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脸色似乎不太好,我这还有一个香囊,可以舒缓安神,也送给郎君了。”宁扶蕊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香囊,递给他。
鼻尖又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丹桂香。
周惟卿看着这个香囊,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日是她救了他。
他手指微蜷,心口发热,似乎犹豫着该不该接。
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宁扶蕊又开口说道:“我不要郎君什么报酬,我希望能与郎君结交。”
结交这个词对于周惟卿来说过于陌生,他不禁咋舌。
突如其来的示好,她到底……
宁扶蕊从小是个热心肠,着实不忍他一个人呆在那个狼窝虎穴般的地方。
若她继续袖手旁观,周惟卿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看着他错愕的模样,宁扶蕊一时觉得有点好笑。
带着笑意的眸子洋溢着明媚的清辉。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周惟卿心中所有尘俗卑猥的阴暗心思霎时变得无所遁形。
他唇齿发烫,竟说不出答应的话语,半晌只点了个头。
宁扶蕊松了口气。
送走周惟卿,她干脆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身心俱疲。
方才那一卦耗费她太多心神,她这几日都不能再轻易卜算了。
这时,柒柒托着一碗冰粉从楼上走下来:“阿蕊可知,再过半月便是万寿节了,届时圣上会携家眷亲临东华门与民同乐呢!”
宁扶蕊仔细听着,心中隐隐有个计划萌芽。
如今当政的是当年与赵家合谋的二皇子。
既是他的万寿节......
她这不得送点儿“薄礼”聊表心意?
半月后,街市之中百姓摩肩擦踵,商铺里外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派繁华的盛景。
宁扶蕊悠哉地坐在东华门下的胡饼摊吃着胡饼,望着城门上年近中旬的梁帝,心中不禁冷笑。
托长公主的福,万寿节前夕,她悄悄溜入宫中,与柒柒置换了东华门烟花大会的烟花。
城门上的梁帝望着楼下流连百姓,心中倍感欣慰。
此时,一束烟花从远处高台升起。
灿烂的星光顷刻洒落人间,金红色的烟火交织出一篇篇华丽的盛世凯歌。
远处隐约有乐伶的歌声,为这太平盛世又平添了几分袅娜的姿彩。
渐渐的,有人发现不对了。
只见那烟花中原本祝寿的诗句被替换了。
“怎么回事?”
肃杀的破阵曲自高楼上接连响起。
梁帝呼吸凝滞,死死盯着那高空中绽放的字眼。
——古坟埋冤血空沥,西风年年土花蚀。
——我恐精忠埋不得,白日英魂土中泣。
——请将衰骨斲苔痕,献作吾皇补天石。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
梁帝眸中冷了下来,只听他缓缓喝道:“是谁!”
方才还与他谈笑风生的太常寺卿刘善站在一旁,面色发紫,双腿抖如筛糠,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啊,臣,臣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他一跪,周围的人哗啦啦地全跪了下来。
天子盛怒,在场之人感觉如临大敌。
周围呼吸声愈来愈沉。
此时,大监终于反应过来,望着周围的侍卫,尖声喊道:“还愣着干甚,快去停了那烟花!”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梁帝的脸色更是黑得像锅底。
这幕后之人明显精心准备过,而且目的明确,就是奔着他来的。
他这位子,怕是要坐不安稳了。
翌日,赵褚林敛手站在御书房内,他不禁拿起手帕拭汗,分明是深秋时节,可今日似乎格外闷热。
昨日连夜处置了太常寺一十九人,搞得宫内一时人人自危。
“爱卿们没什么好说的么?”
梁帝坐在帘后,一副憔悴的模样。
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宁扶蕊躲在梁上屏气凝神地听着。
她只是小小试探了一下,没想到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应。
驰骋官场大半辈子的赵褚林此时颇感有心无力,上一次让他如此狼狈之时还是那年。
平白无故,六月飞霜。
见众人都不答话,梁帝又缓缓开口问道:“郭相以为如何?”
察觉到那位蕴含着威压的目光,被点到名的郭鸣呼吸一窒,冷汗涔涔,连那滚圆的大肚腩都惊得颤了一颤。
他余光瞥向赵褚林,心中暗啐:这个时候了,这老东西莫非还想置身事外?
谁不知道你赵禇林都做过些什么!
他扬了扬袖子,朝梁帝一拜,低眉顺眼地回复道:“我想赵中书比本官更清楚。”
手伸得太长,总归得遭些跟头的。
第9章 蛛丝马迹
赵褚林一张刻薄削瘦的脸,花白的胡须下藏着尖尖的下颏,眉目间蕴着深重的寒气。
他微微扭头看着郭鸣,心中发笑,他们两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东扯西扯又有什么意义。
“许是伊州还有宁家余孽未清......”
此话一出,梁帝一拍龙椅,怒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从前宁家便是他的心腹大患,如今北狄大军压境,西北岌岌可危,这个时候告诉他,余孽未清?
赵褚林身形一颤,险些就要跪下,他急忙拱手道:“陛下息怒,臣已着人调查此事。”
“不过,”他身躯轻颤,不可置否地说道,“无需老臣再动手,北狄大军将至,即便真有余孽,大抵也是掀不起风浪的。”
梁帝抬起眼,定定看着他。
君君臣臣十几年,他竟有些看不透这人了。
这厢,宁扶蕊探听到了重要的信息,心中却喜忧参半。
窗外乌云沉沉,一道惊雷劈过,瓢泼的大雨卷携着无尽的苍凉舔上栏杆,搅散了屋内沉闷的空气。
可赵褚林今日这一番话,又实打实地将宁扶蕊踢入另一个更沉闷的屋子里。
顾不得下雨,她跑了几家酒肆,随意扯了几个人来问。
“若北狄真的打来,这伊州便是第一个遭殃的!”
“哎,只怪这北庭节度使不是个会干事儿的,几年前连弃沙、西二州,换在旧时,早就——”茶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不是么,上面那位还没一点儿表示哩。”
“若不是他那懦弱举动,北狄又怎会如此猖狂?”看客义愤填膺地重重掷下茶杯,朗声道,“换成我,我会誓死守城,绝不容那宵小......”
她十分忐忑地开口问道:“大哥,您猜这仗何时会打?”
“哎哟小妹,战争这事儿,可说不准!”
那看客见她失望的模样,又继续往下说:“若真想知道,还得去伊州看看。”
宁扶蕊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嘴唇,心里愈发风雨飘摇。
“不过姑娘你还是别去了,边疆那么乱,只要乖乖呆在家中,总是打不到汴京的!”
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线索,她怎能轻易放弃.....
她得算一卦。
冒着瓢泼大雨跑回自家卦铺,豁然瞧见室内坐着一道清癯身影。
周惟卿又来了。
怎么每次她一搞事,这厮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此时宁扶蕊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还滴着水,站着的那个地方瞬间积了一滩水渍。
两人目光交错,周惟卿头一次见她如此狼狈,不禁错愕地看着她。
乌沉沉的眼眸望得宁扶蕊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郎君又来了,”宁扶蕊关上门窗,赶忙生起火盆,室内顿时温暖起来,“今日想卜什么?”
身后人并未说话,却伸手递给宁扶蕊一件披风。
她身形一顿,奇怪地瞅着那件披风。
青竹色的锦袍,看起来质感极好,是少年人才能穿出来的疏朗清贵。
“谢,谢谢。”
宁扶蕊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接过了他的披风。
墨香混合着书香,残留着些体温,总归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脑中灵光一现,不若先问问他。
“郎君可知,照如今这个形势,北狄几时会发兵?”
她要赶在北狄攻来之前,找到残余的宁家旧部。
况且当年宁侑在边疆死得蹊跷,找到旧部或许便能获得新的线索。
室内泛着暖意的灯光使宁扶蕊两颊泛起淡淡的粉色。
“为何问这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的面庞似乎变得十分柔和,纤长浓密的眼睫横斜出来,扫得她心软成一片。
不过宁扶蕊再心软也不可能跟他说自己要去找宁家旧部,便敷衍道:“你就说是几时。”
神色龃龉,她有心隐瞒。
“娘子高看周某了,”他扯出一抹淡笑,“不过在下曾听家中长辈论过,如今只是局势紧张了些,况且南疆战事未定,圣上不敢贸然开打。”
“再怎么样,约莫都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一语毕,周惟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宁扶蕊。
只见宁扶蕊缓了一口气,神色却依旧凝重。
如今是八月中,虽然离明年开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不过,除去来回车马,给她的时间也不算充足,她要即刻启程。
二人沉默半晌,宁扶蕊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酒壶,率先开口道:“我今日在酒楼打了盅梨花白,郎君要不要喝点儿?”
是时候要跟这少年道别了。
周惟卿不饮酒,便摇摇头,宁扶蕊也不好说什么,打开盖子便“咕咚咕咚”地饮了起来。
她没什么酒量,不一会儿便醉了。
“郎君今日来是想卜什么来着?”
听到这句话,周惟卿喉结微动,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从崇文馆散学,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她卦铺门前。
他实在说不出口:“在下......”
室内忽然沉寂下来,宁扶蕊望着他玉雕成的侧脸,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泛起几分怜惜。
宁扶蕊将酒葫芦举到他嘴巴前:“这酒滋味甚好,郎君真的不尝尝?”
周惟卿仍是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不尝。”
宁扶蕊干脆收了酒壶,单手擒住他的肩头,整个人倾身凑上前去。
“真的?”
望着眼前倏然放大的一张脸,周惟卿有片刻的怔愣。
她脸上蒸腾着微醺的酒气,丝丝缕缕尽数融进他的鼻间。
他被宁扶蕊身上的酒气烫得头脑发晕,不禁伸手伸手推了推她。
太近了。
只见他的嘴唇吐出四个薄情的字:“娘子自重。”
宁扶蕊装作没听到,凑得更近了些,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错。
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轻轻敲打着窗户。
周惟卿心头也像被雨淋了似的,挤成一团,粘腻潮湿。
宁扶蕊还犯着迷糊,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他长得好漂亮。
她忍不住闭上眼,在他脸颊上极轻地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周惟卿颤抖着嘴唇,脑中“嗡——”地一声,心绪瞬间炸成团团烟花。
宁扶蕊醉醺醺的,趴在桌案上,兀自小声嘀咕着:“过了今晚,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了。”
一句话将自己的心绪暴露了个彻底.
宁扶蕊睡得并不安稳,眉间似乎覆着浓重的寒霜。
周惟卿自袖子中伸出右手,垂悯般轻轻拂过她的侧脸,又拂过她颤动的眼睫。
这个人平时心机深沉得很,一句真话也不愿同他说。
却又不断对他示好。
实在是怪极。
第二日清晨,宁扶蕊起了个大早。
她收拾好包裹,带上干粮,准备出门租辆马车前往伊州。
“柒柒,你须得留在汴京。”
身旁的小女孩一下愣住了。
宁扶蕊需要一个人替她在汴京监视赵府的一举一动,柒柒就是最好的人选。
柒柒有些胆怯:“可我......”
宁扶蕊拍拍她的肩,肯定道:“我信你!”
没等柒柒回答,宁扶蕊便提着包裹上路了。
她穿过琳琅的街市,路过崇文馆,在那里读书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宦子弟,如今正是上学之时。
许多宝马香车聚集在馆门口,装饰之奢华,一时闪瞎了宁扶蕊的眼。
而她正啃着一个煎饼果子,灰溜溜地从这些马车旁边经过。
此时,周惟卿正俯首朝车中的赵旻澜拜别。
送走马车,他远远望见了背着包袱的宁扶蕊,眸色一沉。
宁扶蕊猝不及防被人拍了一下。
一回头发现原是周惟卿。
她眨眨眼,疑惑地看着周惟卿。
“周郎君,怎么是你?”
她还以为自己有碍市容被抓了呢。
“你要去哪?”
“我——出趟远门。”
宁扶蕊才发现周惟卿身侧还背着个书袋子。
感情这人是来上学的。
周惟卿没听到想要的答案,便接着问道:“何时回来?”
“呃,这个嘛,”宁扶蕊思考了一下,说道,“或许待郎君及第我便回来了。”
周惟卿一愣,身边似乎所有人都想看他及第。
赵旻澜想要他及第,因为那张试卷要易给赵三郎。
而宁扶蕊呢?
宁扶蕊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以为他是没有信心,便笃定道:“郎君聪慧,我相信这些难不倒你。”
周惟卿抿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中隐约不想她走,可他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借口去挽留她。
“我还得赶路,先走一步啦,后会有期!”
他抬头一看,宁扶蕊已经走出好几里远了。
竟是分毫都不曾留恋。
微风吹动细弱的树枝,树影晃动,人已不再。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到了三月初春,乍暖还寒之际。
及第的状元郎骑着红头马打桥边走过,不过不是周惟卿。
他的试卷被赵旻澜易走了,给了家中三弟,他便成了探花。
他骑着一头灰棕的马,默默跟在后面随着队伍游行。
他不是状元郎,她也没回来。
游街仪式过后,周惟卿又在桥边等了一天,她的的确确是没来。
夕阳渐渐沉落,将半边的天染成一片殷红,影子越拉越长,映出了桥边人的孤寂。
宁扶蕊也没想到,她这一去便是两年。
驼铃悠悠,一队蒙着面的北狄人骑着黄骆驼,携着掳来的财宝与女人,正浩浩荡荡穿越这片沙漠。
黄沙漫天,领头的人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仰头饮上一大口烈酒,口中稀里呼噜地骂着宁扶蕊听不懂的语言。
队伍里充满了腥臭的酒汗之气,与皮肤被烈日炙烤的淡淡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手中被粗麻绳紧紧勒起,宁扶蕊神情狼狈,整个人被前面领队的吐火罗人扯着绳子,捆绑拖行了一路。
她赤着足,亦步亦趋地走在这滚热的沙海里。
嘴唇脱皮干裂,她早已忘记自己有几天没喝过水了。
在她旁边同样被拖行的女子颤抖地吐出几句讨好人的吐火罗语,可惜只有一条不会说话的藤鞭回应了她。
藤鞭打在身上,女子也只是瑟缩一下肩膀,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扶蕊看着狼狈的同伴,干干咽着口水。
她接连跑垮了两匹马,用十四天的时间来到伊州,忽如其来的高原反应使她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好在晕倒之后遇见了如今与她一起被拖行的女子。
前天晚上她们两个还在边陲小镇的驿站里吃着胡饼,直到睡觉时都好好的。
午夜时分,不知道哪个部族发起内战,城内火光冲天,充斥着凄厉人与畜牲的叫喊,转瞬间城便破了,她们被当作汉人奴隶掳至队伍中。
如今她双手被捆,身上器物一应都被拿走。
边疆战事临近,形势本就极为混乱,她好死不死偏偏赶在这种关头来寻人。
他们的队伍在毒辣的阳光下跋涉了几天,一匹年老的骆驼坚持不住,双腿一软,轰然倒在漫漫黄沙之中,引起了一场小骚乱。
宁扶蕊想趁机去勾领队驼箱上的袋子,里面装着她的盘缠,还有她卜算用的所有法器。
弯刀明晃晃地划过她的眼前,领头人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混浊的眼珠透出几分狡狯。
他用刀挑挑宁芙蕊身前的布料,嘴角一歪,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来。
这是让她以色侍人?
宁扶蕊紧盯着他,喉间发出一声嗤笑,微微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挑拨。
这个领头人很年轻,头上戴着长锦鸡毛头冠,赤红的脸上画着神秘的纹样。
弯刀从胸前滑上喉间,只消轻轻一钩,便可使宁扶蕊瞬间咽气。
她心下一惊,面上仍旧是一副挑衅的神色,她甚至还微微用力,使弯刀更嵌入皮肤。
这种时候若是露怯,怕不是下一秒头就要飞了。
肉眼可见,那人眼中对宁扶蕊的兴趣更浓了。
两人僵持几秒,只见弯刀从她的喉间收回至刀鞘,男子用他那浓重的异域口音说起汉话来。
“尼,交森末?”
宁扶蕊用眼神示意他靠近一些,男人用狐疑的眼神睨她一眼,将信将疑地朝她缓缓凑过身来。
她眸中寒光一闪,瞅准时间,就趁现在,用尽全力朝他左耳狠狠一咬。
惨叫应声从他嘴里传出。
宁扶蕊伸腿去踢那骆驼,骆驼蓦然一惊,将领队的男人甩出了驼鞍。
因着她的手还绑在驼鞍上,宁扶蕊又强行被受到惊吓的骆驼拖行了十几里。
她从没想过骆驼也能跑得这么快,她艰难地用手指勾着驼箱上的袋子。
马上就要够到了!
她终于抓到了自己的袋子!
沙漠广袤无垠,骆驼将宁扶蕊带到了一处石壁,她又花了半刻钟,利用尖锐的石片割开了捆在手腕上的粗麻绳。
解开袋子,自己的罗盘安然无恙地躺在袋子底部。
此时已近傍晚,燥热感逐渐褪去,宁扶蕊环顾四周,并无任何人影踪迹。
随意抽出驼箱旁的水壶饮了几口,她此时已经累极,索性背靠石壁坐了下来。
隔了数日终于喝到水,她第一次觉得水原是如此美味。
眼皮逐渐沉了下来,可她心下仍处于紧张的状态,一时上不去也下不来。
瞌上眼,呼啸的黄沙混杂着刺骨的冷风,自耳边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逐渐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踩沙砾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几乎是瞬间,宁扶蕊便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侧过头,只见地平线那方,隐隐有两个人穿着草履鞋向她这边走来。
汉人服饰?
“阿库,前面好像有个人呢。”
熟悉的汉话传来,她松了口气,静静地敛目听着。
似乎是两个年轻的男子。
“怎么会是......”
那两人在她面前堪堪站定,宁扶蕊感受到了头上那两道注视的目光。
“中原女子?”
宁扶蕊此时的样子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事,衣衫褴褛,身上血痕斑布,狼狈至极。
这两个人似乎并无恶意,杵在她面前也不知道在干嘛。
“娘子?”
宁扶蕊眼睫颤动,并不应答。
“阿库,她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别叫了罢。”
“呵,难不成你想眼睁睁看着她被冻死?”
“可咱们也不认识她啊。”
“混账东西!”
宁扶蕊眼睫颤动,睁开了眼睛。
精壮的少年身穿虎皮,皮肤黝黑,惊恐地看着她:“阿,阿库,她醒了!”
那个被称作阿库的男子,蹲下来观察着宁扶蕊,面容刚毅却胡子拉碴,凌厉的眼神像一只豹子正在凝视自己的猎物。
这个女人同他阿父长得很像,而且似乎并不怕他。
宁扶蕊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们是?”
“我们是来这抓沙蝎子赶集卖钱的,见你一人睡在这里,便过来看看。”
宁扶蕊顺着二人看去,那少年背上有个小背篓,隐约能听见蝎尾抖动的沙沙声。
那少年坐在她面前,生了一把火,宁扶蕊感受到暖意,与二人说了自己这几天的经过。
同时,宁扶蕊也从他们口中得知,这里离伊州并没有多远了。
“遇见我们你也算是万幸,”那少年递给她一张烤馕,见她衣裳多有破碎之处,脸上一红,又解下身上的虎毛袍子给她,“明日你随我们一起走,我们正好也要回伊州。”
宁扶蕊裹着袍子,乖巧地点点头。
本是荒芜的大漠,忽然间多出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女子,二人都不太适应,少年抓挠着头发,欲言又止。
见状,宁扶蕊率先打开了话头:“我本是汴京人氏,此次来伊州只为寻亲。”
“你一个人?”
见她点头,少年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少女的面容虽然稚嫩,但表情十分坚毅,不似寻常女子。
能从那吐火罗人的队伍中逃脱已是不易,现下还要凭一己之力在这茫茫三千里西域寻亲。
一时竟十分佩服她的勇气。
翌日,宁扶蕊被两人叫了起来。
他们牵着骆驼,一连走了半日,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终于隐约望见一座大型城池的轮廓。
宁扶蕊心中欢喜,走了这么多天,她衣服都臭了。
伊州是个佛教兴盛之地,宁扶蕊见到了许多光着头的和尚,大都脸部轮廓深邃,不似中土面孔。
她本想在集市与二人道别,可这两人比她还热心肠,坚持说要帮她找人。
宁扶蕊没办法,二人又请她来到自己家中,一位一看就知道是习武之人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四处望着什么。
见他们回来,身边竟还带了个女子,不禁诧异道:“扎西库勒,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人似乎与原主长得有点像。
宁扶蕊心中默默有了个猜测。
二人与他又解释了一遍经过,中年男子沉默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宁扶蕊:“不好意思,我们家不欢迎你。”
少年一听这话,便神色焦急地问道:“为什么呀,她——”
中年男子皱起眉头喝道:“扎西!”
被称作扎西的少年瞬间噤声,悻悻望着他。
“不欢迎便是不欢迎,莫要问为什么!”
他撵着两人进了家门,神色不善地看着宁扶蕊,伸手就要把门关上。
宁扶蕊伸手卡在门缝处,认真看着他道:“等一下,我方才算了一卦,令郎近日会有大灾——”
没等宁扶蕊继续说下去,门便砰地一声被他重重关上了。
只听那人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气,怒道:“我看你就像个大灾!”
这是宁扶蕊吃到的第二次闭门羹。
她有这么恐怖么?
躲她如同躲什么虎狼。
不管怎样,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独自一人穿梭于街市之中,买了几身衣服,坐在街边吃着羊杂汤。
找了家看起来好点儿的驿站,畅快淋漓地洗了个澡,宁扶蕊终于迎来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闲暇时光。
系统曾经给过她一个宁家军中才有的信物——一块用红绳子拴着的方正铁皮,线下正被她挂在腰间。
这几日她逢人便问,可是根本没人认出来这是何物。
她一时有些灰心丧气。
“系统系统,你行行好,帮我找找人罢。”
“暂未开通此功能。”
回答她的,永远都是这句冷冰冰,毫无感情的机器音。
这个系统,只在她见到周惟卿那日触发过一次,后来几次宁扶蕊想用都没办法用。
她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无意中就走到了中央集市。
她见到了那日救下她的那个叫扎西的少年。
看见穿着一袭红纱衣的宁扶蕊,扎西也有片刻的呆怔。
“娘子可找到人了?”
宁扶蕊摇摇头,看着他摆弄着自己摊位上的东西。
她拿出铁皮,认真问他道:“你可识得此物?”
“这是......”
他记得阿爹的那宝贝箱子里有一块类似的。
可他那块绳子是赭黄色的,绝对不是这种赤红。
“我有见过类似的,”他认真观察着那块铁片,肯定道,“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将它交给我,我替你去问问?”
原本神情蔫巴巴的宁扶蕊听到他说的话,一下子振作起来,眼底似有点点细微的光流转。
扎西心底漫上不可名状的欣喜。
宁扶蕊想起昨日的卜卦,又仔细看了他的面相。
扎西看着她凑近的面庞,踌躇着开口问道:“不知姑娘芳名几许?”
他原以为中原的女子都十分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极其在乎礼法,名姓这种私密的事情,是断然不肯轻易说与他的。
哪知眼下的女子并无半点扭捏,反而落落大方道:“我叫刘翡。”
连名字都如此干净利落。
只听她看了自己半天,站起来小声嘀咕着:“原是看错了......”
“看错什么?”
宁扶蕊连忙摆手笑道:“没,没什么,谢谢你啊。”
她对人虽然亲切和善,可是那亲切之中却暗藏着疏离,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能走近她的心,甚至连过她的眼也不能。
扎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远处响起悠长却沉重的伊州乐,隐隐还有梵语在低声传诵,宁扶蕊顺眼望去。
那是在祭奠死在沙场上的士兵。
她找人要了份地图,在城内逛了一整天。
扎西晚上收摊回家,发现阿父早已经睡下了。
他拿着宁扶蕊的铁片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房间。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平稳,隐隐还有鼾声,总之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他翻着书案上的暗格,一个破旧的紫檀木盒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阿父的宝贝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确实装了许多这种铁片,无一例外挂的都是黄绳子。
这个红绳又是......
“扎西。”
正当他仔细观察之时,耳后传来阿父的声音,他吓得差点没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