心里止不住绞痛了一下?。
裴涉佯装趔趄,带着?她倒在榻上。
姜窈仓皇地坐起来,“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慌乱间,她脑子?发懵,没发觉自己正骑在他腰腹上。
裴涉的手悄悄抚上她的后腰。
屋内空间狭□□仄,光线昏黄暧昧,两人的呼吸声交错,罗织成他眼底几乎隐藏不住的暗欲。
有四年没碰过这?幅柔若无?骨的身子?了。
这?四年里,他被失去?她的痛苦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对别人的生死,向来漠不关心,可嫂嫂葬身火海的时候,他竟第一次尝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嫂嫂这?尊干净的活菩萨让他硬生生拖入泥潭,坠入深渊,他以为她会一直乖顺,任他索求,谁知这?平日里温和柔弱的嫂嫂也?能狠下?心来离他而去?。
好?在她还活着?,他尝过的苦头?,要在她身上加倍讨要回来。
“弥弥你坐哪儿?”
姜窈面色绯红,素净的脸上涂了胭脂似的,她瞬间觉察到烫人的热意,手足无?措地从他身上下?来,两边肩膀却骤然被他按住,翻身压在榻上。
她杏眼湿润,双颊红晕更深,长睫扑闪着?,微张的唇齿间可窥见嫩红软舌。
他俯身,道:“想?逃可不行,你要对我负责。”
他又说这?种?浑话。
姜窈蓦地想?起昔日在床笫间的那些污言秽语,脸颊噌的一下?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耳根,“你肩上有伤,我不同你争辩。”
裴涉握住她两只手,“手怎么还是这?么凉,跟以前一样。”
“与你无?关,”姜窈抽回手,裹着?被子?躺下?,“你若是有力气没处使,不如选些妃嫔入宫,别折腾我这?个寡妇了。”
她缩在被子?里,用被子?遮住了耳朵,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被子?裹得不严实,让裴涉钻了空子?,轻而易举地进了她的被窝。
她身后仿佛突然贴上来一堵滚热的墙,挤得她无?处可躲,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后宫是留给你一人的,你也?瞧见了,甘州临近边关,并不安稳,不如跟我回宫,在我身边,只要我活着?,定能保你安稳,就?算是死了,我也?为你谋好?后路,让你安安稳稳当太后。”
他的语气少见的平缓。
姜窈心神微动,她用尽半生追逐安稳,这?二字于她而言实在太重要。
但她不敢去?相信他口中的安稳。
夜渐深,月胧明。
姜窈在混乱思绪中入睡,往事入梦,杂乱不堪。
凛冽沉檀香浸入梦境,气息越来越浅淡。
院墙外,几名暗卫黑衣铁甲,跪在地上。
贺阑站在前头?,压低声音道:“主子?,十日前从长安运去?朔方的三千玄铁甲胄在半途被人偷偷运来了甘州,又在昨日跟着?运送粮草的队伍悄悄被送去?了凉州,另外查证傅曜与凉州都督有书信往来,的确在暗中勾结,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