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画七  发于:2023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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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南浔曾经不止一次和我说,我们有个十分聪明的妹妹,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楚听晚一下低了头,狠狠扯了一下傀儡线。
妹妹什么的。
前面那么多年没见她叫过一声,现在拿来当幌子,骗子!
从楚听晚房里出来,楚明姣本想去找楚滕荣说说话,顺势提一提少家主的事,没想到一去,扑了空,一问底下的人,说家主闭关了。
跟楚明姣一起被挡在门外的,还有面容憔悴,亲自前来的大夫人。
两人互相点头问好,没见到正主,先后离开了。
楚明姣怀疑,她父亲就是在躲这位夫人。
这两天,楚明姣也没闲着,她白日出门,拿着纸笔,和楚南浔与苏韫玉逐一完善各种细节,在否定他们和被他们否定的循环中痛苦沉沦,夜深了才回神主殿。
不论多晚,江承函都在等她。
等她学该死的曲谱。
念着这曲谱的重大意义,头两天她还哼哧哼哧地学,后面一天实在是学不进了,也太累了,趴在桌子上长吁短叹,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江承函俯身去看她的眼睛,凑得近了,能看见两片睫毛轻微地颤动,他伸出手掌贴住她脊骨,力道不轻不重,还是没能将本命剑剑主撑起来。
他垂眼望了望她,问:“困了?”
“抱你去榻上睡?”
楚明姣很是自然地伸出胳膊,下一刻,被他拦腰抱起,绕过屏风与珠帘,到最里头的雕花榻上。她在床面上裹着被子滚了半圈,将自己娴熟地滚成一个只剩头还在外面的球,见他还一动不动的站着,于是懂了:“你还有事处理?”
“还有一些凡间的奏本没看。”他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道:“你先睡。”
楚明姣眨了眨眼睛。
等到后半夜,他轻手轻脚上床时,她就很自发自动地贴过来,脸颊在被子里捂得泛红泛热,一贴进他颈窝,就像找到了归宿,安然嵌进去一样,不肯轻易挪位置。
呼吸很轻,浅浅的,像一根挠人的羽毛。
而为了这点磨人的念想,哪怕整整一夜,真正可以阖眼歇息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半时辰,江承函也还是日日都念着她能回来。
他其实没剩什么情愫了。
唯独监察之力最想让他遗忘舍弃的,无知无觉粘过来,窝在颈侧的那个,依旧牵动他的喜怒……还有不能见人的嫉妒。
后面两天,楚明姣还是两边跑,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冰雪殿里又热闹起来,原本清冷空旷的内殿,多了许多楚明姣的东西,摞得高高的,摆放得很是别致。
第二日下午,她再三强调,终于在书房见到了楚滕荣。
他苍老了不是一点两点,头发花白,得知楚明姣想要少家主位置时沉默了许久,只是问她,是深思熟虑过后决定的,还是一时心血来潮,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摆摆手,让她管上半年适应,若是能让诸位长老信服,再去登天门台。
这在楚明姣的意料中。
她准备去见楚听晚。
她该给个答复给她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原本碧空如洗的天空陡然暗下来,那种变幻的速度,就像他们即将要被什么巨兽攻打一样,很快,各种撼天震地的巨响传进耳朵里。
楚家各座山头上,飞出了许多感受到惊扰异样的人。
大地颤抖起来,青山裂开巨大的口子,闪电般往外蔓延,远处,瀑布倒流,江河奔腾,天边上,日月同现,阴阳颠倒。
楚南浔和苏韫玉大步朝她这边跑过来。
“怎么回事?”苏韫玉抓着她的胳膊,大声问:“不是你惹出来的吧?”
楚明姣脑子嗡嗡的有点懵,摇头。
“比前两次流息日的阵仗都要大,但这还没到要填人的时候,什么情况?”
“是深潭出状况了。”楚明姣反应过来,她蓦的抽身,圣蝶之力在跟前构建出一道空间旋涡,她一步踏进去,心一路往下坠到底,声音冷得不行:“我要回潮澜河看看。”

第54章
在楚家通往潮澜河的空间漩涡里, 楚明姣看不到外面的状况,但方才的情形却像个漏斗般在眼前倒流。花木尽数摧折,地动山摇, 山体或深陷下去, 或被颤得又拔高一段, 像根颤巍巍的线, 凭着一股劲吊在空中……这种异样,她此生只见过两回,梦魇中却经历了成千上百次。
次次不得善终。
她活到这样大,想得一出是一出, 从来不曾尝过惧怕到心悸的滋味,唯独深潭与流息日, 这东西就是悬在颈侧的寒洌匕首,出则要人性命。
她没法不怕。
从闯界壁去凡界,再到招魂楚南浔, 回楚家,与楚听晚谈, 从楚滕荣手里接过代少家主的责任,她的决定,已经下得够快够果断了。她都没敢让自己停下来去想以后将面对的质疑,指责,谩骂,怕耽误时间,怕一想就犹豫动摇了。
即便是这样,还是来不及吗?
流息日是填潭的最后时限, 而一般来说,从深潭动荡给出人选到流息日的到来, 会有四个月的时间,除去已经过去的两个月,他们明明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但若是时间提前呢。
怎么办。
楚明姣也没有办法。她可以在其他人性命有保障的前提下悄悄行动,却不能在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出手,那样,很有可能到最后谁都保不住。
空间漩涡停在神灵禁区前,汀白和春分正一边努力稳着身形,一边四处张望,他们跟在她身边久了,了解她的性格,知道这个时候她肯定会回来问个清楚,于是都在这里等着。
楚明姣一步跨出漩涡,逮着两人问:“这边什么情况?流息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又是一阵地裂,汀白左脚换右脚蹦了几下,急急地回:“不知道啊殿下,我们方才按照您的吩咐在准备上门拜访各家少家主们的礼物,谁知地突然就裂了……”
楚明姣没耐心听他说这些,直接问:“神主呢?”
汀白摇头:“您走之后,殿下就走了。”
这会兵荒马乱的,神主殿和祭司殿的管事们都在找他,谁知道他在哪。
就在这时候,山崩地裂的趋势被一股浩大的力量生生遏制住,寸寸开裂的地面不再往外扩张,摇晃的山体没有平衡,轰然倒塌,江流湖泊止住了逆流奔腾之势,连狂卷的乌云也逐渐敛去颜色,开始撤走。
楚明姣扫过一片断壁残垣的潮澜河。
这是,江承函出手了。
“联系汀墨。”楚明姣当机立断往神主殿的方向走:“问他,神主在哪。”
汀白忙不迭拿出联络玉简,灵光闪了好一阵子那头才传来汀墨的话音,气喘吁吁的,像才经历一场生死恶战:“你什么事?”
“你和神主殿下在一起没?你们现在在哪呢。”汀白低声提醒:“殿下回来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无声询问某个人的意思,而后回答:“在神主殿大殿。”
楚明姣以指掐诀,幻化为剑,御剑而行,直奔神主殿。
她以为这次又是深潭闹出的动静,可等到了神主殿,却发现那扇厚重高大,仿佛更古长存的青铜门外,弓着背站着一群人,最前头,又面色灰败地跪着一群人。随意一瞥都能发现两三张熟悉面孔,那都是神主殿与祭司殿的高级执事,平时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现在一个个缩着脖子跟鹌鹑一样等。
见有人衣袖带风地闯进来,这些人掀掀眼皮,对着楚明姣拱手作揖,无声行礼。
楚明姣的脚步在最前头的二祭司身侧顿了顿。
似乎才刚接受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佝偻着背,再也寻不到往日那种一丝不苟,板直肃正着同她叫嚣的劲。
此情此景。
楚明姣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这个时候,她就隐隐意识到,不对,这不对,这个事或许没有想象中那样直白简单。
她一字不发,跨步进入大殿,门在背后被内侍无声合上,汀墨跟在他身后,恭谨地站着。
江承函并没有坐在神主正座上,他站在那条长长的黄花梨木桌边,因为才动用过大量神力,周身十米内,半垂落的帘子,桌凳一角,包括墙面上的挂画上,都凝结了厚厚一层霜花,远远看去,像铺开了一层晶莹的薄冰。
连眼睫与眉毛上都凝着冰晶。
德高望重的大祭司摘了发冠,放在一侧,满面平静地跪着,未置一词,像是无可辩解,满目死志。
这是——
脱冠待罪?
大祭司年岁已高,平时做事极有分寸,又教导过江承函一段时日,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江承函一向宽仁。
楚明姣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被心里蓦的蹿上来的一个念头震得失声,脊背上贴上一片麻木寒意。
她看向江承函,好像无声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为祭司,罔顾祭司殿殿训,因一己之私,致使山海界生灵涂炭,认吗?”江承函看向他,顶着一脸冰霜气也没能全然掩盖住怒火,声音轻缓到令人感到本能的危险。
“认。”大祭司怆然扯了下唇角,眼皮下拉出几道疲惫苍老的褶皱:“今日之事,错皆归咎于臣一身,臣不得不认。”
江承函深深凝望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问:“这就是大祭司信奉的苍生大爱?”
“于民不德,于君不忠,不仁不义,遗臭万年也难洗刷一身罪恶,没脸再提苍生大爱。”大祭司眼珠子转了下,似乎不曾意识到殿内进来了第三个人,他哑着声道:“可臣三日前问过殿下,真要将那样的东西封在凡界吗。”
“臣这一生,也曾登高摘浮名,自认不是莽撞行事之人。殿下难道真不知,就在方才,被殿下雷霆手段通知羁押起来的那些凡界老大不小的孩子们,为何急成那样,几次三番,宁愿舍弃性命也要求到我跟前吗。”
“殿下明知那东西是什么,它是秽气,深潭多少重禁制,死了多少人才落成的封印也只能勉强压住它,殿下指望那十几个年岁不过百的长老们能压住?在深潭不稳定的情况下,为何要在凡界再辟开一座战场?”
“人都有私心,臣如此,神后殿下也无法免俗。”大祭司也不看楚明姣,只是平静地阐述某一种观点:“当年楚南浔下深潭,神后也拿着满篇纸张,一意孤行地请求与深潭对决。”
江承函一指定在空中,满面寒意的袖袍拂动,他凛声:“大祭司滥用职权,私闯深潭,处神罚之刑,其余伙同者,押至潮澜河,等候裁决。”
大祭司不由在心里苦笑,看,他今时今日如此剑走偏锋,也是因为实在看不明白,江承函到底是因为什么动怒。
是因为他们祸害了山海界数十万人。
还是因为他说了楚明姣。
其实也不重要了。
不论是前者,还是听起来略显荒谬的后者,当本不该有情感的神灵有了心爱之人,尝了相思的滋味,别人就再也没办法相信他能从大局出发,不带一点儿私心地看待事情,不相信他能做出最公正无私的决定。
江承函就该无情无欲,淡漠如霜地活着。
汀墨挥挥手,命人将眼睛从容阖上的大祭司带了下去,殿外站着跪着的看到这一幕,无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等着传话。
大祭司被带出去后,楚明姣如梦初醒,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她从难以置信的诧异到愤怒得全身止不住战栗,再到现在,逐渐冷静下来,走到江承函身侧,低声问:“这次流息日,是他搞出来的?”
不等他回答,她又兀自说出自己的猜测:“你说他伙同四十八仙门,私闯深潭,他们干什么了?”
停了停,她一字一顿地接着说:“他们把封印在姜家的秽气,带回了深潭里。”
“他们是什么意思?想让山海界所有人去死吗?”
江承函睫毛垂落,上面的霜花也跟着下坠,他自认在深潭这张巨网下找寻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漏洞,神主殿的日渐鼎立,天青画的解封认主,能与本命剑合力发挥出至强战斗之力的琴谱,甚至连自己的神诞月都算进去了。
不说算无遗策,可确实是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唯独没料到这一出,没想到人心险恶自私,发作起来会不管不顾做到这种地步。
他知道那十几个人封不住秽气,如果秽气这么好对付,山海界也不至于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到这种程度,可他以柏舟的身份去看过那场封印。
他们不需要封这东西多久。
两三个月,就足够了。
上面的封印撑这点时间,完全没问题。
大祭司三天前来问他的时候,他曾极尽隐晦地提了一句“日后会有更稳妥的办法”,天地监察之力于他的束缚太大了,他和楚明姣都没法说的东西,怎么对外袒露?
最叫他觉得心沉半截的是,监察之力散布各处,发生了这样的事,从开始到现在,它连个预警的动静都没有。仿佛它所有的力量都全部同在了监管身为神主的他身上,它要扼杀神灵的所有危险想法。
这个危险想法,指的是他要为了保山海界这个“小”,而置凡界这个“大”于危险之中。
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楚明姣没有等到回答,但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江承函身边,伸手紧紧捏住他的一片衣角,将上面缀满的冰霜捂得无意识融化,另一只手去触碰他的手指指节。
冰得不行。
她去看他的眼睛,声音涩得不行:“你将流息日强行压下去了?”
“现在好点了吗?”
夫妻多年,她对神灵的了解比常人多上许多,如同人一样,神灵的神力也非无止尽,骤然间抽取极其庞大的神力,对身体的消耗很大,他现在顶着满身压制不住的霜气处理后续事宜,已经是强撑着精神。
“好点了。”江承函下意识握了握她同样冰凉的手指,声线微低:“被吓到了?”
楚明姣摇头,心里各种情绪翻江倒海的涌上来,她想问很多东西,又觉得无以复加的疲累,怒气胀得像个球,她眼圈被气得发红,半晌,揪着他的衣襟,无声将脑袋埋了进去。
“我要杀了他们。”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恨恨咬牙,在原地跺脚,声音却因为止不住的哭腔,半点气势都没有:“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私家伙。”
“他们明明都活得那么好了。”
她哽了下,喃喃着:“……怎么能这样呢。”
他们明明知道山海界是什么情况,这里面也住着无数淳朴而老实的住民。似楚明姣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生来有天赋,可凡界也有的是好苗子,为攀大道之巅,他们也付出了数不尽的努力,为什么他们就该去死。
为什么替凡界挡了这么多年还不够。
为什么他们能坐享其成到觉得这是山海界应该做出的牺牲,不知感恩也就算了,并且在自己遭遇到同样的事情之后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断他人生路?
江承函眉眼疼得已然接近麻木,他无声拢着怀里这个,一下一下用掌心顺着她的发丝抚弄,冰凉的珠钗与流苏簪子被方才的奔波弄得松散,他便端详着两边,再耐心地一一扶正。
他确实动用了太多神力,前段时间给楚南浔置一出招魂,才受过神罚没多久,今日力竭到每一个动作都不受控制地带上了神体本身的冰霜之力。
没过一会,他就发现,楚明姣满头柔顺秀发,被他用手顺过的地方都沾上了霜状的冰晶,再一看怀里的姑娘,已经沾惹了满身寒气。
“冷不冷?”他将人捞出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生平第一次见识这么没有底线的做派,楚明姣气得掉了几滴眼泪,半晌,愤愤着咬牙:“搞偷偷摸摸丢回来这套是吧,秽气能有办法潜到凡界去,我也能找到办法祸水东引,将深潭里的东西通通引到四十八仙门的老巢里去!”
“比谁更无耻是吧。”
江承函静静地听,在她带着止不住的哭腔大声说话时沉寂地抚着她颤动的脊背。面对这些在外人看来绝对不被神主容许的大逆不道的话语,他未置一词。
他太知道楚二姑娘是什么性情了,真要让她做这样的事,还不如让她和深潭拼命来得痛快。
他也知道,她现在再如何愤懑不平,气得哽咽掉眼泪,也会很快为了身后那么多人的性命振作起来。
没一会,楚明姣转着眼珠,抬头看天,试图将眼泪憋回去。
事态发展到了这种关头,眼泪无疑是最没用的东西,她没有很多供情绪发泄的时间,这么一会,已经是极限。
“深潭现在是什么情况?”缓下来后,她格外认真地看着江承函,严肃道:“你别骗我,你和我说实话。”
“事到如今,我们总应该知道后果。”
楚明姣说这话的时候,睫毛上挂着泪珠,几根手指却搭在他掌心中,将自身灵力与圣蝶里的神力汇聚到一起,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他,温养那具冰凉的身躯。
过了一会,他的唇上终于涌现出一点活人的血色。
“暂时算稳定了,可什么时候再次爆发,谁也说不好。”不顾蠢蠢欲动的监察之力,江承函与那双琉璃似的眼睛对视,平铺直叙道:“即便多次用神力稳固,也至多只能维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他给出了更确切的时间:“二十五日。”
所以姣姣。
接下来二十五天,一定会非常辛苦,非常忙碌。
楚明姣忍不住咬咬牙,她道:“这次四十八仙门的所作所为,应当传遍三界,引为耻辱,另外,此次参与到封印之事中来的所有人,能不能交给我处置?”
江承函沉默半晌,问:“你想如何发落他们?”
“让他们发挥全部价值,弥补犯下的过错。”
楚明姣仰头去看他,轻声道:“当日我们大婚,我记得神官宣读的册本中,有一条写着,如有必要,与神主共同处理三界事宜,这是神后的职责与权力。”
她好像天生知道怎么掌控他。
连大婚都说出来了。
这叫他怎么拒绝。
“依你。”
楚明姣颔首,勉强笑了下,又看向汀墨,吩咐:“接下来二十五日,你跟在殿下身边伺候,准备温补的灵物,等会我会叫汀白送一些过来。”
汀墨躬身应下:“是。”
她于是转身,都没时间再说些什么,只朝着江承函道:“我走了。”
她依旧不确定江承函是什么立场,可至少他没有阻止她。她有自己的信念,没法放任这场倾覆之灾落在山海界这么多人头上,即便时间紧迫,希望渺茫,她还是要向天搏一搏。
走了几步,她又转身,眼眸经历了一次水洗般澈亮,兀自不解气地问:“神罚之刑是什么?我从前不曾听说过,疼吗?”
汀墨心头一梗。
神罚神罚,神主殿成立至今,得犯下多大的错才能用得上这个刑,数来数去,也就今日这谨慎一辈子,胆大一回的大祭司一个。
那是足以针对神灵的惩罚,而尝过这种刑罚次数最多的,却是神灵自身。
那种情状,不是一个“疼”字能形容概括的。
汀墨不由得看向江承函。
他面朝殿门站着,冰雪为躯玉为骨,眉目一片沉寂,看不出什么别的神色,只有面对楚明姣时,才依稀露出那么点能够被人窥见的温情:“疼的。”
和哄小孩似的。
被哄的那个这才提着裙摆,三步两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发辫上的系带如同蛱蝶般鼓动着飘起来。
她出去后没多久,江承函手腕上隐隐没进去的那根象征监察之力的线就开始搅动起来,他静静垂眼,看着那根线不安分的动作,脸色渐白,但神情从头至尾都冷到极点。
动怒的意味其实已经分外明显。
监察之力停止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要和楚明姣说什么多,说得如此详细。
当然,最主要也最重要的是。
山海界如今支离破碎,离坠亡只差一步,既然如此,为何要将此事闹开,如此一来,凡界遭受诟病,而山海界必定因此事沸腾,引起诸多不满,这事处理不好,火很容易烧到身为神主的江承函头上。
君王之道,不应如此。
江承函掀了掀眼,声线沉冷:“主动害人者你都抱有偏袒之心,他日,山海界报复凡界时,你也会如今日这般冷然旁观吗。”
“在我这里,任何时候,有罪者都不能披着借口肆意横行。”
“这是我的意志。”
监察之力迟滞地顿了顿。
它的意识并不如人般灵活自如,只是朦胧的一团。意识里,这是位性情十分淡然甚至说得上温和的神灵,作为这天地间至高的存在,他自认做错了事,破坏了规则,便绝不会滥用职权,为自己辩解分毫。
就拿擅自救下楚南浔这事来说,江承函一声没吭,领了许多次神罚。
但今天这事,不知怎么的,好像踩在了他的底线上,所以展露出极为强硬,不容人置喙的一面。
但是为什么呢。
它不理解。
山海界已经注定是牺牲品,真相不真相,惩罚不惩罚,重要吗。
毫无意义。
楚明姣马不停蹄回了楚家,楚南浔和苏韫玉都在原地等着,满面忧心,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问:“弄清楚了吗?”
她往林间仅剩的石凳上一坐,摁着胀痛的眉心,毫无隐瞒,一字一句地将神主殿大殿上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听到后半段,苏韫玉拍着手里的扇子沉沉站起来。
楚南浔冷静些,但脸色也不好看。
谁遇到这事,脸色都好看不起来。
经历过流息日这一出,这个楚家现在都处于人仰马翻的阶段。有的阵法禁地破了,供弟子修炼的密室与小世界也有了明显的磕碰,最叫人惋惜的是好不容易在夏末那出流息日后重新栽种长出来,并且已经熬过初冬时节的花草,许多都被连根拔起,从空中抛落,天女散花般撒开满地。
现在也没人有心情去收拾。
一眼望去,满目狼藉。
楚家如此,其他四世家连同山海界数十万住民,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长老们一个都没见影子,想想也知道,应该是又紧急开会去了。
“我们只有二十五天了。”楚明姣说完,看向这两人,嘴角蠕动着问:“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后面计划全乱了,你们怎么想的。”
“之前是想着主动进攻,现在这样,是不跑都没办法了,不跑就只有死路一条。”苏韫玉凝眉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但是二十五天,时间上太紧张了。”
楚南浔和楚明姣确认:“你的意思是说,神主殿也会就这次的事情发布公告?”
“嗯。”
“这样一来,其实省了我们不少游说的时间。”他冷静分析:“至少我们和其他四家一说,他们都能很快意识到这是个怎样的事,不会再有‘反正事情也没落到我头上,和我没关系’的侥幸心理,稍稍造势,山海界住民撤离时会很听话。至于凡界,不管掺和了没掺和的,但凡还是个人,就会有愧疚心,有愧疚心,再用点威逼利诱的伎俩,很多事情,就好办很多。”
不愧是昔日名动天下的楚家少家主,很快就从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顺清了利弊。
他问楚明姣:“你那会和江承函提出这个要求,也是有这方面的打算?”
楚明姣点头:“还有那些参与了这事的长老们,我接管过来了。他们别想解脱得那么轻易,就算是死,也得给我死在和深潭的对决之战中。”
“做得不错。”
“凡界那边,需要人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楚南浔看向苏韫玉,后者耸耸肩,示意自己没问题,他才道:“这样,我和韫玉扮做傀儡人出去一趟。”
楚明姣不太放心,她始终觉得不安全,这两人本该消亡于世了,是她好不容易用了各种方法才拉回来的。
这种关头,再出了岔子怎么办。
“我们现在可用的人不多,时间紧迫,必须兵分两路,在山海界我们不好行事,凡界反而自在很多。”楚南浔知道她在想什么,说:“这段时间,你留在这里,不用送礼不用斟酌了,直接上四大家的门,见见以前的老朋友,嗯?”
苏韫玉去看楚明姣。
那么小一张脸。
平时看着雷厉风行,事事能独当一面,托腮愁闷时,眼角眉梢恨不能都还挂着稚气。
横看竖看,都还跟小姑娘似的。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拍着楚南浔的肩头,道:“算了,凡界那边,我自己一个人去吧。你留下来陪她,四家少主于她都是哥哥姐姐辈的人,或许说过几句话,但不熟悉,你跟着会好很多。”
见楚南浔还想说什么,他笑着道:“放心,我能保护好自己。”
他说着就朝外走,路过楚明姣时停下,用扇子在她手边敲了敲,敛了笑意说:“再不反击,我们都要被人坑死了。这一出下来,生也好,死也好,都不用我们遗臭万年了,别再多想了,听到没?”
楚明姣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暖得不行。
苏韫玉抚了抚鼻脊,直起身,想,怎么这姑娘偶尔看着,还越长越可爱了。
难怪他每次总能莫名其妙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流息日动荡的事, 在傍晚发酵,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在神主殿给出公示后积累至巅峰, 雪崩般轰然落下。
山海界里里外外都炸开了锅。
长久以来, 山海界与凡界一直维系着表面的友好与平和, 这种表象其实在百年前祭司殿应天地之力关闭山海界界壁时就已经出现了裂缝。
凡界的人嫉妒山海界, 觉得这儿山灵水秀,秘境多,机缘多,就连出的少年天骄都总是压他们一头, 山海界却觉得都是睁眼说瞎话,论地大, 论秘境多少,论宗门数量,凡界哪样不如山海界?自己不努力修炼反而怪别人条件太多, 还少年天骄多——最出色的少年天骄都为了三界苍生去填潭了!其中就有你凡界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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