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 by天如玉
天如玉  发于:2023年0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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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孛儿身罩锁甲,打马领着两三兵卒,自西面一条巷道中飞奔而来,一近前停住,连礼也顾不上见,喘着粗气急道:“军司,西边!”
穆长洲脸色忽沉,转头对舜音说:“跟紧我。”
话音未落,他已振缰策马,沿着胡孛儿来的那条巷道驰了出去。
舜音怔了怔,察觉不对,一夹马腹,紧跟上他。
穿过巷道,仍走了城中僻静道路,始终没有走城中主道,却在一路往西。
弓卫跟随在后,最后面是胡孛儿几人。
临近西城门下,胡孛儿自后方赶马往前,抢先去通传,高呼一声:“开城放行!”
城门缓缓启开,穆长洲一马当先驰出。
舜音紧跟在他左后侧,刚出去,听见身后城门又重重合上。
胡孛儿在前领路,拍马急切,口气却似不好,如有怒气,马蹄下尘烟随风扬起,沿路不息。
就快奔出城外三十里,直入山岭之间,纵马踏至一片陡石坡顶,停住了。
舜音勒马,看着远处滔天弥漫的尘烟,如幕障一般在天际绵延,尘烟后的马背上是看不清的人影,重重叠叠停顿在那里,天光里隐隐显露出兵戈寒光,当中一杆旗帜,上面是一个隐约的“甘”字。
她眼神凝住:“那是什么?”
“你没看错。”穆长洲盯着那里,“甘州兵马。”
舜音瞬间想起昨晚寿宴之前,张君奉在他面前提到了甘州:“昨晚宴前你收到的消息是这个?”
穆长洲说:“总管府前几日派人悄悄入了甘州。”
昨晚赴宴时,张君奉送来了这探到的消息,他便吩咐安排胡孛儿带人马在此拦守,以防有变。
没想到,来得比他想得还快。
胡孛儿“呸”一声,似忍到了现在,猛然挥手:“堵住!我早知那小子不怀好意!被总管府一叫就来,他早有贼心!”
附近两山夹对,山侧涌出凉州兵马,横向拦道,张竖凉州大旗。
舜音看着那里,不可思议,总管府旗号已有,后招必至,但她没想到来的会是甘州兵马,不觉抓紧了缰绳,低低如同自语:“我以为他与你只是私仇,不至于这般。”
穆长洲声忽低:“会这般也并不意外。”
舜音下意识看他,竟觉他似早料到会有这天。
那处阵中,正有一匹快马拖拽尘烟而来,马上的是一个甘州兵卒,扬着小旗,飞奔来传讯。
胡孛儿险些拔刀,看了一眼坡前的穆长洲,按住了。
甘州兵卒一路奔至,隔着拦截的兵马,远远向坡上抱拳高喊:“甘州讨逆!师出有名!”
穆长洲冷眼扬声:“来讨何人?”
兵卒喊:“凉州行军司马穆长洲妄图拥兵自立,必来征讨!”
“铿”一声,胡孛儿拔刀而出,张口怒骂:“杀了你这狗东西!”
甘州兵卒连忙扯马返回。
远处似又有人跨马当先出阵,遥遥望来。
舜音转头看去,离得太远,依稀可辨是令狐拓的身形,已披甲在身。
甘州兵卒返回时,他忽而扬了一下手,顷刻后方甘州阵中又竖起了一杆旗幡,一杆细窄竖立的黑底长幡,上面有字。
舜音手指揭去兜帽,紧紧盯住旗幡,曾在河廓之地见过的字眼又出现在眼里。
凛凛西北风吹去,幡上四个字竖列招展:讨灭穆贼……
她胸口蓦然起伏:“他怎会轻易相信?”
就算令狐拓相信寿宴之事,可寿宴是昨晚的事,他已赶到此处,只可能是在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可之前并无事发生,他怎会轻易相信这种空口之言就挥兵前来?
穆长洲沉声低语:“那就要看总管府是如何让他相信的了。”
舜音一顿,忽觉他这句声音格外森冷,转头看他。
与当初看到这两个字不同,他眼盯着远处那面旗幡,在已然大亮的天光里,眉骨突出,至挺立的鼻梁,如被描出的一道,周身却似已浸入了晦暗,脸侧收紧,绷出一片铁青。

只一瞬的停顿, 穆长洲当场下令:“往后退,先行入营。”
舜音看着他脸,方才他脸上神情似一瞬间就褪去, 从未显露过一般。
胡孛儿脸色不好,眼瞅着那远处的甘州兵马, 似不忿, 直喘粗气, 奈何军令当前,只好收了手里的刀,打马回身去办。
穆长洲没再朝远处看一眼,扯马下坡:“走。”
舜音远远看了一眼那竖着的旗幡, 又扫过双方兵马对峙之态,抓紧着缰绳一扯,跟去坡下。
凉州四方城门外都有兵马营地,退后十几里便到了西城门外的军营驻地,昨夜胡孛儿带去拦守的兵马正是自此调出。
一阵快马直入军营大门, 穆长洲当先下马, 走入正中营帐。
舜音跟下马,走进去时, 胡孛儿已经领着营中的几个副将过来了, 她有心避让,戴好兜帽,站去一旁。
穆长洲迅速在她身上看了一眼,仿佛她在这里理所应当,毫不停顿地下令:“传令城中, 让张君奉着人固守四方城门,盯紧总管府, 稳住城中风声。”稍顿,接着道,“若有总管府中人出府探讯,就让他们探,最好让他们看见我退守之态,也好让他们‘放心’。”
最后几个字,语气甚至可说温和。
胡孛儿抱拳:“是。”
穆长洲脚下缓步走动:“甘州尚有我两处军马场,有数千凉州兵马把守,快马自北侧绕去传讯,调出一千,自甘州方向往此推进,不必出击迎战,只需等在后方断其退路。”
一名副将抱拳领命。
穆长洲站定:“事态不可扩大,当速战速决,两日,不,最迟明日,平息此事。”
舜音转头看了过去。
穆长洲目光已朝她看来,这话倒像是说给她听的。
胡孛儿惯来瞧令狐拓不上眼,正有气,立即道:“我领人直入阵中去擒住那小子!”
穆长洲扫他一眼。
胡孛儿顿时噤声,闭上嘴一抱拳,扭头往外,按令办事去了。
其余几人领了军令都已退去,穆长洲又朝外唤一声。
马上奔来一个兵卒,在营门前听令。
他开口:“先传斥候出营,所探消息,当面来报,再取软甲来。”
兵卒得令而去。
舜音会意,让她跟随,当面报,自然也会报给她听。
帐中不过安静了一会儿,兵卒便返回,回报斥候已出,送入一身细密软甲。
舜音以为是穆长洲自己要用,却见他走去帐门边,伸手将帐门紧紧拉上,回身拿了那身软甲,走到了自己面前,径自伸手抽开了她颈边披风系带。
“穿上。”
身上披风一解开就落了地,事出紧急,她顾不上多说,迅速解开腰间系带,脱去外衫。
穆长洲将软甲套上她中衣,手在她腰间重重收紧,系牢,忽而两手握着她腰扣向自己,低头贴近:“若早知凉州如此凶险,你还会不会自己回来?”
舜音抬头看他,目光一飘,反问:“若早知凉州如此凶险,你还会不会想要我回来?”
穆长洲眉峰微动,唇边极快地提了一下:“会,我什么都想要,最想要的,就是再大风险也不会放手。”
舜音耳边如轰然嗡响,心头被“最想要的”那四个字一撞,清晰快跳了两声。
穆长洲已拎着她外衫搭在她身上,眼盯着她,但紧跟着就看了眼帐门,似是听到了什么,快步走去门边,掀帘出去。
舜音顿时抬手整衣,重新穿戴好,又罩回披风,瞥一眼帐门,总觉他此刻似已如临大敌,竟会问起这个。
帐外有马嘶声,舜音收心,快步出去。
来了一名快马兵卒报信,刚刚退去。
穆长洲站在营门风口处,回头扬声:“传令,准备出营,回返阵前!”
舜音一怔,这么快?
自祁连山脉连绵而出的山岭错落横亘、利石陡峭,两山夹对处稍窄,横向拦截的凉州兵马仍固守在此,如一道屏障。
甘州兵马此时却已在推进,尘烟飞散,马蹄踏来,试探着迫近,似随时都会加速,一鼓作气而来冲破阻拦。
胡孛儿新率一支兵马至拦截处,坐在马上遥望前方,手在刀柄上摸来摸去,阴狠着脸骂咧了两句,扭头就见军司到了,连忙让路。
负责拦截的兵马也立即让出一条细道。
穆长洲一身轻便的苍裘细鳞直甲,打马往前,直去最前方,横马于前。
胡孛儿刚想请战,就见舜音紧跟在后打马而来,惊愕地瞪圆眼,随即看见穆长洲往后看来,目光就朝着她,便明白了,这是防范得太密,只能随时带在身边了。
穆长洲往后看了一眼,立刻看去前方:“你在阵后。”
舜音已至他身侧,一样盯着前方:“我可以去劝说他。”
在她印象里,令狐拓并非是非不明之人,不应如此。
穆长洲立即看来:“不必了。”
舜音看他:“为何?你想尽早平息此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选,何况你们只是私仇。”
穆长洲看向远处那面渐渐接近的旗幡:“只怕私仇已成公恨,你去太冒险。”
舜音愣了愣,想起他先前看见旗幡的反应:“莫非你知道他来此的缘由?”
穆长洲抬手,示意后方兵马布防准备,口中道:“不重要,他已来了。”
舜音看向那愈发接近的兵马队伍,骑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了,拧眉说:“我只在阵前,会在你射程之内,若他不愿来谈,我便即刻返至你身后。”
穆长洲沉眉凝眼,不语。
舜音已看见远处阵中令狐拓身影,一咬牙,拍马而出。
手臂被一把抓住,一顿。她回头,穆长洲一手抓着她手臂,眼看着前方,唇抿得很紧。
但很快,他又松了手,启唇说:“不能出我射程。”说话时手已拎起长弓。
舜音才知他同意了,点点头,打马往前。
两方阵前忽而出来个女子身影,甘州兵马的推进似乎都拖滞了一瞬。
舜音算好距离,勒住马,遥遥看出去,特地揭去了兜帽。
前方阵中,令狐拓的身影果然打马而出,大概是认出了她,甚至挥退了左右兵卒,往此处而来。
双方之前远如天边般的距离终于缩短了一程,却又诡异地停顿,继续对峙。
中间却有两马接近,间隔约一丈,停顿相对。
令狐拓身罩银灰铁甲,没有见礼:“早知夫人英勇,今日更甚,只可惜又是替穆贼出面。”他眼神扫去她身后,甚至连名字都已不再叫了。
舜音声不觉淡了:“我只觉疑惑,令狐都督轻信谣言挥兵而至,是否甘为他人刀剑?掀起战火,是否要置河西百姓于困境?贸然前来,是否也根本不顾自身涉险?”
令狐拓自上而下看她一遍,脸色却阴沉许多:“可惜了,夫人不愧为封家之后,短短几句已有退兵之效,只是可惜偏要站在穆贼那边。我知封氏与穆氏有些旧交,但夫人怕是并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是何面目,还是不要受他蒙骗为好。”
舜音看着他口型,竟觉他似在反劝自己,下意识往后瞥一眼,知道穆长洲此刻就看着这里,脸上渐冷:“令狐都督又凭何认定从总管府处得知的,就是他的真面目?”
令狐拓冷哼:“凭我是河西旧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就足够了。”
舜音身一顿,心中诧异一闪而过。
令狐拓已扯马往回,一拍马,疾驰而去,抬起一臂用力挥下。
顷刻,前方甘州兵马加速而来。
后方一阵快马奔至,两侧涌来凉州兵马,将舜音拦护在后,往前迎上。
劝说不成,交锋已至。舜音紧眉,立即扯马往后,耳边纷杂声四起,都是层层挡来的兵马。
直至退回拦截线后,身前黑亮高马纵出,穆长洲已挡去线外,手中长弓紧握,一手捏箭,冷声下令:“攻其侧翼,拆其阵型。”
胡孛儿等到此刻,终于等到机会,立即带头冲去。
舜音眼看着凉州兵马冲去,划开了甘州兵马的右侧翼,马嘶人呼,兵戈击撞,大有要一举挫其锋锐之意。
甘州阵中却旗帜一挥,兵马收敛,往左而去。令狐拓在前,银灰铁甲的身影驰马一闪,领头后撤,退往一侧山岭。
两方刚缠上不过片刻,却又戛然而止。
“军司!”胡孛儿打马赶回,气得直喘,“这小子什么意思?忽然压近,又忽然退了!”
穆长洲冷声说:“先一击试探,再有意拖延。”他掀眼看了看渐沉的天,又凝神听了听风声,“拖延越久,才会声势越大,这讨逆的旗号才能传出去,最好吸引其他几州也加入。否则以他一州之力,还扳不倒我。”
胡孛儿恼火,阴狠道:“就别让我逮到他!”
穆长洲忽而转头朝舜音看来,沉定着脸,握着弓的手似到此时才松了些,转头又纵马往前去下令。
舜音坐在马上,耳边仍是未歇的马嘶声和风声,看着他远去,面前是来请她后退的兵卒,只能往后再退,去往岭后。
兵马重新分布,一列一列沿山岭布防,现在成了凉州兵马迫近之势。
天始终阴沉,风一直不息,光一丝一丝黯淡下去,直至周遭山岭成了影影绰绰连绵起伏的墨影。
舜音坐在背风坡后,附近只有一名兵卒举着的火把照出些许光亮,刚咽下一块骆驼肉干的军粮,眼前轻手轻脚走过几人。
她一看就知是斥候,转过头。
侧面来了脚步声,穆长洲安排到此时,终于大步返回,身影披着暗下的天色,被勾勒地愈显挺拔。
直到她身前,他停住,低声说:“立刻报,只说要处。”
斥候近前一人,飞快说了几句。
穆长洲摆手遣退他们,转头下令:“即刻准备突袭。”
舜音跟着起身,已经听见刚才斥候的话,毫不意外。
斥候报令狐拓退去的山岭间有喂食草料痕迹。他自甘州而来,粮草补给远不比凉州,要拖延造势,只会节省粮草,如今提前喂马,必是要夜袭了。
穆长洲要速战速决,自然要抢先突袭。
胡孛儿自另一头拔地而起,带头奔忙,刻意压低了动静:“那小子定也会派出斥候,快快,小声点!”
穆长洲走出去,一手牵了那匹骝马过来,一手拉过舜音,低声说:“此地地形你熟悉,往右侧尖石坡处等我。”
舜音问:“你呢?”
穆长洲说:“他兵马近万,我自然要先切断他首尾,引他出来。”
舜音明白了:“你要活捉他?”
他冷笑:“我真想杀他,他早不知死多少次。”
舜音顿了顿,想起令狐拓的话:“他真的是河西旧部,郡公一手提拔的旧将?”
穆长洲似静默一瞬,说:“是。”
舜音想问那他们又何至于此,手中却已被他塞入缰绳。
他手掌撑住她后腰,已要送她上马:“现在就走。”其余半个字没说。
舜音一把抓住缰绳,踩镫上马,望过去时,他已走开,迅速下了几句命令,又去一旁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弓卫立即上马过来,环护在后,又多了数十兵卒在后。
穆长洲转头看来,对她说:“最多一两个时辰。”
舜音定定心,转身策马,领着人往右侧而去。
很快就听见隐约声响,他应该也立即行动了。
右侧尖石坡并不远,舜音记性太好,地形熟悉,昏暗中依然走得顺利,约两刻便到了地方。
自马上下来,她环视过四周,示意弓卫兵卒分开藏匿守卫,自己步行攀去坡上,观望远处情形。
令狐拓退去的那片山岭隔了很远,偶尔有些微火光闪过,分不清是哪一方,也听不见声响。
渐渐的,火光多了,速度却快了许多,陡然横向散出一般,横插入岭谷之间。
舜音眯眼细看,始终难以看全,但猜测应是穆长洲的兵马,他在刻意打散令狐拓的阵型队伍。
火光沉浮,离得太远,甚至感觉不出是在交战。
她看了许久,努力判断着情形。
令狐拓既然为河西旧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上来的,那岂不是早被穆长洲摸透了,作战习惯只怕也早在他预料之中。穆长洲却以文转武,过往这些年就不知道令狐拓了解他多少了,何况他又惯来狡猾……
思绪一停,舜音忽感不对,令狐拓先前一击已经察觉穆长洲想速战速决的心思,既然此时遭遇穆长洲突袭,一定会为拖延继续回避,哪里能轻易就被引出来,除非……
她想着那“讨灭穆贼”的旗幡,除非他想亲手杀了穆长洲。
火光似亮了许多,舜音举目望去,是火光近了许多,有一行火光在接近。
天上无星无月,夜色却更浓暗了一层,伴随着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一行人马飞快顺着山谷驰来。
舜音往旁侧身躲了躲,紧跟着看见了穆长洲纵马而来的身影,领着两三举火兵马,立时心口一松,站直,又看见他身后紧随而来的身影。
是令狐拓,他带人尾随在后,竟真被引了出来。
然而就快追上,令狐拓又陡然折返,直退往了一旁岔谷中。
穆长洲勒马坡下,朝上方看来一眼,似看到了舜音,又转头看向岔谷。
舜音抬眼看去,隔着一道沟谷,对面火光一闪,令狐拓自对面坡上现了身,声音不高不低随风送来:“我来讨反贼,天经地义。”
穆长洲坐在马上,掀眼望去:“空口无凭,也配称义?”
令狐拓火光映照下的双眼阴冷:“别人或许让人难信,你却不同,造成河西与中原今日局面的,不就是你穆长洲?是你让河西一步一步成了今日与中原的隔绝模样,官员难入,信件难通,一旦大权在握,你会不反?”
舜音倏然转头看向坡下。
穆长洲肩背挺直,一动不动:“总管府凭这个就说动你了?”
令狐拓一手自怀间取出什么,高高举起:“凭武威郡公府如何?”
舜音忽见穆长洲身影一动不动,持弓的手却似骤然握紧。
飘摇晦暗的火光中,令狐拓手一扬,那东西立即展开,一块绢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他脸上已满是恨意:“你一定不会忘了这是什么,你的罪状!”
舜音心中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凝去,紧紧盯着他的口型。
夜风送来令狐拓的声音,竟分外清晰:“称你为穆贼,简直玷污了穆字!”他近乎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无耻之徒,苟活贪权,人人得而诛之!却原来根本不止,你还是个杀父弑兄的禽兽!这么多年,郡公府无人提起,你这屠亲罪囚也能摇身一变手握大权了!”
舜音愣在当场,忘了言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目光转去坡下的穆长洲身上。
右耳里,似还能听见令狐拓愤恨的声音:“无父无君之徒,以为我是为总管府讨逆?我是要为郡公府除了你!”
穆长洲手紧握着弓,半身沉入暗夜,看不见神情,连人带马都似入了定。
夜风似陡然变急,呼啸吹过,几乎要掀灭对面火把。
远处正有兵马赶来,由远及近传来了胡孛儿的声音。
穆长洲沉凝不动的身影霍然抬手。
兵马赶至,列于两侧。
令狐拓手中绢布一收,转身便退。
附近藏匿的弓卫与兵卒也顷刻现身,围至坡下。
穆长洲没有回头,眼盯着对面坡上,出声冷寒如刮过的夜风:“护好夫人,其余人随我按计划行事,拿下他。”
舜音看着他,不觉跟着往下走了几步,他已率兵马纵入长夜,直驱而去。

舜音立在尖石坡上, 心绪一点点回拢,直到此刻才算理清令狐拓的话。
他来此不是听信了总管府的空言, 是因为那份罪状, 那才是总管府让他动兵的原因。
举着讨逆旗号, 有意拖延造势,都是为了拉拢其他州加入,好一举铲除势大的穆长洲,但他不是为了总管府, 而是为了给郡公府报仇。
难怪他会被吸引出来,因为报仇让他存了手刃穆长洲的心,见有机会才不惜冒险追出。
只是快接近时又及时察觉,终是退去了对面岔谷。
但穆长洲怎会……杀父弑兄?
舜音在心里重复一遍那四个字,还是难以相信。
“夫人可要回营等候?”一名弓卫在坡下问。
舜音被拉回神, 静下心迅速想了想, 快步往坡下走:“不,不回。即刻分出几人, 去盯着被打乱的甘州兵马。”
下了坡, 她抓缰上马,严肃说:“之前在附近听到的任何话,都要当做没听见。”
众人立即垂首称是。
山谷里奔过几匹快马,火焰飘摇的火把上,最后一点火油就快耗尽, 光亮微弱,几人只能趟入黑暗前行。
令狐拓策马带头在前, 片刻未停。
后方甘州兵卒紧随着问:“都督,是否要向肃州求援?总管府说过可以请肃州都督刘乾泰相助!”
令狐拓随马奔至急喘,不悦回:“不用。”引刘乾泰来,成功是刘乾泰的,败了兵马也会被刘乾泰接收,总管府又岂是善茬。
他扫视左右,并未慌乱,很快下令:“按序整部,出发前早已定好,赶往西线会合。”
兵卒赶忙抢先飞奔出去,往来时方向去传讯。
令狐拓也调转方向,赶往西面,一边往后查看动静,山岭连绵起伏,一片片墨影幽深,什么也看不见,似乎穆长洲也没追上来。
他却有种古怪感,总觉得穆长洲对他如今的出现并不意外,就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阵轻微马嘶声,将近半个时辰,赶去传讯的兵卒匆匆奔回,带回了消息:“都督,兵马开始重整,请往西速退!”
令狐拓当即抽马快行,在狭窄的山谷里穿行而去。
果然往西不远,火把明亮,已有一支兵马前来接应,约莫百人。
这是他出发前就定好的应对,穆长洲心思深沉,他不得不防。
人马一会合,立时合拢成列,继续往西线而退……
远处绰绰山岭之间,之前凉州兵马突袭打乱甘州兵马的地方,此时兵马游走,仍然未绝。
原本人声混杂、马蹄纷乱,渐渐却开始回归有序,马蹄声同时往一个方向而去。
一名凉州兵卒打马飞奔往尖石坡下,向舜音报:“甘州兵马在往西面退了。”
舜音便知令狐拓敢追出是有后路准备,被打散的兵马竟还能迅速重整,看了眼穆长洲追出去的方向,恐怕他也早有应对了,才会说按计划行事。
她紧紧抓着缰绳,心里极快地回想了一下周围地形,转头看向北侧,一夹马腹,往那里而去……
山道蜿蜒曲折,快马奔出几里之后渐近西线,却似走了几十里之遥。
忽闻一阵马蹄声,令狐拓立即停下,已是气喘吁吁。
后方兵马跟着停下,抽刀防备。
西线方向来了一匹快马,马上兵卒谨慎唤:“都督。”
是自己人,但令狐拓却觉方才马蹄声并非来自于他,喘气问:“何事?”
兵卒慌道:“西线恐不能退,甘州方向有兵马行迹,正往凉州方向推来!”
令狐拓立即明白,定是从穆长洲夺取的两处军马场里调来的凉州守军,打算断了他的退路。
身边兵马尚未来得及慌张,四下却先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令狐拓警觉道:“先按原定路线撤!”
西侧山岭间奔来一队兵马,蹄声急切,看似是来自他们自己的退路方向,却忽然朝他们直冲而来。
跟随的百人兵马顿时被拖住,才发现来的是凉州兵马。
霎时间兵戈碰撞,火把落地,又被急乱马蹄踏熄。
令狐拓拔刀,扫视左右,不忘指挥:“前围合拢,依序而退!”
后方先退,他回身打马继续往西,带头冲出凉州兵马围堵。
约三四十人跟随他冲出,踏上了一片细窄不平的谷底,周围已经没有一丝火把光亮,只能完全在黑暗中前行。
陡然两侧山岭蜿蜒出一条火光,一支支火把的焰光渐次亮起。
后方斜侧处急急一阵马蹄声追来,胡孛儿的大嗓门已近在咫尺:“总算让老子追上了!”
令狐拓只往后扫了一眼就飞快往前,才知先前听见的那阵马蹄声是来自他们,又扫视两侧,举火而出的皆是之前突袭过他兵马的凉州兵马。
侧面光亮更盛,凉州兵马追来,火把陡增,似要照亮这附近一切。
一匹黑亮高马霍然自后纵来,迅疾如电,直上右侧丈高斜坡,猛一勒停,几乎斜立在上,马上的人持弓在手,瞬间拉满。
令狐拓掠去一眼,只看到那道稳坐马上冷然挺拔的身影,赫然一惊,连忙扯马回避。
一箭破空而至,身后兵卒的马痛嘶抬蹄,撞向两边,前奔队形骤散。
令狐拓险险避让开,瞬间做出决断,扯马转向,带头往北。
被打散的大部虽已在西线重整但难以会合,东向有凉州拦截守军,后方已被追上,只能往北。
穆长洲收弓,纵马跃下斜坡,立即奔去。
胡孛儿跟上,追到此刻,喘气不止,怒哼道:“这小子果然难擒,还好军司早有后手!”
穆长洲一言不发,一振缰绳,奔去最前……
夜色浓重昏暗到了极致,大风却停了,正当夜尽未明时。
令狐拓的马嘶渐重,露了疲态,错落的山岭却似永无尽头。
还跟随着的甘州兵马时刻在后关注着动静,警觉非常。
远远一列兵马赶来,看方向是自南绕来。
后面一名甘州兵马打马过去察看,马上又逃窜般返回:“都督,又是凉州兵马!”
令狐拓重重拍马:“继续往北。”
夜战不可久耗。他被穆长洲引出后又折返,本有反引他追击之意,要将其吸引到西线重整的大部处。
但穆长洲早做好了吸引不成的准备,如今不断以接应架势派来凉州兵马侵扰拖乱他,夜间敌我难明,是要在这山岭间用疑兵之计耗光他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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