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肆几乎是低吼着否认:“不是,你别胡说八道了。”
夏如利摇头笑:“小公子哪,你就当我喝醉了,在瞎说。喜欢一个女人,最好敬重她一点,别伤害她。譬如我家唐子,晓得公主被糟蹋了后,非但没嫌弃,他还自责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害了他心爱的女人。将来王爷登极后,定会让唐子认祖归宗的,到时候都姓赵,他和公主名义上就是堂兄妹关系,那是半点在一起的希望都没有。而且世子爷一直希望唐子能娶个名门闺秀,他看不上公主这个残花败柳。”
裴肆瞬间怒了,揪住夏如利的衣襟,眼睛冒着凶光:“你说谁是残花败柳?!”
夏如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哆嗦了下,他双手举起,笑道:“是我说错了行不行?我措辞不当。今儿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和唐子都跟吃人似的。”
裴肆剜了眼夏如利,松开手。
夏如利拍了拍裴肆的胳膊,示意他放轻松些,笑道:“那这么着吧,若是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我和世子爷一同出面为你保媒,让你尚了长乐公主,如何?”
“真的?”
裴肆脱口而出。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那不是耽误她一辈子么。
不管了!
裴肆苍白的面颊忽然升起抹红晕,他似乎觉得未来不是那么冷,还有点可以期待的东西。忽然,裴肆像是想起什么,连拐杖都不拄了,一瘸一拐地跑向长桌那边,从抽屉里拿出个瓷瓶,交到夏如利手里,“这是千日醉的解药,你,你能不能拿给她。”
夏如利心里嘲笑,事后诸葛亮,你这又是何必呢。
“不用了,府里有老葛呢。”夏如利往回推,看了眼外头,“我还得回宫办差,不能在你这里多停留了。”
“拿着!”裴肆强塞入夏如利手里,谆谆叮嘱:“给她吃,不要给旁人。我不管唐慎钰是你和世子的什么重要人,他在我这里连狗屁都不如,就让他疼,疼死他。”
夏如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将药揣进怀里:“知道了,只给公主。”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天。
今儿是二月初三,天不太好,早起时刮风了,及至晌午时,又开始飘起了雪。
雪落入荷花池,生起层冷白的雾。
唐慎钰站在湖边,他略扭头看了眼,身后立着四个御前带刀侍卫,与其说保护,倒不如说看守。
唐慎钰怔怔地望着湖心,公主府这几日守备严密得很。陛下下令,让黄忠全挨个儿查府里的下人,出身来历、品行操守,甚至让下人们相互检举,略有不顺眼的,轻则逐走,重则落狱。
府里原本就人少,这下又去了三一。
唐慎钰苦笑,不仅如此,陛下还挑了十二个侍卫,分作三班,没日没夜紧紧看着他,严防他外出或者往邺陵传送消息。
其实不用陛下盯,他也不会去哪儿,他一直守在阿愿跟前。
这三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阿愿失血过多,一直昏迷着,老葛说务必仔细调理,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以后怕是难再有孕。
唐慎钰眼圈红了,他现在只想阿愿赶紧醒来,别无所求。
这三日,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
邵俞怎么会和李福勾结在一起?
在利叔刑讯的时候,曾一度拿邵俞侄儿的命来威胁,邵俞顿时招了。可他后头又癫狂地讲出他安排阿愿被辱的事。难道他不知道,不论是下毒还是算计公主,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他为什么不乖乖离京?为什么自寻死路?
莫不是有人拿他嫂子和侄儿的命威胁?
唐慎钰蹙眉,可他上个月才派人去幽州问过,那两位一切都好。
为什么!
难道一切如邵俞所说,因为八年前的恨,再加上李福不断勒索,才拼了个鱼死网破?
唐慎钰头疼欲裂,邵俞这次出手太狠了,几乎打翻了一船人。
莫名,他想到了裴肆,这有点像裴肆的手法。
可裴肆已经死在兴庆殿可啊。
唐慎钰隐隐感觉,裴肆好像……没有死,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深呼吸了口风雪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年腊月初一,是雾兰和邵俞近身侍奉阿愿的。
雾兰当时被阿愿逐走,跟裴肆去了。
他暗中派人查过雾兰,可雾兰家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后头因着对付裴肆,暂没功夫关注此事,现在得再深入调查了。
雾兰细心,想必那姑娘多少也知道点什么。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唐慎钰转身看去,只见小丫头急忙慌地跑来,面有喜色。
“殿下醒了,刚醒,大夫正给她诊脉……”
唐慎钰听见这话,只觉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总算消散了些,急忙往回冲。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雪直往人衣袖里钻,任何阻碍都挡不了唐慎钰想见她的心。
小院里人进进出出的,端热水的、拿点心果子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和轻松。
在进去前,唐慎钰怕冲着她,忙用袖子抹干净脸和头发上的冰雪。
他疾步入内,屋子里暖如春昼,门窗的缝隙全都拿细棉塞住,一丝冷风都透不进来。
老葛此时正在改方子,见唐慎钰来了,忙起身,只匆匆和唐大人打了个眼神照面,立低下头,摆摆手,用口型说:没事了,放心。
衔珠这时候正用温热的手巾给公主擦脸,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小声说些什么,见大人来了,忙起身行礼,哽咽道:“殿下总算醒了,大人也能松口气,少受些累了,您只管放心去歇着,这里有奴婢伺候呢。”
唐慎钰拿过衔珠手中的热手巾,看了眼门口过来盯着他的几个御前姑姑们,闷声道:“能不能让我和公主待一会儿。”
宫人们互望一眼,皆退下了。
刚刚“热闹的”屋子,几乎是瞬间清静了下来。
这几天,唐慎钰曾预想过无数次,她醒后,他会多高兴,什么应该同她说,什么不该说。
可当她真醒了,他却像个懦夫,又像个傻子,站在原地,低头落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春愿头昏昏沉沉的,她看见慎钰站在那里哭,好好的一块帕子,都要被他拧成抹布了,她忍着疼,胳膊从被子里伸出去,拍了拍床,虚弱道:“你不过来吗?”
唐慎钰闷头过去,坐在床边,望着她。
她那天从台阶上摔下来了,额头撞出了伤,现在还红着,脸小了一圈,眼里含泪,明明都痛苦成这样了,应该是怕他担心,唇角强浮起抹笑。
看见妻子这样,唐慎钰越发心疼,坐下只是落泪、叹气。
“衔珠刚才都告诉我了。”春愿去抓他的手,好凉啊。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比她强到哪去,眼里布满血丝,十分憔悴。
春愿心里难受,哽咽着嗔:“你怎么这么蠢,毒是乱吃的?”
唐慎钰反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眼泪倏忽而至:“我当时想不到别的了,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春愿笑了,骂他:“你当时是怎么训我的?说我不爱惜生命,说我糊涂。今天,我也要骂一骂你,不论以后我发生了什么,你一个人要好好活……”
“你别说这种话!”唐慎钰气得喝了声。
“好,不说不说。”春愿温声笑道:“咱们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唐慎钰简直心如刀割,他轻抚着女人的脸,痛苦地哭:“咱们俩的孩子没了,对不住,我,我没能护住你。”
春愿虽难过的要命,可见他如此伤心,反过来安慰他:“孩子和咱们没缘分,你也别太难受,咱们年轻,以后还会有。”
“嗯。”唐慎钰都恨死那些人了,他紧张地望着阿愿,柔声问:“身上疼不?”
春愿疼得想死,却摇头:“吃了药,不疼。”她知道慎钰这些天几乎没合眼,于是,她艰难地往边上挪了挪,望着他,“就是累,心里也怕,你陪我躺躺。”
“好。”唐慎钰忙脱了沾了雪气的袍子,躺到她身边。
刚沾床,困倦和眩晕同时袭来。
唐慎钰眼睛一闭,彻底睡死,饶是如此,仍紧紧抓住春愿的手,不放开……
春愿吃力地将被子往他身上盖了些,见他昏睡过去了,她终于能放心地流泪,为他们俩那个无辜没了的孩子哭。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不出意外,还有第二更。
宗吉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含泪看着里头的画面,抹去眼泪,辛酸一笑。
方才他正在用午膳,听见下人来报,说公主苏醒了。他放下筷子就往过赶,没想到唐慎钰比他更快。
他听见他们说话,看到他们都那么痛苦,可又相互强颜欢笑,舔.舐对方的伤口,安慰对方。
唐慎钰是真的爱阿姐,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哪怕唐慎钰犯了天大的过错,他都暂时不会杀这个畜生。
如果哪一天阿姐厌倦了这个男人,或者说唐慎钰胆敢伤害到阿姐,那么,他一定会动手。
正在此时,有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信。
宗吉略微扭头,轻声问黄忠全:“怎么了?”
黄忠全躬身上前,踮起脚尖,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夏掌印过来了,正在书房里等着您,他已经将李福的事查完了。”
宗吉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将门阖上,叮嘱黄忠全:“公主刚醒,这院子里不要聚太多人,也不要大声喧哗,免得打扰她养病。从宫里多调几个手脚稳妥的嬷嬷过来,再多多采买些补气血和清毒的药材和食材,公主日后的饮食务必要注意,不论用饭还是喝水,必须要人先试过,再给她吃。”
“是。”黄忠全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里。
“对了。”宗吉纵使厌恨的不行,还是说了句:“给唐慎钰备些饭食,让他滚去沐浴更衣,几天没换洗,也不怕熏着公主。”
说罢这话,宗吉转身便走,匆匆往书房小院去了。
毕竟李福是慈宁宫的总管,照例,他还是众侍卫宫人守在三丈之外,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堪的消息流出去,那这个院子的人都不必活了。
宗吉推门而入,扫了眼,夏如利捧着个锦盒,早都等着了。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夏如利跪下磕头。
“朕安。”
宗吉除下大氅,绕到书桌后坐下,他从桌上拿起尚温热的手炉,捂着发冻的手,淡淡问:“事查清楚了?”
夏如利躬身上前,将那个锦盒放到桌上,打开,从里头取出厚厚一摞卷宗,分别摆在皇帝面前,“司礼监查了三天,将李福带进慎刑司好好审问了通,总算是查出点眉目,请陛下御览。”
“嗯。”宗吉拿起第一份开始看。
夏如利去给皇帝沏茶,又端过来几盘点心果子,侍立在皇帝跟前,恭声道:“邵俞确实奉慈宁宫的命,看着公主。事情和邵俞交代的差不多,李福确实私底下和唐大人有来往。除夕那晚大娘娘和您争吵后,就吩咐裴肆赶紧处理了善悟和莲忍。李福在外头守着,偷听到此事。他因为这些年一直被裴肆压了一头,心里妒恨,之前又因为裴肆惩罚了他的干儿子瓦罐儿,新仇加上旧恨,他眼见唐慎钰和裴肆这会子正针尖对麦芒着,于是借着替公主找戒指的事,先联络上了公主,后由公主在中间牵桥搭线,他私下见了唐慎钰,将这宗辛密当成奇货卖了。”
宗吉眼神冰冷。
先前他就猜到这是唐慎钰和万潮等人联手设下的圈套,现在听来并不稀奇。
“还有没有查到别的?”
夏如利将中间的那摞卷宗抽到上面,斜眼偷偷观察着陛下的脸色,真假掺半,小心翼翼道:“李福经不住拷问,交代说他确实数次拿公主在鸣芳苑那晚的事来勒索邵俞,他还在外头的各大钱庄,化名存了几笔银子。”
“有多少?”宗吉慢悠悠地用盖子抹茶汤。
“大约二百七十五……万两。”夏如利道。
“噗。”宗吉惊得茶都吐掉了,捂住口猛咳嗽,像是没听清般,“你说什么?多少银子?”
“二百七十五万两。”夏如利忙跪下给陛下擦衣裳和手,道:“那晚邵俞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说李福问他勒索了一百多万,其实查了下账册往来,也才十多万而已。公主府日常开销并不大,而且刚开府,没几个钱,况且还有唐慎钰那个浑身是心眼的阎王跟前盯着,邵俞并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也不敢太张扬了。”
宗吉仍处在震惊中,“那李福一个小小的慈宁宫总管,他哪来的这二百多万银子!”
夏如利将剩下的卷宗推过来,小心翼翼道:“李福是大娘娘跟前的老人儿,在后宫其实很说得上话,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收取外官和大小太监宫女的贿赂,譬如前年岷州运转使被人参了一本,暗中给了李福不少名家字画、金银、首饰,总价值约莫二十万两,李福屡屡在大娘娘跟前吹风,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再譬如……”
“别说了。”宗吉迅速翻着卷宗,越翻越心惊,没想到后宫居然有这样一只饕餮!
“陛下。”夏如利环视了圈四周,从怀里掏出件用黑布包裹的卷宗,战战兢兢地双手捧给皇帝,“除了交代贪污,李福还交代了点别的,有关……太后。”
宗吉一把抢走卷宗,迅速翻阅,越翻脸色越差,眼睛里逐渐聚了泪,男人手颤抖着,最后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痴愣愣地盯着博山炉里冒出的沉水香灰烟,老半天不言不语,他的手在抖,整个人濒临崩溃。
夏如利担忧地上前,正要劝几句。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黄忠全的叩门声:“陛下。”
“放肆!”夏如利冷着脸,喝道:“陛下早都吩咐下去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黄忠全犹豫片刻,还是说:“掌印,太后娘娘来了,就,就在院子里。”
话音刚落,门咚地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伴着凄风迷雪,郭太后进来了。郭太后穿着暗红绣金牡丹的凤袍,并未戴凤冠,只在高髻上簪了支步摇。她头上和身上皆落了雪,显然是在院中站了些时间。
距离兴庆殿之事才半个多月,郭太后就像老了十多岁般,哪有往日的光彩丰腴,皮肤稍有些蜡黄,眼角的细纹更深了,鬓边似乎还多添了几缕白发。
母子就这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都不说话。
夏如利是最懂分寸的,急忙躬身退下,关上门,稍微留了一点点缝。他遣退上来的黄忠全和几个慈宁宫大太监,独自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郭太后看了眼满桌的卷宗,望向正落泪的儿子,柔声道:“阿吉,你好些日子不愿见母后了,这几日又忽然不理朝政了,让娘好找。我想着你长大了,不是那种任性胡闹的孩子了,是不是你姐姐出事了?哀家今儿特意过来瞧瞧。”
宗吉撇嘴冷笑。
在他印象里,母亲这辈子都没这么语气软和过,她素来厌恶阿姐,怎么可能真的来探望。
见儿子不说话,郭太后往前走,强按捺住这几日的不悦,叹道:“那日一大早,夏如利就派人拿着谕旨来慈宁宫,什么话都不说,强行带走了李福,前儿又带人过来,搜了遍宫,眼里还有哀家这个太后么。哀家几次三番派人去找你,你竟也不见,阿吉,咱们母子生分到这步了么?你能告诉哀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因为上次兴庆殿的事?”
郭太后眼泪潸然而至,放低姿态,痛苦得声音都是抖的,“这事是哀家做的不对,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极力维护哀家,可万潮铁了心要让我声誉扫地,没想到,连累我儿气急生病,卧病在床数日。母亲是对不住你的,可你总不能这辈子都不和我说话吧,你叫人搜慈宁宫是什么意思,是要废了哀家这个太后么?阿吉,你,你这个……”
“您想骂我白眼狼吗?”
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他紧紧抿住唇,压抑住愤怒,忽然起身,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拂到地上,“你自己看看吧!”
郭太后一愣,走过去捡起卷宗,越看越心惊,凤眸生寒,方才的委屈妥协完全不见,手抖着卷宗,冷声问:“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查哀家?”
宗吉拳砸了下桌子,恨道:“您做过什么,朕心里明镜儿似的,但朕装作不知道,一直给您留体面。可是您呢?您纵容培养太监,前有裴肆,后有李福,这恶毒的阉人贪了足足三百万两银子,您究竟知不知道!”
郭太后蹙眉。
自从裴肆死后,她就失去了最得力的耳目唇舌,外头的许多消息闭塞了起来。而兴庆殿之事后,宗吉更是将驭戎监的权利夺走,其后更是暗中下令,说太后娘娘头风发作,需要静养,近日就不要让宫外的人来给她请安,完全切断她与外头的联络。
她多年从政,晓得皇帝的翅膀硬了,要架空她,彻底掌权。
郭太后迅速翻阅卷宗,越往后,她也越心惊,怒道:“李福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哀家!他人呢,把他叫出来与哀家当面对质!”
“他死了。”
宗吉狞声道。
“死了?”郭太后反应迅捷,“谁打死的?这与强行画押后又杀人灭口有何区别。是夏如利?哀家倒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审的,审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给皇帝,这根本目的是要对付哀家啊。”
说罢这话,郭太后转身就要往外走,喝道:“夏如利,你给哀家进来。”
“您大可不必吓唬他们,司礼监听朕的话,没朕的命令,他们不敢!”宗吉从书桌后头转出来。
“哦?那就是你了。”郭太后威仪不减,上下扫视皇帝,将卷宗撒到空中,冷笑:“那你说说,你想把哀家怎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是……”宗吉咬牙恨道:“死性不改。”
郭太后仿佛没听清般,嗤笑:“皇帝,你是在骂哀家么?不忠不孝的东西!”
宗吉恨得嘴唇都发白了,“朕不孝,太后您难道是忠的么?您问朕为什么这几日住在公主府,朕说一样东西,千日醉,您有没有印象!是,阿姐被人下了千日醉的毒,命悬一线,整整昏迷了三天四夜,刚才苏醒。”
郭太后对那个小贱人的死活并不感兴趣,淡漠道:“你提千日醉做什么,是要与哀家翻旧账?”
宗吉抹去眼泪:“没错,您说的一点都没错,朕如此宠爱阿姐,您知道什么缘故。对,就是因为朕的皇姐懿荣公主赵姎!她被您扔到冷宫,您让人给她饭食里下千日醉,折磨了她整整七年!朕去年在驿站见过她,您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儿吗?头发掉了一半,牙齿松脱,整个人瘦成了一张皮,骨头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郭太后冷笑不语。
宗吉越来越恨,“朕只当你是父皇去世后才有了偷欢的毛病,原来,原来在父皇生前你就……你不仅和秦王有私,和大臣暗中有染,找年轻男子,当年居然和李福那种浊气逼人的东西……”
“闭嘴!”郭太后怒道:“哀家从未和李福。”
宗吉眼睛通红,低吼:“那其他人呢?让善悟和莲忍装成高僧进宫,夜夜笙歌也是朕污蔑你的?”宗吉蹲下身,翻找了圈,抓起几张卷宗,揉成团,扔到郭太后身上,“父皇重病是你的手笔,他晚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你,你又给他下了千日醉,让他整日整夜活在骨头碎裂的痛苦中。你还毒害了无数嫔妃,暗中策划八年前的丹凤之变,你,你……”
“呵。”郭太后摇头一笑,望着儿子,“憋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憋不住了,要跟哀家算旧账了。”
“你承认了?!”宗吉胸脯一起一伏,捏住拳头。
“哦。”郭太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般,看着宗吉,说着剜心刻骨的训斥话:“哀家教了你这么多年,凡上位者,无不心狠手辣。若没有哀家当日的手段,你小子能坐上那个位置?你现在倒跟哀家翻这些烂账了。”
郭太后绕着宗吉转,打量这儿子,拊掌冷笑:“你真是像极你父亲,凉薄又自私,完全不念身边人的好处,过河就拆桥。偏脑子又糊涂,只听别人挑唆。哀家看出来了,从你听万潮的挑唆,让唐慎钰把那个贱种接回来后,你就想着废了哀家,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宗吉气恨的浑身热血发疼,瞪着郭太后,我要是忘恩负义,就不会怕伤你的心,刻意疏远生母胡瑛,我要是白眼狼,这些年就不会听你的话,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要是凉薄自私,就不会为了给你遮掩丑事,低三下四地同臣子打商量。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后强势地质问皇帝:“你知道这些烂事能怎样,难不成要杀了哀家?”
宗吉抹去泪,冷笑道:“当初在兴庆殿,太后您说愿意去汉阳别宫小住,如今首辅都去邺陵了,您也应当履行您当初的诺言了。”
郭太后一愣,转而哈哈大笑,怒瞪着皇帝,竖起大拇指:“好,这才是哀家教出来的好儿子。哀家可以去汉阳宫,但宗吉,哀家一走,朝堂你掌控不住。”
宗吉甩了下袖子,喝道:“夏如利,准备车驾,送太后去离京,朕,朕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郭太后冷哼了声,傲然转身离去。
她晓得宗吉气急了,在耍性子。
这事透着诡异,方才她匆匆看了遍卷宗,公主中毒,邵俞交代出李福,司礼监审问李福,审出这个结果。
看似针对的是李福,可矛头,其实是对准她的。
现在离京也好,正能避开这暗中的冷箭,细细盘算一下这事,好好查一查。
郭太后性子和她儿子是一样的,嘴硬心软,她踏出门槛的时候,停了下:“宗吉,你可别后悔。”
宗吉仍在气头上,背过身去:“您走好。”
话分两边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可天依旧灰蒙蒙的,谁知道会不会又下。
经过几日的安养,裴肆的伤痊愈得很快,现在已经不需要拄拐杖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不似之前那样偏激极端,他逐渐接受了被阉割的这个现实。
不接受能怎样,这玩意儿又不会再长出来,反正他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断子绝孙了。
裴肆在密室里待得烦了,便出来透口气,扫扫雪,活动下筋骨。
他最不喜欢看见雪。
上个雪天,他差点被打死在兴庆殿,受尽羞辱;
而上上个雪天,他被老婆子阉割了……
裴肆慢悠悠地扫着雪,望着灰沉的天,心想着什么时候能看见月亮。
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毒清的如何了。
“哎。”裴肆叹了口气。
这时,他看见夏如利从外头进来了。
天还没彻底黑透,夏如利就提着盏晦气的小白灯笼,另一手则拎着个大食盒。
“老夏,你来了啊。”裴肆笑着颔首,微微弯腰,以示敬意。
夏如利回了个礼,“外头冷得慌,你怎么出来了。”
“透口气。”裴肆将扫把扔到一边,他晓得夏如利定是带消息来了,忙侧身往里迎,笑着问:“用过饭没?要不我叫阿余弄个席面来?”
“我带了酒菜。”
夏如利拎了拎食盒。
他随裴肆一块进密室,想了想,把阿余也叫上了。
夏如利环视了圈四周,裴肆这小子爱干净,里头几乎纤尘不染,墙上仍悬挂着那幅“少女图”,只是旁边提了两句相当直白大胆的小诗“一片相思唯梅知,夜夜对月啼断肠”。
发现夏如利盯着画看,裴肆脸上有些发烧,忙过去把画摘了下来,笑着替自己找补,“昨儿无聊,翻了书看,胡诌了两句,其实没什么意思。”
夏如利笑笑,没多说,这时,他瞧见那只白猫从床上跳下来,奔到裴肆脚边,小脑袋使劲儿蹭主人的脚腕,喵呜喵呜地叫唤。
“呦。”夏如利打趣道:“你这小崽子同你爹和好啦,不怕他啦?”
裴肆俯身抱起猫,摇头笑:“说来也有意思,我小时候有个诨名,叫小老鼠,所以不论是什么猫,都非常喜欢我。公主的那只猫就……”他咳了声,正色起来,含笑请夏如利入座,问道:“瞧你喜气洋洋的,今晚来,是不是带什么好消息了?”
夏如利将酒菜布好,分别给他和裴肆倒了杯女儿红,举起,“今儿过来,给你带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先听哪个?”
“当然好的。”裴肆与夏如利碰了杯,一饮而尽,他眼里闪着兴奋,催促道:“快说。”
夏如利胳膊搭在桌上,凑近裴肆,眉梢上挑:“恭喜小公子,一个人打了他们一群。现在邵俞、李福、瓦罐儿皆死,万首辅被贬至邺陵,公主卧病在榻,唐慎钰中毒且又被圈禁,复官遥遥无望。今日,我向陛下呈上李福的供词卷宗,陛下和郭太后大吵了一架,将太后送去汉阳别宫了。”
裴肆只觉得通体舒畅,浑身一百二十万个毛孔都要醉了,不禁起身,闭着眼,举着酒杯在屋里舞之蹈之,甚至还哼了首江南小调。
他唇角上扬,两腮绯红,像吸食了五食散般轻飘飘的。
裴肆索性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叫了声痛快,坐下后,挑眉一笑:“这回能办成,老兄你出力不少,我得谢你。”
“你太客气了。”夏如利避开这人炽热又兴奋的目光,笑道:“论起来你也算我的主子了,为你做事,是应当的。”
“哈哈哈。”裴肆大笑,忽然面色严肃起来,手指点着桌面,“郭老婆子阴险的很,你没露出马脚,让她看出什么吧。”
夏如利莞尔:“便是看出来,她现在也去了汉阳别宫了,又能把我怎样。”
“对。”裴肆慢悠悠地给自己倒酒,今晚他一定要多喝些,才不辜负这份来之不易的欢愉。
“还有个事。”夏如利斜眼看裴肆,他都有点兴奋了,“公主之前怀孕了,整两个月,而我家唐子又没再碰过她。算算时间,就是之前腊月初一和你那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