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画七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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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二上哪找出这种东西来的。
在她爱不释手去捏第三下的时候,江承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将手边一叠纸与奏疏递给一边的神令使,浅声吩咐:“将神主宫的意思传达四十八仙门,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你下去吧。”
神令使颔首,捧着手里一堆的东西,忙不迭跨出了大殿。
大殿的门嘎吱一声,从外面合上,整个正殿刹那间陷入安静中。
楚明姣放下手里的兔子,将它搁在桌边的一角,虚虚悬挂着,她转而去看江承函,在凡界与柏舟相处时,她总将两者对比,怎么比,怎么都觉得不像,而今一看,是更不像了。
那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他今日穿的是神主朝服,净洁的白色前后分为十二瓣,各以银线压之,前后绣有五彩云,这样的装扮太能衬人,叫本身就如泠泉般清贵无尘的男子更为仪形昭然,不可忤逆。
比……两个月前,好似更冷了一点,情绪更难被窥见了。
是因为生气的缘故吗?
江承函走到她身侧,长指顺势搭在跟前的桌面上,神灵的眼神自上而下落在一个人脸上时,黑润的瞳仁里像零星一捧余烬,除了深邃,就是几乎不自觉的一种攻伐性——奇怪,她炸开界壁时,他也不是今日这样好似要摒弃七情六欲的全然淡漠。
他这样,她纵使有心要哄人,也开不了这么个口子。
楚明姣觉得有些不自在,可能也觉得有些许心虚,她在座椅上挪了好几次后闭了闭眼,虚虚握着拳,索性提着一口气道:“两个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当时太心急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怎么说好像都不大对,有些懊恼地抿住唇,才又抬眼,慢慢将后半截补齐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他静静听完,没有就这段话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清声问她:“去凡界,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楚明姣颔首。
“还生气吗?”
这中间经历了许多的事,当日她出界壁时,那样撕破脸皮的话语,他好像全然忘却了。
楚明姣圆溜溜的眼睛顿在兔子灯上。
看,这就是今时今日的神主殿下,如果不是她自己摸索着发现了柏舟的身份,如果不是周沅和苏韫玉说出她生辰上那些美好的祈愿,这些东西,他绝不会同她说半个字。
身为神主,秉节持重,死守着天地的秩序,这是他从生至死的职责。
“我本来也没生气,生气又没用,我只是有点想不通罢了。”楚明姣眼皮恹恹耷拉下来,扫了他两眼,没精打采地:“你还想问什么,问吧。”
江承函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他身段挺拔,如云间松柏,微微低头时,有种冰雪般叫人不敢触碰侵犯的美丽,他与她对视,声线微低:“不拿忘前尘当幌子蒙我,还愿意回来吗?”
楚明姣慢慢抿了唇,好半晌,闷哼着“嗯”了一声。
世人只说本命剑剑主轻狂乖张,不可一世,但大抵很少人知道,她真的也很会示弱与撒娇。
只要她想。
鞍前马后的殷勤,娇声娇气的抱怨,那都是她多少年前在楚南浔身上用得不要的伎俩。
就像现在,她甚至连话都没怎么开口说,只是一双眼与他对视着,瞳仁圆而润,上睫毛凝滞在半空中,根根卷翘浓黑,下睫毛也很长,贴着眼皮垂落,安安静静的——明知她这人是怎样的性情,可这幅神态一出,愣生生给人种惊心的茫然之意。
乖得像是能任人为所欲为。
江承函动作顿了顿,他点了点桌角悬着的那盏灯,问:“别人送的?”
你不都知道?
潮澜河的范围内,还有什么能瞒得过神主的眼睛。
“嗯,宋谓给的——”
意识到这话不妥,楚明姣才要解释一句,就见江承函的脸缓然贴近。她睫毛猛的颤动两下,像两片受惊的轻薄蝉翼,在他呼吸贴上来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漂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他的唇瓣覆落,霜花般的温度,叩开她唇关时,却意外的强势,不容人退却。
这——怎么回事。
楚明姣脑子懵住了,江承函顶着这样一张不含任何情、欲,全然淡漠的脸,说是要出家当和尚都保管叫人深信不疑……怎么突然,亲她了。
她唔的一声,手指碰到兔子灯的灯柄,想到什么一样,些微挣动了下,然而下一瞬,就叫他强势伸出只手,也没见怎么动作,却轻而易举地捉了她的手反扣在桌面上。
“啪。”
唇舌交缠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楚明姣的眼神逐渐蒙上雾气,直到他退出来,在她嫣红水润的下唇上咬了下,咬出暧、昧的齿印,她才又蓦的瞪圆了眼睛,露出种极不可置信又委屈的眼神。
他从前,做这些时都极尽温柔耐心,很少这样。
江承函起身。
楚明姣怔了怔,还没从这骤然的,既像是忍耐到忍无可忍,又像是种隐秘惩罚的亲、热中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触了触自己完全麻了的唇瓣,又想到什么,侧头一看。
“我的兔子灯。”
“——耳朵碎了。”

那盏由各种宝石雕刻而成的兔子灯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后, 磕到桌子脚,折了一只耳朵,两瓣石榴红的瞳仁上也裂开了细细密密的蛛纹, 给人种无故被摧折的破败感。
楚明姣绕了一圈, 急急忙忙地把兔子灯提起来, 仔细检查过, 没看出别的破裂迹象后转身看向罪魁祸首。
因为方才一通乱七八糟的折腾,她唇瓣上洇着格外鲜润的色泽,杏眼里充斥着懵懵的后知后觉,袖摆软软地向上翻卷起来, 露出道被束缚的红痕——她皮肤白,力气稍大一些,就容易滋生出这种叫人遐想的印记。
她也不吭声,就只是看着他。
大有种让他主动认错的架势。
虽然如此,控诉的话却都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亲我。
——我的兔子坏了, 进来的时候还是簇新的。
四下俱静,江承函与她对视。
这样一出闹下来, 她唇上齿痕有了,手腕上印子也有了,裙摆还被压出几根褶皱,他却连根头发丝都没乱,往那一站,眼睫垂敛时,又清,又静, 旁人根本没法想象他还有方才那般沾惹红尘的时候。
“别生气。”他食指轻抵在桌面上,半晌, 低声道:“赔你个新的。”
“这个也是新的,崭新的,我才拿到手里没半个时辰。”
楚明姣将碎裂的半只耳朵捡起来,又从灵戒中找出粘合的东西,粘在断口,用灵力尝试了好几次,发现最多只能粘个马马虎虎,经不起细看,她索性放弃,开始盯着兔子两只血红的裂纹眼睛想补救方法。
“宋谓送的。”江承函静静看着,眼神渐渐沉下去,半晌,倏地出声,像压制许久的情绪原本已经冰封着沉下去了,如今又骤遇烈火,悄悄迸出来一道口子:“就如此重要吗?”
楚明姣颇为诧异地看着江承函。
下一刻,她算是完全懂了。
这灯为什么会碎。
这若换成是从前的江承函,她能理解,他那会在听到大祭司的姻缘卦象后,表面不甚在意,却最会这样风轻云淡将苏韫玉有关的东西和事情搞砸。
一次两次之后,楚明姣也学乖了,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半个和苏韫玉有关的字眼,好的坏的都不提,保自己平安。
然而这样的语气,放在今时今日的神主身上,当真是久违了。
“不是宋谓。”
楚明姣沉默半晌,将兔子灯随手挂在桌角上,走到他跟前。
她身段高挑,玲珑有致,蹬着小皮靴,却仍比他低了一头,正儿八经抬着下巴与他讲话时,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
“宋谓是谁,你不知道吗?”她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凡事靠猜说话的人,先前不拆穿他,先是怕地煞听了对他出手,后是楚南浔招魂在即,她怕他拉不下脸,临时变卦,现在是无所顾忌了。
“我究竟该唤你什么?”
她笑了笑:“神主殿下,还是帝师大人?”
江承函霎时皱眉,第一反应是要否认,可一低眸,望进那双坦然的眼睛里,便知道否认没有意义了。
甭管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既然她已经问出这话了,就代表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良久,他声音沉下去:“谁告诉你的?宋玢?”
“你说呢?”
“虽然常常听说,但我还是第一次真正遇见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明姣含着笑揶揄人时,与认真询问时的情态一模一样,眼眸弯着,清脆的话语一字一字往外蹦:“为了蒙蔽我们,换了张全然不同的脸也就罢了,连身份都特意挑了个凡人,真不怕出岔子啊?”
江承函完全没有设想过这种局面。
一点都没有。
柏舟的身份从朝堂,到见识,再到人际交友,可谓是天衣无缝,没有任何能让人怀疑的地方,运筹帷幄如他,一时也觉得难以理解。
他抿直了唇。
楚明姣也不是为了笑他,说完这些后,她顿了顿,敛了笑,格外正经地道:“先前和柏舟说过的,现在也该和你说一声。谢谢。”
神主最守规矩,娶她与帮楚南浔招魂,大概是他做过最没有规矩,最罔顾秩序的两件事。
“什么时候发觉的?”
这些事,江承函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凡是涉及深潭,危险程度总是成倍增长。
他问,她也答得实诚:“见面没多久。”
“劳烦神主殿下告诉帝师大人,他露出的破绽,也太多了些。”
她掰着手指一桩桩告诉他:“若有下次,你让他记得,什么样的身份,就做什么样的事。如果只是拿了钱,不为交情,不为志向,便不要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总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不要以凡人之身为修士当肉垫,还有,即便是受伤,为女子包扎这样的事,哄人开心这种事,也不该由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来。”
她话才说到一半,江承函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就顿住了。
仔细想想,她说的,确实,全是难以解释的不合理。
可这些深入骨髓的习惯,他也确实,没法抑制。
说到最后,楚明姣欲言又止,她想,他真应该从一开始就找根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那太好认了。
被逼问到这种程度,江承函脸上的懊恼之色,终于初现端倪。他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那意思却不言而喻,是让她到此为止,当即打住。
这若是别人,再来十个胆子也不敢再造次,可他喜欢的,偏偏是楚明姣。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她。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平日里淡漠似雪,八方不动的脸,笑盈盈地取笑:“说真的,我很想知道,都说帝师心有所属,这中意的,到底是哪位女子?朝阳公主,还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这话,她在凡间时就问过柏舟。
几乎一字不差。
而回答她的,是一只抬高她下巴的手。
和一个缄默的吻。
不比方才的别有用心,这吻落得轻,沁冷如霜雨,初初触碰时两人俱是微不可查地一顿,楚明姣睫毛颤动,再没有之前咄咄逼人的劲,她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动,手脚都没法安放般的无措。
没一会,脸颊都红透了。
撕开她这张乘胜追击之后的嚣张面具,叫她即刻软化,即刻羞涩的最好方法,便是堵住她的嘴。
半晌,江承函松开她,直起身。
楚明姣还迷迷糊糊愣在原地,眼瞳里一片云里雾里的茫然,先前准备的一箩筐话全飞到了脑后,她盯着眼前之人的衣摆,定了定神,又胡乱揉了揉脸。
像是对自己这无从抵抗的样子有多大不满意似的。
此时,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殿下,三位祭司一同求见。”
三位祭司?
这么说,宋玢也回来了?这么快?
江承函清声道:“引他们入侧殿等候。”
门外肃然应了声是,没了声音。
江承函看着楚明姣,她原本只是盯着他那片一角,看着看着,就伸手捉住了他腰间垂着的流苏穗,反复瞥两眼之后,又没兴趣一样伸手任它荡了回去。
总之,左看右看,就是不抬头看他。
方才还那么能抨击人呢。
这么多年,监察之力与神罚压在江承函身上的枷锁一层接一层,深潭给人的压力一日未曾减少,他只得不断动用神力,几次突破极限。神灵之体已彻底长成,属于人的“糟粕”正被层层剥离,这么些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
而看见她。
方知一切如故。
“我先去见见他们,处理些事情。”
江承函将才还活蹦乱跳,现下却别别扭扭的人拉过来些,他为她整了整微乱的发髻,又将倾斜的珠钗拨正,念及在凡界时她那句“处处碰壁”,清声纠正:“你若是需要,神主殿,潮澜河任你横穿,想去哪便去哪,祭司殿管不到你的头上。”
她先是慢腾腾地应了一声:“过几日,我回趟楚家,楚南浔那,我担心他缓不过来。”
楚家有他的一切,而今再见,物是人非,连相认都不能够。
这得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楚南浔又是个嘴硬到底的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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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界,姜家祖脉的地煞之祸清除后,很是喜气洋洋地庆祝了几日,姜家家主原本还准备下令宴请四十八仙门与诸多世家,感谢诸位这次肯出手相助,解燃眉之急,只是因为随后就收到了神主宫的斥责令,这桩计划只好搁浅。
地煞的内情,真实身份,唯有少数人知道。
朝廷都瞒得死死的。
无人知道,在这份喜气洋洋的背后,是几大仙门中的大人物昼夜不分,一日比一日难熬的焦虑。
“说来说去,讨论了也有快十天了,你们到底有个决策没有?”千里观的大长老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发出好大一声响:“直接说啊,要怎么做,总在这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来个人拿主意吧。”说着,他话锋一转,挑衅似的看向身侧那个:“陆千里,你倒是吭声啊,平时争起四十八仙门首位时,不是比谁都带劲吗?这会哑巴了?”
绝情剑宗的大长老这会理都不带理他。
这个时候,谁敢出来拿这个主意。
“好了,吵什么。”最后是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开口,他扫了扫四周,在坐的都是熟面孔,但无一例外,都已经迈向苍老,那些真正年轻有实力的,一个也没来,“我想,诸位既然已经来了这,就该知道这事做了之后,我等会是什么下场。”
四下俱静。
自从几年前前任帝师算出来那一卦,他们就一直在忐忑不安,说句夸张的,连闭关时脑子里晃的都还是这件事。
把已经封印的秽气不管不顾丢回山海界,说实话,这举动不厚道,谁都知道,这是在原本就不平稳的局势上添了一蓬火,这火一但烧起来,山海界会是什么情势不好说。
真不好说。
这不是件可以任意摆平的小事。
陆千里终于开口:“听说现在,山海界的流息日马上又要到了——深潭这次选了十个人填潭。”
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消息滞后的人,这消息,他们早在月前就隐隐听说了,只是山海界一直压着消息不曾明确公布,也不知道是在拖延什么。
这种数千年如一日钝刀子磨肉的折磨叫旁观者看得心有戚戚然。
但相比于这些,他们更担心这把火烧到凡界来。
有人凛然大义地道:“无非一死而已。山海界那群人都承受不住那口深潭,若是这秽气后续揭开封印跑了,或是山海界深潭里的大头与这个合并,所有的力量都灌到凡界来,这样多的凡人,怎么应对?”
“如今秽气集中在深潭中,尚有山海界的血脉可以压制,可若是以后,凡界镇压的这抹秽气壮大,扩散到凡界每一个角落,怎么办?山海界有多少人够填的?”
深潭还只要出色的,那些歪瓜裂枣,一个也看不上。
“而且上任帝师留下的卦,不就是让我们这样做吗?”另有一人接:“那卦什么都算准了,连这次进祖脉的少年共有多少都算得明白,唯有涉及神后时有失水准,但那样的人物,不被卦象囊括也是正常的。”
陆千里问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大祭司那,都说好了?”
“说好了。告诫我们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那太上长老苦笑:“这事一出,东窗事发,不止我们,大祭司恐怕也无法脱身,只能以死谢罪。”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就这样来吧。我相信大家来之前,也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人总是自私的。
他们可以为了自己要守望的故土,宗门,心中信念,去摧毁别人的家园,做那个被人唾骂至死,遗臭万年的幕后推手。
当天夜里,数十名长老用大神通,将封印着地煞的盒子裹了个千八百层,小心翼翼地揣在身上,打着前往潮澜河请罪的名头在界壁看守人那儿随便登记了一笔,畅通无阻地摸进了山海界。
进去后,他们却立即分散开,其中,天极门的太上长老与绝情剑宗的陆千里,他们兜着封印地煞的盒子,叩见了大祭司。
大祭司晚上召见了他们。
进去时,他们猫着腰,悄悄咪咪走的后门。
而这个时候,距离神诞月,只剩最后三个月。
楚明姣又在神主殿待了两三天。
她不喜欢这种地方,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怎么逛都摆脱不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于是后面两天,她就不大爱走动了,每天待在正殿里。
江承函处理事情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拖着腮安安静静地看,看着看着,不安分起来,就坐在边上去挠他的手背,犯懒的小猫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等他放下手头的事情朝她看去时,她又只是眨着眼睛,满脸不想说话的恹恹样子。
偶尔他全神贯注的时候,她就胆大包天地拿出那盏兔子灯修修补补,等他凝眉面无神情地看过来时,再十分识趣地收回去。
如此许多次之后。
江承函算是慢慢明白了。
这大概是楚明姣独创的表达感谢和表示亲近的方式。
他也同时看出来了,若是他还在神主殿这么忙下去,她的耐心就此到头了,顶多明日,就要飞鸟一般扑回楚家,这一回,还不知道多久能收回心来。
江承函将手里批注好的纸张往旁边摞成一堆的书册上放,原地停笔,搁置在砚台上,从袖口里取出一叠小册子,递到旁边百无聊赖的人手里:“看一看。”
“什么?”楚明姣接过来,翻开,一愣:“琴谱?”
“新谱的曲。给你的生辰礼物。”
楚明姣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她将那册子完全展开,铺在桌面上,理所应当地占据了他大半面案牍,江承函好脾气地让到一边,随她折腾。
“生辰礼物,柏舟不是给过了吗。”
她嘟囔着提了句,视线在长达八九页的琴谱上扫了好几遍,又道:“这曲子,好难,也好长。”
“要试一试?”
江承函看向她,温声问:“本命剑修到什么程度了?我用琴音为你疏解下会好些吗?”
楚明姣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僵,但她应付起江承函来一套又一套的,当即也没立刻拒绝,只是歪头趴在桌面上,用微红的指尖去勾他的袖边,眼里没什么神采:“这几日就算了,等我从楚家回来吧。那边的事没解决,我心里乱糟糟的,也静不下来。”
江承函颔首,没再说什么。
楚明姣实际讨厌透了这种感觉。她和江承函现在的关系吧,比过去十三年,那无疑好上了太多,可和从前又总是隔了一道坎,帝师的事,深潭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这好像是个雷点,只要这个雷点一日还在,他们就有可能因为这个,接着产生天大的分歧。
深夜,万籁俱寂,秋风肃起。
楚明姣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传音玉简亮了起来,她捧起来一看,发现是楚南浔,眼睛不由得弯了起来。
她点开玉简。
“楚南浔,现在要等个你的消息可真是不容易。”她挖苦了一句,又忍不住问:“怎么样?在楚家待的如何?没被人刁难吧?”
那边很快传来苏韫玉的一句:“我就说她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楚南浔好像深深呼出一口气,话语里,多多少少都带上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意味:“明姣,两个月前,山海界再次异动,深潭这次选了十人填潭,听晚也在被选之列。距离真正的填潭时限,只剩两月不到了。”
话音落下,楚明姣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她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懵得不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深潭绝对是出问题了。
继而想到那些封存在潮澜河的界壁。
山海界怎么办?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 楚明姣就原地开了空间漩涡,挪用圣蝶中的神力快速穿梭,回到了楚家。
楚家还是老样子, 这个时节, 万物都接近凋敝, 但楚家栽种的灵植颇多, 一样开谢了,很快又有一样补上来,因此过目之处,仍是一片烟霏露结, 葱蔚洇润的景象。
门中又招进来一批新弟子,少年们朝气蓬勃, 将演武台挤得人头攒动,一起一动间,拳与拳, 剑与剑对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里安静得多,周围都是耸立的绝壁, 山雾流动着与云岚纠缠,合为雾蒙蒙一片,院门口那棵秃得只剩叶子的大树下,苏韫玉和仍旧用傀儡身形在楚家游荡的楚南浔正在等她。
“怎么回事?”她走上去,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潮澜河没听说这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别拐弯了,直接告诉我吧。”
楚南浔伸手揉开紧蹙成一团的眉心。
自从他弄清楚这事后, 就一直是这幅模样。
苏韫玉想了想,也顾不上斟酌字句:“我们才回来, 就被伯父叫过去敲打审问了一番,估计是怕你翻脸,没动我们,正好南浔兄也想见见他。这一见,发现他很憔悴,人仿佛一夕间老了很多,让我们滚出门的时候,正好身边从侍来禀报,和他说,夫人那边今日又遣人来找了,还是不见吗?”
说着,他指了指楚南浔:“我是外人,不懂你们的家务事,南浔兄却下意识觉得不对。其实我也曾听说,伯父性情淳厚,刚正不阿,如果不是触犯底线的事,通常不会给自己夫人那样下不来台的难堪。”
避而不见,还闹得人人皆知,可不是下不来台吗。
苏韫玉不懂楚家的家务事,楚明姣身为这家中的一员,她是知道的,所以很快明白过来楚南浔说的不对,是怎么个回事。
楚滕荣是那种典型的世家培养出的继承人,娶妻,看的是利益和合适,他是男人,却不耽于美色,相比之下,家族的责任与发展,才是他最最放在心上的事。他不爱楚明姣兄妹的母亲,也不爱如今的夫人,但对这两位枕边人,他抱有夫妻间应有的尊重与重视。
换做是楚明姣,听到这话,也会觉得不对。
楚南浔接过话:“这位大夫人,向来落落大方,极有分寸,没出大事,父亲不会晾着她,她也不会如此固执地求见。见完父亲,我和韫玉就着手去查其中内情。楚家的弟子被下了封口令,又都事不关己,起初,谁也没提这事。”
后面,他派汀白和春分出去外面打听,又在各处排查时,恰巧听到太上长老那一支的两位弟子暗中谈论。
“这段时间,楚家人心惶惶呐。”其中一个嘴里叼着草叶子,含糊地瞥着山下,没过一会,又自己纠正自己:“哦,也不止楚家,山海界各大世家的人,怕都睡不着觉。”
另一人提起这事就躁,声音粗犷:“让人赴死是不是也得有个正儿八经的由头。楚南浔下深潭才十三年,苏韫玉死也才不到一年,现在一选选十个,这算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真是可怜了楚南浔,那么好的天赋,我家老头痛心疾首了好几年。”最先开口的那个耸耸肩,目光冰冷:“要不是他……楚行云那个蠢货,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就他,也配想楚家少家主之位。我看,还不如楚明姣,或是楚听晚去夺这个位置叫人来得服气,至少,前者实力有目共睹,后者会审时度势,脑袋聪明。”
说起来,也是奇怪,若是单纯按天赋排列,楚明姣才是公认的榜首,连楚南浔都要退一射之地。
怎么,因为有神主竭力庇护,深潭也来欺软怕硬这套?
“深潭倒是喜欢逮我们楚家的人,楚听晚一死,楚家少家主之位,只怕是真要落到那蠢货头上。”
“……”
楚南浔的脑子,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骤然懵了一瞬。
后面再一打听,所有的事情都浮出水面。
两月前,恰是楚明姣破开界壁去往凡界的第二天,神潭沸腾,神主及一众祭司赶到,发现深潭又给出了填潭人选,这次,一选就选了十个。
楚听晚赫然在列。
秋末冬初,灿灿的阳光并不灼热,落在几人脸颊上,拂出一片暖意,楚明姣却被刺到了一样,止不住眯起了眼睛。
一片静寂中,楚南浔声音沉涩:“我在想,深潭动荡,是不是因为本该被填下去的我们并未被完全吞噬,它觉得被戏耍了,所以动怒,变本加厉。”
他不是个会把自己绕进去的人,但所谓当局者迷,因为这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看上去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所以免不得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不是。”
楚明姣目光坚定,语气冷静极了:“你听我说。这些年,我翻过数不清的古籍典书,在楚南浔之前填潭的,能找到具体记录的有十个,这十个人里,前七个填潭的相隔时间都在一千年左右,没有很大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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