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心慈,他多费些周折就?是了。
姜窈这才?满意,拿开腿上的毯子,穿上鞋,从榻上下来。
一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姜窈躺在榻上,四周帐幔垂下,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看见?外头晨光熹微,想是已经睡了一宿了。
青泥听见?锦帐中动静,连忙过来撩开纱帐,又去将守了一夜的赵医正唤醒。
赵医正在太医署当差多年,年近花甲,在慈宁宫偏殿里睡了小半夜,沟壑纵横的脸上愈发显得?苍老。
他伏在地上,“娘娘,您已有将近两月的身?孕了。”
姜窈支起身?子,惊愕道:“赵医正,你?说什?么??”
青泥也不敢相信,“赵医正,您诊错了吧。”
赵医正仍是毕恭毕敬,解释道:“臣在宫中侍奉三十余年,绝不会诊错,且滑脉极易诊断,就?是微臣手下的徒弟也不会诊错。”
姜窈犹如五雷轰顶,脑子发懵,捂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每次都……饮了避子汤。”
怎么?会有了身?孕?
她一直小心谨慎,每次事了都会饮下一碗避子汤药,从没漏过一次。
先帝在时,她求神祝祷都没求来子嗣,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有了身?孕?
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她对裴涉暗暗起了疑心。
这点疑心牵着?她往坏处去想,或许是有人在避子汤里动了手脚。
她从前身?为皇后,没喝过避子汤,自然不知道避子汤是个?什?么?滋味,若是有人弄虚作假来哄骗她,她也难以分辨出来。
“娘娘身?体?虚弱,这是微臣给娘娘开的安胎补身?的方?子,娘娘先将身?子调养好?。”赵医正递上两张药方?。
姜窈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一时气恼,抓起药方?撕碎,赤着?脚下榻,一路跑出去。
含元殿早朝刚散,姜窈多少还有些理智,怕人瞧见?,只在宣政殿里等他。
裴涉自宣政殿下白玉石阶上去,姜窈正扶着?门框站在殿门内,衣裙洁白,脸色惨白。
“裴涉,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每次都喝了避子汤,为何会……有身?孕?”姜窈少见?地满怀敌意。
“避子汤也未必就?次次奏效。”
裴涉掩上殿门,日光被门扉挤成一线,从他凤眸前一闪而过。
姜窈狠狠瞪着?他背影,质问道:“是你?,是你?在避子汤里动了什?么?手脚,是不是?”
裴涉伸手覆上她小腹,“嫂嫂既然有了身?孕,就?该好?好?将养身?子,总是动怒可?不好?。”
嫂嫂身?孕尚不足两月,什?么?也摸不出来。
低垂的眼睫下,眸色如金,神色得?意。
嫂嫂腹中有了他的骨血,再也无法逃脱,很多事,他其实已经无须遮掩了。
但眼前女人唇色发白,杏眼里沁着?泪水,双足赤.裸踩在冰冷地面上,委实可?怜。
姜窈推开他的手,往后躲。
裴涉索性将她抱起来。
姜窈拼命挣扎,此刻,眼前这人对她而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放我下来。”
她越是挣扎,裴涉抱得?越紧。
他五指捏得?紧,她大腿上柔软的皮肉从他指缝中溢出。
“你?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在避子汤里动手脚?”
裴涉唇角扬起一抹阴冷弧度。
他岂止是动了手脚,给嫂嫂喝的,根本?就?不是避子汤,而是补药。
没听到他应答,时间缓慢流逝,姜窈心底凉透了。
“你?明明知道咱们?的事见?不得?人,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算计我?”
他们?是叔嫂,悖逆伦常,夜夜偷.欢便也罢了,现在肚子里怀上了他的孩子。
欢好?之事能遮掩,可?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身?孕的事如何遮掩得?住?
她一个?丧夫守寡的太后,怎么?能有身?孕?
裴涉将她放在罗汉榻上,理好?她凌乱的头发,“木已成舟,嫂嫂还能将腹中孩子打掉吗?”
右手再次抚摸在她温软小腹上,“这也是……嫂嫂的孩子,不是吗?”
姜窈心尖猛然一颤。
这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她连蝼蚁都不忍心踩死,怎么?会忍心用一碗堕胎药扼杀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她拿裴涉没办法,拿腹中孩子也没办法,怒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来,蜷缩起身?子呜呜哭了起来。
“嫂嫂好?好?养身?子,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姜窈身子蜷缩得愈发厉害, 像枝行将枯萎的苍白兰花。
听见“嫂嫂”二字,杏眼里水光散尽,恨意浓烈。
“你住口!你口口声声喊我嫂嫂, 同我做的却尽是苟且之?事?。”
她恨裴涉算计自己,也恨自己心?存侥幸,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能遮掩住叔嫂通奸的丑事。
“你叫我嫂嫂?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它要?叫你‘叔父’吗?”姜窈脸上?泪痕交错,“便是它肯叫你一声‘皇叔’, 你敢应下吗?天下人肯信吗?”
外头,日光惨淡, 裴涉站在?榻前, 微弱日光落入他眸中,暗沉幽寂。
姜窈羸弱身?影倒映在?他毫无波澜的瞳仁中。
他原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不过是靠着对姜窈了如指掌,才将她哄得团团转。
姜窈捂着小腹, 紧蹙着眉, “你要?让他一辈子见不得光, 被别人当做孽种?吗?”
她扶着榻上?矮几?一角, 想要?站起来,身?影在?裴涉眼中微微一晃。
裴涉唇畔牵起一丝冷笑。
这个孩子, 当然不会?被人当做孽种?。
过不了多久, 嫂嫂就?不用当守寡的太后了, 她会?成为他的皇后。
这孩子无论?男女, 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子公主。
但姜窈虚弱的样子无端勾起他一点怜惜, 他避重就?轻, 问道:“不叫‘嫂嫂’,那嫂嫂想让我唤你什么?”
姜窈眼里还蓄着盈盈泪水, 眼睫一抬,与他视线相碰。
裴涉愈发懒得去遮掩了,嫂嫂逃不掉了。
他甚至想兴建一座别宫,将她囚困其中。
嫂嫂会?怎样呢?哭闹几?日,为了腹中孩子,也会?乖乖用饭,吃药。
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嫂嫂肚子里是他的种?,何愁拿捏不住她。
他捉弄般问她:“窈窈,弥弥,还是……夫人?”
“裴涉你,你厚颜无耻。”
姜窈脾性太温和,骂人也拣不出一句恶毒的话,轻飘飘的,说出来不疼不痒。
她气不过,扬手?一扇,细白腕子半路上?就?被对方扣住。
满腹委屈无处宣泄,细微的哭声从她口中流泻而出,泪水打湿她胸前衣襟。
“别哭,嫂嫂。”裴涉顺势俯身?,屈起手?指刮去她脸颊上?泪珠。
姜窈蜷起来的脊背陡然绷紧,炸了毛的猫儿一般,吼道:“你别碰我!”
“我答应嫂嫂,不会?让这个孩子见不得光。”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我岂敢信你?我叫你不要?再伤人性命,你却一意孤行,手?段残忍至极。”姜窈头转向一侧,不再看他。
“嫂嫂不信我也不打紧,我先送嫂嫂会?慈宁宫,先用饭罢,”裴涉低头在?她耳边道,“嫂嫂有了身?孕,舍得让肚子里的孩子挨饿吗?
说罢,也不管姜窈如何挣扎,他用大氅一裹,将她抱在?怀里,径直去了慈宁宫。
青泥刚在?八仙桌上?摆上?刚熬好的白粥。
裴涉一摆手?,吩咐道:“都退下吧。”
青泥担忧地望了姜窈一眼,犹犹豫豫地领着另外两名宫女退了出去。
裴涉将姜窈放在?自己腿上?,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
姜窈赌气,别过头去。
裴涉掐住她下颌,手?指抵开她唇齿。
一勺一勺喂给她,一碗白粥见底,碗勺才被咣啷一声搁在?桌上?。
“嫂嫂胎像不稳,身?子虚弱,尚药局每日都会?煎药送去慈宁宫。”
姜窈沉默,垂眸怔怔凝望着地面,眼神空洞。
“嫂嫂也不希望腹中孩儿夭折罢,”姜窈后颈上?那颗朱砂痣在?他眼前晃了晃,摇曳生辉,他吻了上?去。
姜窈脖子上?,连带着右肩上?,湿漉漉的,晕染着靡艳的红。
她不舒服地轻哼了一声,细腰不自觉轻微摆动,徒劳地想要?从他的禁锢中逃脱。
不吻上?去倒也罢了,舌尖一旦触碰到她浸着香气的软腻肌肤,就?难舍难分。
这几?日因着有了身?孕的缘故,她总是病恹恹的,他一连忍了几?日,背对着她的双眸里,此刻满是压抑不住的欲念。
自两人初次云雨,他夜夜缠着嫂嫂欢好,如此还觉不够,这次忍了几?日,看着嫂嫂从衣领下微微露出的肚兜,手?臂稍一用力,牢牢将怀中女人束缚住,另一只?手?从衣领里探了进去。
他拇指上?仍旧戴着那枚骨扳指,又冷又硬,硌在?柔软肌肤上?,几?乎要?陷进去。
姜窈坐在?他腿上?,两条细腿分开着,却够不着地面,双足两团云彩似的在?半空中晃荡,挣扎。
须臾,她双腿倏而僵滞住,“你,你怎么?你别胡闹。”
半晌,才听裴涉道,“听话,乖乖吃药。”
她被烫得脖颈耳尖嫣红一片,不敢乱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紧紧贴着,硌得难受。
裴涉伏在?她颈间,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回了宣政殿。
魏国公夫人卧病多日,撒手?人寰,岑晏上?书,请旨回京。
他回乡丁忧,自然无人能阻挠。
可姜窈一听闻岑晏要?回京,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当晚就?做了噩梦,梦见岑晏死于非命。
梦里吓得不轻,梦外泪水也在?软枕上?洇开一团水渍,口中呢喃着:“不要?,不要?……”
裴涉叫醒她,她迷迷糊糊,哭着求他,不要?对岑晏动手?。
她人虽不太清醒,但语气极为坚决,仿佛是要?和他鱼死网破。
裴涉将人拥进怀里安抚,答应下来,脸色却极为阴沉。
姜窈半梦半醒,听他答应了,又沉沉睡去。
深秋,长安一片寂寥。
魏国公夫人出殡,姜窈亲自去了岑家吊唁。
岑家各处亭台楼阁上?都撤了平日的红灯笼,挂上?了白绸、白纱灯。
通往灵堂的羊肠小径上?,一地惨白的纸钱,时而被呼啸秋风卷入空中,冷风里裹挟着凄惨啼哭声,来往婢女都身?着丧服,入目皆是刺眼的白。
姜窈在?灵堂里同魏国公岑献寒暄几?句,周遭围着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声音飘飘荡荡,她胸口发闷,停留片刻便寻了个借口出来。
回廊上?一路悬着白绸,灯笼上?写着“奠”字,栏外碧绿池水如镜,映照着惨淡景象。
几?张白花花纸钱被风卷到她脚前。
她驻足,回廊尽头立着一人。
她没动,那人朝她走来。
岑晏在?她面前行了礼,喊了声“太后娘娘。”
他是有话要?同她说的,只?是要?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他刚丧母,心?里也难受,脸上?愁云惨淡。
深秋的风已有些割人的冷意,阴天里,日头也阴惨惨的。
姜窈不知?道怎么劝他,她自己也被腹中胎儿分走了一半的精神,每日恹恹打不起精神。
她披了件白色斗篷,冷风吹开一角,直往她身?上?钻。
“聚散离合,都是命中缘分,非人力所能及,国公夫人久病缠身?,你已尽了孝心?,不必自责。”
姜窈与他错开身?,往前走了不远。
岑晏叫住她,“娘娘,臣平生有两件事?放不下。”
“一为母亲的病,”他眉头紧锁,声音沙哑,“臣没能寻到医好她的法子,母亲辞世,是臣心?中大憾。”
“二是娘娘,”他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才道:“娘娘被奸人蒙骗,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娘深陷泥沼。”
姜窈疑惑,凝眉望着岑晏。
“臣此次去汝州,途中救下一名十七岁少年,名叫沈安。他家乡远在?瓜州,却只?身?一人逃到汝州,娘娘想知?道其中缘故吗?”
“何故?”
“因为他的父亲,是沈云成。”
“沈云成?沈医正不是在?先帝去后就?辞官归乡了吗?”
“沈云成死在?半路上?,根本没有回到瓜州。若沈云成的死是意外,那为何他的儿子会?被人追杀?”岑晏一身?丧服,更衬得身?形瘦削挺拔,“臣将沈安安置在?自己在?汝州的宅子里,没过几?日,他也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也是在?那几
?日,传出了皇陵失火的消息。”
“臣借口水土不服,需在?家静养,偷偷去了趟瓜州,在?沈云成的宅中发现了遗落的禁卫军鱼符。”
“大齐禁卫军受谁辖制,恐怕不必臣多言。这一桩桩一件件堆在?一起,娘娘还觉得先帝是身?染恶疾暴亡的吗?”
岑晏句句如刀,刀刀剜在?姜窈破碎不堪的心?上?。
“你是说,是裴涉害死了……他的兄长?”姜窈几?度张口,耗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岑晏摊开掌心?,将那枚银鱼符递给姜窈,“除了这枚在?沈云成宅中寻到的银鱼符,臣手?中没有旁的证据了,但娘娘与摄政王相处多日,想必心?中自有判断。”
沈云成医术高明,一直是他在?给先帝诊脉开方子,先帝每日所服汤药,也要?经他的手?。
她以为沈云成在?太医署当差多年,自会?尽心?尽力侍奉先帝,竟信错了人,害了夫君的性命。
这消息如同滚落山崖的巨石,将她那颗心?碾得粉碎,疼她浑身?发抖。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突发恶疾,一切都是她那个小叔子在?背后操纵,他才是害死她夫君的罪魁祸首。
“嫂嫂。”
这声音把姜窈吓了一跳,她转头,裴涉正往回廊这边走,袍角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岑长史在?同本王的皇嫂说什么?”
岑晏垂在?宽大丧服袖子中的手?渐渐握紧,“太后娘娘亲自前来吊唁,臣感念至深,特来谢恩。”
“是么?”裴涉看向姜窈,“嫂嫂。”
姜窈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先?帝暴亡,皇陵失火,都是他的手?笔。
裴涉就站在她面前, 她发觉自己从未看清他的模样。
玄衣金冠,身形颀长,俊美?无俦。
细看眉眼,神情却狰狞可怖。
他视线往下,接近金色的眼眸中笼着一层阴影。
姜窈错开视线, 惶恐道:“是,吾与岑长史, 不过是寒暄几句。”
俄而一阵疾风刮起, 天上?阴云层叠,漫天惨白纸钱纷飞,空荡回廊中风声呜咽。
“起风了,嫂嫂随我?回宫罢。”
他一下朝就赶过来, 还是迟了一步, 嫂嫂和岑晏碰了面, 想必此刻已经知晓真?相。
既然如此, 他也没有必要再伪装下去。
阔步上?前,揽住她腰肢。
“跟我?回宫。”
不似上?一句气定神闲, 语气里夹杂着明晃晃的威胁。
回廊幽深, 天色晦暗无光, 凄厉啼哭声缭绕上?空。
姜窈心?口堵得慌, 喘不上?气, 莫名的疼痛自心?口蔓延。
她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 但她使不上?力?气,跑不动, 也跑不掉。
落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姜窈一垂眸,一池绿水正映着她白色身影,孱弱无助。
“裴涉,你放开她!”岑晏一拳挥过去。
裴涉侧身一闪,讥笑一声,“我?们?的家事,恐怕还用不着岑长史操心?。”
岑晏一字一顿道:“家事?裴涉你弑父杀兄,谋害新君,祸乱朝纲,这些也都是家事吗?”
“岑长史手?中可有证据?单凭你一面之?词,就想给本王安上?这些大逆不道的罪名吗?”
裴涉打横抱起姜窈,“嫂嫂,我?们?走罢。”
马车缓缓向皇宫方向行驶。
姜窈掀开幕帘,胳膊却突然被人抓住,她身形不稳,栽进身后怀抱中。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她此时恨毒了裴涉,埋头咬住他小臂。
这次口中下了十足的劲儿,恨不得咬下一块肉下来。
身后那人闷哼一声,可手?臂仍横在她胸前,纹丝未动。
常年习武之?人,手?臂绷紧时,硬得像石头块,姜窈牙根都咬酸了,也没能让他放手?。
她松口,咬牙怒视着裴涉,“为什么?他是你哥啊,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一想到和自己同榻共眠多?日的人竟是自己的仇人,她胃里就翻涌起一阵阵恶心?。
“嫂嫂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再遮掩了。”
不用刻意伪装,他凶狠地收紧手?臂,困得怀中女人毫无挣扎的余地。
“皇家哪有亲情可言,争权夺利,向来是你死我?活,白骨铺路。若不是我?先?下手?,皇兄岂会放任我?掌天下兵权?不下手?,死的就是我?。”
姜窈逃不开,握着拳头疯了似的捶打他手?臂。
“嫂嫂就这么恨我?吗?皇兄不死,我?怎么坐上?皇位?又怎么将嫂嫂骗上?我?的床榻。”
姜窈被勒得无法呼吸,脸色涨红。
裴涉手?臂上?力?道卸了几分,扳过她的肩膀,将她摁在车壁上?。
“你混账!”姜窈狠狠扇了他一掌,自己的掌心?都震得发?麻。
裴涉没躲,脸上?神色越发?疯狂扭曲。
“我?不是说过,嫂嫂怀有身孕,不宜动怒。”
“这个孽种,我?死也不会生下来!”姜窈双手?捂着肚子,这孩子实在可怜,寻常人家的孩子,即便没有锦衣玉食,也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可这个孩子是他们?叔嫂敦伦的罪证,见不得人。
将来若是身世被人揭穿,只怕会生不如死。
都是她的错,怪她一时糊涂,错信了卑鄙小人,酿成大错。
她早该想到的,自己不是什么绝顶聪明之?人,还不自量力?,与虎谋皮,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
是她对不起这个孩子。
“我?陪它?一起死就是了。”
她拔下头上?银簪,下定了赴死的决心?,狠狠刺向自己的脖颈。
银簪在半空中被打落,铮然一声清响,掉在地上?。
姜窈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抽噎着哭出声,浓云一般的乌发?披在肩头和后背上?。
“裴涉,我?从前不明白,为何我?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一生凄苦,今日才知道,原来是我?命中有劫数,要遇见你这个十恶不赦之?人,犯下大错。”
忽而一阵疼痛涌上?小腹,姜窈五指死死摁着肚子,那股疼痛却分毫未减。
她痛苦地弓起身子,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报应,都是报应,难怪我?亲人都早早亡故,原来是遭了天谴。”
裴涉错愕一瞬,蹲下身,想要抱起她。
“嫂嫂想怎样?怎样才解气?”
姜窈发?了狠,拼劲全身残存的力?气推开他的手?。
“解气?这是血海深仇,你当我?是在同你赌气吗?”
腹痛越来越剧烈,宛如刀子一层层剖下去。
哭声里渐渐掺杂了痛苦难耐的呻.吟声。
“嫂嫂的骨肉至亲都已辞世,可这孩子不也是与嫂嫂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嫂嫂舍得让它?胎死腹中吗?”
裴涉不由分说地抱起她,任由她捶打他胸膛。
姜窈脸上?薄粉被泪水洗得斑驳,粉黛之?下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就会用这孩子要挟我?!”
这个孩子的存在,像是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犯下的弥天大罪。
但这孩子身上?也流着她的血,是她至亲之?人,在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生了根发?了芽,让她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恨意。
她做了许多?错事,但这孩子有什么错?
它?造了什么孽,要投胎到她肚子里。
“能要挟嫂嫂的东西可不止这个孩子,”裴涉狞笑,在她耳畔低语,“譬如嫂嫂的侄儿,东宫那个重病不起的太子,还有……嫂嫂的旧情人。”
姜窈悚然,哭声戛然止住。
灭顶寒意仿佛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侵蚀肌骨。
裴涉面不改色,“嫂嫂念了这么多?年的佛,真?的忍心?犯下杀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有你这样残暴的父亲,它?生下来也只会是个祸害!”
姜窈说完又觉得这话太过恶毒,用这般狠毒的话去形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实在不应该。
皇宫殿宇错落,飞檐层叠,甬道两?旁宫墙血一般的红。
“嫂嫂觉得我?残暴,为何当初还要来求我??嫂嫂不是心?甘情愿同我?欢好吗?床笫之?间,嫂嫂不快活吗?”
“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这一身的罪孽,要如何才能洗得清?
熏炉里焚着安神香,烟雾杳杳。
锦帐中一只虚弱无力?的手?垂在床沿。
赵医正诊完脉,跪在地上?,道:“太后娘娘是胸气郁结,怒急攻心?,以致胎像不稳,有滑胎之?象。”
顿了顿,赵医正又道:“若想保住腹中胎儿,须得精心?调养,切不可忧思伤神。”
赵医正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差,知道察言观色,更知道摄政王和太后的奸情,不敢久留,写了药方,吩咐人去熬药,就匆匆收拾药箱退下。
裴涉撩开纱帐,问道:“还疼吗?”
姜窈不言语,蜷缩在榻上?,泪水从眼角一直淌到枕上?。
心?口疼,小腹也疼,浑身都细细密密的疼,脆弱易碎。
裴涉蓦然有些心?疼,倾身替她拢好被子。
“滚!”姜窈本来静静窝在被子里,那道人影一落下来,她立刻如临大敌,坐起来用手?肘去撞他。
裴涉在她眼前,跟一堵墙似的,撞也撞不动。
她剜了他一眼,抱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
一名宫婢端着熬好的药,战战兢兢送了进来,搁下药碗便踮着脚轻声退出去。
裴涉端起药碗,在榻上?坐下,“我?喂嫂嫂吃药。”
他声音平静,姜窈心?里更难受了。
这人就毫无悔过之?意吗?
这般冷血寡情,她甚至在想,肚子里这孩子生下来,兴许也和他一样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不喝,”少?顷,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抓住裴涉的手?臂,“我?且问你,我?哥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姜霄死在沙场上?,怎会和我?有关?”裴涉忍不住发?笑,嫂嫂现如今是一点?都不信他了,什么坏事都能想到他头上?去。
姜窈并?不相信,今日才算彻底认清了眼前这人,自私冷漠,薄情寡义,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能设计杀死她夫君,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自然也能害死她哥哥。
他十四岁去辽东,与她相见甚少?,偶尔在宫里碰见时,他也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皇嫂”。
可背地里竟然这样算计她,算计先?帝。
“喝药。”这两?字像是命令,不留商量的余地。
姜窈恨死了眼前这人,恨他葬送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恨他害死了自己的夫君,更恨他精心?设计,哄骗她上?了他的榻,如今珠胎暗结,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打翻裴涉手?中翠玉药碗。
翠玉药盏四分五裂,粘稠药汁洒了一地。
已到正午,日头盛了些,被窗纱拦了大半,地上?光影流转。
药汁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
姜窈被呛得鼻头一酸,两?颗泪珠子从脸颊上?坠落。
前头二十一年没流的眼泪,都在这些天淌尽了。
裴涉打开门,冷声吩咐:“再去熬一碗。”。
姜窈一辈子都没和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打过交道,拂落他手?中药盏后,又有些害怕。
殿门再次关上?,裴涉不疾不徐走向她。
“嫂嫂这么不听话,以后得多?留几个人在慈宁宫照顾嫂嫂才是。”
姜窈一动,小腹仍是密密麻麻的疼,她咬牙忍着,“你想软禁我??”
裴涉捏住她汗湿的后颈,掌中人还在轻轻战栗。
怎能说是软禁,他是想明目张胆地囚禁他的皇嫂。
当初以为不过是年轻人一时图个新鲜, 谁知竟是精心算计。
浮翠山夜雨,在山洞那一晚,他说永远也不会丢下她?,她?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呢。
她?真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自此湍流中有所庇护, 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哭着哭着, 她?突然发?笑。
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乍然熄灭, 如燃尽的灯烛。
“不喝?”裴涉掐住她?下颌,居高临下望着他。
姜窈晨起时扑在脸上的脂粉被泪水洗净,乱糟糟浮在脸上。
裴涉撬开她?牙关,几乎是将苦涩难闻的汤药直接灌入她?口中。
药汁的温度正好, 却?苦到?难以下咽。
姜窈被呛得不断咳嗽, 那股苦涩被温热药汁带着一路沿着喉咙滑下去。
药喝了一半, 还有一半淋淋漓漓洒在她?衣襟上。
她?胃里一阵翻涌, 忍不住干呕,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能痛苦地等?待唇齿间苦味消散。
“嫂嫂这么不听?话?, 自己一个人住在慈宁宫怎么能行??日后就搬去猗兰殿, 离我近一些, 我也好照顾嫂嫂。”
他拭去姜窈脖颈上药汁, 捏住她?后颈, 强迫她?看着他。
“嫂嫂有了身孕,还是安安心心在宫里养身子罢, 以后没有我的准许,嫂嫂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姜窈不会骂人,说不出恶毒的话?,也没有一口能咬得他血肉模糊的尖牙利嘴,只狠狠啐他一口,“裴涉,你丧尽天良了吗?”
裴涉哂笑,“嫂嫂早该想到?的,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姜窈头?发?也被他扯在手中,稍稍一动头?皮就疼。
她?绝望得闭上眼,再也不挣扎了。
该说他掩藏得太好,没让她?抓住破绽,还是她?心太软,太好拿捏。
如今都乱作一团,成了笔糊涂账,分不出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