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面就变了。”
“第七个与第八个之间,时间从一千年缩到了八百年,再往后看,第八个与第九个之间相差了七百年,而第九个与第十个,仅仅相差了六百三十年。这第十个之后,才是你,你和上一个填潭人之间,只差了五百年。”
苏韫玉眸光深邃下来,喉结滚动,沉声:“你的意思是——”
“是。”楚明姣应得没有半分迟疑:“这也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在神主还没出世时,祭司殿那位大祭司就做主将界壁封死关在潮澜河里的原因——时间久远,逝去的人总有被遗忘的一天,可祭司殿知道这其中年数的变化,你们以为,他们此举,是在未雨绸缪什么。”
苏韫玉和楚南浔一下便懂了。
楚明姣继续说:“退一万步说。你们都是填了深潭的,楚南浔在下面十三年,还是没有防住深潭点名要了苏韫玉。哥,苏韫玉能这么活着,是因为撕了一片碎裂的灵魂放在流霜玉里,他的肉身实实在在投了进去,他现在连完整的灵魂都没有!”
“可这保了多久的安宁?一年都没有!”她指尖因为愤怒微微颤了下,“从一人变成十人,它是什么不可忤逆的暴君吗!稍不如它的意就要变本加厉地压榨我们?”
说到最后,她停下来,那两个也都一脸凝重,俱不说话。
楚明姣最终出口打破了一切虚幻的妄想,一字一句地:“深潭早就出问题了。”
楚南浔了解她,知道她说这些话,来时路上一定想过如何应对当下情形了,他道:“你说说自己的想法,准备怎么做。”
楚明姣沉默半晌,朝他们伸出一根手指头:“给我一晚上,我想想。”
她说一晚上,就真的只是一晚上,第二日晨光微绽时,她就敲开了楚南浔的房门,苏韫玉也在,两人坐于窗边对弈,看起来都是一夜未眠。
楚南浔将得胜的白子丢进棋奁中,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明姣,这边来坐。”
楚明姣颔首,坐过去,才要说话,视线却在对面苏韫玉的脸上转了一圈,狐疑地问:“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仔细看,额心上还冒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这可是十一月的天,树上都挂着冰棱子!
苏韫玉勉强扯着嘴角朝她笑了下:“你昨日不是还在嚷嚷,说我的灵魂不完整吗。”
“两三个时辰前,我试了试苏家盾山甲,还是没能入门,受了点反噬,但不算大事。”
楚明姣一听说这样的话,心里那种愤愤的不甘又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倔强的小火苗,风越是当头压过来,它就越想反击。
她低声又问了几句他的情况,确认真没有大问题之后微微吸气,从袖口里拿出一册写满了字,折叠过好几次的册本,用袖子将棋盘中央的棋子都扫开,而后展开册本,将上头的字迹平铺在两人视线中。
他们凝神凑近,将每个字都看得仔细。
楚明姣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疯了,而每当这种想法升起的时候,有一股寒意却顺着脊背径直贴上来,好似在无声说,你不这么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去死。
一刻钟后,楚南浔起身,站到她面前,凝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珠,皱眉道:“你要表达的意思我看明白了,但这太过冒险了。”
苏韫玉也看完了,他在这话后面适时补充了句:“而且难度极高。”
“难度高,冒险,但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楚明姣与他们对视,眼神灿灿灼热,眼仁里像溶入了一轮小小的太阳,有种叫人目眩神晕的坚韧明亮:“我觉得,我早该这样做了,在你被深潭选中前,就应该采取行动,放手一搏了。”
只是当时年少肆意,从不觉得深潭的灾祸会平白降临到他们身上。
苏韫玉挑挑眉,将那册本从桌面上抓过来,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啧了声,发出疑问:“楚二,我们也不说别的,你列的这第二条,我该怎么理解?”
“对抗神主殿与祭司殿,还要同时联合五大世家之力,我听着,像凡界新君废旧君而继位。”
“凭我们三个人,是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光是对抗神主殿这一条,五大家的家主,没一个敢点头的。”
也就是她,敢在山海界说出这样惊天动地的话语。
“我没将希望寄在家主们身上。”
楚明姣将心里真切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们一直没法跟深潭宣战,正儿八经打一场,是因为山海界与凡界的界壁被锁。一旦打起来,修为低薄的无辜者会被波及,他们退无可退,会在顷刻间化为飞灰,但界壁现在已经被我们摸出了一条,如果这几条界壁能重新开启,不用很久,只开一个晚上,就足够那些人撤离了。”
“撤离之后呢?”楚南浔皱眉:“与深潭决一死战?谁会站出来?明姣,谁都想活着,不是谁都有勇气站出来当舍身救义的那一个。”
“哥,你记得天刃吗?”她指了指苏韫玉手里捏着的册本:“我上面也写了,天刃化一为五,被五大家分别持有,一旦合一,就有了极强的封印之力,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宋玢的天青图,那是真正的天地之物。”
“本命剑也在我手中。”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机了。在江承函并未出世,神主殿并未建立时,关于深潭,关于凡界与山海界,一直都是祭司殿在掌管,他们跟我们说的话永远千篇一律,说用我们的血脉是在镇压深潭,稳固深潭上的封印之力,我也一直没有别的猜想,直到这次凡界之行。”
“我不知道姜家的地脉之祸究竟是编出来引少年人进去封印地煞的,还是真确有其事。”
“如果事情是真的,那这些年,我们深陷一场惊天的骗局。”
“深潭真的只能吸收山海界的血脉吗?真要是这样,那被祸害得接近子嗣断绝的姜家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凡界百世之家,和山海界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有,深潭吸收血脉之力,是真的为了加强封印,而不是滋长秽气本身吗?不然,祖脉中那缕生了灵智,从山海界窜逃出去的秽气,又为什么眼巴巴要生吞姜似?”
那种饥渴难耐,骗不了人。
先前不知地煞是秽气,他们进入姜家祖脉,完全是为了锁魂翎羽。楚明姣先是在柏舟竟然是江承函的惊人发现中兀自转着圈圈,之后又全身心想着如何破解那四座石堆,破开石堆后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全身心沉浸在楚南浔复活这件事上。
直到这两天,才慢慢地回过味来。
听到这,楚南浔还尚在迟疑之中,苏韫玉却经不住扯了下嘴角,揶揄道:“所以你已经派人去逮从凡界前往山海界的人一探究竟了?等这事做实,预备怎么恐吓四十八仙门那帮老头?”
在楚南浔面前,楚明姣被戳穿所有心事,她暗戳戳横了苏韫玉一眼。
没什么杀伤力。
“我和他们好好掰扯掰扯,这么多年,山海界承担的一切,也有凡界的一份,他们口口声声天下大义,不能只躲在背后心安理得享受一切而什么都不付出吧?”
苏韫玉问:“如果没有呢?如果祭司殿说的都是真的,姜家的事只是个请君入瓮,针对地煞的幌子,你如何说服他们?”
毕竟,这和深潭开战,绝不是他们三个光杆司令说打就打的事,真要这样,那就不是战不战的事了,那纯粹是去送死。
四十八仙门,对他们而言,是强有力的,必须争取的力量。
“没有就没有。”
楚明姣淡淡地道:“但秽气绵延到了凡界,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今日袖手旁观山海界的祸事,改日,深潭的悲剧就会在凡界重新上演,届时,他们上哪去找山海界这样的盟友?上哪去找这样好的机会。”
“凡界这一关,就算你过了。”苏韫玉像是严格的审核员,好像这事和他没关系似的,好整以暇问她:“五大家呢?楚,苏,余,宋,蒋,家主们大半生死守规矩,他们不会任我们胡来。若是策动不了家主,长老们也不会听从调遣,山海界都不愿出全力,四十八仙门中途倒戈,是随时的事。”
“不会的。”
“深潭沸腾,五大家才是忍气吞声最多的那个,家中身上的使命与责任是什么,他们希望家族繁荣昌盛,世代鼎立,希望子孙后辈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深潭却逮着最优秀的挑,这是拿刀往他们身上剔肉。从千年到十年,从十年到一年,从一个到十个,他们心里没有气吗?”
“我父亲在折损自己从小到大亲自培养的儿子后,要再次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他不会愤怒吗?”
“而你我同龄的年轻一辈,他们对深潭深恶痛绝,如果有机会彻底铲除隐患,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了。不需要事事仰仗父辈,当年最优秀的那批人,现在都有着媲美家主的能耐,他们足以扛住一切风浪,情愿高歌热烈而死,也不愿如此屈辱地引颈受戮。
“山海界只是缺一把顺势烧起来的火。”楚明姣昂着下巴,一字一顿道:“我来放那把火。”
苏韫玉和楚南浔很快就都发现了个问题,她在这竭尽所能地计算每一分可能被利用起来的力量,却只字不提最应该争取的那个人。
神主江承函,只要他决意下令,山海界与凡界的老古董们,泰半都会跟从。
楚南浔摁着眉心,还是开口:“你和江承函,还是别闹——”
知道他要劝说什么,楚明姣弯了弯眼梢:“哥,我不和他吵。”
两人齐齐侧目。
她在心里小声道,江承函骗她一次,却违背原则救下了楚南浔,纵使对苏韫玉百般不待见,但也对他的复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一回算是扯平了。
“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楚明姣不自在地用袖子遮了遮脸颊,声音闷闷的:“不是你们说的吗。他是神主,需要顾全大局,权利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我又没法强迫他,而且……只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一个为顾全大局而隐忍,一个剑走偏锋看不了这样邪气的东西存在,最终目的总是一样的吧?”
她的声音渐弱:“我与他交锋,看最后谁棋高一着就是了。”
她若是真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全无后顾之忧,他有什么理由不与他们站在一起,共同斩灭这种恶心的东西呢?
苏韫玉好笑地看着她。
刚才还正儿八经的姑娘,怎么一提起江承函,就换了种性格似的。
“决定好了?”楚南浔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她。
楚明姣放下袖子,连连点头。
“行。”他垂下眼,颔首,声音温和包容:“需要我们做什么,列出来。”
“我这几天要和楚听晚谈一谈,她和我八字不合,但最听你的话,你明日给她写张条子,我去刺一刺她。”楚明姣絮絮开腔:“后面我可能要再去一趟凡界,弄清楚地煞的事,四十八仙门的那些宗主长老,也要见面谈一谈。”
“还有,你那圈至交好友,我出面也没用,他们跟看小孩似的看我,总觉得我还没长大,最后可能还是需要你亮明身份去谈。”
后面他们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而留给他们的时间有限,仅仅两个月不到了。
“好。”
楚南浔从容应下,他凝着眼前明艳热烈的女子,屈指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但有一点,你记着,这事不管成与不成,追究起责任来,都算我的。有哥哥在,轮不到你以身犯险。”
这个时候,楚明姣总是格外乖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起头来跟小鸡啄米一样。
三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等到日上三竿,楚明姣和苏韫玉一前一后离开楚南浔的房间。
楚明姣低头想着事情,眉头皱得可以打结,苏韫玉看了两眼,诶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逗她开心:“方才你正牌兄长在,我呢,知情识趣的也没说话。我的意思和他是一样的,这事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你推我身上来。”
“哥哥在呢,你就别想着一股脑往前冲,嗯?”
楚明姣被这声哥哥叫得思绪归位,她看着天天占自己便宜的苏韫玉,面无表情给了他一拳。
苏韫玉笑得肩膀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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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函听汀墨来禀报说楚明姣回楚家,自己的联络玉简却空空如也的时候,就十分平静地意识到一件事,一件本来注定瞒不了多久的事。
当时他正居高坐在神座上,底下神令使凛声禀报山海界西南流寇成团作乱的事。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可能只是突然一瞬,他干净修长的指节蜷了下,心脏处迟缓地蔓延出一缕涩痛,像被傀儡线扯着拽了下。
他睫毛缓慢垂落,拉出道寡淡平直的弧度。
十三年的冷待疏离,竟然……还没感到习惯嘛。
当天夜里,江承函回了神灵禁区。
神灵禁区常年冷着,不会有人进来,他能见到的人影,也就汀墨一个。
十一月末的神灵禁区,已经完全被颤巍巍的雪色覆盖,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树影在风中簌簌摇动,枝叶婆娑。
江承函在树下站了一会,视线静静落在远处两座冰雪小宫殿里,月色罩下来,衬得那两座宫殿的尖尖檐角晶莹剔透。
他和楚明姣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里。
偌大的冰雪世界曾被她捣鼓得别有生趣,十三年过去,冷然再看,这些生机盎然的痕迹都被泯灭,又几近恢复了最开始的清寂样子。
寻觅不到任何一丝人气。
江承函没停留多久,转身去了密室。
冰雪宫殿中,盈盈灿灿点着灯,春分另带着六七名精心挑选过的女娥进来伺候。
偌大的寝殿内,顿时人影绰动,各种细微的响动不绝于耳,说话的絮语声多了,将整间正殿都带得热闹起来。
楚明姣坐在铜镜前,春分为她卸下耳铛,又有女娥将盛着热水的盆端上来,末了,起身去了后殿沐浴。
江承函用作闭关的密室隔绝一切外界声响,但他的神识敏锐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起先,只是觉得那座冰雪殿中有些许不同,他并未睁开眼睛深究。那殿里处处都是楚明姣的影子,他不愿自欺欺人,也不愿触景生情。
楚明姣很能牵动他的心绪。
后面真察觉到不对,他倏然睁眼,神念顺着夜空浩荡铺展过去,端着铜盆出来的两位女娥当即就被压得手足无措跌在地上。
转观冰雪殿中,灯火点点,里面也有声响。
能在神灵禁区闹出这种动静的,除了楚家二姑娘,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江承函从密室中出来,踏入正殿中。身后,神力漫无边际地平抚受到惊吓的一切生灵,两名女娥也被这股温和力量托起,彼此对视一眼,仍抑制不住觉得惊惧,深呼吸着跑远了。
殿内,榻边纱帐只放了一半,楚明姣趴在床榻上翻书。
她才沐浴过,长发云锦般披散着,发尾还冒着湿气,随意拢了件素白中衣披着,这衣裳遮盖到小腿,脚踝与玉足都露在外面。
身段弧度极为惑人。
江承函伸手撩了撩她如瀑的青丝,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挺久了。”楚明姣眼也不眨地将摊开的书又翻一页,懒懒地应,咬着字音一搭没一搭地道:“我先前问汀墨,他说你进密室了,我想着就不和你说了,又不是多大事。”
说到这,她终于侧首,于灯光下去看那双清净透了的眼睛:“你怎么过来了?他们动静太大吵到你了?”
“没有。”
江承函从身后将她轻松捞起来,顿时落了满怀浅淡的香,像捧了一捧尚且沾着露水,才采摘下来的水仙。
她先还挺配合,等他手指不小心蹭到她手臂上一块肌肤时就警觉起来,当即就着姿势在榻上滚了半圈,从最外边滚到里边,眼眸里盈满了控诉:“你冷死了。”
江承函哑然站定在榻前,静等一身冰霜气淡下。
深知她挑剔的劲,等因为动用神力而涌起的霜雪寒意散去,他俯身,捏了捏她白得几近透明的手腕,道:“我去沐浴?”
楚明姣慢吞吞嗯了声,恹恹的不太走心。
半个时辰后,江承函沐浴更衣回来,他在镜前撤去发冠,发丝散落,长衣长袖,那种渊清玉絜,不可高攀的风韵霎时被推至巅峰。
楚明姣裹在锦被里,只露出张小小的脸,现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眼偷看他。
多了不起啊。
居然把江承函给攒在掌心里了。这件事,不论想多少次都叫人怪得意的。
他一上榻,楚明姣就收回了视线,故作正经地拱成一团背对着他:“我明日还有正事,我先睡觉了。”
江承函从背后握了她那只有点紧张的,捏成半个拳头的手,浅声:“好。”
结果,说要休息的人是她,闹出各种各样不满意的也是她。
半晌,楚明姣被握住的那只手推了推呼吸清浅的神主殿下,指使得很是心安理得:“你将那半面床幔放下来,一半放着一半空着,我看着不舒服。”
江承函起身,将半面床幔放下了。
再过一会儿,楚明姣盯着头顶上的光线,又推了推他:“你将月明珠撤了,换烛火吧,月明珠的光太亮了。”
这哪里是像是化月境圆满的修士,这分明是个凡界的大家闺秀。
至少得是公主那种级别的。
说不是故意折腾人,都没人信的。
江承函再次翻身起来,他看着她明亮的,藏着点星笑意,像是得了什么天大便宜又不能轻易显露的眼睛,无声在心里叹息,顶着那张冰雪淡漠,不沾惹任何红尘气息的谪仙脸,给楚二姑娘找烛火去了。
好在这出折腾完,她也是真的困了。
江承函回来时,发现已经睡着的楚二姑娘霸占了大半张床,他没忍住,触了触她的睫毛,低声:“怎么还这样。”
他在床榻最外边那点地方躺下。
睡到深夜,江承函怀里滚过来一具身躯,骨架玲珑,刚刚好占据他的怀抱。
无数次的习惯使然,他下意识将手掌搭在她的腰身上,很轻地拍了拍,继而睁开眼,问她:“姣姣……怎么了?”
素来清冷的声线因为骤然中断的睡意变得微低,浅沉。
楚明姣终于依稀嗅到熟悉的气息,又回归到熟悉的姿势,双手自然而然放在他颈侧,乖乖蜷着,不动了。
她仍睡得一派无知无觉。
看着真是,乖得不行。
江承函渐渐清醒,怀里的人像个小暖炉,自动散发着热气。
他微微直起身,指腹亲昵地擦过她额心,上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圣蝶印记随着他的动作悄然翕动一瞬,像在表达某种沉密而隐晦的悦然欢喜。
第二日一早, 楚明姣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承函已经起来有段时间了。
怕吵到她,一向勤勉的神主殿下在屏风后处理政务, 衣袖展落间, 徐然安静, 春分等人守在殿外, 不敢稍近半分——纵使知道这位殿下琉璃般的淡漠无尘只是外在,可仍旧叫人有种从骨子里战栗的压迫感。
从前还好些,十三年过去,而今, 这种感觉是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叫人无从抵抗了。
楚明姣很快起来, 她顺手将床幔掀开,踩着绒毯下地,又绕过屏风, 在见到江承函时定了定,脚步没停, 径直在铜镜前坐下。
春分端着铜盆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她自己也没闲着,挑开妆奁盒左挑右选,将桃花掐丝耳坠捏起来随意瞥了瞥,又放下,没了兴致一样。
没一会,她转动灵戒, 从里面找出来一本灰扑扑,边角都已经泛黄的小册本, 看两眼,再挑一个,又看两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出现,明明也没说话,空气却恍若都变得风风火火起来,总能将满室宁静搅得稀碎。
江承函提笔在奏疏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撂笔,起身朝她走来。
春分捏着楚明姣半截头发,无声让步,江承函的脸通过铜镜映入她的眼睛里。
其实不论是昨夜到今天,还是上次扯出忘前尘,实则是为探查界壁的蓄意周旋,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暂,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大半,还是没法好好听的。
可一旦开始接触,从前那些年岁里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被一柄小锤子轻轻敲出道豁口,熟悉的东西顺势流露出来。
“对了,你将藏书阁附近的人清了,大祭司和二祭司怎么同意的?”楚明姣声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显得颇为诧异:“不应该啊。他们没以死相谏,长跪不起?”
这话,她回来当天就想问他了。
“神主殿不兴死谏这一套。”
他瞳仁颜色偏浅,随意一瞥时总显得缥缈疏冷,当视线长久停在一个人身上时,却衬得有种深邃温柔的神韵:“他们监察凡界不利,致使姜家事发,没脸长跪不起。”
他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两句话出来,两位祭司别说长跪了,连头都险些抬不起来。
楚明姣想想那样的画面,顿时来了兴趣,唇边扬起上翘的弧度。
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扭头去看他,额心处才点上去的那一笔朱砂红得夺目,有种开到糜烂的色泽,“也就是说,那片地方现在还没人看守?”
像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江承函眼里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我可以再出去一次吗?”楚明姣眼睛却亮起来,像澄澈的湖水被风拂得跃然荡动起来,连声问了两次,声音渐次轻软下来:“可以吗?可以的吧?”
这样子,这语气,通通都是叫神主殿下无法拒绝的样子。
江承函无声妥协,轻声叮嘱:“只许带他们两个出去,不要停留太久。”
他从来都是,能应她的,都会应她。
这么快就敲定一桩列在计划里的事,楚明姣开心起来,她转回镜子前,小孩子一样坐得端正,眼梢弯起来。这两天,她要挨个拜访被深潭选中的那十个,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但她不怕。
说服完他们,她要去一趟凡界,查清楚姜家的事情。
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进行着,她要出去,就有通道可以出去。
等她兀自开心了一会,江承函问她:“琴谱看完了吗?”
“看不完。”
说起这个,楚明姣答得很是干脆不拖沓,她单手托着腮,将他那日给她的琴谱从袖子里取出来,展开,摁在桌面上,示意他自己看,嘀咕着很是有点不服气:“除了开头三行,剩下的我都看不懂。”
江承函微微俯身:“哪里不懂?”
楚明姣顿了顿,似乎很不明白他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琴谱出自他自己手中,他能不知道其中难度吗。
她从灵戒里找出支五彩的笔,开头三行她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于是这圈圈就从第四行开始,基本上是隔三个音符,圈出来一段。
圈到后面,稍稍抬眼,发现他整个人俯下来,双臂微撑在她两侧,气息清浅,看着冷淡到不行。
她泄气了,脊背往后一靠,捏着笔写不下去了,很小声地和他抱怨:“为什么这次这么难啊。”
“这几段转折,我眼睛都看花了。”
这个时候,春分终于提着气将楚明姣最后一绺头发盘上发髻,又正正将发钗别上,看看两人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涌动氛围,无声退到殿外。
江承函认真看着被圈出来的地方。
楚明姣是剑修,天生与这条路就是水火难容的,这首曲子也的确有难度,他花了数年时间,改了无数处细节,才有今日这首铺在桌上的曲谱,它能配合辅佐本命剑展露出至强锋芒。
足以征伐深潭的锋芒。
江承函伸出手指,在被她圈出来的几个青色圆圈下停下:“到这里时,剑气要敛回去。转到这里,力道不能太盛,需呈连绵之势。”
他说得慢而细致,给她留了时间思考,在她几次三番磕磕绊绊的表达不懂后,还心平气和地回过头又去重说一遍,比当年的楚南浔还要耐心包容。
但有些东西,没天分就是没天分,人生来总有短板,对楚明姣而言,眼前这些东西,就是她的短板。
前一两段,她还能艰难跟一跟他的步伐,到后面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这里没听懂,后面就都听不懂了。
不止艰难,还催得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她才醒来没多久。
“再看这里……姣姣。”
江承函话音蓦的一顿,他垂睫,发现楚明姣撂挑子一样,身体往后一靠,精准落到他臂弯里,鲜嫩稚气的一团,眉头要打成结,蔫头蔫脑地耍赖:“我看不见,我眼睛都要花了。”
“之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都是攻伐之道,你当初是怎么——”
她倏然住口,很是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袖片玩,以为今日大约就到此为止了。谁知江承函微微直起身,小臂贴着她的脊背,愣是将她就这样往前又送了送。
“这首曲子,和之前的是不一样。它自身也有自身的力量,前面那些音节辅佐你,现在这里,它自成一体对外。因此,你需要注意这些地方,剑气该收还是该放。”
江承函清声解释,任由她人软绵绵地往身上靠,力量全仗他支撑着。
这姿态极为亲昵,他只要稍稍不注意,下巴就能摩挲到她的发顶。
楚明姣微微诧异。
在她的认知里,琴谱大多柔和,功效只有辅佐,疏解,但听他这意思,再看案桌上复杂得根本不像人能看懂的东西,稍微摸出了那么一点点骇人的含义。
所以……除了本命剑之外,这琴也有属于自己的攻伐之力?
但这怎么可能呢?
“你等一下。”
楚明姣从镜子里去观察他的神情,许是这发现太叫人震惊,她自己也摸不准其中含义,问的时候有些止不住的期待,颇为紧张地舔了舔唇,干巴巴道:“就是说,这首曲子完全施展出来时,其实是有自己的攻伐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