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刺史,他说他不能罔顾职责,既然发现凉州有变,总管府存心陷害,就是冒死也该往长安报信。”陆正念小声道。
舜音静默一瞬,说:“放心,只是为阻断消息走漏,陆刺史虽忠心,但此时确实不该送出消息。”
“可、可军司……”陆正念却似不信。
舜音看着她:“你因何担心?”
陆正念低头,脸白了一分:“因为……我以往曾亲眼见到军司抓了很多中原官员……”
舜音微怔:“何时的事?”
“好几年前的事了。”陆正念脸上越来越白,声音也越来越低,“原本不止我父亲一个刺史,还有许多中原官员,现在都没了,这些官职都被河西人士顶替,再无空缺,朝廷也无法再派官来。我只担心军司这回不会放人了……”
舜音看着她口型,低低自语:“可陆刺史从未表露过。”
陆正念道:“父亲说过,夫人嫁来是转机,以为凉州应与中原通好了,过去不必再提,还常说要与夫人走近,没想到又出了寿宴之事……”说到此处,她忙又道,“我不是要挑拨你们夫妻情分,只想我父亲能安然返回。”
舜音今日才知她为何见到穆长洲时总有些畏惧,却又始终不好明言,原来是夹着中原身份这层缘故,想了想说:“你父亲不会有事,他是刺史,即便没有实权,也无人敢动,因为背后是朝廷。何况真若想做什么,你早也被一并带走了。”
陆正念讷讷无言,不再说了。
“夫人,可以走了。”张君奉已在外面催,连打瞌睡的掌柜都被吵醒了。
陆正念忙又往里缩了缩,生怕被他瞧见。
舜音指了下后门,示意她走那里,转头叫胜雨随自己出去。
张君奉在门外看过来,眼往里瞟:“夫人空手而回?”
她看去一眼,不答反问:“与军司在何处会合?”
“……”张君奉就知道不能与她多说话,历来要被噎,闭上嘴朝左右招手,示意即刻就走。
上了马,往北而去,至街心处方停,面前是一处官署。
舜音压着心绪,自马背上下来,没见到官员,只院门外有三两役卒,分外安静。
张君奉道:“请夫人入内等候。”说完带人往周围路上忙碌去了。
舜音走入院内,依旧没见到官员,可能告假的比比皆是,近来只怕都能躲则躲了。
胜雨跟来,方才在香料铺中所见仿若无事发生,一个字都没说,只提醒道:“夫人,北面好似有声音了,许是总管府已准备巡游,可登高远观。”
舜音随口“嗯”一声,解了披风递给她,走入前面最高的一座楼阁,去了二层。
就近入了一间空荡屋中,她只在里面站着,并未去看外面景象,才平息稍许的心思又在翻涌。
只片刻,脚步声响,自下而上接近,紧跟着门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
胜雨在外带上门,及时退去了。
舜音转身看着他:“都安排好了?”
穆长洲点头。
总管府让他负责护行,是刻意为之,他反倒要担心总管府自己安排人行刺,再来一次栽赃,自然要亲自安排。
舜音突兀问:“你抓了陆迢?”
穆长洲看过来:“你知道了?”
她说:“刚知道。”
穆长洲声渐沉:“他要尽刺史之责我不拦,但无凭无据通知长安,来了人只会先查你我,除非你想封家的事还没查清就节外生枝。”
舜音低声说:“我知道,这也不是我真正在意的。”
穆长洲想起她昨日营帐里被打断的话,走近一步:“你在意什么?”
舜音眼睫微动,抿了一下唇,才说:“我在意的是你对中原如何。”
穆长洲头往下低,眉眼沉凝,盯住她:“你觉得我会对中原如何?”
舜音目光缓动,想起令狐拓说是他将河西一步步变成如今与中原壁垒分明的模样,陆正念说亲眼见过他抓了很多中原官员,她自己刚来时也亲眼见过他抓了中原探子,那也早非第一次。
这里面定有总管府的要求,她只担心他也有了心思。
她声音放轻:“我与你数次出生入死,不相信一个会让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会做出恶逆之事,对那罪名我不会轻信。”她顿一下,“可你罪名已经定了,功名也没了,中原已夺去你该有的一切,你又是否对中原还……”
穆长洲说:“你更在意的是我会不会反?”
舜音手指一缩,张了张唇,低语:“我至今不知你要的是什么,你要权势,到底要到哪一步?”
穆长洲牢牢盯着她,眉眼沉压,脸上几乎看不出神情:“若我真反,你是否就后悔回来了?”
舜音呼吸顿时紧促,忽而想起昨日令狐拓那句“希望你夫人将来没有后悔那日”,手上揪紧衣摆,竟往后退了一步。
穆长洲一手伸到她腰后,重重一按,又将她按回来,直扣到身前:“若我真反,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舜音撞入他胸膛,正对着他受伤的肩窝,鼻尖嗅到一阵药味,混着轻微的血腥味,止不住一声接一声喘息,眼看着他,淡声说:“会。”
穆长洲头更低,声压在齿间:“若先前有孕是真的,也会?”
舜音脸色更淡:“会。”
穆长洲缓缓直起身,什么都没说,衣襟却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忽而急切:“你不能反,我也不信你真要反!”
穆长洲身顿住,看着她脸,又看向她抓紧的手指,那指尖几乎用力到泛白。
他胸口渐渐起伏,猛然低头含住她唇,近乎急乱地挤进她口中,去缠她的舌。
舜音呼吸刚一窒,他却已松开,喘气说:“我告诉你我要什么。”说完一把拉住她,大步走去窗边。
窗户被推开道缝,她被他抱住腰,看出去。
天色渐暮,街道却热闹渐起,自北而来的巡游队伍正从街道上缓缓经过,侍从们不断抛撒着钱币,百姓们渐渐聚集。
正中一辆马车,华盖垂帐,风吹过,露出里面刘氏胡衣华贵的坐影。
穆长洲一手轻轻拨过她脸,让她往那里看:“我觉得你比她适合坐在那里。”他低头,贴近她耳边,“我要让你成为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
舜音一怔,转头看他,正对上他看来的双眼,他轻轻动唇:知道我要什么了?
他要凉州总管之位。
按照往年惯例, 总管寿辰巡游自傍晚开始,要一直持续到晚上。
巡游之时,两列侍从会一路沿街撒钱, 百姓们恭祝着好话争相上前哄抢。直至穿过主城大街,总管还要亲去城中寺院敬香, 最后再亲去祭坛祭拜, 为辖下各州祈福, 以求河西之地年年繁华富庶。
当然,今年做这一切的,都只是刘氏一人。
天色已晚,护行的队伍严密得似风也钻不入, 以至于百姓们也不得近前。
侍从们撒钱卖力,百姓们只能在外围哄抢,又不见总管本人,周遭气氛也不太对,好话难免说得敷衍, 看似热闹, 比起往常却可说冷清。
终于,待街头灯火次第亮起, 总管府的巡游车驾自祭坛前返回, 往城北返行,此行才快结束。
过官署前,车驾停顿。
垂帐被掀起,刘氏自内看出来,盯着前方:“军司这几日真是忙碌, 还时刻不忘带着夫人在旁。”
穆长洲就在车前路上,乌袍黑靴, 长身直立,肩映灯火,雅然抬手施礼:“总管夫人近来也忙碌,当保重身体。”
舜音跟在他身旁,挽着披帛,敛裙跟着垂首见礼,灯火照不出她低垂眉目的脸,只照出她如云挽堆的乌发。
无人挑破连日来这一桩桩的事,大概是几乎已经摆至台面,也无须再挑破了。
刘氏目光来回扫过二人,也不知是不是灯火之故,脸上似覆了层青灰般阴沉:“好,你二人也多保重。”
垂帐被她一甩手放下,车驾立即往前,再不停顿。
穆长洲伸手握住舜音手臂,往后一步,带着她退让开。
舜音此时才抬起头,朝眼前缓缓经过的队伍看了一眼,又看向他。
之前在那楼阁之上说的话仍在耳边,他此刻却能平静等候在此,还向刘氏见礼。
穆长洲眼神看来,注视她一瞬,握紧她手臂说:“走。”
眼前队伍已渐渐离远,舜音被他往身边拉了一把,跟随他去上马。
军司府里安静了几日,今日人马俱回。
胜雨脚步匆匆地进了府门,唤人在廊前多掌了两盏灯。
昌风紧跟在后,领了人出去,为军司和夫人牵马。
穆长洲跨入府门,一直走到后院门口,停住,转头看着舜音:“现在心定了?”
舜音跟着走来,轻微点头。
不知为何,他说出目的的那一瞬,她心里反而踏实许多。
明明眼下情形十分不利,以他戴罪之身,想要总管之位也艰难,可那些先前一直翻涌不断的心绪竟都跟着平息了。
左右无人,她走近,在他身前问:“你要这位置,是为了郡公府?”
穆长洲背对院内灯火,被照出清晰的耳廓和脸侧边线,却看不清神情:“是,但不止。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迟早你会知道一切。”
舜音稍稍停顿,再点头,比之前用力许多,又说一遍:“好,我会等着。”为了封家的真相她可以等六年,不至于这等不了。
穆长洲似也顿了一瞬,才动了脚步,手又伸来,带她往里。
还没进去,昌风匆匆追来:“军司,胡番头赶来报讯。”
穆长洲停步,手在舜音背后一按:“我很快回来。”
舜音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阔步走远,往前院看,依稀能听见几声胡孛儿的声音,也不知来报什么讯。
几乎没有停顿,跟着就传来了马嘶声,穆长洲刚回来,似又骑上马,带着胡孛儿一起出府走了。
只这点动静,府上很快就安静下来。
入夜时,胜雨着人送了沐浴的热水入主屋。
舜音彻底梳洗了一番,坐去榻上,才想起只过去了短短三两日,被一件接一件的事紧迫压来,都快没有喘息之机,竟像是已经过了很久。
她一手撑着额头,想着胡孛儿忽然来报讯的事,心底暗忖:难道是总管府又有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飘摇着灯火。
舜音睁眼,身侧是男人端坐的身影,一身袍衫整肃,侧脸被一旁竖立的灯火照得明亮,挺鼻薄唇都被浸润出暖黄,一条手臂还撑在她腰侧,撑着她睡着时斜倚的身躯。
自然是穆长洲。
她才知他已回来,看一圈屋里,自己睡了不久,但离他说很快回来还是过去太久了,朝他身上看,他另一只手里牵着份卷轴搭在膝上,是份舆图。
穆长洲撑着她的那条手臂忽在她腰侧一收,转头说:“醒了却不开口?”
舜音一下抵到他肩,彻底清醒了,刚好看见那份舆图,是凉州舆图,凉州地形他根本无需多看,偏偏此时却像是已看了许久。她忍不住问:“真是总管府又有动静了?”
穆长洲唇边一抹冷嘲:“总管府的直属兵马已调动了。”
舜音一愣:“这么快?”紧跟着回味过来,“你先前出府,就是因为这消息?”
穆长洲颔首:“我已亲自去看过,确实动了。”他手指点在舆图上,微微划了半圈,又将舆图一卷,按在一边,意有所指般说,“行事这般急切,一步接一步不停,大概是总管府里本身已很急。”
舜音想起寿宴当晚总管在数盏灯火下也难掩晦暗的脸,低低说:“莫非总管……”
穆长洲目光看来,没有直言,但彼此心照不宣。
也许总管比先前看到的境况还差,甚至已时日不多了。
沉寂忽被打断,昌风在门外急急唤:“军司,张佐史和胡番头都来了。”
舜音身侧一动,看过去,他似乎一直就在等着。
刚要抽手起身,穆长洲停住,转头看着她脸。
自返回凉州后,几乎没有一日太平,连日奔波,提心吊胆,舜音的下颌都尖了许多,衣襟微松,隐约露出的锁骨也突出,只双眼依旧黑亮,正看着他。
他手在她腰侧揉过,只觉她更瘦了,脸不禁贴近,呼吸微微沉坠,但马上又抽回了手,低声说:“没事,接着睡吧。”说完起身,大步出去。
舜音腰上被他掌心揉出一阵温热,看他走了竟怔了怔,方才已觉出他靠近,他却又及时忍住走了,顺一下气息,不禁蹙眉,哪里会没事?
睡意全无,这偌大凉州也早已没有容她安睡之处。她定定坐了一瞬,站起身,迅速整理衣襟,快步出了屋门。
军司府的前院几乎没有掌灯,只前厅里有灯火,也只一左一右两盏,隐蔽而昏暗。
厅里的两人也站得一左一右,胡孛儿来回走动,搓着手,不时扯一下络腮胡,一双眼扫来扫去,一脸着急。
张君奉在他右边,皱着眉沉思,偶尔看一眼厅门。
穆长洲迈步走入,进门就说:“报吧。”
胡孛儿立即上前:“令狐小子那事没传出去,眼下各州安稳,没见有兵马动向。总管府的兵马已在北城门外二十里处集结,按兵未动。”
穆长洲说:“总管府借巡游要求开城,又动兵马,想必是要接应什么人来了。”
张君奉走近,飞快道:“各州兵马是没见动向,可城外已查到有肃州方向来人,是刘乾泰,总管府那些兵马就是为他准备的。”
穆长洲冷声:“也只可能是给他准备的了。”
张君奉道:“总管府定是一早就知会他了,趁军司这两日忙着应对甘州,便让他赶紧趁机前来。”
穆长洲在厅内走动两步,忽而瞥了眼厅门。
张君奉跟着看去一眼,灯太暗,没见有人,何况这军司府里也没外人。他低声问:“军司有何打算?恐怕总管眼下已不大好,今日那巡游就可能是欲盖弥彰,刘乾泰被召来是要直入总管府了……”
厅中诡异得安静了一瞬,几乎只有几人的气息声。
穆长洲脚下缓慢踱了几步,口气沉稳如常:“若借别人做刀无法除去我,总管又日薄西沉,来不及再做其他安排,确实也只能走这条路了。”
胡孛儿看来看去,直觉不对,瞪着圆眼,压低大嗓门吼:“那无能之辈,莫非要肖想总管之位?!”
张君奉清瘦的脸上都青了一层:“姓刘的若先一步被那位刘夫人扶着成了总管,就更容易将我们打成逆反之贼了!绝不能让他进入凉州!”
穆长洲脸色未变,忽问:“军中如何?”
胡孛儿难得正色:“军中将领都是与军司多年出生入死一同走来的武将,皆由军司一手提拔,自然人人都效忠军司,随时待令!”
穆长洲点头,目光忽又扫了一眼厅门。
张君奉跟着又看一眼门口,回过头叹气:“只可惜军司眼下受伤未愈,可自寿宴那晚起,就没回头路可走了。总管府一日一变,已经步步紧逼。”
胡孛儿瞪眼,左右来回看了看:“那军司预备如何?”
穆长洲只说:“这点伤没什么。”
张君奉退后一步,抱拳,脸上焦虑一闪而逝,又低又快道:“那请军司下令吧,心腹武官还在等候,到这一步,无论军司有何安排,都会跟随照办。”
胡孛儿立马也跟着抱拳:“请军司下令!”
穆长洲周身沉定,眼神却在轻动,一件一件梳理着已有的安排,自凉州的每座城门、每座军营,一个不落……
直至昌风快步走入,送来一份急报,小声道:“军司,刚刚快马送来的城外消息。”送完又急急退走。
穆长洲拿在手里拆开,看完递去一旁灯火上,引火烧去,扔在脚边,说:“刘乾泰接近凉州了。”
胡孛儿当即怒道:“我这便赶去拦住那无能狗贼!”
“不,让他来。”穆长洲冷笑一声,“放他进总管府,他进总管府时,就是我进总管府时。”
张君奉和胡孛儿互相对视,陡然反应过来,齐齐抱拳。
穆长洲轻摆一下手:“随时等我命令。”
二人即刻离去,扭头出门,脚步一连串地自外而过,四下又安静下来。
穆长洲站了站,走出厅门,转头找了一圈,看见廊上暗影里站着的纤挑身影。
舜音罩了件暗檀绣纹的软绸披风,早就等在那里。
他一步步走近,到她右侧说:“早听见你脚步,你听见了?”
舜音摇头,她并未离太近:“听不清,但猜到了大概。”
手指忽被一握,穆长洲抓着她手,五指挤入她指缝,用力交握住,声似也在用力:“别怕,音娘。”
舜音才发现自己手指早被风吹得发凉,但被他握得太紧,已快感觉不到。
她竟然出奇平静:“我没怕。”停顿一下,只声音轻飘,“不过是举兵而已。”
穆长洲笑一声:“对,不过是举兵而已。”
第八十二章
午后寂静, 穹窿灰沉,覆盖厚厚阴云,不见一点日光, 初冬的寒气丝丝缕缕弥散在周遭,天像是提早就要黑了。
总管府的后院里几乎无人走动, 沉闷得不同寻常。
当中正屋宽敞, 已早早点上了灯火, 屏后的床榻却似照不到光,蒙着一层灰败颓影。
刘氏一袭胡衣,端贵一如往常,坐在床前, 手指揭着垂帐一角,皱眉看着床上的人:“我知道你是想说我太急了。”
总管额缠白布巾,倚靠在厚厚软枕上,脸皱得厉害,如一块破败揉起的褐布, 额间挤出道道沟壑, 粗声喘着气,说话都已费力。
刘氏冷哼:“可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不争气, 终日被这头疾困扰, 这些年若非我一直在外替你撑着,你还能算是总管?被他拿了闲田就能气到病重,竟还乱碰丹药!我照顾你至今已是仁至义尽,还能如何!”
她似说出了气愤,手上重重甩开垂帐, 起身在床前来回走了几步:“当初你靠我刘家兵马才能起家,说好了要共享富贵!偏偏老天也要与我作对, 你身体不好,我没有子嗣,只一个侄子也不争气!否则凭借你我这多年经营,再过几年未必不能成就大业!河西十四州这么大的地界,如此繁华富庶,凭什么要对那中原年轻小儿俯首称臣!可如今我不早做决断,连总管之位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大业?难道真要让那姓穆的骑到你我头上?!你可别忘了他是什么人!”
帐中传出一声粗咳,总管仿佛被她的话刺激到了,口中呼呼干涩出声。
刘氏却根本不去管他,反而更气,脸上扭曲,又不好放开声:“他可真能忍啊,这些年让他干什么便干什么,连让他娶妻也照办,从何时起竟如此顺风顺水了?可惜偏不安分,做个军司还不够!还有那个长安来的封家女,自她来了就没一件好事……”说到后来,像是自言自语,“身边没一个争气的,早知不该用贺舍啜,他们一定知晓了,既到这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断不能再犹豫……”
“主母。”忽然跑来一个侍从,畏畏缩缩在门外道,“刘都督就快到了。”
刘氏总算暂敛了脾气,只阴鸷脸色还未褪去,不耐地看一眼垂帐里颓败的丈夫,高声道:“快让他来!”
侍从吓了一跳,慌忙跑去传话……
天色将晚,军司府的主屋里却没点灯。
舜音盯着折本。
纸页上寥寥数语,随意摊开在桌上,她坐在椅中,细细回忆着当时在总管府里的所见所闻,眼一抬,看向屋门外。
昨夜穆长洲带她回房时还紧握着她手,直到将她按去床上休息,才稍稍松开。她担心碰到他伤处,刻意离远了一些,又被他手臂捞回,紧挨在他身边。
“好好睡,现在需要养精蓄锐。”他在她耳边说。
她依言闭眼,提醒自己定心稳神,睡去时尚且还能闻到他伤处的药味。
但等她睁开眼,身侧早已空了,他几乎是和衣而眠,没睡多久就起了身……
外面隐约一两声马嘶,听着像是从府中后门处传来。
舜音被吸引去注意,凝神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什么人来了,这一整日都没间断,自然是来见穆长洲的。
“夫人,”胜雨快步走到门边,声音抬高,有些紧急,“请夫人立即去前厅。”
舜音觉出了什么,将折本一合。
刚起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屏风后走:“等等,我先更衣。”
话未说完,已匆匆走去屏后,她迅速解开外衫,取了那件带回的软甲,套去身上。
是穆长洲当时在军营里给她穿的那件,她换下后带了回来,现在大概又是需要用到的时候了。
胜雨本想进屋伺候,不想她动作飞快,只一会儿功夫,便收束着腰带出来了。
舜音一步不停地出了屋门,走到后院外,随处可见人影。
随从、弓卫遍布各处角落,个个身着灰褐衣衫,动静轻浅,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一般,在这沉黯天色里几乎要看不分明。
整座军司府似一下就进入了戒备之态。
她一言不发,快步穿过木廊,走入厅中,看到里面醒目的身影。
穆长洲坐在上首,未着袍衫,身上素单中衣微敞,屈着长腿,只袒露左臂和受伤的肩头。
昌风站在一旁,正迅速在他肩窝包扎好的白布条上接着绑缚布条,似要多固定几道。
厅里还有三两武官,衣着普通,大概是特地装束过的,似乎是刚刚听完他命令,二话不说匆匆往外出门,似没看到别人一般,比以往都更隐蔽小声。
舜音不觉握住手指,看着他。
穆长洲目光看来,什么都没说,只朝身旁递去一眼。
舜音心头微紧,会意走近,站到他身边。
昌风已为他固定好伤处,中衣穿回,穿上袍衫。
穆长洲站起身,立即走入几名随从,无声近前,为他披上玄甲,又在他腰上佩上横刀,挂上箭袋。
除了甲胄刀鞘轻响,厅中几乎没有一点杂声。
直到昌风领着随从们退去,厅中彻底安静下来。
舜音看着他,终于问:“就今日了?”
穆长洲说:“对。”
果然,这一日他都在各种安排,直到此时叫她过来,又是这般架势,她便知道,大概是要开始了……
外面来了脚步声,张君奉入了厅中,穿了一身轻便的苍黑甲胄,倒显得他人没那般清瘦了。
胡孛儿紧跟在后进来,如常穿着锁甲,但手已按在刀上,脚步飞快,络腮胡外的脸色因为赶急微微发红。
二人见舜音在,一点也不奇怪,早习惯了。
张君奉近前,直接报:“军司,刘乾泰已入城,大概入夜就会进府。眼下总管府全忙着接应他,正是无暇他顾之时。”
胡孛儿压着嗓门:“所有人马至少挑选了四五遍,皆是按照军司一早安排所办,已在候命。”
穆长洲一手束紧小臂:“边远几州太过遥远,总管府也拉拢不够,临近的几州唯有会、兰、岷三州仍为总管府所领,近期虽没有消息走漏,但也要严加防范,周边动向要时刻盯紧。”
胡孛儿忙回一声:“是。”声音都比往常严肃。
穆长洲看一眼张君奉:“附近可用兵马全部待命,南北两侧外敌也要防范,总管府早已私通外敌。”
张君奉刚要应是,又愣住:“什么?”
胡孛儿惊诧地睁着圆眼,胡须抖索,人反而一下放开了,低吼一句:“合着老子干的还是件好事?”
舜音忽然说:“我有事要报。”
穆长洲立即看向她。
张君奉和胡孛儿齐齐跟着扭头看过去。
舜音目光扫过二人,到这一步休戚相关,也无须隔着,转眼看着穆长洲:“总管府北大门处之前十分忙碌,外人不得接近,应是有什么安排,或早有准备。每日精兵会竖穿过府邸巡视,每列间隔约一盏茶时间,一列四十人。这些是寿宴时期才有的变动,这么多年想必你对其府邸情形早有了解,其余自不必我多言。”
穆长洲看着她的眼神一凝,倏然不动。
张君奉和胡孛儿面面相觑,嗯?
一时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她怎会报这些?
穆长洲开口:“你们都出去等我。”
张君奉才似回了神,忙又道:“军司府应该有人镇守,军司当留条后路才是。”
穆长洲只点了下头。
张君奉不说了,又惊奇地看一眼舜音,推了下胡孛儿,匆匆出去。
穆长洲转身走近:“你在总管府里竟还探了这些?”
舜音轻语:“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会真有用到的一日。”
穆长洲又近一步,伸手按去她背上,手掌上下重重一摸,摸到了衣衫里软甲的厚度,问:“你已准备好了?”
舜音顿时贴近,背上被他手掌抚得一热,点头,镇定到现在,呼吸还是微微急了。
穆长洲头微低:“府里我已做了安排,昨夜调来了人手,还有一队斥候,会随时听从你调遣。”
舜音抬眼看他:“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长洲定定看她一瞬,说:“我要你留下镇守军司府。”
舜音还以为他这次也会带着自己,立时回味过来:“你要让我守你的后路?”
穆长洲没答,转头朝外扬声道:“都进来!”
只一瞬,昌风魁梧的身形就走了进来,一旁是英气的胜雨。
二人领头,一大群府中仆从都走了进来,男多女少,年轻力壮的几十人,一人不落。
所有人都躬身朝着舜音。
穆长洲问:“你可知为何府里一个年老的随从都没有?”
舜音跟着问:“为何?”
穆长洲说:“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普通随从。”
舜音下意识转头去看众人。
耳中听穆长洲接着说:“他们都由我当年亲手挑选入府,比不上常年习武之人,至少也可算普通兵卒,无论男女。”他声低下去,“这才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