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凝眉,打断他:“岑舍人。”
“娘娘。”岑晏轻唤一声,如在梦中。
“你我身份有别,我不宜在此处久留,先告辞了,岑舍人保重。”
姜窈的裙摆扫过地上松针,宛如一尾即将游走的鱼儿,从岑晏视野中闪过。
岑晏叫住她,“娘娘!”
姜窈回眸,“岑舍人,还有何事?”
岑晏艰涩开口:“娘娘,过的好吗?我今年春日才入朝为官,不知娘娘现下处境如何?”
姜窈隔着山间雾气望着下山的石径,神情木然,“岑舍人无需惦念,我居深宫多年,虽先帝早逝,太子病重,可我毕竟身居太后之位,若我说自己过的艰难,天下又有谁不艰难?”
一只翠鸟从两人之间飞过,留下几声清脆叫声,回荡于山林中。
“岑舍人身在中书省,当心怀苍生,以黎民百姓为先,实在没必要惦念我这个太后。”
岑晏怔忡,良久,苦笑道:“娘娘所言极是,是臣唐突了。”
“岑舍人言重了,今日岑舍人答应替誉儿寻一名师父,我已感激不尽。”
“娘娘,还记得小时候吗?”
小时候,姜窈好学,却因为体弱多病被拘在后院里,每次他找了借口去姜家,姜窈总要拉着他请他解惑。
姜窈道:“我过惯了宫闱岁月,早就不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了,岑舍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他就是记在心上了,记了十几年,想忘也忘不掉。
日光下,雾气渐渐散去,岑晏看清了那抹瘦弱的身影。
“娘娘,这是紫草膏,能驱虫蛇,娘娘可以带在身上。”岑晏不敢去看她脖颈,生怕再被她不小心露出的红痕蛰疼眼睛。
她怎会没有难处?委身于裴涉那种十恶不赦、欺君犯上的恶人,这还不是天大的难处?
他苦读多年,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
功名利禄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一再错失与她的缘分,只求时常与她相见。
岑晏将那盒本来留着给自己用的紫草膏搁在地上。
他言辞恳切,姜窈嘴上冷淡,年少时兄妹一般的情分,也不可能一点不记得,淡淡道:“多谢。”
“娘娘善自珍重,”岑晏微微哽咽,“若是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只要告诉臣,臣甘愿赴汤蹈火。”
“咱们不是当年五六岁的孩童了,岑舍人无需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我以太后之位享天下之尊,有何人能为难我,我能遇到什么难处呢?岑舍人慎言。”
“弥弥,我心匪石,总角相交,岂能相忘?”
姜窈幼时,她大哥一门心思练武艺,她那时尚且没有姊妹,与大哥总说不到一块去,他次次去姜家,姜窈都很欢喜。
他年少时还常常同母亲说,长大了要娶姜家二娘,除了她,谁都不要。
姜窈默然,捡起那盒紫草膏,拾级而下,留岑晏一个人在原地。
若是为着自己的事,她宁肯自己隐忍也愿意求人。
姜誉这事,她若不办妥,如何对得起大哥?
山路湿滑,她没留神,险些摔了一跤。
天光晴好, 林间光影斑驳。
裴涉拉弓射向草丛深处一只野狼,“可查到昨日青泥去?做什么了?”
贺阑捡回了断气的灰狼,道:“回禀殿下, 已经?查到了。”
“青泥姑娘,昨日是去?给?陈舍人送信儿的?,太后娘娘约岑舍人于今日午时半山处抚云亭相见。”
裴涉眸中泛起一丝波澜,“所为何事??”
贺阑道:“是为着太后娘娘母家侄儿疆域读书的?事?。”
裴涉讥笑一声,猛地拔出野狼脖颈上插着的?羽箭, 顷刻间鲜血喷涌,几滴温热狼血溅到他脸上。
这种小事?, 嫂嫂不来找他, 偏偏去?找那个没用的?书生,就这么信不过他?
他这个嫂嫂,到底是尝了多少苦头,才这般小心翼翼, 夜夜与他同榻翻云覆雨, 竟还是不敢全然?信他。
“殿下, 此事?好办。可需要属下去?国子?监知会一声, 替太后娘娘办妥
“不必了,先等?着。”
等?嫂嫂终有一日遇着了难处, 总会来求他的?。
那时开口, 才能索要更多。
“在她熏炉里?加引蛇草的?人, 可查出来了?是虞妃的?人?”
“正是。”
裴涉觉得可笑, 嫂嫂实在心善得过头, 兔子?似的?, 疼了也不会喊叫,只会咬牙忍着。
她人前人后还真是一个样。
昨夜一点点解开她腰后红绳, 将那朱红色肚兜从她身上扯下,她也只是呜呜咽咽哭几声。
能如此任人欺负,难怪她后颈上绳结被解开,整个肚兜全靠腰后那根带子?维系在身上时,她也不过双手扶着香案,压制着喉间喘息。
青泥在山下等?着姜窈,和她一起回了行?宫里?。
清晨姜窈放在殿内的?猫儿却不见了踪影。
姜窈一一询问了宫人,都说没有看见。
青泥在行?宫后上山的?小径上找到了猫儿的?爪印,安慰姜窈,“娘娘,许是猫儿贪玩,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娘娘放宽心。”
姜窈等?了一个时辰,太阳快要从山头落下去?,也没见猫儿回来。
之前养的?那只猫被打死,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只与那只猫一模一样的?猫儿。得到又失去?,于她而言实在痛苦。
“娘娘,你做什么去??”青泥拦住姜窈。
“我去?找它。”姜窈点上灯笼,提在手中。
“娘娘,还是让奴婢去?吧。”
“我一人去?就好。为了一只猫儿,不值当让你们受累。”
姜窈从行?宫后的?小径上了山,循着猫儿的?爪印,拨开草丛前行?。本来天色晴朗,可午后还响晴的?天,突然?阴云密布,黑云翻涌。
她已在半山腰处,提了一盏灯笼,唤着猫儿的?名字。
只是不想再失去?而已。
除了这只失而复得的?猫,她几乎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本来亮堂堂的?林子?,因为山雨欲来,忽然?就暗了下去?,阴森森的?。
姜窈有些害怕,原地看了一圈,四?下里?都没什么动静,才又继续往前走。
她是怕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根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就又不怕了。
她宽和仁慈,极少动怒,但此时无端地生出几分恨意来。
凭什么?凭什么她拥有的?、珍视的?都要一一被夺去??
就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还是要再次失去?。
不是说善人有善报吗?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父亲死的?时候,没过三日,他就被继母安氏赶出家门。
舅舅一家那时已因罪流放,姨母连门都不愿意给?她开。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大晴天,忽的?就起了风,下了雨。
她一个人淋了一夜的?雨。整个长安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都回家了。
只她一个人没有家了。
等?到天亮时,她出了城门,上了归雁山。敲响了罔极寺的?寺门。
师父可怜她,她才有了一方安身之所。
那天之后,她连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靠着师父从山中采来的?药草才捡回一条命。
她害怕师父赶他走,高烧刚退下,就抢着做那些脏活累活,挑水洗衣,烧火做饭,什么都做。
寺中僧尼众多,师父本不打算留她,让她养好身子?之后自谋生路,可见她无家可归,实在可怜,才让她在寺中住了下来。
她是见过姜家盛衰的?,王公贵胄,大厦倾覆,也不过朝夕之间。
朝为天子?客,暮入怨鬼坟。
荣华富贵,从来难得长久。
那时候好歹还有个哥哥,哪怕他远在边关,至少还有个人挂念。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这只猫儿也要离她而去?。
她恨,她不甘心。
黑云聚拢,雨丝飘下,姜窈有些辨不清方向,连回去?的?路也照不见了,只能提着灯笼在林间行?走,不断呼喊着猫儿的?名字。
可林间除了风吹草动,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已经?下起了雨,可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这么大的?雨,猫儿在山上呆一夜,肯定也活不成了。
心里?积攒多年的?怨气倏然?倾泻而出,犹如洪水决堤。
母亲在时,虽然?也对?她有诸多约束,但总归要自由?些。母亲去?后,为了在安氏手底下讨个生活,她就得处处小心,生怕惹怒了她。安氏不比她母亲心慈,对?她动辄打骂。父亲又常年不在家,家中都是安氏做主,就算是告状,也没有门路。
后来在寺庙里?,师父仁慈,可她不敢少干一点活,生怕师父觉得自己不中用,再把自己赶出去?。
再后来进了宫,所有人都觉得她风光之极,可宫闱之中到底有多艰难,只有宫里?的?人才能知晓。
她在寺中待了多年,世家大族的?礼仪规矩,早已淡忘,入宫后日夜学习,才扮好了一个贤德的?皇后。
一辈子?小心翼翼,却始终不得善果。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雨珠越来越大,被高大的?树木遮挡了些,落在身上立刻打湿衣衫。
姜窈竭力护着手中的?那盏灯笼,艰难地从地上分辨尚未被雨水埋没的?猫爪印。
可走出几十步之后,这爪印就断了,雨水太大,地上泥泞一片,再也找不出什么痕迹。
最后的?这点希望也被这场大雨浇灭了。
将要手中灯笼昏惨惨,似是快要熄灭。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走了,灯笼也越来越暗。
雨势越来越急,林中沙沙响声一片。
连鸟虫的?叫声都听不到了,树木再也挡不住雨水,地上越来越湿滑,每走一步,都会陷下去?一分,绣鞋上沾满污泥。
泥土中积了水,湿滑脏污,姜窈一脚踩到了枯树枝,滑了一跤。
手中那盏灯笼也终于被雨水浇灭,这下子?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脚踝疼得厉害,无数蚂蚁撕咬一般。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反正四?周也没有人,再也不用端着皇后、太后的?架子?,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何必再用那些礼仪规矩约束自己。
她不后悔,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阿爷阿娘哥哥夫君全都抛下他了,全都不要她了?
为何父亲哥哥一生戍守边关,忠贞为国,却都不得善终?
为何姜家满门忠烈,长嫂和侄儿却沦落至此?
黑暗中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缓缓靠近。
等?到姜窈听见吼叫声,一只体型硕大的?老虎已经?到了她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姜窈僵硬地转过身。
佛陀舍身饲虎,修得圆满。一定是她前世作了恶,今生才要受这诸般苦厄。
若是她引颈就戮,喂了这老虎,说不定就能偿还那没影儿的?前世因果,以后家里?仅剩的?长嫂和侄儿也不会再受苦了。
大雨如注,她扬起头,合上眼,雨水打在她苍白脸庞上。
一支羽箭贯穿老虎脖颈,它忽然?惨叫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溅起一大滩泥水。
“嫂嫂。”裴涉挽着玄铁弓,在黑暗中辨认出他嫂嫂的?身影。
她跌在泥水里?,瘦小身影被那只虎衬得极娇小。
漫天雨水中,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二郎!”姜窈踉跄爬起来,脚踝撕裂般地疼。
裴涉扯下外裳裹住她,“嫂嫂为何只身一人上山?”
姜窈抽噎着,淋湿的?身子?一颤一颤,“我的?猫丢了。连它也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
她年少时就端庄持重,比别的?小娘子?老成,今夜瓢泼大雨却像是冲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反复鞭笞那颗柔软异常的?心。
太后的?体面也不要了,只管放声大哭。
一声猫叫响起,姜窈这才看见他已经?寻到了猫儿,手里?正拎着猫儿的?后颈,猫儿不舒服地叫了声。
裴涉将玄铁弓挎在背上,抱起她。
怎么能说都不要呢?他可是想要嫂嫂,想了多年,只不过要法不同罢了。
“雨势太大,先找一处山洞避雨,待雨停了再回去?。”
姜窈怀里?笼着猫儿,裴涉抱着她,进了一个草木掩蔽的?山洞。
她泪水淌在裴涉胸口衣衫上,混在雨水里?,也分不清了。
裴涉熟练地在山洞中借着枯枝生起了火。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山洞内突然?亮起来。
姜窈不好意思了,她脸上哭得花猫似的?,眼睛红肿,头发凌乱,一身沾满污泥的?衣裳。
哭够了,得救了,又开始在意起身为太后的?颜面。
浑身衣衫湿透,裹着一身于她而言异常宽大的?外袍,双臂环着膝盖坐在火堆前,方才哭得太狠,喉间还在时不时地抽噎,肩膀跟着一耸一耸。
这也太不体面了,她稍稍侧过身子?,遮掩自己的?狼狈。
可她一动,脚腕上疼痛就立刻钻上心头。
她捂住脚踝,疼得泪水再次涌上来,猫儿担心她,跑过来舔她手背和脚踝。
“嫂嫂,别乱动。”
姜窈脚踝被他握在掌中,热度从他掌心渐渐渗入她被泥水打湿的?肌肤。
他身后,火光摇晃,火焰吞食枯枝,发出哔剥声,偶尔会迸出几滴火星子?。
“嘶——好疼。”姜窈身子?一缩。
裴涉一手握着她冰凉的?足踝,另一只手脱去?她被泥水弄脏的?鞋袜。
月白色宝相花纹绣鞋被泥水浸湿,几乎瞧不出颜色了。
罗袜一褪下,她光滑白皙的?左脚就像剥开了壳的?鸡蛋一样裸露出来。
踝骨处肿胀发紫,皮下一块淤血。
他将姜窈扭伤的?左脚搁在膝头,拔出随身带的?匕首,从自己衣衫边缘割下一条,在她脚踝上绑住,固定伤处。
“回去?后给?嫂嫂擦些药油,歇上几日便好了。”他外袍给?姜窈披上了,自己身上也只有一件中衣,只是他丝毫不冷。
“嫂嫂的?脚怎么这么凉?冷吗?”
姜窈点头。
山洞外一阵狂风,雨水扫进洞内。
脚踝上的?疼痛稍稍减轻,身上却越来越冷。她自觉地轻轻挪动,靠在他怀里?。
姜窈的?头发已经?用他脱下的?外袍擦了一遍,他手指在她潮湿的?发间穿梭。
“我永远也不会丢下嫂嫂。”
确切地说,是永远都不会放过她,要将她彻底据为己有。
姜窈额头上贴着几绺湿发,红着眼睛看他,她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这种话。
天下无有不散筵席,隔着生老病死,人心变换,哪有人能一生相随,聚散离分,都是命中注定,这个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可她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她竟有几分相信了。
他伪装得太好,火光又不够明亮,姜窈没有发现他笑意之下快要将她吞噬的?欲念。
如若没有他,自己现在早就是坟头里?的?鬼了。
猫儿甩干净了身上的?水,团成了球,趴在火堆另一侧酣睡。
姜窈倚靠在他怀里?,脑子?里?胡思乱想,倦意慢慢蔓延上来,思绪纷乱,理也理不清。
梦中她又哭了,她自己不知道。
火光晕染下,裴涉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右手替她扶着肩膀,她眼角一滴清泪垂下,正好落在他手臂上。
泪珠冰凉,却犹如一团炽热的?火星溅上去?,他指尖微动。
秋日的?雨寒凉,姜窈睡得有些冷了,糊里?糊涂的?,往他怀里?钻,贴得越来越近,几乎严丝合缝。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雨声渐小。
裴涉没叫醒她,将她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抱起了她。
雨停,云开,月明。
姜窈被放在榻上时,还是醒了。
好歹睡了会儿,脸色好了不少,脚上也没那么疼了。
裴涉取下她脚踝上缠绕的?带子?,“嫂嫂,腿抬高些。”
姜窈照做,一不小心牵动了脚踝,疼得低哼一声。
裴涉倒出红褐色药油,在她脚踝上揉搓开,“很快,嫂嫂忍一忍。”
凉丝丝的?药油渗进肌肤,疼痛再次被唤醒,姜窈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裴涉仿若未见,不叫她尝点苦头,她怎么能长记性?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对?着老虎,主动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活了二十年,他还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上次宫宴,我已同嫂嫂说过,不要以身涉险,看来嫂嫂没记住。”
姜窈为自己辩解:“不是的?,我记住了!”
裴涉忽而停了手上动作,一直藏在他琥珀色瞳眸下的?那股凶狠终于流露出了两?三分,“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嫂嫂。”
姜窈愕然?,一时间无法辩驳。
在罔极寺,师父教她,渡人先燃己。现在倒好,他人没渡成,自己先燃去?半条命。
左腿被他顺势抬高,脚踝上药油抹得多,红褐色药油沿着她足踝缓慢流淌,从小腿流向大腿。
“嫂嫂昨日不是歇了一夜?今日还有力气去?山上寻猫,想必是歇够了。”他将姜窈双手并在一处,用她的?肚兜将她细白的?腕子?捆缚住。
那抹红色从她眼前一晃而过,等?辨清是何物?,还不等?她羞愤,那物?已经?牢牢将她两?只手腕束缚住,越挣扎越紧。
“你,你怎么拿……”
“是干净的?,嫂嫂。”
这只红色肚兜上一针一线绣着兰草,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别的?气息,不同于昨夜在他手上时的?狼藉不堪。
裴涉右手还握着她左脚脚踝,粘稠的?药油慢慢地流淌到他白森森的?骨扳指上,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他心里?清楚,嫂嫂今夜自知有错,一定会纵容他的?。
她心肠这么软,他这个救命恩人对?她做什么不可以呢?
若是今夜他再将那个问题问她一遍,她会如何作答?
“嫂嫂,我与皇兄,孰优孰劣?”他甚至有些迫切地逼她回答。
但他会等?到最合适的?时机,等?她用尽了力气,只剩喘息时,再去?盘问她。
姜窈也确实如他所料,因着刚被鬼门关救回来,被他那一句“永远不会丢下她”彻底惑乱了心神,至少今夜如此。
但她没有发现,这只捆在她手上的?肚兜的?确是她的?,却不是昨夜从她身上解下来的?那只。
都是朱红色的?,绣着兰草,可她手上这只其?实更陈旧一些,用料也是上等?的?蜀锦。
这是她大婚时贴身穿的?那件。
是她同名正言顺的?夫君喝过合卺酒,卸下凤冠后,由?她夫君亲手解下过的?。
因着那时候世道还没乱,又是帝后大婚所用,这只肚兜的?用料便也极好。
只穿过那一次就被她收在箱底。
裴涉阴沉的?目光掠过她肩颈,最终落在她手腕上被拧成了绳结一般的?肚兜上。
当年他只知道姜窈佛门法号,不知她姓名。
皇兄要娶的?是姜家女,从辽东被召回京城恭祝兄嫂新婚时,他才知晓她已成了自己的?皇嫂。
这事?于旁人而言,就是彻底无路可走,只能断了念想。
可他想要什么,费上些周折,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或骗或抢,也得夺来。
嫂嫂这只肚兜放在他这里?,也有些年头了。
此前多年,他只能像昨夜那般,用嫂嫂的?肚兜填补无底的?欲.望。
姜窈一生风雪漫漫,乍见火光,一颗心即使?包裹得再冰冷,也不免在此时融化成一汪春水。
一张窗纸一旦被捅穿了一个洞,就会不断溃烂下去?。
她哪里?还能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差别?
心软了,身子?也跟着软了下去?,竟然?说不出一句推辞的?话,一双细长双腿几度想抬起,却根本纹丝未动。
夜里?下雨,山间泥泞,一个早上猎场上都没有人影。
一场夜雨将人都阻挡住,不能用天快亮了做借口,嫂嫂拿他再也没办法。
锦帐低垂,姜窈熟睡。
裴涉看了眼帐中人影,用烛台上火苗引燃了那只陈旧的?肚兜。
精明如他,怎么会叫嫂嫂发现,她的?小叔子?在多年前偷走了她大婚那夜贴身穿着的?肚兜。
嫂嫂既是个清冷自持的?性子?,他也不妨将那些她不想知道的?,全都藏好。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那是嫂嫂和兄长大婚时穿的?呢?
他本不应该知晓,可他全知晓。
火苗蚕食着
朱红色的?布料,他平静的?神色在摇曳的?烛火掩映下,逐渐变得扭曲疯狂。
“二郎。”姜窈被外面猫叫声吵醒,嗓子?干哑,睡梦中像是烤火一般。
最后一点灰烬从他手中洒下,撩开锦帐时,已然?神色如常, “嫂嫂口渴?”
姜窈声音轻,却也掩饰不了嘶哑,“嗯。”
她半睡半醒,尾音拖得很长,短短一个字迂回曲折,硬生生拖成了钩子?,不偏不倚勾在了有心人心上。
“今日无事?,嫂嫂再睡一会儿,晚间清点了各人打到的?猎物?,赏些金银就是了。”
姜窈还未完全清醒,饮了半盏茶,唇角存着一点水迹。
裴涉掀开锦被,在她身后躺下去?,拭去?她唇角的?水渍,低声唤她:“嫂嫂。”
“你离我远些。”姜窈往床榻里?边躺了躺,揪着垂下的?纱帐,两?只眼睛比昨夜从山上回来的?时候还要肿。
哪怕是心里?逐渐有了答案,但若不是实在受不住,她也绝不会将那答案说出口。
“嫂嫂,我以后不问了。”裴涉在姜窈身后,光影错落,恰将他未有丝毫悔意的?神情隐入了更深的?阴影中。
嫂嫂心里?有事?对?他藏着掖着,究竟打算何时告诉他呢?若是岑晏能给?她侄儿请个博学的?教书先生,这事?她大抵就再也不会对?他宣之于口了。
他一直贪图掌控感,只有嫂嫂毫无保留,才能稍稍满足他疯狂的?占有欲。
但他昨夜也委实过分,仗着嫂嫂心软纵容,不管她如何哭,都逼着她去?答他那个荒唐的?问题。
嫂嫂好骗,真以为答了,他就暂且放过她了。
她红着脸答了,却只让他更狠。
“嫂嫂,过几日中秋,我带你出宫。”
“真的??” 姜窈已经?不知道多久去?东西两?市逛过,心中欢喜,碍着面子?又佯作镇定。
她悄悄在心里?算起了账,算自己能买什么,不能买什么。这是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出门前要先算银钱,心中有数。
在寺里?那几年,香火还算旺盛,可她一个小尼姑一个月也分不到多少银钱,只够她去?崇仁坊徐娘子?家的?铺子?买两?个红糖酥饼。
她每月都会算好是月初吃还是月末吃,或是月初月末各吃一个。
“自然?是真的?。”裴涉道。
临近平康坊的东市中,人头?攒动, 花灯如昼。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人玄衣,一人白?裙,穿梭于?人群中。
姜窈戴着帷帽,透过帽上垂下的纱帘瞧着东市的?行人、摊贩、商铺。
这般繁华盛景, 她已多年未见。
年少时无?所荫蔽,寄居寺庙, 入宫后谨慎小心, 循规蹈矩,要顾着成宁帝的?心思,又要顾着身为皇后的?本分从未出过宫瞧过人间烟火。
现今战事平息,百姓有了喘息的?机会, 中秋的?灯会也比往年要繁盛许多。
街上挂着各色灯笼, 灯光璀璨, 犹如万千萤火, 将天上星辰都?比了下去。
柳云河边,有人在放天灯, 有夫妻也有年轻的?少男少女, 围在河边窃窃私语。
姜窈原是个?死气沉沉的?人, 于?熙熙攘攘人群间缓缓穿行, 才沾了几分鲜活气息。
天地如海, 灯如游鱼。
沿街铺面夜不关门?, 高悬着长串红灯笼,各处摊子上也都?围了一圈人。
路过熬蜜糖的?摊子, 摊主朝她吆喝:“夫人,刚熬出来的?松子糖,买一包吗?”
或许是因为吃了不少苦,她极贪恋那些?甜腻的?东西。
盛在箩筐里的?松子糖冒着热气,色泽金黄,晶莹剔透,香味都?是甜的?。
姜窈帷帽上素纱垂直腰间,她从荷包里摸出十几枚铜钱,“要一包松子糖。”
裴涉却已抢先?替她付钱。
姜窈摇头?,垂纱泛起涟漪,“我好?多年没看过灯会了,二郎带我出宫,我还要谢谢二郎呢,怎么能让你再花钱?”
她捧着铜钱递了过去,卖糖的?大娘笑着接过。
裴涉站在她身侧,面色阴沉,犹如一锅滚开?的?水忽然间冷了下去。交错迷离的?灯火纷杂地照在他脸上,眼里却没有一丝光亮。
他贪婪不知餍足,将嫂嫂视为自?己所有,不欲叫她脱离他的?掌控。
可嫂嫂总有有所保留,用那一分疏离固执地包裹着她自?己,不肯轻易示弱。
回长安之前,他以为历经世事,娇弱不堪的?皇嫂会被?磋磨得凄惨可怜,心性大变。
但他这个?嫂嫂,还真是一成不变。
他常年在外,甚少待在长安,至于?入宫,就更少了,有时一年到头?也不会入宫一次。
姜窈入宫不到三月,他哥就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
他接到密诏入京,在紫宸殿见到了她。
深夜里,她遣散了值守的?宫女内侍,自?己一个?人坐在殿前玉阶上偷偷抹泪。
一见他来,立刻用帕子胡乱擦干脸上泪水,眼角一片湿红,眼神却极为执拗。
“皇嫂莫要太过伤神。”他道。
他身上淌着一半异族的?血,和那些?凶狠残暴的?胡族人一样,眼里没有中原的?人伦纲常。
兄死,弟娶其嫂,再合理不过了。
嫂嫂有什么可担忧的?,就算皇兄死了,她也还是皇后。
人声喧闹,扰攘声音掩埋了陈年往事。
姜窈匆匆与行人擦肩,听见有人议论。
“听说了吗?今夜永兴赌坊开?了赌局,你猜有人下了什么注?”
“万两白?银?
“千两黄金?”
“都?不是,赌的?是当年姜皇后的?九凤冠。”
“呦,那可是皇家?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