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钰看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见阿愿从台阶上一头栽下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阿愿,阿愿!”唐慎钰急冲过去,还是没能接住她。
他双膝跪地,抱住她。
此时的她痛苦的浑身痉挛,咳嗽了通就开始吐血,忽然眼神涣散,软软晕了过去。
“你怎么了?”唐慎钰的声音都颤抖了,拍着春愿的脸,“别睡啊,打起精神,你别吓我啊!”他疯了似的朝周围聚过来的婆子和丫头怒吼:“愣着干什么,快找大夫啊!”
唐慎钰一把抱起妻子,朝花厅里奔去,径直去耳室,将她放在罗汉床上。他平日里是冷静的,遇事再难再险,也总会保持清醒,迅速想出对策。
可现在,他脑中竟一片空白,看着她面如死灰而且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焦灼着,拼命地喊她,焦急到慌乱,他恨得打了自己一耳光,逼迫自己冷静,冷静!
阿愿这样子是中毒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第一时间断定这点。
忽然,他看到自己手掌心和袖子上粘了不少血,红殷殷的,而阿愿的身下这会儿已经蔓延开了。
“你、你……”唐慎钰心里猜到一个想法,但绝不可能。
而这时,去送邵俞的衔珠急匆匆跑回来了,她路上就听见了动静,一路狂奔。她看见公主这样子,瞬间明白了,惊恐地朝婆子丫头们喊:“快去准备热水。”
衔珠眼泪唰地下来了,扑到罗汉床边,哭道:“这可怎么好啊,殿下今早刚知道有了身孕,准备晚上跟大人说的,怎么会这样……”
“什么?!”唐慎钰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这怎么可能,他和阿愿和好后,虽偶有亲热,但并未行过周公之礼,阿愿怎么可能怀孕!
唐慎钰顿时暴怒,朝衔珠劈头盖脸地喝道:“公主怎么可能怀孕,你敢污蔑她的清白!”
衔珠被吓得瘫坐在地,手捂住心口,她不晓得这里头的内情,手指向外头,哭道:“咱们府上的大夫诊了好几遍,殿下确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唐慎钰也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衔珠见唐大人这会儿说话颠三倒四,糊里糊涂的。而且大人双眼猩红,脸上身上皆沾了血,活像个恶鬼,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些,抽泣道:“这您干麽问我啊?方才公主和邵俞在花厅说话,殿下说她去年腊月初一和您同房,身上有了的,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
唐慎钰惊住了,去年腊月,他,他没碰过阿愿啊,这个孩子……
他无暇顾及这些事,阿愿的命最要紧,其他的都不重要!
唐慎钰从阿愿发髻上拔下金簪,扎了下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质问衔珠:“公主嘴唇发黑,吐了那么多血,显然是中毒了!你们到底给她吃什么了?!”
这话一出,婆子丫鬟们跪了一地。
衔珠吓得睁大了眼,急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怎么敢给公主下毒!她的饭食茶水在呈送给她前,都有人试毒的啊!今儿白天她还好好的啊,怎么和邵俞说完话,忽然就……”
衔珠倒吸了口冷气。
唐慎钰顿时明白过来,厉声问:“邵俞给她吃什么了!”
“没什么呀。”衔珠忽然浑身战栗不已:“茶,茶……”
“看住公主!”唐慎钰撂下话,猛地起身。他咬紧牙关,四下看了圈,发现内室的长桌上,正好有一壶沏好的茶。
男人一个健步冲过去,掀开茶壶,里头的茶汤清亮,还滚烫着。他抹去眼泪和额上的冷汗,蹲下身,歪头去看桌面,果然发现些少量的白色粉.末。
毒,这是毒。
唐慎钰心疼地看了眼床上的妻子,拎着茶壶冲到外头的花厅,他看见立几上摆着个茶盅,杯口留有胭脂印。男人指着茶盅,冲跪在地上的婢女太监们喝问:“有没有人动过这杯子?!”
一个小丫头哇地声哭了:“回驸马爷,没有的。原本奴婢们要将用过的茶盏撤下去清洗的,可殿下说这是邵总管给她做的茶,我们就没敢动。”
唐慎钰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的底了。
他一边看着茶壶,一边看着茶盅。
毒下在哪个里了?还是两个都下了?
而这时,里头忽然传出衔珠的哭声,“殿下您怎么了啊!怎么又吐血了!要死了,天煞的李大夫怎么还不来?!”
唐慎钰身子一颤,他知道这是衔珠的口头禅,可那个“死”字就一把刀子,猛地戳了下他的心。
他什么都没想,深呼吸了口气,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又拿起茶盅,将剩下的喝了一半。
毒又怎样,他不怕。
“衔珠!”唐慎钰将衔珠叫来,喝道:“等李大夫来了,先给公主治小产,我,我去给她找个更好的大夫治毒!”
他弯腰,深深地给衔珠行了一礼,哽咽道:“拜托姑娘了,求你一定要看好她。”
说罢,唐慎钰找了一大一小两个瓷瓶,将茶壶和茶盅里剩下的汤汁倒进去,揣进怀里,疾步出门。
天下的毒物,没有老葛不认识的,拿去给老葛看。
唐慎钰朝后角门狂奔,他不能在公主府等人接老葛来,太耽误时间,他自己骑马去找。他也没有时间亲自抓邵俞,便吩咐府里的秦校尉等人,即刻抓捕邵俞,务必看好了,不能让那杂碎自尽!
唐慎钰匆匆拉了匹马,朝秦王府狂奔而去。
逆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一手捂住怀里的茶具,另一手抓住缰绳,要快,晚一刻,兴许阿愿就多一分危险。
这时,他只觉得体内热血翻涌,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人拿锤子敲碎般疼……
唐慎钰知道,毒发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越来越昏沉,他猛地勒住缰绳,哇地吐了口血。千万不能晕,阿愿还等着老葛救命。
唐慎钰掏出簪子,朝自己的胳膊和腿猛扎了几下,试图用外部的刺痛逼自己清醒些,他双腿加紧马肚子,继续赶路。
他也记不清自己惊了多少路人,打翻了多少摊子,约莫一刻钟后,便到了秦王府正门口。
唐慎钰哪里顾得上什么递帖子,直接踹门而入,径直往“云海楼”的方向奔去。
上房灯亮着,小坏正在院子里捉夜虫,玄棣给女孩打灯笼。二人见唐慎钰忽然过来了,纷纷起身喊人:“唐叔叔。”
唐慎钰头也不回地吩咐玄棣:“大公子快帮我准备马车,放后角门!”
他一把推开正门,大步走进去。往里瞧去,瑞世子依旧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而老葛还像之前那样,替世子按摩推拿。
“钰儿!?”
“唐大人!”
瑞世子和老葛同时惊呼。
瑞世子一眼就看出唐慎钰现在“不对劲”,应该说,钰儿从没这么慌乱无助过。孩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显然哭过,嘴唇是那种不正常的乌青色,唇角有血迹,胸口也有一大片血。
“孩子,你怎么了?”瑞世子强撑着下床。
“我没事。”唐慎钰将那一大一小两个茶具掏出来,望向老葛,急道:“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毒?”
老葛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但他下意识猜测和密室那条毒蛇脱不了干系。他双手在衣裳上反复擦了下,疾步过来,拿起两个茶具去闻,小指又蘸了点茶汤,放嘴里尝了下。
“确实是剧毒。”老葛眉头蹙起,沉吟了片刻,问:“谁中毒了?有什么症状?”
“是公主。”唐慎钰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手抓住桌子沿儿,强撑住,冷静地将一条一条告诉老葛,“公主大约半个时辰前喝了几口,她的症状是眩晕、吐血,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我也喝了,茶壶和茶盅里的各喝了一半,毒发的很快,浑身的骨头疼得厉害,我这样练武的人都吃不住这种疼,肠胃会绞痛,还会呕血。”
唐慎钰说话的同时,将袖子撸起,伸出胳膊,“你来诊脉,看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救。”
老葛只觉得这小子疯了,连毒都敢喝。
他忙去探脉,又抹了点唐慎钰嘴角的血闻了闻,仔细想了想,道:“看脉象和症状,毒很像宫里的“千日醉”,顾名思义,人吃了后就像喝醉了一般,浑身酥软,骨头醉疼。这种毒制作起来非常麻烦,用料珍贵,工序繁杂,而且是慢毒,专门惩处那些身份高贵的罪人,长期下在饭食里,每次就搁一点点,人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大人您今晚带过来的茶汤里,千日醉显然是被人精粹过的,毒性百倍,非常猛烈……”
唐慎钰打断老葛的话:“你就说能不能救。”
“大概能……”老葛看了眼瑞世子,咽了口唾沫,问:“草民能不能随唐大人去?”
瑞世子点头道:“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葛先生你脾气不好,公主府虽小,里头的势力却盘根复杂的,你去了可别乱说话,放心吧,小坏就跟我住着,我管她几日。”
“是。”
老葛头皮发麻,世子爷这是在警告他,别乱说话。
唐慎钰忙问老葛:“现在能开药方么?”他没忍住,又吐了口血。
瑞世子担心的要命,忙上前环住,用袖子替儿子擦血,急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日里你不是这么冲动无脑的人,毒还能乱吃?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糊涂啊!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叫我……”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唐慎钰不满地推开世子,冷着脸:“再说女人怎么了?我和她是拜了天地的夫妻,同生共死难道不是很正常么。”他也不理会瑞世子,焦急地问老葛,“到底能不能开药方。”
老葛点头:“能,能。”
唐慎钰这才松了口气,强撑着精神,催促道:“那你快开,立即让人去抓药,我现在带你去公主府。不要耽误时间了,快些啊。”
京郊密室
密室里暖的很,桌上摆了个瓷瓶,里头插了枝红梅。
裴肆刚换了药,此时坐在桌后,静静地抄写《金刚经》,他的手很稳,字写得飞快,面貌和阉割前没多大分别,依旧昳丽俊美,只不过眼神却变了些,阴森邪气,让人不寒而栗。
一旁坐着的夏如利斜看了眼裴肆,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说,这猫又没得罪你。”夏如利怀里抱着只纯白的小猫,他用铜勺舀了点羊乳,试着给猫喂,可猫只是稍微舔了一下,病恹恹地躺着,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夏如利叹了口气,将勺子扔进茶杯里,抚摸着小猫,不免埋怨了句:“好歹是条命,你干嘛折磨它呢。”
裴肆知道夏如利话里的意思,淡淡道:“贱畜罢了,义父教过我,成大事者当断情绝爱,他不也将唐慎钰扔在京城这么多年,不管不顾的。”
夏如利摇头笑。
这时,密室的门咯吱咯吱开了,进来个蒙面的汉子,躬身行到夏如利跟前,俯身低声耳语了片刻。
夏如利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看了眼裴肆,挥了下手,对手下说:“我知道了,你外头等着。”
“怎么了?”裴肆搁下笔,问。
他从抽屉拿出盒胭脂,往茶里刮了点,喝了口,眉梢上挑,笑着问:“是不是公主府有消息了?”
“嗯。”夏如利揉着发闷的心口子,长叹了口气:“如你的愿,邵俞给公主下了毒,她毒发了,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裴肆深深嗅了口茶,闭着眼,品着汤汁中淡淡的花香味。
“她好歹做过你的一夜新娘,”夏如利这样的人,也不免语气重了些,苛责了句,“你怎么能这么狠!”
“我狠?”裴肆忽然睁眼,冷声道:“我对她那么好,她却联合外人陷害我,害得我被阉割,又差点害得我被打死,你说我狠?到底谁狠!给她下千日醉,已经是我最大的怜悯了。”
夏如利一直以为裴肆放下这段孽缘了,现在看来,非但没放,而且那个姑娘还住他心里了,他在意要命啊。
夏如利喝了口冷羊乳,沉吟片刻,要不要告诉他,公主小产了呢?公主怀孕正好两个月,孩子就是他的种,唯一的种。
算了,他才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现在要是给他说了,他不得再去一趟鬼门关。
下次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夏如利莞尔浅笑,“你知不知道,我家唐子为了救公主,毫不犹豫的喝了毒。人家抱定了主意和公主同生共死,瞧瞧人家什么心,你又是什么心。”
“心?”裴肆嗤笑:“我连命根子都没了,还要心做什么。”他又愤愤地补了句:“唐慎钰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公主中毒,陛下必定会降罪,他若是饮了毒,陛下说不准还会感激他。他就是这种人,用种种卑劣的手段哄女人倾心。”
夏如利实在听不下去,起身拱了拱手:“公主府的事已经传到陛下那里去了,我得赶紧去伺候着,你好好养伤,有事我派人告诉你。”
“嗯。”裴肆点了点头,拿起笔继续抄经,也不知怎么了,他今晚烦躁得要命,心也一阵阵刺痛,好像身上缺了什么。
“老夏!”裴肆叫住夏如利,他手按住胸口,蹙眉道:“我的心不太舒服,你回头让葛大夫过来,帮我看看。”
“知道了。”夏如利应了声,忽然回头问:“小公子,你真不后悔给她下毒?”
裴肆烦道:“这是你第三次问了,我再告诉你一次,绝不后悔,千日醉又毒不死人,不过是让她生不如死疼几天罢了。”
二更的夜凄冷深沉。
唐慎钰刚喂阿愿吃了第三遍药,他坐在床边,守着她,寸步不离。因失血过多,她脸上毫无血色,冷汗将额边的绒发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小产和千日醉毒同时折磨着她,让她哪怕昏迷着,身子依旧疼得颤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哀鸣声。
“你别怕,我在呢。”唐慎钰用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额头,握住她紧紧攥成拳的手。
许是感应到了安全,春愿眉头稍微松了些。
唐慎钰抿住唇,泣不成声。老葛虽配出了解药,但要完全清除体内的毒,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半年里,阿愿必须药不离口,一定要仔细养着,千万不能着凉。
老葛还说,千日醉药性至阴至寒,里头有两味药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常年服用,会损伤女子的元气根本。而给公主下毒的人心思狠辣,应该是将上百包的千日醉精炼成了一小瓶,那是活生生将公主的胎给打了下来。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他替阿愿将被子掖好,轻抚着她的侧脸。
阿愿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他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绝对相信阿愿,她性子坚毅,对感情忠贞,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怀孕?怀的谁的孩子?
唐慎钰眉头蹙成了疙瘩,他也喝了散毒的药,但浑身的骨头依旧疼的厉害。他咬牙忍住疼痛,试图去分析。依照衔珠的说法,阿愿今儿才知道有了身孕,并且兴高采烈地准备了席面,要等他回来后,与他分享这件喜事。
从这就能看出,阿愿以为怀的是他的孩子。
这就非常奇怪了,一个当母亲的,怎么可能连孩子生父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那只有一个解释。
唐慎钰望向那个纤弱苍白的女人,心绞痛不已。
阿愿,很有可能被人暗中谋害了,以为和她行周公之礼的男人是他。
可能是这样吗?
唐慎钰双手使劲儿搓脸,试图让自己再冷静些。府里的大夫说阿愿怀了整两个月身孕,而据衔珠交代,阿愿傍晚的时候和邵俞说话,曾提到一个时间——腊月初一。
唐慎钰拼命回忆这个时间。
腊月初一,他和阿愿那时正因为周予安冷战。他记得那天,周予安上赶着去鸣芳苑找阿愿,结果被阿愿威吓的落水。
而后他就忙着送周予安回平南庄子,公主府的人着急忙慌地找他,说公主有请,但当时瑞世子病危,他天擦黑时匆匆去看了眼她,见她在画舫上饮酒,没有打搅,转身就回京了。
是那晚上发生的事?
唐慎钰心乱如麻。
还记得初五的时候,阿愿杀到了平南庄子,当时他就微妙地感觉到,阿愿对他的态度不像之前那样强硬冷漠了,多了几分柔情,还说了句很暧昧的话。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她当时说,“别以为你前晚上来找我,我就会轻易原谅你。”
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看来……
唐慎钰感觉又毒发了,腹内绞痛得厉害。
邵俞一直贴身伺候她,想必邵俞知道什么!
这孙子贪污、敢堂而皇之的对阿愿下毒,那么从前暗中对阿愿做了什么,想必……
唐慎钰恨死了自己,觉得他就是天下第一无能无用的男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不起。”唐慎钰手抖成一片,轻轻拿起阿愿的手,吻了又吻。
悔恨和愤怒的情绪一同折磨着唐慎钰,他将阿愿的胳膊慢慢地放下,替她盖好被子,俯身,轻轻吻了下她冰凉的额头,低声喃喃:“屋子里的灯不会灭,你别怕,安心休息着,我去办件事,马上就回来。”
唐慎钰起身的刹那,目光冷绝,他现在就去拷问邵俞!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很快,门被人吱呀声推开了,蜡烛感受到了迫人的寒气,左摇右摆。
唐慎钰往前瞧去,见陛下匆匆进来了,跟着来的还有黄忠全和夏如利等内官。陛下面色含霜,外头穿了件黑色狐领大氅,而里头则穿的是寝衣,显然是刚就寝,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过来了。
“陛下。”唐慎钰跪下请安。
狠剜了眼唐慎钰,一句话都没说,径直朝拔步床那边走去。
“阿姐,阿姐。”宗吉坐到床边,俯身轻轻唤着,阿姐此时小脸惨白,唇色微微发乌,是不是地惊厥抽搐,显然命悬一线,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
宗吉顿时怒不可遏,抓起跟前的茶盏,就要砸向唐慎钰,可他怕惊到阿姐,生生忍下了。之前他就是担心阿姐,所以才将大内的秦校尉等人拨到了公主府。今晚,他刚沐浴罢,秦校尉就匆匆来报,说公主府出了大事,公主小产中毒,疑似府中前总管邵俞所为。
秦校尉不敢隐瞒,说最近府里在传,邵俞因贪下巨万银子被驸马爷查出来了,不知今晚下毒是不是报复,人已经拘起来了,但公主的情况实在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宗吉蹭地起身,冲过去,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肩头,压着声斥骂:“混账东西,朕有没有给你说过,没有大婚前,不许再碰公主了。你不要脸,朕的阿姐还要脸。上次你就害得她小产,这次,你又!好色无耻的东西!”
为了阿愿的清誉,唐慎钰没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先全揽在自己身上,连连磕头:“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宗吉眼睛红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个畜生。
宗吉蹙眉,方才在来的路上,是衔珠迎的驾。衔珠哭着说,唐大人深爱公主,为了公主毫不犹豫地饮下剧毒。
宗吉拳头攥起,瞪着唐慎钰,低声喝骂:“朕早都晓得你居心叵测,朕的阿姐从前多淳朴简单,自打跟了你,竟也参与了党争!朕不怪她,朕怪你。你这个畜生一肚子的黑心肠,恶意引诱朕的阿姐,屡屡害的她身心受伤,朕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
夏如利眼见陛下动了杀心了,急忙迎了上来,温声道:“陛下息怒,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公主。唐大人自愿服毒试药,还是有点用处的。”夏如利不动声色地将矛盾往邵俞身上引,蹙眉道:“这事真是旷古未闻,一个小小阉人,居然敢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谋害公主。”
宗吉愤愤地甩了下袖子,盯着唐慎钰,喝问:“凶手人呢?”
唐慎钰捂住发疼的肚子,咬牙道:“在南厢房,臣已调了北镇抚司的手下盯着。臣方才正准备去审……”
“你审?”宗吉打断唐慎钰的话,冷冷道:“自从裴肆的事后,你当朕还相信你么?”随之,宗吉下巴朝夏如利努了努,“你来审,你控东厂,审讯的手段不输给北镇抚司。朕去旁听,朕倒要听听,这个贱奴究竟为何要行刺公主。”
唐慎钰一听这话,大惊失色,邵俞那杂种近身伺候了阿愿一年,谁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而且去年他还帮阿愿将侮辱沈轻霜的乌老三弄来了……万一邵俞经受不起大刑,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后脊背发寒,急忙阻拦住宗吉,“陛下,还是由臣去审吧,邵俞贴身侍奉公主,若是说出不堪听的话,叫外人传开了,臣恐怕会,”
“你还敢做朕的主了?”宗吉一脚踹开唐慎钰,他沉思片刻,唐慎钰虽可恨,说的却也在理,宗吉扭头嘱咐夏如利,“厢房三丈之内,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
“是。”夏如利领旨,躬身出去办差了。
唐慎钰简直心急如焚,又咳了口血,暗道,现在唯一能阻止皇帝的办法,就是让阿愿“病情加重”,绊住皇帝的脚,可他又舍不得,更不能伤害阿愿……罢了,他就死皮赖脸的跟着去,万一邵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不了,他也学裴肆那招,当场杀人。
打定主意后,唐慎钰抹掉唇边的血,嘱咐老葛好生照顾公主,追着皇帝去了。
三更的梆子声响了几下。
南厢房这边的小院被卫军围城铁桶般,而院内却无一人。
厢房是两间屋子打通的,内外室中间隔着只折叠木屏风。
唐慎钰此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厢房里,只有他、陛下和邵俞三人。
他往周围扫了圈,外室陈设简单,和普通的花厅差不多,而陛下此时坐在张四方扶手椅上。陛下已经换了衣裳,穿了身秋香色长袍,铁青着脸,手撑着头,死死盯着木屏风,一声都不吭。
唐慎钰双手捧着热茶,给皇帝递去。
宗吉厌恶地剜了眼唐慎钰,没接。
唐慎钰恭敬地将茶放在立几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挪到屏风跟前,他人高,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内室的情形。
内室此时被临时改造成了间刑房,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骨钉、铁鞭、刑棍等等。邵俞现在被人用铁链锁在张铁椅子上,昂贵的绸缎袍子被撕扯的稀碎,脸上身上有不少伤,为了防止这杂碎咬舌自尽,秦校尉等人给他嘴里塞了麻核。
唐慎钰拳头抵在石墙上,目光狠厉,观察着邵俞。这杂碎看上去有些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角落的黑暗处,头颓丧地低垂着,时不时地发出冷笑,像疯魔了般。
唐慎钰一想起阿愿痛苦的样子,恨不得进去撕碎了这杂碎,他刚抬步,谁知背后皇帝轻咳了声,阻止他。
唐慎钰胳膊无力地垂下,贴墙而站,示意皇帝,他不会乱来。
宗吉剜了眼唐慎钰,端起热茶,喝了口。
这时,门被人轻轻推开,夏如利抱着摞卷宗和账本,从外头进来了,他关好门,躬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手拍了拍本子,示意皇帝,他粗略地翻阅了邵俞贪污的卷宗,已经准备好了,请旨审问。
皇帝微微点头,准了。
“掌印。”唐慎钰忍不住出声,目光复杂地望着夏如利。
夏如利微笑颔首,一句话都没说,却暗中眨了下眼,示意唐慎钰莫要担心。
而在绕过屏风的时候,夏如利瞬间变脸,毫无仁慈和善之相,像豺狼,连呼吸都要吃人。他不急不缓地走进内室,将卷宗放在桌上,弯腰拾起铁筷子,将火盆里的炭捅旺了些,霎时间,火光将整间屋子映红。
“热么?”夏如利脱掉棉袍,笑吟吟地望向邵俞,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温声问:“近三个时辰不吃不喝,孩子,你渴了没?”
邵俞恶狠狠地瞪向夏如利。
“哦,我忘了,你嘴里塞了麻核,说不了话。”夏如利拍了下脑门,走过去,取下邵俞嘴里的东西,将茶杯递到邵俞嘴边,笑道:“炖了一个时辰的人参鸡汤,可香了,要不要喝?”
邵俞浑身战栗,死盯着夏如利。
他知道唐慎钰就在外头,而能让夏如利这种级别的掌印来审他,说不准皇帝也在。
邵俞撇过头,一声不吭。
“呦,不理我呀。”
夏如利无奈地耸耸肩,蹲下身,替邵俞脱了鞋袜,轻轻地摩挲着邵俞的脚,笑道:“你晓得人身上哪处的皮肤最嫩最好?一个是屁股,另一个就是脚啦。邵总管这一年伺候公主殿下,养尊处优,听说也学会了用新鲜牛乳泡脚,瞧瞧这双脚丫子,又细又白,比女子的好看。”
邵俞被这权阉的阴阳怪气言语,弄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夏如利不慌不忙地从木箱中取出双铁鞋,替邵俞穿上,然后,他将火盆勾过来,轻轻地抬起邵俞的双脚,放进盆中。
邵俞脑袋嗡地声炸开,他早都猜到这些人会对他动刑,可没想到是这样的。
铁鞋传热快,没多久,他的脚就察觉到烫,也就在这瞬间,脚底和侧面的热飙升起,他的双脚剧痛无比,他甚至能听到肉皮被烫的发出的嘶嘶声,还能闻到肉融化后的焦臭味。
“啊——”邵俞痛苦的喊,他本能地挣扎,可双腿被夏如利死死按在火盆里,这老太监眼里尽是兴奋,居然还对他笑。
“原来你会说话啊。”夏如利将火盆推开,瞅了眼已经滚烫发红的铁鞋底,问:“为什么给公主下毒?”
邵俞被折磨的几乎去了半条命,头死气沉沉地歪在一边,眼泪鼻涕齐流,双脚的疼痛让他生不如死……
“恨她。”邵俞虚弱地说出这两个字。
夏如利看向桌上的账本:“是因为公主下令查你贪污的事?”
“嗯。”邵俞头垂下。
“不止吧。”夏如利将鸡汤浇在铁鞋上,瞬间,鞋面发出嘶的声音,冒出白色蒸汽,他笑道:“据我方才查问的,公主一直待你不薄,你虽然贪了近十五万的银子,她和驸马查出来了,但没声张,甚至念在你伺候了她一场,只让你在半个月内将银子交回便好。而且,公主今儿还让衔珠姑娘预备了五百两银子,还有一整车的上等布料和首饰,都赏了你。瞧瞧,公主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你不感恩戴德,还下毒,你应该知道下了毒后自己走不了,你那个大侄儿也会被你连累。邵总管,你没这么蠢,告诉我,还有什么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