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已至北侧,可出这片山岭。
令狐拓没让兵卒开道,自己身先士卒冲过去趟险。
前方涌出一队骑马兵卒,举着三两火把,照出的模样个个穿着甘州骑兵戎服。
后方跟着的兵卒刚要欣喜,令狐拓却匆忙停了马。
这也不是接应他们的,依然是凉州安排的疑兵,大概是突袭时抢来了他们几件衣着,只前面几人穿了伪装,后面的仍都是凉州兵马戎服,此时已齐齐持槊对着他们一行,拦住了去路。
令狐拓眯眼,往他们后方一侧山石树影后看,那里停着一行兵卒和弓卫,层层叠叠护卫着后方马上身罩披风的女人身影。
“夫人竟赶到了此处,看来是一定会帮穆贼到底了,要在这里替他拖住我。”
舜音坐在马上未动,揭去兜帽,隔了层层叠叠的人马,借着火光,也只能勉强看清他神情:“这里是凉州地界,地形他很清楚,兵马也远胜于你,往北是唯一还能让你成功退离的地方,他早已做了安排。希望都督能尽早卸兵认降,平息此事。”
“认降?”令狐拓重复一遍,凉飕飕地道,“只有穆长洲才做得出这种事。”
舜音愣了愣,又定神:“都督既为河西旧部,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本不该与他走至这般地步。”
令狐拓道:“不止,夫人应有耳闻,我令狐氏原为河西豪族,与穆氏代代交好,郡公夫人就出自我令狐一族。年少时他确实还可算是个君子人物,然而这些年……”他冷笑出声,握紧刀,双眼扫向前方拦路的兵马,“夫人为他如此,实在不值,我只有冒犯了。”
舜音蹙眉:“那我的拖延也只能到此了。”
她一扯缰绳,往后退,前方兵戈指去的兵卒立即涌上。
令狐拓反应极快,往后看去,果然火光涌来,兵马纷至。
穆长洲一马当先,身上的细鳞甲反射出幽幽火光,弓挽在臂上,另一手抽出了刀,目光却先往坡上的舜音扫来,沉了眉眼:“都往后!”
弓卫和兵卒立即护卫舜音继续往后,直退去浓浓夜色深处。
令狐拓一刀格开兵卒刺来的马槊,退往一侧山石后,口中冷嘲:“看到你夫人在此惊慌了?你这些年凭着肮脏手段坐到这军司之位,在河西铲除异己,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如今最大恶行败露,更要如当初在会宴时一般捂住她耳了!”
穆长洲勒住马,冷眼看着他,平静下令:“两面侧攻。”
胡孛儿瞪着圆眼,又惊又怒地看看前面的令狐拓,又看看他,不敢多言,立即领人往左右冲去,缠住令狐拓剩余人马。
令狐拓挥退左右兵卒,迅速低语几句,示意他们不必再跟随,可随战随退,忽而重重夹了马腹,冲向对面山坡,就对着舜音的方向。
穆长洲立即纵马追去。
舜音只一瞬的惊愕,便沉着往后,身前都是弓卫和兵卒,令狐拓根本近不得身。
他却也没打算近身,只是一记虚招,马蹄刚奔近那片夜色,又立即扯马调头,刀已挥出。
穆长洲擅长箭术,不常用刀,他是有意突然迫近回攻。
铿然刀击声响,穆长洲却已一刀迎上,格着他刀刃直欺而近,几乎要刮出一道火花。
令狐拓虎口震得发麻,阴沉着脸道:“想不到你这连养育之恩都不顾的禽兽,还会顾及自己的夫人。”
穆长洲手一转,刀口对着他:“与你无关。”
令狐拓猛然翻转手腕,身下的马一退,带着他退离了刀锋,又退回了那山石处,一手自怀间取出那块绢布,扬声怒道:“我只是见不得她一再受你蒙骗!这上面‘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字字俱在,难道你还能否认?!”
舜音凝神看着那里,浑身如有一瞬的凝滞。
他那句杀父弑兄的意思,是在指责郡公与其亲生三子皆是被穆长洲所杀……
火光已灭去许多,是胡孛儿带人缠着甘州兵马退去了后方,近处的凉州兵卒围住左右,随时都要冲上,却不敢贸然往前。
她转过头,看见穆长洲一手握紧刀,动着唇,低声下了命令:“抓活的。”
声未落,马已疾冲而去。
瞬间凉州兵马都追随围去。
远处西线方向能隐约听见兵马零散而来的奔走声,大概是对面副将派出四处打探的甘州兵马,重整后的大部也许还在随时等候命令。
又不停有一列列兵马在附近奔走,火光闪过,飘摇着凉州大旗,是几名副将带着凉州兵马在防卫,要隔开他们大部,将这一处牢牢圈围。
舜音狠狠掐住手心,强迫自己敛神:“继续去盯着,防着甘州兵马接近,其余人都随我后退。”稍一停,又说,“仍要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低声称是,两名兵卒快马而去。
她扯马退往后方,都快到后方岭坡之上,才遥遥望向穆长洲奔去的地方。
浓夜消弭,天边泛出沥过水般的微青。
树影里,令狐拓打马穿过,瞥见前方也围来了兵马,乍然回身,忽然直奔后方而来,眼前却闪过了刀光。
穆长洲已策马而至,刀锋迫来,擦着他铁甲而过,一停回身:“怎么,你不逃了?”
令狐拓盔帽已落,发髻微乱,眼神愈发阴冷:“是我小看你了,到底不是当初的文弱书生了。”他丢了手中刀,自腰间又抽出一把刀,“我来时就没想过能活,总管府与你都是一丘之貉,他们的命令我无法违背,但总可以杀了你,再下去向我令狐家和穆家交代。”
话音未落,人已冲来,刀势陡然凌厉。回身冲来就是要引他接近罢了。
兵马已经围来,穆长洲一刀挥至他面门,瞥见他刺来的刀,眼神一凛。
“这是郡公赠刀,杀你正合适,你也配活着?”令狐拓怒声未止,一刀刺来,做好了被躲开的准备,甚至连回手都备好。
蓦然刀尖一沉,刺入细鳞甲缝,直入对面肩窝。
穆长洲竟没躲,只双眼幽冷地盯着他。
令狐拓愣了一下,骤然胸前一冷,已被他挥过的刀锋生生割开了铁甲片,带出一道血口。
人顿时自马上摔落,脸侧“唰”一声没入一刀,直插入地快半截,刀刃几乎就贴着他脸,令狐拓脸上晦暗,喘息不止。
穆长洲一手握着刺在他脸侧的刀,一手自肩窝拔出刀尖,扔在地上,沾了血的手指自他怀间抽走了那快被劈成两半的绢布,冷冷笑了声:“我配不配活,不是你说了算的。”
兵卒们悉数围来,马槊指去,将人制住。
天色又亮一层,四处的动静始终没有停息过。
舜音几乎忘了在外面等了多久,终于看见胡孛儿急匆匆打马而过,自制服的那些甘州兵卒处奔向前方。
她眼神看去,兵马陆续而出,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
直到兵马后方,那匹黑亮高马缓缓而来。
穆长洲坐在马上,弓挂在马背,刀入了腰间鞘中,甩去手上鲜血,隔着层层兵马,眼神看向她,眉目深沉,似藏了天光的青影。
许久,他唇动了动,才说:“可以回去了。”
第七十九章
日出厚云, 天光透亮之际,张君奉自城内接到阵前传回的命令,领着一行兵卒, 快马赶至西城门外的军营,后方还特地牵引了一架马车。
刚至军营大门外, 便见一列凉州兵马队伍押着一人往正中营帐而去, 顿时止步, 示意左右在外面等候,眼睛看着那人,皱了皱眉。
那人一身银灰铁甲,已经形容狼狈, 是令狐拓。
营帐内,舜音不过刚刚回来,坐在里侧一角,抬手解下身上披风,这一日一夜的奔走惊险似到此刻才终于结束, 她心底思绪却还在奔涌不息。
门外来了人影, 舜音抬头看去,一眼看见那走至门口的高拔身影。
穆长洲身上细鳞直甲未褪, 袍边染尘, 腰间佩刀和箭袋都还没卸,刚到门口却又止了步,转过身,背朝帐门,就站在了帘门处。
舜音自他身侧的缝隙看出去, 看见五六兵卒押着人过来,就对着门边。
令狐拓被绑缚着双手, 发髻散乱,胸前银灰铁甲裂了一道豁口,洇出血迹,整个人仍挺直站着,却脸色灰败。
自舜音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欲掀未掀的眼,就冲着穆长洲。
兵卒想按他下跪,他却纹丝不动,喘着气,嘶声低讽:“想必你此时已经后悔当初给我甘州都督之位了。”
穆长洲解了箭袋抛给左右,又除下刀递去,沉着声,如在随口说一件小事:“不给你这位置,现在来的又怎会是你?别人越是深知你我有仇,越会在这时候想起用你,你不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
令狐拓脸色慢慢变了,他没想错,果然穆长洲对他的到来不意外,早就预料好了会有这一天。
穆长洲收手站定:“你若不服,也可等着机会再来杀我一次。”说完摆了一下手。
张君奉正等候在营门附近,见状领着人过来,皱着眉又看一眼令狐拓,低声吩咐左右:“带走。”
令狐拓脸上一阵青白,忽朝帐内扫来一眼,瞥向穆长洲:“希望你夫人将来没有后悔那日。”
舜音一直坐着没动,闻言微微一僵,眼神直直地盯着那里。
穆长洲声音陡然一冷:“滚。”
令狐拓立即被拖走远去。
穆长洲站在门边,往帐内稍稍偏了一下,像是看了一眼,又没说什么,忽然往外走出两步。
舜音抿着唇,手指无意识般抓了下衣摆,心头思绪堆压了一夜,耳里几乎一整晚都在飘荡着令狐拓的话,此时又多了几句。
张君奉走至帐门外,先往帐内看了一眼,又转头朝被拖走的令狐拓身上看去一眼,才回过头问:“军司,是否要我即刻去见他。”
穆长洲走出两步,停在他面前,低声说:“还不是时候。”
张君奉会意,一抱拳,转身走了。
到营门边,刚好撞上下马回营的胡孛儿。
眼瞅着令狐拓被拖出去,投入了那辆张君奉引来的马车,胡孛儿眼还瞪着,怒气哄哄地道:“早说了该除了这小子!”
张君奉在他面前停住,小声道:“你什么都不懂,这是军司的安排,你少管。”
胡孛儿愣住,眼瞅着他领人上马,押上那辆马车直往城内方向去了,气恼地挠一下下巴,只好又赶紧转头往里去见军司。
穆长洲正在帐前等着:“都稳住了?”
胡孛儿脸上一下得意许多:“是,姓令狐的都被擒了,他们哪里还能如何,都认降了!”
穆长洲说:“按原定计划善后,着甘州副都督暂时代理甘州军务,以免被其他人借机抢先介入。叫后方军马场守军返回,盯着他们全都退回甘州。”
胡孛儿咕哝道:“那小子早已安排好了,我们去招降时,他的副将都已认他们副都督驱使,眼下已准备退回甘州了!”
穆长洲冷冷说:“那说明他不傻。”
令狐拓早安排好了后路,没有随便留给总管府和肃州介入甘州军务的机会。
胡孛儿不屑地“呸”了一声,不满嘀咕:“军司又何必留着他……”
穆长洲撇去一眼。
胡孛儿只好不说了,想起张君奉说让自己别管,麻溜抱拳:“我这便去传讯。”
穆长洲转身回帐。
帐门外的三两言语没了,似乎人都走了,营帐里却分外安静。
舜音坐着许久没动,终于看见外面那道身影走了进来。
穆长洲入了帐中,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脸色沉定,一如当时在山中叫她回来时,似有话说,却又更像是无从说起。
舜音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真是步步周密,难怪你不惊讶他会来,想来过去你一直对他的敌视不做理会,就是要故意助长他的气焰,好让总管府认为他是把可以用来对付你的利刃,才会每次都是首先想到用他来对付你。”
只不过这次,总管府用了最为阴狠致命的怂恿方式。
穆长洲唇角紧抿,又启开:“如今看来,也不够完全周密。”
至少他没想到真到这日,会多出她在身边。
舜音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手指松开了一直紧抓的衣摆,终于问:“这就是你犯过的事?那个不堪的传闻?”
穆长洲眼珠轻动一下,点头,似从齿间挤出了个字:“是。”
帐中倏然安静,舜音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都仿佛在慢慢收紧变急,喉间似被什么堵了一瞬,竟没找到话。
心底翻出了当初封无疾自那秦州老兵处听来的话: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带走了,功名没了……
穆长洲低头看她:“你信么?”
舜音一怔,沉凝住的思绪里似寻出了一点头绪,当初他在封家时,明明说他自幼抚养在穆家,武威郡公对他视同亲生,与亲子同论排行,才有了“穆二哥”这个称谓,又怎会得出这个罪行?
身前罩着他高大的身影,她定了定神,一下掀眼迎上他目光,没回答,却忽然说:“我只问一次,武威郡公府是怎么没的?”
穆长洲眉宇间沉沉一片郁色:“当初凉州生乱,毁于战火。”
她喉间动一下,声轻下去,又问:“那郡公与其亲生三子又是如何没的?”
眼正对着他喉结,他喉头一滚,声沉而涩:“战死。”
舜音盯着他的双眼,从他眼里看不到一丝异样,那双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深渊泥沼里拖拽出来,却又短得干脆,回答得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那你为何从来不提?”
穆长洲盯着她,一夜未眠,眼下带了青灰,没有倦色,只脸色微白,在山岭间追击涉险都没有过这样的神情,此时却如浑身僵紧,忽而一手抬起,自左肩那片细鳞甲的甲片缝下抽出一团沾染了血迹的绢布:“自然是因为这个。无人提及过去,才能无人知晓此事,我才能从头再来,握有权势。”
是那块罪状,此时早已被血染得不成模样。舜音动一下唇,说:“所以定罪是真的。”
穆长洲声已低在她耳边:“有这个在,我方才所言,你还信么?”
明明他声音不高,舜音却觉心头如被撞过,似被揪住,又放下,过去这一个日夜听见的所有话都一字不差地印在脑中,清清楚楚。她又抓到衣摆,紧了又紧,还是摇头,封家也被说有罪,她早已深受其害,不能武断:“我未曾亲历,不会妄加论断,这种恶逆之罪,更不会轻易相信。”
穆长洲拿绢布的手垂去身侧,身形似一瞬松了松,脚步却没动,眼始终盯着她。
舜音又抬头:“但我有更在意的……”
手背上忽而一温,她低头,才看见是落上了一滴血珠,顺着往上看,看到他细鳞甲边沿凝着的血痕,再往上,一直看到他左肩的肩窝,才发现那里似有汩汩涌出的血迹,只是里面袍衫苍乌被鳞甲挡着,根本难以察觉。
话被打断了,她顿住:“你受伤了?”
穆长洲抬起一手,去解外甲,那身细鳞甲并不重,被他一手解开,除去,另一条手臂始终没动,肩窝处湿润褐红,袍衫颜色已深了大半,几乎也湿了大半,却不是汗水,血水在沿着衣袖往下滴。
舜音愣了愣,才明白为何他会将那绢布塞在肩下甲片缝隙中,是为了止血,立即转身走去帐外:“来人!”
胡孛儿刚好传讯完走回,听闻动静,匆匆赶到帐门边一看,眼一瞪,连忙大嗓门地挥舞手臂叫人:“快快,叫军医来!”
顷刻便有兵卒跑动奔忙,几乎眨眼功夫,便有两名兵卒被打发过来,送入了热水。
甚至有兵卒抬入了一只刚生起的火盆。
舜音走回帐内,看见穆长洲已被请着坐去案后,胡孛儿在一旁走来走去地抢着忙活,嚷嚷不断,吵得她心烦,想要走近,又反被往来的兵卒阻了脚步。
直到军医被飞快引入,去他跟前察视伤处,四下才安静了一些。
几乎忘了之前在说什么,舜音站在门帘边,隔着面前不断走动忙碌的人影看着他,眼前兵卒端着沾染了血水的铜盆出去,他在案边抬起头,手中丢了什么出来,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她眼神看去,是那块被他一直拿着的绢布罪状,裹着斑斑血迹,舔出火舌,就这样烧去了。
穆长洲袍衫衣襟敞开,沾染了血迹的中衣却未褪,只袒露左臂左肩,隐约露出胸口处一两条扭曲疤痕,任由军医包裹着伤口,隔着几人看向她,唇动了动。
舜音看着他的口型,他眼里似没有别人,也不关心别的,紧盯着她,只说了两个字:信我。
穆长洲以前也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当初去河廓二州打探他们调兵集结的营地, 他揽着她躲入水中时,也是这么说的,让她信他。
舜音什么都记得清楚, 自然也清楚过去都与他经历了什么,才一路惊险地走到了今日。
只是从不知道, 他这一路过来, 身上还背负着这样的罪名……
军医还在忙着, 大概是伤口有些深,手上裹着白布条一直没停,忽而道:“请夫人暂且回避,军司之前奔走不停, 流血太多,此时需静养休息。”
胡孛儿扭头看来,像是才发现她还在帐中站着,皱眉道:“就是,夫人回避吧, 这儿有我呢!”他忍不住琢磨, 就这么看着也不害怕血么?
舜音隔着几人看着那里,穆长洲脸仍冲着她, 点了下头, 敛了深深眉目,侧脸和下颌都覆了一层帐内的灰影。
她站了一瞬,跟着点头:“好,让军司好好休息。”说完转头走了出去。
才几步路,便有兵卒跟来, 说要请她去附近空帐内休整。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的吩咐,仍是点头, 眼下什么都先放一边,听他安排。
整整大半天,营帐里都很忙碌,之前为切断令狐拓的大部,往山中增援了许多兵马,如今都在按序回营;营中又不断派出往各处巡视的兵马,一阵阵连续出营。
动静太杂,听在舜音耳中就只是混乱。
过午时,她在收拾出来的一间小帐里已用饭梳洗过,听见了熟悉的大嗓门,走去帐门边,远远看见胡孛儿从正中营帐里走出,朝里面大声说着:“军司快好生睡会儿!”
知道他已没事了,她才拉上门帘,和衣躺去行军榻上。
闭上眼却思绪纷杂,即便外面动静嘈杂,也遮盖不住心底烦闷。
似有脚步声在外面,缓沉的几声走动,舜音睁开眼,下意识觉得是穆长洲,往帐门边看,却没见有人,思绪断了断,重新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是被一阵马嘶声吵醒的。
舜音醒来才意识到睡着过,坐起身,见帐外天还亮着,走去打开帐门,发现营中来了一行人,直朝正中营帐去了,着侍从装束,是总管府的侍从。
“夫人。”忽来女子声音。
舜音转头,看见胜雨捧着一身干净衣物过来,诧异问:“你何时到的?”刚醒,声还有些哑。
胜雨道:“昨晚收到命令,今早就来了,夫人奔波太累,睡了就快一个日夜,此时才醒。”
舜音看一眼天色,还以为自己只睡了片刻就醒了,原来已是第二日,难怪总管府的人都到了。
她往正中营帐望去:“我先过去看看。”
营帐前站着张君奉,他近日负责固守城门,总管府的侍从要来,自然会经过他这道。
一行五六侍从全站在帐门边,朝内躬着身,为首的道:“总管夫人想知道令狐都督如今何在,总管寿辰未过,甘州兵马挥来,岂能就此不清不楚过去?”
帐内传出穆长洲温沉的声音:“令狐拓贸然引兵前来,已是重罪,好在并未引发大事。如今大概是心有畏惧才藏身未露,或许待甘州兵马退回,总管过了寿辰,便会主动现身往总管府请罪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似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为首的又道:“既如此,事当已解决,四方城门当正常开启。按往年惯例,总管寿辰当日要巡游城中,今日正逢寿辰正日,还得有劳军司安排护行了。”
穆长洲说:“总管头疾刚有些好转,岂可巡游,又何必再遵循惯例,不如好生安养。”
侍从躬身更低:“总管坚持要与民同乐,加之令狐都督此事,更需安抚城中民心,故已着令总管夫人代行巡游,因而赶来告知军司。”
帐内轻微声响,大概是穆长洲在走动:“那便回传总管府,我自会领命安排。”
侍从拜了拜,接连退去,到营门处上了马,一连串地赶往城中。
舜音在营帐一侧站着,看到此时,才往帐门走近两步,眼看着他们走远,转过头,正好看到走出的身影。
穆长洲自帐内出来,身上只着了素白中衣,衣襟里露出一截缠绕的白布,身后紧跟着昌风,追着搭了件外袍在他身上,又识趣退开。
一出来他就看了过来:“都看见了?”
舜音点头,早想到总管府会派人来,之前一定是在观察进展,也许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平息此事,今日便毫不遮掩地过来要人了。
穆长洲摆手遣退左右,走近看了看她,才低声说:“他们要的不只是令狐拓,还有他手上那份罪状。不拿真的给令狐拓,他不会相信,就不会动兵,拿了真的给他,罪状就有可能落入我手,让他们失去桎梏我的把柄。”
舜音说:“所以你将那烧了。”
穆长洲沉默一瞬,声压地极低:“过去的事我还无法明说,现在也不是时候,但他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舜音晃了下神,和说“信我”那两个字时一样,他眼底比往日幽深,敛着暗暗眸光,如同敛藏着他的过去,似乎仅是这几句话,也是过了一夜才终于说出口。
如今总管府大概正希望揭开他这丑恶往事,好在加给他的犯禁罪名上再加些火候,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
舜音看着他微微泛白的脸,又扫过他被外袍遮挡的肩窝,昨日未说完的话,终是没在此时开口,转身往回走:“我会等着,其他回去再说。”
身后穆长洲似在看她,等她快走回那间小帐前,才听见他扬高的声音:“回城。”
所幸胜雨办事周到,每次赶出来伺候都会带来衣物,在营中简单梳洗换衣之后,刚好方便直入城中。
午后日隐入云,一行人马离开营地,迎着初冬瑟凉大风,赶回凉州城。
至西城门外,张君奉打马,急切地歪身凑近前方:“军司,这两日一直拖延着没开城,今日总管府要巡游,真要城门全开?万一寿宴上的事和令狐拓讨逆之事都传去中原,该当如何?”
他声很低,又道:“自寿宴开始,那位府上的夫人可已不管不顾了,谁知他们会不会真引中原介入。”
穆长洲身上换了崭新的乌袍,一如既往收束腰身和双臂,几乎看不出受了伤,低声说:“虽开实闭,即便开着也不允许随意出入,各城严查,近期任何消息都不能走露至中原。”
张君奉称是,往后退开。
舜音身罩披风,脸被兜帽半遮,打马跟在左后方,他们声太低,根本听不清,只看见了他们口型,心思暗动,也只当没看见。
穆长洲转头看她一眼,忽而吩咐张君奉:“护送夫人先往城中,待我做好安排,再来会合。”
张君奉看看舜音,此时非常时期,不仅要时刻带着她,就连片刻分开还要自己这佐史护送,只好应了,转头却见穆长洲目光又看去了她身上,好几眼,他才策马先行,领着昌风和一行兵卒先往城门去了。
这俩人似有些不对劲,张君奉又看舜音,她淡着脸色如在沉思,什么都没说,只扯着缰绳往前直行。
穿入西城门,回到城中,街上百姓走动,虽不及往日繁华热闹,但铺肆皆开,街角三两孩童扎着总角奔过,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舜音坐在马上扫视四周,顺着思绪,总管府坚持要巡游,不是为了与民同乐,除去为了开启城门,大概也是要安抚之前寿宴上被挑出慌乱的官员们。
于她而言,总管府现在做什么,都只让她更觉剑拔弩张。
忽而瞥见路边的香料铺中闪过一道人影,舜音勒住马:“停一下。”
张君奉正扫视左右,问:“夫人有事?”
舜音下马,对胜雨说:“随我去买些香料。”
胜雨称是,赶紧下马跟上她。
往铺中走时,舜音又回头说了句:“其他人就在这里等我。”
张君奉环顾左右,没有异常,铺中除了一个打瞌睡的掌柜也没见有人,才示意左右守卫在门边,自己也等在外面。
舜音走入铺中,直到最里侧一排香料前,远离了门口和柜台,才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叫胜雨在一旁挡着,揭去披风兜帽,走近低唤:“陆姑娘。”
方才在外面瞥见了陆正念看她的身影,她才进来。
陆正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人,我等了这两日才见到你。”说着往外面看一眼,刻意回避了张君奉。
舜音正是看出她似不愿见到张君奉,才特地将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站在左侧,轻声问:“怎么了?”
陆正念捏着衣袖,嗫嚅:“我、我父亲……”
舜音立即问:“陆刺史怎么了?”
陆正念说:“他被带走了,我很担心。”
舜音一愣:“为何?”
陆正念走近,几乎要挨着她肩,声如蚊蚋般说出事情原委——
寿宴当夜,离开了总管府,陆迢带着陆正念匆匆返家,并未停留,即刻就想出城离开凉州,往长安去报信。
可城中已先一步闭城封锁消息,他们还未出城门便被穆长洲的人逮住了,陆迢也就被带走了。
舜音想起那日一早在东城门上看到她站在路边的模样,当时见她还穿着赴宴时的衣裙,原来是一夜没回,差点就要出城而去了。
而后穆长洲的说法是:“陆迢身体抱恙,让他在家中安养,这段时日就不必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