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山听了这话,立即就要站起来,爱立用眼神制止了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回道:“许总工,您提到搞革命,大家的心一时都热切起来,忍不住唱了两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伟大的思想’,您要是觉得不该唱,我回头和他们说说。”
爱立的话一说完,机保部的人都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歌唱伟大领袖的歌曲,谁敢说不该唱?许有彬今天但凡点个头,他们都能给他按个“反”革命的帽子!
台上的许有彬脸上青青白白的,憋了半晌道:“嗯,歌是好歌,就是唱的走调,回头都好好练一练!”
这话听着怎么都觉得是磨着后糟牙说出来的。
他刚说完,林青山立即道:“既然许总工也说大家唱得不错,那我起个头,大家一起来一个,让许总工再给咱们指导指导,来,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家立即都跟着大声唱起来,“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眼看着周会完全没法再开,许有彬耐着性子听他们唱完,立即起身道:“今天先散会!”
林青山追着问道:“许总工,你觉得声音.音调怎么样?有没有改进的地方?”
许有彬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青山这才悄悄地往地上“呸”了一声,“坏种!”
金宜福道:“他算个什么东西,齐部长领导我们机保部快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上来就想把人置于死地,可真是丧了良心。”
林青山也道:“没见他怎么关心厂里的生产,倒是在拉拢人心上,费了不少力气,这一回的事,肯定是他和顾大山合谋的。”不然厂里无缘无故多了一张大字报,保卫部的人不处理了不说,从头到尾,连个面都没见他们露。
沈爱立微微皱眉,回身和他们道:“少说话,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林青山笑道:“沈主任,我们不怕他报复,我家三代贫农,比许总工还根正苗红。”
金宜福也道:“我家也是,和‘封资修’可一点点边儿都不沾,谁也别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爱立忽然发现,大家迅速地在这场风暴中,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或许许有彬一开始只想着“借刀杀人”,但是这把刀一旦出了鞘,沾了血,就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的住的。
等俩人再从车间里出来,发现办公楼下面纠集着一群人,从围观的人群喊出的“横扫牛鬼蛇神,”爱立就知道,她刚刚的预感,已经成真了,这场飓风在国棉一厂掀起来了。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刘葆樑和齐炜鸣,刘葆樑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看到爱立,稍微愣了一下,很快低下了头。这个姑娘从一进入单位,就被他吸入了党组织,这几年来,他也对她多有偏袒和提携,说一句自己对她“有恩”并不为过。
但是此刻,刘葆樑并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会在她的脸上,看到和别人同样的愕然和冷漠。
台上的人正在问齐炜鸣,“刘葆樑该不该打?”
齐炜鸣皱着眉,一直不吱声,不知道谁踢了他一脚,使他膝盖收疼,只能跪下,又再次问他,“刘葆樑该不该打?”
齐炜鸣仍旧不出声,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把戏一样。
那人被盯得有些恼羞成怒,立即甩了一个巴掌过去。
林青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推了那年轻人一把,“谁啊你?就在我们这打人!”
爱立看着那人,也觉得眼生得很,不像是他们单位的,忙要去喊保卫部的人过来,金宜福恰巧过来,拉了她走道:“张扬叮嘱我,让你别急,就这个月的事儿。”
爱立敏锐地问道:“是顾大山的主意?”
金宜福点点头,“顾大山想夺权,拿刘书记和齐部长开刀,今天闹事的是从京市来的俩个学生领袖,顾大山请人来指导工作的。”
爱立觉得荒谬无比,俩个不是她们单位的人,有什么资格批判她们单位的领导?此时台上的人,被林青山惹恼了,就要把皮带抽出来,爱立眼皮一跳,要是再不制止,今天这场批判大会,怕是就得演变成武斗了。
想都没想,立时冲过去道:“你们哪来的?凭什么到我们单位来乱打人。”
戴着绿色军帽的年轻人,眼睛一横道:“我们是京市来的,是护卫革命果实的红`卫兵。”
爱立立即伸手问道:“证件呢?就算你们是从京市来的,也没有理由在我们单位打人,谁给你们的权利?”
那人立即反咬一口,气焰嚣张地道:“怎么,你替他们打抱不平,你和这些反`动分子是一伙的吧?”
原本喧闹的场面,一时静寂了下来,都在等着沈爱立的回答。
爱立不急不缓地道:“我们单位都没给他们定性为反`动分子,你张口就来了,不如你来说说,他们是谁,他们做了什么反`动的事儿?值得你们从京市跑来批判他们,也让我们心里明白明白。”
见那俩人眼神明显闪躲了下,爱立冷嗤道:“你们连人都不认识,张口就敢污蔑人是反`动分子,我看你们才是混在人民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戴绿军帽的年轻人,急得脸都红起来,“你血口喷人?”
围观的人,本来就有机保部的同事,先前不敢乱动,就怕被扣了高帽子,现在见他们沈部长,反手给打人的俩人扣了一顶,立即一口咬定这俩人就是坏分,把人给控制住了。
刘葆樑和齐炜鸣都做好了今天要吃苦的准备,没想到局面还能反转,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外和触动。
在沈爱立来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在围观,但是一直没有人出头为他们说一句话。虽然能理解人性如此,可是当这个姑娘开口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人性也是可以期待的。
第278章 斗志昂扬
爱立和林青山.金宜福几个上前把刘葆樑和齐炜鸣扶了起来,齐炜鸣还好些,刘葆樑跪得久了,一时站都站不起来,人看着也很消沉,低着头,并不和人对视。
等围观的人群散了,刘葆樑才轻声和爱立道了句谢,又叹道:“今天这事,你要是不出声帮忙,那皮带怕是得抽在我脸上,可是,爱立,你今天上了这台来,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了。”
刘葆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人在落难的时候,总希望有人能施以援手,搭救一把,可是今天爱立出了这个头,也就在顾大山和许有彬心里种了根刺。
爱立也知道这么回事,沉静地道:“刘书记,今天被批判的不是别人,是您和齐部长,我今天要是不站出来,我这一辈子怕是都会心里难安,是您介绍我入党的,当初我被顾大山针对,要打成反`动派,也是您出面保的我。至于齐部长,说是我的恩师,也并不为过,做人不能太没有良心。”
虽然她能从一名普通的技术员,升到机保部副部长的位置,有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在里头,但也有齐部长和陈主任一路提携的原因,王恂.许如海也不比自己差多少,真要论资排辈,自己还比他们晚进来几年。
刘葆樑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候有良心,可未必是好事啊!
齐炜鸣喝了口水,一直默不作声。
等刘葆樑的腿能活动了,爱立让林青山和金宜福将他送回了家,齐炜鸣跟着到了机保部,喊了爱立进了办公室,一进去就先骂了句脏话,“顾大山这狗娘养的,竟然敢在背后出阴刀子,别人的底细我不知道,顾老狗的我还真知道一点。”
缓了一会儿,才转身和爱立道:“爱立,今天的事,谢谢你!”
爱立试探着问道:“部长,你是想到法子应对了吗?”
齐炜鸣并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并没回她,而是和她道:“最近机保部和车间的事,我不便再插手,你多看着点,要是许有彬有什么小动作,你就去找徐厂长。”
爱立又道:“部长,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和跑腿的,您尽管和我说。”
齐炜鸣正在想着,怎么给顾大山一击,听了这话,微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她今天在批判台上说的话来,不由笑道:“爱立,你今天说我算是你的恩师,我要是逃过这一劫,咱们以后就以师徒相称!”
爱立见他话里话外,竟比上一周乐观很多,也顺着他话,笑道:“当然好,师傅,求之不得。”
齐炜鸣压了压手道:“回头再说,最近车间里的事,盯紧一点,别出了纰漏,让许有彬借题发挥。”
“嗯,好!”
爱立一直到出齐部长的办公室,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上一周还消极.悲观的人,怎么上了一回批判台,倒像是燃起了斗志一样。
爱立不知道的是,原本齐炜鸣是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以后就在厂里做个本分的技术员,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今天,在批判台上,那些人让他打刘葆樑的时候,他才发现,退一步并不会海阔天空,而是不光自己,还会带着他人一起坠入深渊。
所谓不破不立,今天被京市来的红`卫兵一刺激,齐炜鸣想着与其忍辱偷生,倒不如和许有彬.顾大山好好斗一斗!
8月8日的批判会之后,厂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仿佛先前的那场批判大会,并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不同于厂里的风平浪静,街头和火车站确实越发喧闹起来,全国大串联开始了,到处听到学生们自豪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要为时代当尖兵……”
8月20日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序瑜过来和爱立吐槽这事,“她们唱得斗志昂扬,听得我心里倒是直打鼓,都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又冲进厂里来扇风点火的。”
爱立和她道:“张扬和我说,现在门卫那边加派了人手,不让陌生人进,我们也不用太担心。” 序瑜点头,“这是顾大山怕再来一批,兜不住,放了口要守门了。”又问爱立道:“你知道吗?刘书记住院了。”见爱立一脸懵,序瑜和她道:“请了好些天的病假,听说是脑子里长了一颗葡萄大小的瘤子,说是什么脑垂体瘤,需要做开颅手术。”
“你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还没听说,你要是想去看看,我一会帮你问问。”
“好!”
刚好这时候保卫部的同志来给她送信,序瑜就先走了。
爱立接过来一看,发现是李婧文寄来的,忙打开,只见上面写着:“爱立,我有些不安,京市太热闹了些,浩浩荡荡的学生涌入京市,大学礼堂.体育馆.火车站候车大厅.露天广场,到处都是人,大家都期待以各种方式聆听主席的教诲。可是7月份的时候,我明明在广播里,听到领导人说:‘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也不晓得,这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爱立,你说,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领导人们就明白了这个‘新问题’吗?”
爱立看得头脑都有些眩晕,这可比当初原主日记里写的一些对组织有牢骚的话,严重多了,这封信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婧文怕是一条命都能丢掉。
爱立压下心里头的惊慌,继续看了下去,“现在搞科研是不成的了,到处都在学习和批判,我有两次不想参加,跑到资料室去看书,被老同志说我思想不积极,我现在也只得每天跟着他们搞搞形式。就是徐春风有些吃亏,他这人认死理,坚持讲真话,已经在组织会议上被批评两次了……”
爱立越看越皱眉,徐春风这人虽然以前和她闹得不愉快,但是也确实是一心扎在机器上的,这一波风浪,怕是很难顺风顺水地撑过去。
就见后面又写道:“目前我们都好,你不必担忧,不知你在汉城近况如何,如有闲暇,要多多给我们写信才好。祝好!”
爱立看完,就放在了裤腰内侧的口袋里,这是她特地缝着装信的,准备晚上到家,就将信烧掉。
下班的时候,序瑜过来告诉她,刘书记就在南华医院住院。
第二天一早,爱立拎着水果,特地去看了一下。
刘葆樑正躺在病床上,双眼有些无神,像是正在冥想着什么,听到有人来探望他,微微转了一下头。
待看见是爱立,才笑道:“怎么还跑一趟,没得耽误了你的工作。”
爱立笑道:“今天是周末,我刚好回家来看我妈妈,书记,您不知道吧,我妈妈就在这医院里工作,我今天可不算特地来的。”
刘葆樑笑道:“没耽误工作就好。我这一切都好,感谢爱立同志挂念。”
“那您好好养身体,争取早日出院!”
“哎,好!”
两边简单寒暄了几句,爱立见刘书记状况不好,就提出了告辞。刘书记的爱人何同志,将爱立送了出来。
握着她手道:“我都听老刘说了,姑娘,前头还真是谢谢你,救了我们家老刘。”
“婶子,是我应该做的,刘书记以前对我也有恩。”
何女士叹道:“唉,这次的事对老刘影响太大了,他是红小鬼出身,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搞革命,现在被说是反`动派,是敌`特分子,一下子将他放在了人民的对立面,他心里完全接受不了。”丈夫有时候夜里半梦半醒,还问她,“淑庆,我要是敌`特,那我前面三十多年,到底是为谁在工作呢?是我的信仰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爱立宽慰道:“您多陪他说说话,好好开导,都说求真理的路,是螺旋式上升的,有曲折是很正常的,让刘书记千万想开些。”
何淑庆点点头道:“哎,好,你还是第一个来医院来看她的同事,谢谢你,姑娘!”
“我妈妈在这医院里工作,您这边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可以让我妈妈帮忙去问下。”
何淑庆笑道:“不用,不用,我姐父也是这边的医生,不然这回,我们可未必能住得进来。”
爱立也就没有再说,和何淑庆告辞,转身回了家属院。
沈玉兰正在院子里晾着被单,背对着大门,李婶子笑着喊道:“玉兰,你快看看谁回来了?”
沈玉兰转身见是女儿,不由笑道:“今天怎么有空回来,铎匀没跟你一起吗?”
“没有,铎匀单位最近要派他外出考察,他在家里做准备呢!”
“去哪啊?”
“没具体说,说是华南热带作物研究院搞了个考察团,把铎匀也加进去了。”爱立没明说,大概是要去一趟国外学习,怕母亲担心,就只说“外出考察”。
沈玉兰果然没有多想,笑道:“我想着你哥下个月就结婚了,把家里的被褥都给洗洗,晾晒一下。家里先前攒的布票,你小姨过来的时候,我看她一套被褥都没有,就先给她用了,也就给你哥凑了一床新的被单被套。”
爱立问道:“岩菲没说什么吧?”
“没有,这孩子还怕给我造成负担,说都不用准备新的。我想着,怎么着,被单被套也得换新的。”
说到这里,爱立忽然想起来杨冬青的事来,和妈妈道:“妈,杨冬青投机倒把,被抓住了,大概要判刑。”
沈玉兰怔了一瞬,就淡淡地道:“她执意要走这条路,这也是迟早的事。”
母女俩正聊着,就听楼下忽然传来伊利的声音,“大姨,大姨,我和妈妈来了!”
沈玉兰一喜,笑道:“今天你们可真是巧了,咱家的桌子能凑满了。”
不一会儿,就见伊利和沈青黛上楼来,沈玉兰问道:“我当你这个月都走不开呢!”
沈青黛笑道:“前几天不是下雨,气温降了一些,陆厂长特地给我放了两天假,我今晚和伊利就住你这了。”
“那可好!”沈玉兰正说着,就见妹妹回身把房门关了,然后从怀里拿了一封电报出来,脸上隐有喜色地道:“瑞庆来了电报,说被下放到农场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下周就能过来了。”
这还是她来汉城这边以后,丈夫第一回 给她拍电报。
等把那张纸递给姐姐,沈青黛不由就红了眼眶,左盼右盼,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丈夫要来的消息。
自从学生们冲进棉纺厂打剃头匠张平以后,沈青黛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就怕丈夫在那边也遇到这样的事。
现在,瑞庆终于要来了。
第279章 新风向
沈玉兰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二十八申初抵汉。”笑道:“这是票都买了啊,那天刚好是周日,我让俊平也回来一趟,一起给瑞庆接风洗尘。”
沈青黛忙道:“大姐,不麻烦俊平跑一趟了。”
沈玉兰不认同地道:“这是高兴的事儿,让俊平陪瑞庆好好喝一杯。你也提前和陆厂长多请两天假,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把瑞庆送到祁县去。”
沈青黛光是听姐姐一桩桩一件件地安排,心里都觉得酸酸涨涨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半晌才笑道:“姐,你不用写信,我明天回宜县,就到俊平那去一趟。”
“那好!”沈玉兰又转身和女儿道:“铎匀要是还在家的话,让他一起过来。”
爱立把电报接过来看了一眼,她们努力了这么久,也就是为了这上面简短的几个字而已。申时初,也就是下午三点左右,笑道:“妈,不用你说,我们肯定回来的。”
骤然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一家人的情绪都有些亢奋,沈玉兰又和妹妹道:“青黛,日用品要给瑞庆准备一些吧?”
沈青黛想了一下道:“应该不用,他这人最是仔细,平时出差,都是他自己收拾着的,该带什么,肯定心里有数,我再写封信给他,提醒他一下。”
沈玉兰嘴唇动了一下,最近到处破四旧,青黛的家,怕是都受到几波冲击了,瑞庆就是想凑齐东西,可能未必都能如意。
但是这个关头,她也不想提醒妹妹,免得青黛心里又不好受。
只是和妹妹笑道:“可能你信还没到,他人都过来了,我先收一床被褥出来备着。要是他再缺什么东西,我们周日下午给他补齐就是。他是来汉城,有我这个大姨姐在,总不能让他连个被褥都没有。”
沈青黛眼睛里忽然落了两滴泪,慌忙抬手擦掉,轻轻吸了吸鼻子道:“好,回头缺什么,我就让他来找大姐要。”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伊利,听了一会大人的聊天,忍不住出声问道:“是我爸爸要过来了吗,姐姐,我能看到爸爸了?”
沈青黛这时候想起来,自己还没通知儿子,低下身来道:“是,伊利,妈妈早上收到了你爸爸的电报,下周末他就到汉城来了,我们一起过来接爸爸好不好?”
伊利高兴得蹦了一下,“嗷,我能看到爸爸了!”小小少年,嘴上不说,心里也想爸爸想的不得了,猛然间听到爸爸过几天就要过来,一个劲地又蹦又跳。
爱立摸了摸伊利的头,心里不无安慰地想,虽然她们大人的世界一阵兵荒马乱.剑拔弩张,但是她们都尽力给伊利维持住了安稳.平静的童年,这大概也是小姨父一直坚持着的原因所在吧!“伊利,等你爸爸到了,姐姐给你买鸡蛋糕和巧克力吃,好不好?”
“好,谢谢姐姐!”
沈青黛嗔道:“爱立,你也太惯着伊利了,买一样就可以了。”
“没事,小姨,这么大的喜讯,该给伊利买糖吃。”她小的时候,因为爸妈关系不和睦,有时候想吃什么零食,看大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开口,只能悄悄地羡慕别人。等稍微大点,自己有钱去买了,感觉也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
零食给人带来的快乐,在孩童时期是最极致的。也许很多年后,伊利都不怎么记得见到爸爸时候的心情,但或许会记得那天香甜甜的鸡蛋糕和甜腻腻的巧克力。
沈玉兰帮腔道:“青黛,你随她,给伊利买糖吃的钱,他们小夫妻俩还是有的,你也别太操心。”
沈青黛这才没说什么。
爱立忽然想起来,问妈妈道:“妈,先前贺叔不是说和小姨父一起过来,这次来不来啊?”
沈玉兰摇摇头,轻声道:“我还没收到你贺叔的信。”这半年来,之桢都在忙着瑞庆的事,他们也一直没有见面,沈玉兰是希望他能一起过来的。
沈玉兰抬手望了眼时间,“哎呀,都十点半了,今天亦棉喊我们过去吃饭,我们得早点过去。”
一家人到的时候,贺亦棉立即喊了沈玉兰姐妹俩过去,问苏瑞庆的情况。林亚伦也在,看到爱立,忙把她拉到一边问道:“我前两天听说,京市来的红`卫兵跑到你们厂去煽风点火了,批了厂里书记和一个部长?没闹出大事吧?”
爱立叹道:“不算大,也不算小,没有闹出人命,但是这把火算是在我们厂里点着了。”
林亚伦微微皱眉道:“也不是你们厂,司晏秋和卓一鸣.李明悟他们都说,最近厂里不平静,多少都有点小冲突。可能和以前汉城码头多,经常抢码头有关,这边人的脾气,都是一点就着。历次有运动,汉城的动静都大得很。”
林羡薇在教小乔乔识字,闻言也道:“还好我来这边以后,主动调到小学部去了,前两天,我听说,我们那边有中学生闯到了女老师家里,说女老师一派小资作风,又是烫头发,又是穿裙子的,把人家家里搜刮了一遍。”
爱立听了,不由皱眉道:“表姐,咱们家里的东西也得收一收,以防万一。”
林羡薇笑道:“你放心吧,我和妈妈早把家里东西捡拾了一遍,现在家里稍微贵重点的,就是乔乔的糖果了。”
贺亦棉端了水果过来道:“爱立说的没错,还是小心些为好,现在这‘破四旧’的风,说起就起,我昨天抱着乔乔出门玩,看见有人被抄家,抄的那叫一个仔细,连新垒好的灶台都让人拆了,果然待把水泥灶台基座敲开,抄出了两包银元出来,足足有400块。”
贺黄氏也道:“我刚才还听隔壁的婶子说,积玉桥那边,有人家被抄家,临时借了辆三轮车把老娘送到了表兄家去,不成想,等他掉转回来,表兄也跟着过来,说他把一个小方凳落在他家了,特地给送了过来。”
林亚伦笑问道:“难不成这小方凳也有名堂?”
贺黄氏点头道:“那小方凳拿在手里,重量就不对,领头来抄的人立即让那家人交代,好嘛,是一早就把小方凳的四个脚凿空了,塞了小金砖进去,又用油泥封住,外表看起来和别的凳子,并没有区别。”
沈玉兰姐妹俩都听得愕然,“塞到凳子脚里,都能找到?”
贺黄氏叹道:“那家人当时如丧考妣,却没一个敢吱声的,还有一些救国公债券,从房里搜罗出来一小筐,就在院子里烧掉了。”
林羡薇听得心里直跳,叮嘱妈妈和姥姥道:“妈,姥姥,你们最近带乔乔出门玩,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然要是闹什么动静来,把孩子吓到就不好了。”
贺亦棉忙道:“我知道,见过一回,我心里就有数了。”
沈青黛忽然庆幸,自己当初离开申城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把稍微贵重点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这回破四旧,她家是万逃不过的。
就是沈玉兰心里也有点恍然,她家房里也还有些旧物件。当初杨冬青和俊平离婚的时候,那几个旧戒指.耳环类的,街坊邻居都是看见的,这个倒不好再藏,别的还是得想法子弄走。
这一顿饭,沈家姐妹俩都吃得心不在焉的,一个担心抄家的时候,丈夫有没有受皮肉之苦,一个忧心家里的东西放哪里合适?
等从贺亦棉家回来,沈玉兰就和妹妹.爱立商量道:“我手里还有几块玉,几根小黄鱼,放哪里合适呢?”
爱立道:“妈,给我收着吧!”
沈玉兰见女儿态度笃定,也没有多嘴问一句,回身进房间,收了个小包裹出来,递给爱立道:“钱不钱的先不说,都是有些纪念意义的,要是被抄没了,我这心里还真受不住。”
爱立安慰她道:“妈,你放心,我那里有个地方稳妥得很,你去这么多次,不都没发现吗?”
沈玉兰叹道:“你收着吧,我是眼不见为净了,就是以后万一被抄掉了,也别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念想。”
“妈,铎匀父母都是烈士,不会闹到我们那去的。”
沈玉兰今天听了婆婆和姑子的话,心里一直就有些慌慌的,恨不得女儿早点把东西藏好,和她道:“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你赶快回去收拾好,下周记得和铎匀一起回来吃饭。”
等女儿走了,沈玉兰还有些惴惴不安地和妹妹道:“那些抄走的东西,一张借条都不打,以后大概率是讨不回来的了。”
沈青黛苦笑道:“姐,现在谁还在乎东西,一家老小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沈玉兰想想也是这个理儿,“瑞庆那边,幸好咱们早做了安排,不然这个节骨眼儿,盖章怕是都找不到人。”现在人人自危的,行政机关怕是说瘫痪就瘫痪了。
8月26日,苏瑞庆从街道办回来,就开始整理行李,一个人搞到八点钟,忽然听到叩门声,苏瑞庆立即就有些紧张起来,忙到院子里问了一声:“谁啊?”
“是我!”
听到姐夫的声音,苏瑞庆才松了口气,把院门打开来。
贺之桢问道:“东西都收好了吗?”
“差不多了,带了两床被褥,四季的衣服,暖水瓶,小凳子之类的。”说着,指给姐夫看他整理好的两个大行李箱。
不料,却见姐夫摇头道:“你要是带这么两口大箱子,我怕你连火车站都挤不进去。”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瑞庆,你是不知道现在火车站的情况,说是人山人海都不为过,听说火车上,过道里.厕所里.座位底下,都是人,连个放脚的空当儿都没有。”
“姐夫,那这些东西?”
贺之桢看了一下道:“被褥别想着带了,带两件冬天的厚袄子,两身秋天的衣服,收拾一个小包裹出来,其他的,等到了汉城去,再让玉兰给你置办。剩下的行李,我今天给你带走,等回头看看,能不能给你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