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鸿正与周惟卿坐在二楼喝茶,听得楼下的声音,二人俱是一愣。
千鸿见是宁扶蕊,微微拧眉,她这时不应该在伊州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周惟卿的话语听不出一丝情绪:“怎么,你认识她?”
千鸿扯出一抹生硬的笑,眼神闪烁地应付了一声:“不算熟。”
修长的指甲微微掐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
她讨厌宁扶蕊。
讨厌宁扶蕊身上散发出来的光与热。
她还在勾栏里的时候,日日像条狗一般讨好别人,在暗无天日的贫民窟里艰难求生。
凭什么宁扶蕊那么轻易便收获了众人的喜爱。
她恨她的自信,恨她的从容不迫,恨她所表现出来的每一样特质,所有的一切都衬得她是那么的不堪!
她端起身前的茶,不料手一时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洒在了衣裙上。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宁扶蕊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寻声看去,只见千鸿坐在周无意对面,擦拭着身上的茶水。
宁扶蕊睁大了眼睛。
女子身形娇小,穿着翠蓝丝质上襦,雪青色的齐腰袄裙,模样端庄,梳着双髻。
察觉到楼下望过来的目光,擦拭茶水的手一愣,朝宁扶蕊看去。
柔媚的眸子泛着潋滟清波,直看得人心荡漾。
宁扶蕊按耐不住心下激动,真的是千鸿!
她朝千鸿挥挥手,笑得露出了八颗整齐洁白的贝齿。
周惟卿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茶杯,垂下眸来,遮住了眼里那点零星的光。
昨日他尚还不敢确认,今日看她浓妆尽去,素面朝天,脸上也未蒙面纱。
当真是宁扶蕊。
她为何忽然出现在扬州,又为何伪装成花楼里的乐伶协助他们查案?
千鸿知道他这副模样就是在忍着什么,不住开口问道:“郎君怎么了?”
他喝了口凉茶,不留情面地开口说道:“别叫我郎君。”
“郎君也认得她么?”
周惟卿目含警告地凝了她一会儿,语气仍然平淡:“都说了莫要叫我郎君。”
千鸿被凶了一下,瞬间有些瑟缩,几息间便换成一副讨好的模样:“好啦,周郎莫气,千鸿知道了。”
周惟卿一闭上眼,脑中全是少女一声声娇俏的郎君,板起脸微嗔的模样,凝神思考的模样,柔情似水的模样……
看着她与那刘期归攀谈甚欢的样子,心下泛苦,原来她与谁都是这副模样。
可怜他像个春闺怨妇,还想着等她回来见他。
看她攀谈了半天,竟是离了座位,要上来找千鸿。
周惟卿心中强烈悸动,不知以何面目对她。
还好过来时戴了面具。
御史台作为国君的耳目,行事必须隐秘低调。
“千鸿,原来你来扬州了?”
“嗯,为何周郎君也在此?”
周惟卿在桌子底下笃笃敲了两声,暗示千鸿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远房表哥,我此来扬州便是投靠他的。”
宁扶蕊来回望着他们两个,一时有些好奇。
“周郎君是个好人,你若是投靠他我便放心了。”
千鸿应付地笑笑,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待宁扶蕊走后,千鸿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知道他与宁芙蕊一定关系匪浅。
“我与她是在伊州相识的,都在同一个主子底下做事,总归,是不算太熟的。”
说罢,她仔细观察着周惟卿的神色,她胡诌了一段,将宁扶蕊当作宁家军领袖的事隐去。
周惟卿眸色一动,很快又将它隐藏地很好。
他微微颔首,暗自摩挲着宁扶蕊旧时给他的香囊。
他说不清如今是何感觉,忍不住自嘲地想,许是矫情自饰太久,竟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大梁没有宵禁,宁扶蕊在福绣楼办完事后,因着终于有人来帮忙了,自己得了空,便一个人去逛扬州的小吃街。
她坐在冷饮店门口,吃着冰酪,一时吃得不亦乐乎。
身边覆下一个高大的影子,她侧目看过去。
原是周无意。
“大晚上跑来吃这些东西,不凉么?”
宁扶蕊摇摇头,吃得更欢了。
她吃着一口冰酪,一边开口问:“周郎君可是扬州人氏?”
周惟卿摇了摇头,一抹苦涩在舌尖绽开:“我自汴京来。”
宁芙蕊点点头,神思怅然道:“说起汴京,我有几个朋友也在汴京,不过我好久没回去了。”
“不回去看看?”
宁芙蕊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还有事情要办呢,暂时还回不去。”
扬州风水养人,她才来两个月,便想一直留在这里。
她拿起一本风土人情志,想要继续打卡下一个地点。
周惟卿毅然将手盖了上去,不容置喙道:“本官久居扬州,熟知风土人情,不如本官带玉蕊娘子转转?”
宁扶蕊心下奇怪,她如今可还是福绣楼的乐伶。
这些深受儒道影响,清高廉洁的士大夫都不介意她身份的么?
不过既然他本人都已经发话,宁扶蕊便不想再纠结下去了。
听闻扬州有一家桂花酿,一碗难求,神仙见了都眼红,她其实挺想尝尝的。
走了一会儿,周惟卿垂眼看去,倏然瞥见纱罗下的白腻。
心头一动,他地给少女披上了一件外衣。
宁扶蕊心中更奇怪了。
只听他轻咳一声:“夜里冷,多穿点。”
宁扶蕊转了一大圈,手里摞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周惟卿也好不到哪去,连身上都挂满了她买的东西。
“这个给柒柒,这个给……”宁芙蕊拿着排队排了半个时辰的赤豆莲酥,嘴里不住地念叨。
周惟卿轻轻开口:“这个给谁?”
“唔……”宁芙蕊想了一阵,“这个给我一个爱吃甜的朋友。”
她依稀记得汴京那个白衣少年喜欢吃甜的。
那时候,她时常会买一些糕点回来分给他吃。
周惟卿眼中的坚冰慢慢融化。
“周郎君喜欢吃甜的吗?”
“......”
周惟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晌才低低应了声嗯。
宁扶蕊吃起糕点来,粉颊微鼓,眼中似有星星点点的俏皮笑意,使得他的心中愈发柔软。
“说起来你跟我汴京那位姓周的朋友还挺像的,”宁扶蕊顿住了脚步,“而且你们都是汴京来的,该不会......”
宁扶蕊的脸慢慢朝他靠近,扑闪着大眼,狐疑地盯着他。
“该不会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周惟卿一愣,没想到她能得出这个结论。
身边的人自喉间发出几声柔和的低笑,听得宁扶蕊脊背酥酥麻麻。
该说不说这人声音还挺好听。
微风拂起她鬓角的碎发,周惟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抚到耳边。
待他停下动作,两个人都怔住了。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信了?
微甜的酒酿气息传入鼻尖,宁扶蕊偏过头,看着那家开在游船上的食肆,弯弯的眼睛微眯,似乎很喜欢的样子。
“我们到了。”
宁扶蕊说完便抬步往船里走去。
掌柜的看着二人气质非凡,不知是哪来的官贵人带着自己的宠妾出来逛街,连忙笑着走上去招呼。
还特地为他们腾出来一搜空船。
宁扶蕊坐在垫子上,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惬意地不行。
桂花酿清冽香甜,没有过多酒味,她不知不觉间就饮了很多。
周惟卿知道她不怎么会喝酒,便轻轻伸出手去阻她。
“莫贪杯。”
宁芙蕊潇洒一笑:“无事。”
她靠在矮几上,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周惟卿,问道:“你为何还戴着面具,多见外呀。”
她打从一开始就很好奇了,眼前的人为何要戴个面具呢?
这么想着,她伸出左手,缓缓靠近他的面具。
周惟卿此时显得有几分慌张,他咽了咽口水,心脏几乎要跳出心口。
他侧过脸,故作镇定地淡道:“应卯所需。”
宁扶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该不会要全天二十四小时上班罢?”
“现下这里无人,摘了也无妨的。”
宁芙蕊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地将他的面具取了下来。
周惟卿呼吸急促起来。
宁芙蕊蹙着眉头,忽然觉得有些眼晕,又去揉眼。
她直愣愣地看着周惟卿,一刻钟过去了……
周惟卿不敢看她,只得用余光观察着她的动作。
宁芙蕊看着眼前那个面容清癯俊美的男人,心中像打翻了调味瓶。
她走的时候,周惟卿还是与她一般高的有些瘦弱的白衣少年。
如今头戴青竹冠,一袭黑衣勾勒出挺阔颀长的身材与劲瘦的腰线。
“周惟卿,你好过分!”
周惟卿袖子下紧紧蜷握的手猛地一颤。
他看向宁扶蕊,平静无波的眼里似乎蕴藏着汹涌的狂澜。
“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为什么……”少女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急得好像要掉下眼泪。
她方才还奇怪这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对她那么好!
许是酒酿喝多的原因,她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她在边疆生死不知地过了两年,来到扬州终于见到旧时的熟人,熟人竟还要装作不认识她!
“我......”周惟卿语塞,看着她鼻尖泛红,心下不禁紧绷起来。
她穿的红纱袖层层叠叠,衬托着手臂愈发白皙,艳丽无比。
宁扶蕊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也在伪装着身份,他俩至多算是打了个平手。
水中泛着粼粼的月色,乌篷船上点着一豆灯,坐着两个人。
宁扶蕊这下完全不扭捏了。
絮絮叨叨同他说了很多话。
周惟卿靠在蓬上闭目养神,听着宁扶蕊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嘀嘀咕咕,心中不禁好笑。
青年散了冠,如墨的发丝缠绕在微敞的胸口,清风吹起几缕鬓间的长发,淡淡的薄唇轻抿,漾着浅浅的笑意。
这人总是能带给宁扶蕊一股支离破碎的美感。
她脑袋差不多要宕机了,神智昏沉,眸子半阖半敛,她今日连轴转了一天,俨然已经十分困倦。
周遭渐渐沉寂下来,周惟卿的肩膀相应一沉。
他垂眸看去,宁扶蕊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呼吸沉静绵缓。
她穿的胡罗裙十分清凉,现下衣襟散乱,露出胸前一片细腻的白皙。
周惟卿呼吸一窒,视线一转,朝船外看去。
他静静地端坐在这方乌篷船上,时间一点一滴缓缓流逝。
一个时辰过去了,少女从小憩中醒来,迷蒙地眨着眼睛。
周惟卿右边衣襟洇湿一片,她似乎做了个不怎么好的梦。
宁扶蕊清醒了几分,眼角泪痕干涸,头上来自周惟卿的目光,心下有些发毛。
她看着那片濡湿的衣襟,干干巴巴笑了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无碍,休息好我们便下船罢,很晚了。”
宁扶蕊点点头便要站起来。
无奈她刚上岸腿脚便软得不行,早知道方才不应该喝那么多的
周惟卿看着摇摇晃晃的宁扶蕊,嘴边泄出个微不可闻的叹息。
“小心。”
他伸出双手,堪堪扶住宁扶蕊的两臂。
宁扶蕊实在没有力气再走路了,嚅嚅地说道:“那个......你能不能背我回去?”
“我脚麻,走不动了。”
周惟卿看她的目光温温的,也没说什么,走到她身前,屈膝蹲下来。
宁扶蕊被他背在背上,上面有几根骨头硌得她有点难受,感觉他马上就要被自己压倒了。
不过走了一会倒是十分稳妥。
呼吸间,宁扶蕊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书墨的气味,令人心安。
“周惟卿,你好瘦啊。”
“那要如何?”
“多吃点。”
“周惟卿......”
周惟卿偏过头去看她。
“我能不能叫你卿卿?”
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问:“为何忽然说这个?”
“我觉得这个称呼很可爱!”
可爱,何谓可爱?
周惟卿不懂了,这种词通常都是形容景物的,在她眼里他也算是一种景物么?
“随你。”
宁扶蕊有些不满了:“哎呀——”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依着我,你这种性子最容易受欺负的!”
难得的娇蛮语气,周惟卿抿唇笑着,淡淡的笑意令他昔日冰冷的眉目渐渐有了温度。
宁扶蕊想到旧时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直到如今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心下一揪。
她干脆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那个,以后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多听听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用事事都依着我的。”
说罢,宁扶蕊规规矩矩地趴回他背上,认真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叫你卿卿吗,周郎君?”
周惟卿愉快地想,人最会伪装,明明希望自己答应,却又要做出一副询问的样子。
“若我说不呢?”
他自小便被教导要顺从,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去拒绝一个请求。
“好吧,不也没关系。”
周惟卿一顿,以为她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休,没想到还有这种回答。
宁扶蕊不再说话了,而是转头望着街上稀稀拉拉还点着灯火的商铺。
这是压抑的城市里所没有的,却又与城市有着相同之处的风景。
宁芙蕊被他背回福绣楼时已经熟睡了。
福绣楼的阿妈惊恐地看着二人,不知宁扶蕊还有这样的本事。
能让官大人一路背着自己回家。
周惟卿视若无睹让她给自己带路。
来到她的房间,点上灯,内里竟是意外地简朴,几乎没几样东西。
一张放着妆奁的桌子,几张椅子,一张床。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了。
周惟卿把人放到榻上,趁着灯火用眼睛细细描摹着她的面容。
听听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他听了半天,只听到心里有个声音一直说着想她。
“我想你了。”他伸手抚上她的眉。
第二日,宁扶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红纱床幔。
脸颊热热的,母单二十多年的宁扶蕊破天荒的脸红了。
她用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联想着昨日的细节。
“卿卿……”
当真是暧昧极了的名字,也难怪他不愿意。
撑着身子起床洗漱,她照常先给自己来了一卦。
三枚铜钱在手上抛滚了六遭。
今日有大灾。
看着不祥的卦象,宁扶蕊反倒松了口气。
那色魔蛰伏这么久,终于要来找她了。
将铜钱好好收入口袋里,她静静沾了朱砂,画上两道符。
日暮西沉,血色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
宁扶蕊望着天边红得发紫的火烧云,邪兆逐渐显现。
怎么平时这色魔不显山不露水的,跑得还快,到了要害她的时候便这般大费周章。
一道道房间里传出酒色过后的旖旎气味,伴随着女人的奏乐声,娇笑声。
宁扶蕊眸色沉沉,静静穿过楼廊。
来到走廊的最后一间房子,宁扶蕊布下了一个缚魔阵。
这是自她来到大梁,布下的第一个阵法。
她要使出看家功夫了。
拉下帘子,双手拢起,她坐在榻上等待着那色魔自投罗网。
夜色渐浓,周遭忽然没了声响,静寂地可怕。
宁扶蕊心中抽紧,有人触动了阵法。
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
她抬眸望去,那人的面孔不像汉人,身形高大,高鼻深目,眼中透着浓重的浑浊。
浑浊得像是整个眼球都覆上了一层苍白的阴翳。
那人一步一步朝她走近,气息阴冷得像条毒蛇。
宁扶蕊袖中藏着一把雷击木短匕,眸色一沉,杀意俱现。
“今日郎君玩得可尽兴啊。”
易了容的魈魉神情轻浮地掀开帘子,帐中坐着他今晚的目标。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雪白的肩膀上,莹白柔润。
喉中不禁发出沙哑的笑,大手挑起宁扶蕊的下巴,细腻的手感令人爱不释手。
女子柔媚的眼神看的他心中一酥,只可惜,过了今晚,便要变成一具干瘪的躯体了。
就是现在!
宁扶蕊双手翻飞开始起阵,魈魉的两肩顿时多了千斤的重量,压得他动弹不得。
只见他身形一矮,宁扶蕊瞅准时机将匕首插入他的心间。
他眼中闪过浓重的戾气,两眼死死瞪着宁扶蕊,一手握住匕刃,使它更深入了些。
宁扶蕊睁大了眼睛,心下大骇。
只见他浑身的皮骨都在扭曲着,不一会便重组成了个绝色女子!
绝色女子嘴角一弯,抛给她个不自量力的眼神,扯着嗓子尖锐凄厉地喊道:“救命啊!”
宁扶蕊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那色魔力大无比,她根本脱不开身。
女子神色痛苦,身上的血肉开始溃烂,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自楼道间传来。
有人推门而入,宁扶蕊抬眸一望,呼吸凝滞,正是周惟卿一行人!
“莫动!”
祁元白穿着一身道袍,气势凛然,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她彻彻底底被这色魔给算计了!
祁元白看着手足无措的宁扶蕊,果不其然的语气哼道:“玉蕊娘子,你终于露出马脚了。”
宁扶蕊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无奈道:“不是我!”
争吵中,那绝色女子没了呼吸,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宁扶蕊知道这是魂魄离体的征兆。
色魔要跑了!
祁元白朝她掷出一道符箓,她本能地一个闪身避了过去。
一时情急,她忘了这些符箓对肉体凡胎的自己根本没用。
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的宁扶蕊心下一沉。
完了,这下更惹人生疑了。
只见色魔的魂魄自窗台一跃而下,她只得跟着它跳出了窗外。
“别让她跑了。”
身后传来周惟卿冷厉的声音。
眨眼间来到二楼,周围酒客被满身是血的她吓得不轻。
她根本无暇顾及形象,眼睁睁地看见色魔又窜进了另一个房间里。
她跟在色魔后面,飞身进去,霎时两眼一黑。
强烈的失重感与眩晕感同时传来,房间似乎被人颠倒了过来。
恍惚间有人冲了进来,宁扶蕊眼前冒着金星,再也支撑不住,跌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宁扶蕊是被一阵气味甜醒的。
这是魅香......
那色鬼杀了人之后,或轻或重总会留下这股气味。
如果只是略闻一下还好,若是闻久了,那魅香就会入心,不与人交欢便无法解除。
还好她今天早上便预料到了这一出,赶紧画了道净心符揣在怀里。
她头疼欲裂地坐起身,仔细观察着四周。
这是寻常花楼的布置,还好,她还在福绣楼。
只见床榻对面的椅子上还坐着个人。
她警惕地望着那道身影,慢慢站起身,刚想踏出一步,那人便开口对她说道:“莫要妄动。”
他似乎忍耐了许久,连声音都染上艰涩的喑哑。
这般熟悉的声音,不是周惟卿还能是谁。
宁扶蕊静静呼出一口气,她实在是受够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身中魅香,这都什么狗血剧情!
心中对赵褚林的恨意愈发深重。
“你,你没事吧?”
宁扶蕊试探地开口问道。
“......”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再出声,宁扶蕊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她走近一看,方知周惟卿是将自己反捆在了椅子上。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甜香很重,宁扶蕊盲猜他是随自己进来时被色魔下的魅香。
他的额上透出细密的薄汗,宁扶蕊咬着牙又凑近了些。
“周惟卿?”
周惟卿猛地一抬头,宁扶蕊的脸倏然出现在眼前。
他顿时不敢再看,便紧紧闭上双目,颤声道:“离我远点。”
周围似有热浪翻滚,他忍得极为痛苦,就连呼出的鼻息都十分滚烫。
而一眼清泉近在眼前。
忍忍就过去了,再忍一下......
他眼前不住地发黑,五脏气血倒流,心口处传来一阵钝痛,他直直吐出了一口血。
“周惟卿,再这样下去你会憋死的!”
听到这番话,他只觉可笑,憋死便憋死了,反正所有人都盼着他去死。
她见不得这人这么轻易就死了,更何况本来他也是被自己拖累进来的。
昏昏沉沉间,少女双手抚上他的面颊,轻上他的额,耳畔似有细柳春风拂过。
“我来帮你。”
闻言,周惟卿猛地一颤,情急之下,竟是一头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似乎铁了心地不想碰她。
宁扶蕊双手顿住,神色复杂。
她到底是什么虎狼,碰了她比碰了魅香还严重吗?
不过这人晕了过去,倒让宁扶蕊心下负担轻了不少。
夜间的春风轻轻撩动窗纱,吹散了满室旖旎。
周惟卿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
耳边是她轻声的呢喃,带着体温的触碰......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
如水中月,如镜中像;
宁扶蕊才知道,这魅香连着禁锢人的阵法。
魅香一解,阵法便破了。
那色魔竟如此通人心。
算准了周惟卿不会碰她,趁机来个一石二鸟!
若是魅香不破,恐怕她今晚跟周惟卿都要葬身在这里。
看着两颊通红,还在熟睡的周惟卿,眼角似有未干的泪痕。
真是个千娇玉贵的小公子,做那种事情竟然还会哭。
不过此时魅香已解,他的面庞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宁扶蕊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对这个人有些心动,她紧紧抿着下唇,神色又复杂起来。
她还要回家,她不能沉湎于任何一段羁绊。
更何况,在这个架空世界里,她是为了做任务而来的,本身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拥有一段羁绊。
此时天光已近大亮,她迅速穿好衣服,回头望了眼周惟卿,便再无留恋地走出了房间。
就当这是一场梦罢,周郎。
宁扶蕊这两日都在寻觅色魔的踪迹,可自那日起,她再也没有感受到它的存在。
可风不平浪不静,偏偏那个祁元白天天闹上福绣楼,她解释了几次他都不信。
天天拿着根桃木剑追着她砍。
她只得暂时离开福绣楼,在外面寻了间旅店住着。
信鸽飞书,她收到了柒柒的来信。
原是四皇子来江南养病了。
长公主曾与她说过,要她劝四皇子参与夺权。
可就凭他那孱弱的身子,能撑住活下来便不错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全都落在她的肩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寻了个好天气,宁扶蕊又跑出去泛舟游湖了。
她躺在一叶小舟之中,折了一片残荷盖在眼睛上遮挡光线,渐渐睡了过去。
李沅坐在湖边,恰巧望见远处有一女子躺在小舟上。
衣袍一角浸在水中,却还浑然不觉。
他示意内侍推他上去看。
这时,一阵风吹过,湖面上烟波散尽,残荷也被吹落水中,露出女子的芳容来。
宁扶蕊睡得正香,眼下隐有两抹青黑。
忽然感觉一个身影覆了下来。
她睁开眼睛。
李沅一双平静无波的凤眸正在注视着她。
“妈呀!”
她睡懵了,差点忘记了四皇子下江南一事。
还以为自己又穿回去,架空世界变成无限流了。
李沅忍住笑意同她寒暄道:“好久不见啊,宁娘子。”
宁扶蕊朝他讪讪地一笑,心有余悸。
若是真成了无限流,那她还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过两年未见,这人身上的紫薇之气愈发浓重了。
气色似乎也好了许多,再也没有短命之象。
宁扶蕊请他上来小舟,煎了湖水煮茶。
同时,她也与他说了自己心中的计划。
寂静无波的湖中央,只有几许残荷点缀其中。
李沅神色凝重地看着她道:“你想我反?”
宁扶蕊点点头。
“......”
“是她劝你这么做的罢。”
说罢,李沅沉默几许,垂眸望着湖面。
宁扶蕊知道这个她指的是长公主,便又点点头。
他转而凝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眼里看不出喜怒。
“你可知,我若将你今日这番话说出去,你的人头便要落地了。”
宁扶蕊心中一动,脑中又浮现出长公主说的话。
他想的,只是不敢。
为何不敢?
是因为身负残疾,太自卑么?
她索性大胆回望着他,口中推敲道:“我想知道,殿下的腿,是如何伤的?”
既然是心病,还得心药医。
闻言,李沅蹙起了眉心。
只见身旁女子神色坦然,眼底蕴着光,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心中旧伤被人剖析断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喉结滚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踌躇几息,他缓缓开口:“我这条腿折在六岁时。”
宁扶蕊心下一喜,不是天生的便好办了。
“寒冬腊月,我在大明宫外头跪了三天三夜,求父皇将母妃放出冷宫。那时母妃身患重病,已是强弩之末。”
他仔细回忆着,将自己的心生生剜出来示人。
惨淡的笑意挂在他的嘴角:“可跪到最后,腿非但没了知觉,母妃也惨死在阴冷的宫殿中。”
宁扶蕊不禁问道:“不恨么?”
为何不恨?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替他说着。
他恨,恨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见他不答,宁扶蕊便默认道:“恨便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