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对被辅佐之人要求如此之高,还有那么多注意事项的?”
她去拽他的衣袖,眼里亮灿灿的:“是不是?”
江承函应了一声,回答她:“其他曲子暂时还达不到这种程度,这首可以。”
说罢,他又道:“将第三段学完,嗯?”
楚明姣这下很快坐直了,她第一次表现得那样高兴,眼角眉梢,全是发自内心,不掺杂其他任何杂质的笑意,拿笔敲敲桌面,抱有十二万分的振作:“学到哪儿了?继续吧,你教我。”
但她这个人,真有情绪时,是静不下心去安心钻研一样东西的。
这不,还没到一刻钟。
她就挪了挪位置,也不看曲谱,光顾着看他去了。
江承函低眸,扫了扫她明显出神的脸,还没来得及将这人的神唤回来呢,就见她先有了动作。
楚明姣伸出指尖,戳了戳他撑在桌面上,干净透白的手掌,慢慢吐字:“江承函,我好开心啊。”
“在这之前,琴修注定只是剑修的辅佐之物,修为再高,战斗力也注定高不到哪里去。”
“但现在可以了。”
她越说越高兴,也越说越离谱:“你会被全天下琴修摆在香案供起来的。”
楚明姣侧身,两条胳膊环着他腰身,将头与眼睛都埋进神主殿下一丝不苟的朝服里,吸了吸鼻子,才又欢快地道:“是不是很快,你的曲谱就能凝成战斗之意了?或者再过几年,它就能随心所欲变幻成寒霜箭矢的模样与人对战了?”
流霜箭矢,最具盛名的箭之道,也是人尽皆知的神灵之道。
江承函在原地怔了怔。
须臾,他将人从怀里拎出来,倨傲不可一世的本命剑剑主现在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是个红了眼睛的。
没人能抵住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
江承函抬起她的下颚,冰霜般的面具有一瞬全然碎裂,他俯身,低唇,吻却没落在她的唇瓣上,而是右侧眼睑上。
像是在吻一只轻轻跳动的小鸟。
“别这么看我。”
“姣姣。”他很轻地叹息:“我自愿的。”
楚明姣顿时又没话说了,脸颊慢慢红透,她左右瞥了瞥,很不自在地道:“我走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做。”
说罢,她推开江承函,蹦出几步远,满脸都是欲盖弥彰,难以启齿的羞涩。
明明成婚这么多年了。
平时什么话都敢说,真一有些什么,就只会磕磕巴巴红脸。
江承函伸出手,捏住那一段细细的腕骨,问:“晚上,还回来吗?”
好像之前说的所有,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唯有这句问话,才是发自内心的,他想听到确认的回答。
落雪般的外表,好像天生不适合说这样带着挽留情愫的话,但真要说了,就叫人无从抵抗。
楚明姣迷迷糊糊抹了把脸,看着自己花瓣般荡开的裙摆:“回。”
楚明姣出门的时候, 眼皮上似乎还残存着某种冷淡柔软的触感,江承函和她并肩走出来,两人各有各的事, 一个要赶去楚家见楚听晚, 一个要去神主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十一月的风迎面吹来, 她才要转道和他分道扬镳, 就见眼前人手指微抬,落在半空中。下一瞬,整片空间都像得到了指令,缓缓蠕动着挤出一面空间漩涡, 正好停在两人脚边。
江承函垂眼,伸手替楚二姑娘拢了拢狐狸毛的小坎披肩, 又替她将精心编织,缀着小珍珠粒的辫子渐次顺平,最后才抬睫, 用指腹触了触她的脸颊,问:“方才学的, 记下了多少?”
别的东西尚且还好说,但若提起琴谱,指望楚明姣过目不忘,一遍就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特别还是这首曲谱。
“一点点。”楚明姣深深叹息,抬眼看他,瞳仁里一片清澈坦诚,声音听着, 却怎么听都有种无奈认命的意味:“等晚上我回来,你再教教我, 我一定尽力、尽力学。”
江承函应了一声,松开手,示意看她先进空间漩涡。
楚明姣一步踏进空间漩涡中。
去往楚家的路上,她靠在漩涡一侧,拨弄着手钏上的珠子,心不在焉地想,这真的不是她的错觉,江承函是变了好多——不止是在面对深潭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
对春分,汀白他们,那想都不用想,是压根没点人气了,对她会好很多,很多时候都竭力顺着她的意……楚明姣垂着眼想了半晌,才慢吞吞的回过味来。
从前,两人感情好的时候,江承函再内敛,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有时候楚明姣出去玩,又或是约了人喝茶,他总会倚在门口看她面对着铜镜比划半天,很安静,等她开开心心整理好衣裳要出门的时候,总是会被这无声的,沉默的氛围阻挡一会,继而狐疑地转身,问他:“你今日没事啊?不忙啊?”
他看着她,总能精准地判断出她今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和男人出去,还是和小姐妹们出去。
若是前者,他会很轻地皱下眉。
楚明姣五次里会有三次被神灵这样的一面迷得呼吸一顿,而后顺手将人也扯进空间漩涡里,好多次明明要处理政务的神主殿下被这么一拉,半推半就,就这么陪着难伺候的楚二姑娘吃喝玩乐一整天。
等晚上回来,她欢欢乐乐地练剑闭关,或是被他哄得睡下了,神主殿下再披衣起身,将白日未完成的事情一一解决。
而每隔三五个月,她再如何耍赖,娇声娇气地求饶,江承函也总会拉着她去一趟神主殿。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神使们和乱七八糟的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禀报,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那常常让楚明姣备受折磨。
起先,她好歹还端个神后的架子,仪态混若天成,等中间换一茬人,或是江承函埋首案桌的时候,她就顿时泄了劲,推开案桌上一堆册本,凑到他跟前,好话说了又说,翻来覆去,其实就一个意思。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受一次这样的罪。
她在这也起不到什么用处。
江承函要么随她闹,要么陪她低声说话解闷,但就是不放她走。
次数多了,楚明姣从纳闷中品出了点什么——纵然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与圈子天差地别,但他仍想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与她能够有偶尔交汇,互相了解的时候。
现在,两人好像彼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她一定有想做的事,而这件事,他没法阻止,更没法插手,只能放任她早出晚归独自去闯。
这样一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长而远。
可能也和上次她用忘前尘骗他,又被蠢材一样的二祭司气得跳脚时口不择言说的几句话有关。
这人,顶着冰雪淡漠的身份,心里真生气的话,也能记挺久的。
楚明姣乱糟糟想了一路,后面又想起更糟的琴谱,从心底叹了口气,干脆不去想这些东西,转而思量等会要和楚听晚说些什么。
一炷香后,她到了楚家,原本想着直接去楚听晚的院子,后来转头一想,先回了自己的住处。
楚家四位少主各自占据了一个小山头,院子扩得挺大,除了她自己住的地方,几里外的竹林里,还建了几间别致的屋子,青砖白瓦,生机勃勃,是早年间来找她的小姐妹们住的地方。
苏韫玉和楚南浔现在住在那里。
楚明姣上前敲门,却只找到了苏韫玉。
他才闭关出来,身体倚在篱笆墙边,懒懒散散地掀着眼皮,将她上下打量一圈,道:“别找了,你哥在我这。”
“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说。”楚明姣嘀咕一句,绕过他,转身进了屋子里。
很快看见了楚南浔。
他还是人傀的样子,坐在庭院里喝茶,走近一看,发现他手指上的傀儡线像是擦过了重新画的,鲜亮刺眼,乍一看,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哥。”楚明姣在他对面坐下,直截了当道:“我现在要去和楚听晚谈了,你说,她那屋子,现在会有多少人守着。”
每次深潭选中了人,不管是当初的楚南浔还是苏韫玉,神主殿与祭司殿的那群老头就嗡嗡盘踞在上空,用气机锁定,生怕被选中的人连夜逃跑一样,做法叫人极为不齿。不论是楚滕荣,还是苏韫玉的父亲,都曾黑着脸出手驱赶过这些气机,实打实的感到了被侮辱。
但这次楚滕荣没有现身,一连失去两个孩子,家里夫人闹,下面长老吵,他实在是筋疲力竭,分身乏术。
楚南浔气定神闲:“不管多少人守着,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他们不敢在楚家造次。”
真要这么做了。
五大家的怒火能直接将祭司殿填平,本来就都憋着一肚子火。
这破深潭还没完没了了。
“哥哥,我在想,等和楚听晚谈完,我要不要去看看父亲?”
她瞥了眼楚南浔,如实道:“你别老嘴上不说,实际心里谴责我,还让苏二暗地里探我口风。我不是不想看他,但他……我和他没法好好谈,我每次去关心他,他只会说一句话。”
“——只要你不给我惹事,我就出不了什么大事。”
一个字不带差的。
而且楚滕荣这个人,他固执啊,楚明姣有时候甚至觉得,她自己的性格完完全全遗传了他的,只是这两种固执,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楚滕荣守着旧有的东西,将它们奉为圭臬,楚明姣却生而觉得该剔除腐肉,刮去脓疮,一切不合理的东西都需要质疑。
让她去安慰楚滕荣,能说什么呢。
真要说出自己的计划,不需要说多了,就一句话,楚滕荣便能在心力交瘁的前提下暴跳如雷,而学着那些长老们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多少年都过来了,就算把嘴皮子说得起火,能让楚滕荣心里好受一点吗?
什么用都没有不说。
她自己还说得窝火。
“现在父亲心里必定不好受,别人他不见得会见,你去和他说说话,拌拌嘴,哪怕小吵两句也比他这样没日没夜干熬着不说话的好。”楚南浔皱眉说。
“我去还有个目的。”楚明姣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找父亲,将少家主之位要过来。论实力,论长幼,这个位置除你之外本应是我,父亲应当不会拒绝我?我秘密拿过少家主之位后,让你去管事,楚家到现在还有多少长老和执事念着你的好,看着楚行云那蠢德行就摇头叹气。”
“从前单打独斗我们都无所谓,但现在不同,我们需要自己能动用的力量。”
她看着楚南浔,想听听他的意思。
楚南浔并不意外她这个要求,半晌,颔首:“你说得对,天刃需要集齐五家之力方能合一,家主们那边无从下手,便从少家主开始吧。”
楚明姣满意地站起来,和他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那可是他们最为熟悉的一个圈子。
“你这几日将自己要办的事办妥,四日后,逐一拜访其他四家的少家主。”楚南浔顿了顿,道:“从余家开始吧。”
楚明姣顿时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
楚南浔都能从她的脸上瞧出一行字:你和余三姑娘,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啊!怎么都这时候了,还迫不及待地要见人。
一边苏韫玉也没想到一样地挑挑眉,迟疑了会,还是开口:“先去苏家吧,趁着我兄长还没将我忘记,成功率大概能高上几分。再叫上宋玢去宋家,蒋余两家放到最后不迟。”
楚南浔思忖半晌:“也好。”
从苏韫玉屋里出来,楚明姣径直去了楚听晚的院落。
院落上方果真被几道气机遥遥锁住,也不敢太过放肆,更像是走一走形式,楚明姣一来,视线往天空中一扫,那些气机便流动着晦涩起来,半晌,离得更远一些。
这段时间,来看楚听晚的人其实不多,掰着手指算一算,也就只有她日日垂泪的母亲和楚小五,至于三哥楚行云,他还在床上躺着,得知此事后强撑着来了一趟,结果见了她,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气血上涌险些没又晕过去。
好友们没来,联络玉简上都是些怒火滔天的冲动话语,义愤填膺,嗷嗷直叫。
倒是楚小五,肉眼可见的消停了许多,每日都愁眉不展,每日又非得来陪她。
从侍来禀报说神后殿下来了的时候,楚小五咬碎了嘴里叼着的灵草根,拍了拍手起身,眼皮皱成几层,语气不算友善:“这么多天她都不露面,现在来干嘛?看笑话吗?”
楚听晚倒是没怎么觉得意外,她摆摆手,让从侍将人引进来,颇为冷淡地道:“她不会在这个事上看人笑话。”
“好了。你回去吧。”
楚听晚理了理受伤的傀线,将它们整齐绕成一团,放在桌面上,声音四平八稳:“别整日往我这来,有这时间,你多在自己修为上下点功夫,说真的楚言牧,放眼望望你的同龄人,哪个没超你一截?混日子也不是你这样混的,怎么楚家几兄弟姐妹,到你这就完全不能看了呢。”
这要换做之前,楚言牧老早跳起来就不干了。
现在却深深呼吸,将这一口哽人的气生生咽了下去:“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那行吧,你们聊着,我在外面等,她要是欺负你,你第一时间叫我——”
“她要是真欺负我,再来十个你都不顶用。”楚听晚分外残忍地打断他,颇有种让他赶紧滚蛋的意思。
楚小五忍气吞声地滚蛋了。
特意从后门滚的,避开和楚明姣打照面的机会。
楚明姣才一踏进来,就用指尖哒地敲了下就近的桌面,隔音结界旋即丢出去,隔着窗下透进来一层浅浅的光,她眯着眼打量楚听晚,见她没有想象中那样憔悴躁乱,提着的一口气微微松了些。
没哭就行。
不需要哄就行。
不然她真是无从下手。
“我才听说这事。”她斟酌着言辞,很多话在心里绕了一圈,发现都没用,她和楚听晚都是直性子,直言直语的沟通显然更有效果:“现在你母亲日日找父亲,但父亲不见她,楚家这边,应当是指望不上了。”
“自然指望不上。”楚听晚视线平直地看向窗外,她嗤了声:“如果能做指望,十三年前,父亲也不会任由兄长下深潭。”
“楚家可是将最出色的少家主都默认放弃了,难不成今日会为了个四少主改变初衷吗。”
“我从来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楚明姣颔首,道:“想得不错。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做?等着死期临近?”
楚听晚回望着她,眼神冷冷的,与她一两分相似的眉眼凝着寒霜,好像在说:那不然呢,你想个办法出来?
楚明姣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让,半晌,问她:“被选中的其他九个里,有平时较为熟悉的人吗?说得上话,也听得进话的。”
楚听晚警惕起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像是在脑子里一个个过滤名单:“交情还不错的有五个,其他四个认识,也经常见,但不怎么说话,不过他们彼此熟悉。”
“你直接说吧,要做什么,你今日专程来问这些,不至于只是随便问问吧?”
楚明姣正色,她拢了拢小臂上挂着的披帛,不紧不慢说了句话,声音很轻,才捕捉到耳里就已经散了,里面的内容却足以叫倾听的人瞳仁震缩。
她说:“给你条生路,要不要?”
楚听晚手指上的傀儡线一下收紧,桌上小小的木偶傀儡人随着动作倏地睁开眼,那双眼睛是幽重的蓝色,泛着冰冷的机械质感,她再一收线,那木偶就啪嗒一声,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紧盯着楚明姣,像是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但仍忍不住想知道那些话是什么,当即一字一句地问:“你想做什么?”
“和深潭打一场。”
楚听晚下意识地抬头往屋顶瞅,在瞅到从楚明姣指尖弹出去的隔音结界后才回神,之后就是觉得荒谬,无比的荒谬,她甚至有种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错觉。
她捂了下耳朵,发出一道仓促气音:“你说什么?”
“楚南浔同我说过,你很聪明,你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情愿自己理解错了。”
楚听晚深深看了她一眼,皱眉,无意识地扯着傀儡线,这种话题一旦开了个口子,就是越想越烦,但又止不住去想,她顿了顿,语气生硬地回:“我们反正是大难临头没得跑,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但你是为什么要扯进来?是神后的身份不够显赫,还是楚家二姑娘不够富贵?”
在楚行云做出登天门这种事之前,楚明姣对后面出生的三个弟弟妹妹不算特别亲近,但也没到讨厌的程度,唯独就是和楚听晚八字不合,见面就掐。
这还不是楚明姣自己的原因。
是楚听晚一和她说话,就和带了刺一样的。
就跟现在这语调,一模一样。
“也没有。”楚明姣想了想,摇头,心平气和地回答:“会卷进来,可能是因为楚南浔,也可能是很早之前,我对深渊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楚听晚梗了一下,硬邦邦地强调:“与其憋闷而死,不如放手一搏,这对我们十个来说,反而是一条相对快意的路,但你自己会有很大麻烦。”
“你比我更清楚,不论是神后,还是少主,这身份既是殊荣,也是枷锁。”
“我清楚。”楚明姣竟朝她笑了下,眼尾弯弯的,声音如珠玉般清脆:“但我不怕。”
楚听晚又一次觉得她很刺眼。
她低头,脸色阴晴不定,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东西。
楚家只有两个姑娘,楚明姣与她不过相差几岁,因为不是同一个母亲,她们天生处不到一起去。
楚家讲究一视同仁,在所有人眼中,四姑娘和二姑娘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她的母亲尚在世上,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的命看上去比二姑娘还好些。
可没有人知道,楚听晚其实是在楚明姣的阴影中长大的。
她出生那年,楚明姣才七岁,本命剑在这个时候选中了她,引起山海界一片哗然。她三四岁才略懂事一些时,最常听到的,就是从侍们,楚家的弟子们,父母的好友们拿她与楚明姣对比,说有珠玉在前,后来者也必不会差。
哈,珠玉在前。
楚听晚不甘于长久地隐匿在这个名字后面,不甘于出门在外,只能做一个别人连姓名都念不出来“楚家四姑娘”“楚南浔与楚明姣的妹妹”,她因此发了疯的努力,勤勉,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下狠功夫。
她也开始学剑,学那怎么学也学不精,折磨得人崩溃的剑;她甚至会在下学之后,在楚南浔来接楚明姣回去时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小小的人,阴郁了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跟着楚南浔,希冀他在安排好楚明姣之后能教她管理家族,深入了解棘手的楚家卫和长老堂。
楚南浔起初叫她弄得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他是位好兄长,只要她想学,他什么都教。
后面,还开始指导她修炼。
她走着并不感兴趣的剑之道,走得磕磕绊绊,楚南浔在一边看着也看得眉头紧锁。
而这个时候,楚明姣在小圈子里已经很有名气了,本命剑见一个揍一个,可大家还是那么喜欢她,她有许多上一刻还在骂骂咧咧找茬吵架,下一刻就能勾肩搭背约着去吃茶吃点心的朋友。
还有着世上最好的兄长。
她自由,热烈,活得绚烂明艳,什么都不必顾忌,从小就很有自己的见解,与其他人都不同的见解。
楚听晚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楚滕荣每次将几个人叫到书房考校功课,满篇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楚南浔答得从容,游刃有余,到了他们几个,即便难度一降再降,也叫人心头一紧,如履薄冰,每一个字都答得谨慎,战战兢兢。
尤其是楚听晚,她太怕看到楚滕荣失望的眼神,也太怕听到任何说她不如楚明姣的评价,那比直接杀了她还难受。
而楚明姣的离经叛道,与众不同,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许多约定成俗的事,她非要问个清楚,偌大的书房里,恐怕只有她敢一句句蹦出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人要因天赋,因攻伐等级而分出三六九等。
——为什么楚家卫执行任务时能伤害冲撞普通人,谁给他们的特权和胆子。
——为什么这事会是对的,人人说对便是对吗。
楚滕荣气得直捋胸口。
身处权势富贵之家,人人都因不得已的理由选择了退让,世故,圆滑,沁入黑暗,推杯交盏中不见半点儿真心。
楚明姣却通通不管,楚家是她兄长的,于是她这个二姑娘一心沉迷在剑道中,除了时不时需要楚南浔出去赔礼道歉,也算是安分了一些年,直到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将神灵领回家中。
再一次掀起惊天波澜。
楚听晚见他悄无声息来家里拜访过一次,那看着是一眼就叫人起退却之心的存在,风雪天,山巅上,他一袭素衣,长袖垂落,楚滕荣与她母亲作陪,被他轻声请退,只留下楚南浔,楚小五和她。
楚南浔与他对弈。
一子一落间,楚南浔陡然提起她,认真道:“殿下觉得我这妹妹,该走哪条道?”
这些年,为了楚听晚的路子,楚南浔也操了许多心。
在那道视线落在身上时,楚听晚紧张得呼吸都慢了一拍,她毕竟不是楚明姣,在神主头衔下,本能的感到了压力。
“手缠傀线,她已经走出了一步。”半晌,神灵出声:“那就是她的道。”
楚听晚忐忑不止的心,在那一刹轰然落地。
好像在这决定转修傀儡术的一天,她时时刻刻想与自己姐姐争锋的执念,才能真正稍稍的告一段落。
对弈的两人在等楚明姣回来。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日落。
楚明姣一回来就被楚滕荣身边的人逮住,朝这边过来,她穿过七道回廊,拨开垂落的藤蔓,提着裙摆小步跑过来,站立在两人跟前,先是叫了声哥哥,又看向江承函,眨了下眼。
“楚二姑娘终于舍得回来了?”楚南浔瞅了瞅她,一脸不忍直视。
楚明姣哼了声,没理会他,转而看向江承函。她看上去又像是和某几个好友比试了一番,手腕上有点淤青,鼻尖上沁着汗珠,身上翻涌的剑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平息。
他垂眸,温和的神力围绕着她荡开,看着她澄圆惬意的眼睛,多少带了点无奈的意味,拟着楚南浔的调子问她:“这时候才回来,楚二姑娘,玩得尽兴了?”
她也不见不好意思,字音绕着舌尖,脸颊上笑意盈盈,声音甜脆:“尽兴了啊。”
楚明姣烂漫得叫人能觉出一点甜意,平时就如此,更遑论刻意撒娇时,连严厉惯了的父亲都能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悄悄挡不住这种攻势,在很多事上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听晚却不行,她从小以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早已丧失了这种东西,性格变得阴郁而拧巴。
楚听晚以为,这就是她们的差别。
有她的地方,自己好像注定沦为陪衬。
现在与楚明姣面对面站着,才觉得,不是这样。
那么多人喜欢她,一定和现在站在这里的楚明姣有关系。在她眼里,楚滕荣是父亲,楚南浔是兄长,江承函是道侣,只要是他们,是不是家主,少家主,乃至神主都没有关系。
只要亲人在,爱人在,朋友在,这片故土还在,她什么都不怕。
她就是有那样孤注一掷,叫人羡慕的勇气。
楚听晚眨了下眼,沉沉问:“你准备怎么办?”
楚明姣将那日与苏韫玉和楚南浔说的计划重复了一遍,但事实证明,楚听晚不是另外两个,不会对她嘴下留情,揪问题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就算你能在祭司殿与神主殿的重重把控下找到剩下的界壁,但怎么让几十万人在一夜之间去往凡界?”
“举家搬迁,归期不定,总得有个像样的说法吧。”
“你我,哪怕你把父亲和另外四大家的家主都绑了,我们也不是能给出这个说法的人。”
“祭司殿和神主殿不可能放任我们不管,到时候怎么应对他们?”
“楚明姣,你想问题是不是太简单了?”
楚明姣一条一条回答她:“是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我们不给,神主殿来给,而且还不能突兀地给。”
“什么意思?”
“深潭指定要你们十个,但如果你们十个同时不见了,消失了,没人填潭。流息日到来,山崩地裂,江海逆流,谁知道深潭里的东西会不会发疯冲出封印,这个时候,为保证大家安全,神主殿颁布神主令,命大家连夜通过界壁逃离,有什么不对?”末了,她还自顾自补充一句:“顺理成章。”
她说得慢悠悠,楚听晚却听得有点发怔。
这路子,也太野了。
她想都没敢往这方面想。
“楚明姣。”她连名带姓地喊眼前的女子,冷声道:“我现在姑且自作多情地认为你被迟到了许多年的姐妹情冲击了脑子,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事,如果抗击深潭失败,你就算是死,也是千古罪人,谁都可以踩着你的脊梁骨唾骂几声。”
“随便他们骂。”楚明姣也冷了声,像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场面,道:“在失败之前,我会让尚有余力的人通过界壁离开,最后留在山海界的,也只会是我们这几个,相当于该填深潭的最后还是填了深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损失。”
以后,再发生什么,就是合二为一的凡界与山海界住民们一起要面对的了。
楚听晚沉默了。
她居然可耻的动摇了。
她最后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行。”楚明姣爽快松口,她双手撑在桌面上,瞳仁被流光拉得偏深,“两天。两天后,我希望另外九个人也都秘密地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被你劝得愿意完全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