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卉摇着手里的团扇,对身边的丫鬟说道:“吃碗凉粉再去逛街。”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苏长龄抬眼就看到三大一小四个女人走了过来。
一位三十上下面如满月的太太,两个十七八岁的丫鬟,还有一个梳着小抓鬟的小姑娘,想来是太太的女儿。
苏长龄有点发懵。
今天过节,除了卖卤肉卖烧鸡的,摆摊卖吃食的小摊子生意都不好,苏长龄给卖凉粉的老汉三两银子,就租下了他的摊子。
整整一个上午,一个客人也没有,苏长龄自己吃了两碗。
没想到刚过晌午,生意就送上门来了,而且还是苏长龄最不想接待的客人。
虽说凉粉是现成的,可他这个卖凉粉的却不是专业的,偏偏这种三十来岁的妇人最是挑剔,花三文钱,要三两的口感,三十两的服务。
苏长龄小心翼翼,先做了一碗端到太太面前,又做一碗端给小小姐,然后就是两个丫鬟的。
好不容易把四碗凉粉全都做完,苏长龄松了口气,坐下偷眼去看,见那位小小姐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太太和两个丫鬟倒是细嚼慢咽。
苏长龄在心里嘀咕,这家的孩子怎么像头小饿狼。
可是下一刻,就听到“啊”的一声,那头小饿狼抱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
“疼,肚子疼……”
太太惊呼:“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两个丫鬟慌忙放下手里的凉粉碗,一脸惊恐:“这凉粉一股子馊味,小小姐中毒了!”
太太一把抱住小小姐:“我苦命的孩子啊,你不要死啊。”
两个丫鬟颤抖着小手,指着苏长龄:“你这个以次充好,草菅人命,缺德带冒烟儿的奸商!”
苏长龄:“两位姐姐,我只是一个卖凉粉的,配不上奸商二字啊。”
两个丫鬟:“哼,你是坏人,我家小小姐吃了你的凉粉中毒了,你要赔钱!”
太太:“对,要赔钱,必须赔钱。”
苏长龄:“你们这是讹人,我自己也吃过两碗,一点事也没有。”
太太一拍大腿,清清嗓子:“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呐……”
苏长龄连忙摆手:“你别喊,我赔,我赔还不行吗?你说个数吧,我这是小本生意,今天一天就卖出你们这四碗凉粉,唉,算我倒霉。”
太太翻翻眼皮,就猜到你见不得光,不敢张扬,哼。
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掌,苏长龄抽抽嘴角:“你们也真敢要,开口就要五十两!”
太太眨巴着眼睛,五十两?
呵,她明明只想要五两。
算了,你说五十两那就五十两,免得给的太少你良心不安。
“怎么,你想让我把街坊们全都从家里叫出来评评理?”
苏长龄连忙摇头:“我给,我给还不行吗?”
他从身上掏出一昝银票,数出一半,扔到那太太面前,太太收了银票,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含笑,鼻翼还一动一动的。
苏长龄的头发根都立起来了,三天前,他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飞鱼卫,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一头待宰的小羔羊。
“我也赔钱了,你们别太过份,现在我要收摊,你们也走吧,天高水远,江湖再见。”
太太不说话,就是笑盈盈地看着他,苏长龄飞快地收拾了摊子,推上小推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朵朵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他推着车还能跑得比兔子快,这是高手,不知道能不能吃下我一拳。”
霍誉从枣树胡同出来,向路人打听了地址,便去了
尹辰说过,京城里没有花千变,保定有一家,尹辰还说,只要是女人,就会喜欢花千变的东西。
上次在云梦山时,他便闻到明卉身上有一股清清冷冷的幽香,很特别,却又很舒服。
小姑娘都爱美,她长年住在道观里,珍珠首饰胭脂水粉全都用不上,也就只能熏熏香了。
霍誉不懂香道,伙计推荐了好几种,他索性全都买下来,转念一想,买都买了,那就再多买几种,尹辰说花千变一香难求,现在看来也不难买,保定的铺子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伙计察言观色,笑着说道:“客官这是运气好,小号昨天才把货补齐,今天过节,客人们都在家里没有出来逛街,不信您过两天再来看,保管就没有这么多品种了。”
霍誉难得地笑了笑,估计这番话,伙计每天都会说一遍吧。
他把线香、香丸、香饼,各买了三种,见还有制成粉末的衣香,便也买了三种,大大小小十二个匣子。
白菜去付帐,看到帐单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搞错吧,这些居然要八百两?
而且还是抹了零的。
这是香味吗?
这是金钱的味道吧。
白菜把帐单拿给霍誉,霍誉看了看,点点头,让他付帐。
霍誉说了一个地址,让伙计送过去,伙计怔了怔,问道:“客官,您说的是振远镖局乔家姑太太的那处宅子?”
“对,你们往那里送过货?”霍誉警觉地问道。
没往那里送过货,可那里是……大掌柜的家。
从花千变买是为了送给花千变的掌柜?
伙计心中百转千回。
要不要告诉这位公子,大掌柜不但有儿子,而且儿子都和他差不多大了呢?
如果说了,这位公子受不住打击,当场退货……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了?
一百两有一两的提成,八百两就能提八两,八两啊!
不经风雨何以见彩虹,公子,为了让你早日看到漫天霞光,我还是不要告诉你了。
伙计忙道:“送过一回,送过一回。”
霍誉释然,明卉果然是喜欢用这里的香,伙计又问他的姓名,霍誉略一思忖,道:“不用了,你们直接送过去吧。”
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顿住脚步,对那伙计说道:“我姓霍。”
上次在云梦山上,他摘的柿子,明卉全都收下了,这一次知道这些香是他送的,想来也不会扔出去吧。
霍誉前脚刚走,明卉带着不迟不晚和朵朵便来了,这会儿崔娘子没在铺子里,正在家里给她做好吃的,铺子里只有一个丫鬟,正在替自家太太来买薰衣香。
明卉看了看,见窗明几净,货品充足,伙计们神采奕奕,她很满意,转了一圈,便又去逛别家的铺子了。
傍晚时分,主仆四人拎着几袋子零嘴儿回去,胡同外面干干净净,没有了那个莫名冒出来的凉粉摊子,清清爽爽。
一进门,明卉便感觉气氛诡异,接着,她便看到那十二个红艳艳金闪闪的匣子。
花千变的匣子。
“咦,崔姨,怎么家里有这么多货,是给街坊们带的?”
她打开两匣看了看,又咦了一声:“连瑶池清味香和韵胜香都有,住在这里的街坊这么有钱吗?”
崔娘子用围裙抹着手走进来:“这是下午的时候,铺子里的伙计送过来的,说是一位姓霍的公子让他送来的。”
崔娘子说到“姓霍”时,加重了语气。
不可能,明大老爷说过,霍誉那厮连条猪肉也没有送过。
当然,明大老爷只是说霍誉没送过节礼,猪肉是明卉脑补出来的。
见明卉发懵,崔娘子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道:“伙计说了,那是一位年轻公子,二十上下很是英俊,是新客,以前没来过,讲客话,伙计看他不像是本地人。”
明卉……
“所以说这人是到咱们的铺子里买了一堆咱们的东西,然后再让咱们的人,巴巴地跑过来送给咱们?”
崔娘子被她一连几个“咱们”绕得头晕,笑道:“咱们这里这么多人,你这个咱们可不包括我们一家四口,真人是出家人,也不包括她。”
那就只剩下明卉主仆四人?外加两只猫?
不迟不晚连忙摇头:“肯定不是给我们的。”
朵朵跟着点头:“也不会是给我的,又不是好吃的。”
大家齐齐看向明卉,大小姐,装糊涂有意思吗?
明卉猛的转头,瞪着两只猫:“是你们,一定是送给你们的。”
黑猫轻蔑地看她一眼,抖抖毛,转身走了。
荔枝一脸无辜……
明卉闭闭眼,再闭闭眼,这一大堆香真的是霍誉送给她的?
她挨个匣子打开,除了价格昂贵的瑶池清味香和韵胜香,其他十款也全都不便宜,这一堆,少说也有八百两。
霍誉在花千变买了八百两的香,再把这八百两的香送给花千变的东家。
霍誉,你的脑袋里是有一整条黄河吧。
难怪巷子口多了一个卖凉粉的,这是查到她的住处了?
明卉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身去了隔壁的大院子,不迟不晚去收拾那一堆被明卉打开的香匣子,朵朵无所事事,蹦蹦跳跳跟上了明卉。
一进院子,就看到汪平和汪安正在玩角抵,朵朵见了,兴奋地跑过去:“我和你们一起玩吧。”
明卉说道:“朵朵你和汪平一起玩,汪安,你来一下。”
汪安如获大释,拍拍汪安的肩膀:“哥,我床头有一瓶跌打酒,亲兄弟,你拿去用吧。”
汪安哀怨,他不想和朵朵玩角抵,这小丫头力气太大,太可怕了。
汪安跟着明卉进了厢房,明卉说道:“你现在去枣树胡同,找阿旺打听一下,霍誉来保定是做什么。”
霍誉一定去过枣树胡同,而且退亲的事,一定没有进展。
明卉郁闷,她就是想陪着师傅开开心心过端午,霍誉忽然冒出来,她的好心情全都没有了。
回到跨院,看到那堆香匣子,明卉别过脸,太辣眼。
先不说上辈子害她在明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说这一世吧,就前不久,把刘吉利从她手里抢走,让她不能报仇,还把她关在小黑屋里,像犯人一样审问,最可恨的,就是每次都让她后背疼,全身疼,疼得要死!
明知她要退亲,还要跑到保定来,拿出飞鱼卫那些见不光的手段,公器私用,派人跟踪她监视她,你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呢?
再说,你家里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道吗?
就你那乌泱泱乱乎乎的家,谁敢嫁进去?
这个色迷迷的登徒子是谁?
不好意思,这是你公公。
那个妖艳贱货是谁?
她是你表姑……其实是你小婆婆。
这人,这家,不退亲还留着过年吗?
再看那一堆八百两,这人有多离谱,这送的什么礼,干的什么事?
退亲,必须退亲,万一他脑袋里的黄河泛滥了,淹到她身上,她一身的秘密,不退亲要完蛋!
迫于师傅的压力,明卉知道她这辈子还是要嫁人的,即使不嫁给霍誉,也要嫁别人。
所以她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想法,沉默寡言有分寸,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子小姑子,最好是光杆一人。
霍誉,完全不符合。
不到半个时辰,汪安就回来了,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是打听出什么了。
“霍百户……霍公子,是前天来的,原本是送节礼,可是当天晚上,他喝醉了就住在客房里,可昨天酒醒以后他没走,还带着他的随从白菜,去了双井胡同,给二老爷和三老爷也送了节礼,昨天二老爷在府里设宴,大老爷和三老爷也过去了,今天枣树胡同又设宴,二老爷二太太三老爷三太太,这会儿都在那边,三家人一起过节,霍公子也在。”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明卉嘴巴微张,背脊生汗,在她不在的时候,霍誉与她的三个哥哥推杯换盏,这家吃完那家吃,大老爷和二老爷全都设宴招待他了,明天过完节是不是就轮到三老爷了?
不用问,肯定的,上次在云梦山,三老爷看霍誉时,眼睛里有星星,她以为那是她的错觉,现在看来,她没有看错。
大哥,说好的退亲呢?
你这么快就被霍誉腐蚀了吗?
二哥,说好的老好人保持沉默呢?
你还当自己不存在,就不行吗?
三哥,我以为你只是胆子小,却没想到你还是个棵墙头草。
躺在床上,明卉大睁双眼,翻来覆去,脑海里全都是前世那漫天飞雪。
疼,后背又疼了,明卉只好翻身趴在床上,后来不得不起身燃了一支安息香,这才进入梦乡。
睡着就就不疼了,但是也睡得不塌实,整晚都在打架,拳打脚踢,上天入地,又是使暗器又是捅刀子,早上醒来,却想不起她是在和谁打架,最后有没有打赢。
这一晚上,白打了。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发现两只猫竟然都不在她身边。
黑猫也就罢了,那就是个养不熟的,可荔枝不是啊,那是个暖床的小甜心。
问了不迟不晚才知道,这一晚上,她抡胳膊蹬腿,把小荔枝从床上踹下来,小荔枝在梦中惊醒,委屈巴巴跑去给不迟暖床了。
明卉梳洗好,顾不上去吃崔娘子做的小馄饨,就打发汪安再去枣树胡同,汪安抬腿要走,明卉又叫住他。
“你到巷子口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巷子口干干净净,没有卖凉粉的,也没有卖其他东西的。
可明卉依然憋气,在洛阳时,她是崔会,她是嫌疑人,霍誉那厮派人跟踪她,这是职责所在。
可她现在是她,是明卉,既不是朝廷钦犯,又不是犯官家誊,凭什么监视她跟踪她?
还有那些香,谁给霍誉的勇气让他觉得她必须要收下呢。
不过,她确实是收下了。
不收白不收。
再说,这些香是她和她的香工们辛辛苦苦制出来的,她把霍誉扔出去,也不会扔这些香。
没过一会儿,汪安就跑了回来:“大小姐,今天三老爷请客,请霍公子过府,霍公子应允了,晚些时候会和大老爷一起去,这会儿霍公子没在府里,他和大少爷一起出城,说是去庄子里接一位长辈。”
东城明家的祭田就在北城城外二十多里的地方,那里有座属于公中的小庄子。
明卉立刻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虽然没有细问,但现在明达和霍誉既然是去接一位长辈,那他们去接的,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姑奶奶了。
明达既是长房长孙,又是她的侄子,明达去接理所应当,霍誉算是哪根葱?他跟去做什么?
明卉就像是吞了苍蝇膈应得不成,她很想找到明大老爷当面质问,说好的退亲呢。
明卉郁闷极了,汪真人问清原由,把明卉从床上拉起来,问道:“这门亲事,你确定不想要了?”
明卉点头:“我和霍誉不合适,在梦里,我是被手弩射死的,飞鱼卫就是用手弩的。”
“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也不许再提这个死字。”汪真人斥道。
“好好好,我不提了……霍誉是侯府公子,他家里乌烟瘴气,不好相处,而且,他还是飞鱼卫,师傅,如果让他发现我会易容,他一定会怀疑我。”
明卉说完,就后悔了。
气愤使她冲动,她说漏嘴了。
果然,汪真人立刻警觉起来,冷着脸问道:“他怀疑你?你是不是瞒着师傅做过什么?”
看看,来了。
“没什么,就是在洛阳时,他去执行任务,错把我当成了他要找的人而已,不过那是误会,已经说清楚了。”明卉避重就轻,去洛阳找刘吉利的事,千万不能让师傅知道。
至于她和朵朵把皇子皇孙打得半死的事,就更不能说了。
就连她赌马赢了五千两的得意事,在师傅面前也是不能提的,否则,师傅一定认为她堕落了,打手心是轻的,禁足才是最可怕的。
“霍誉抓了你,当时你易容了?他有没有发现那是你,还有,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你不是去谈生意的吗?怎么就被飞鱼卫盯上了?
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哪里也不能去,慧真观也不行!”
明卉心累,费了好一番唇舌,半真半假,才把这件事情抹平。
汪真人又找了汪海泉问过,好在无论汪海泉还是汪平汪安,并不知道她被错认的事,那几天汪海泉在和郡主的人谈生意,汪平和汪安则被明卉打发出去打听消息了。
唯一全程参与的只有朵朵,但小丫头的嘴巴严着呢,大小姐说了,如果她嘴巴不严,那她的嘴巴就别想吃肉了,就是吃咸菜,里面也不会放香油。
面对汪真人的威逼利诱,朵朵打死也不说。
汪真人问了一圈,什么也没有问到,明卉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副你不信我你冤枉我的小模样,汪真人看着心疼,没好气地说道:“罚抄《静经》一百遍,抄不完哪里也不许去。”
门锁了,没把经文抄完,除了黑猫和荔枝,谁也不许进去。
明卉生无可恋,谁能想到,她已经十六岁了,却还要被师傅关起来罚抄经书!
她数了数,《静经》共有五百八十字,虽说字数不多,可是一百遍啊一百遍,那就是五万八千字。
只让黑猫和荔枝进来陪着她,那是因为猫爪子握不住笔,不能帮她抄经文。
前世师傅去世后,明卉一次次回忆师傅生前种种,曾想如果师傅能够活过来,哪怕让她日日抄经,她也甘之若饴。
现在她收回前世的话。
明卉认命地研墨,她不敢抱怨师傅,只好骂霍誉,她就说嘛,只要沾上霍誉,她就倒霉,上辈子霍誉抓犯人,害她倒霉半辈子,这一世遇到霍誉,她被抓进小黑屋里审问,现在又被罚抄经,抄完一百遍,她的右手会废。
明卉把墨条磨得飞起,荔枝觉得有趣,伸出小爪子想帮她一起磨,结果帮了倒忙,沾了一爪子墨汁。
黑猫觉得荔枝丢了它的脸,满屋子追打荔枝,于是,那一朵朵小梅花,开得满屋子都是。
黑猫教训荔枝,明卉咒骂霍誉,开始了她的闭关抄经。
孤苦抄经无岁月,不知人间是何年。
霍誉和明达一大早就出城了,东城明家公中的庄子离得不远,还没到晌午,便接了芸老太太回到城里。
明大老爷已经在越秀胡同的宅子里候着,听说马车到了,明大老爷连忙迎了出去:“孙儿拜见姑祖母,一路颠簸,姑祖母辛苦了。”
芸老太太闺名明婉芸,不是最老的,却是现今东城明家辈份最高的女眷,她无儿无女,嫡亲的兄弟侄儿都已过世,侄孙们与她隔了辈份,本来就不亲厚,后来又因为一些事,彼此离了心,老死不相往来。
其他人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可毕竟都是隔着房头的,转了几个弯。
因此,明大老爷说要给她养老送终,东城明家的族老们便一口答应,今天霍誉和明达去接人,一切都很顺利,东城那边有些身份的人家,提前让人往庄子里送了东西,大多都是给老太太做的衣裳鞋袜,也有几家富裕的,送的是药材补品,再加上老太太自己的东西,零零碎碎装了满满一车。
明大老爷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芸老太太了,这位老太太寡居了四十年,可能是一个人住久了,话很少,也不太关心外面的事。
明大老爷觉得这样才好,不会这也管那也管,让自家小妹心烦。
芸老太太笑呵呵:“小峰啊,你一点都不显老,还是这么年轻。”
明大老爷……刚刚我那声“姑祖母”,您老没有听到?
“姑祖母,我是阿觉,明觉……”明大老爷一脸无奈,小峰?夭寿啊,那是明峰明老太爷。
“啥?什么觉?”芸老太太大声问道。
“明觉,我是明觉。”明大老爷扯着嗓门。
芸老太太吃惊:“你这么大声音干啥,哎哟,觉觉啊,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明大老爷郁闷,刚刚你还说我年轻,现在又说我老了,我究竟是年轻还是老?
明老太爷的元配张氏,出自徐水张家嫡房,张氏去得早,但是明家三兄弟与张家一直都有往来。
张家有个隔着房头的表舅,长女元娘幼时生过天花,落下了麻子,婚姻不顺,遇人不淑,回到娘家被弟弟弟媳嫌弃,日子艰难。
明大老爷听说以后,便请她过来帮忙照顾芸老太太,包吃包住,每月一两银子,一年四身衣裳。
张元娘说什么不肯要钱,她现在的情况,有人收留她,她就感激不尽。
明大老爷把芸老太太和张元娘安顿好,这才带着明达和霍誉去双井胡同。
没想到临走时,芸老太太却笑眯眯地对明达和霍誉说:“你们两人要常来看姑祖母啊,姑祖母给你们做好吃的。”
霍誉点头答应,明达凭白长了辈份,吓得不敢接口,偷偷去看明大老爷。
今天轮到明三老爷设宴,三房和二房同在双井胡同,仅是一墙之隔。
明三老爷膝下一子名叫明庭,今年十三岁了,三太太之前滑过一胎,养了几年才又怀上,现在有五个月的身孕,二太太曾氏便带着次女明淑和三女儿明秀过来帮忙,明静正在备嫁,不便出门,倒是明静的未来夫君郝明泽也一起来了。
看到郝明泽,霍誉松了口气,他在明家住了三天,喝高了两次,今天当着郝明泽这位还没成亲的准女婿,明家这三位老爷,总要顾及几分,不会再灌他喝酒了吧。
事实上,霍誉只猜对一半。
明家三位老爷的确不再灌他喝酒,而是这喝酒的对象,换在了郝明泽。
郝明泽只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十八岁少年,喝得晕头转向,只会冲人傻笑。
明家这三位都很满意,酒桌上看人品,这孩子喝酒实诚,不耍滑头,酒品也好,喝多了不撒酒疯。
霍誉冷汗直流,明家看女婿的眼光竟是如此清奇。
明三老爷多喝了几杯,酒壮怂人胆,居然一把勾住霍誉的脖子,酒气喷了霍誉一脸:“小霍,我和你说,你敢……你敢欺负我妹妹,我爹,我爹他会仙法,嗖的一下,就把你踹到阎罗殿去了,就说你怕不怕?”
霍誉连忙点头:“我怕,我不敢。”
明三老爷满意了:“那你得发誓,发毒誓,就对着这灯,你发誓,你,你,你敢对我妹子不好,你肠穿肚烂,脚底……脚底生疮,你发誓,你快发誓。”
霍誉……这是你们家祖传的吧,逼着人发毒誓?
霍誉无奈,只好对着那盏灯:“我发誓,我若是对明卉不好,就肠穿肚烂,脚底生疮。”
以为这就完了?
明三老爷又拉着霍誉的手诉起衷肠:“我打小就想像你这样,练武,打仗,剿匪,抓坏人,可惜,可惜他们全都逼我读书,我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了,妹夫,你知道我心里,我心里有多苦吗?再过三个月,又要,又要考试了,呜呜呜,我怕我考不好……”
三个月后便是三年一次的秋闱,明三老爷孝期已满,今年要下场了。
明家除了明三老爷,还有远在开封的大女婿,明娴的夫君也要下场,因此,明三老爷压力山大,万一他考不过侄女婿,他太丢人了。
这场酒一直喝到二更天,霍誉和明达才陪着明大老爷回到枣树胡同。
霍誉正准备回客房,明大老爷叫住他:“你等等,去书房。”
霍誉早就看出来了,明家三兄弟的酒量也和排行一样,明大老爷的酒量最好,明三老爷最差。
明三老爷已经悲风伤秋了,明大老爷依然如行云流水。
“你准备何时回京?”
霍誉道:“我想把婚期订下之后就回京城,我还有三个月的长假,正好可以用来筹备婚事。”
明大老爷声音冰冷:“你家里的情况你最清楚,你是嫡长子,又是朝廷命官,你不可能与家里断干净,完全没有来往,小妹自幼学道,人品端方,她在娘家,不想在家里住,那就去住道观,道观住腻了,我把越秀胡同的宅子收拾出来,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今天你也见到姑祖母和张元娘了,她们都是嫁过一回的,到头来还是回了娘家。
我知道小妹一心向道,想要出家,我原本是不同意的,可今天看到姑祖母和张元娘,我便想通了。
好端端的闺女,与其嫁得不好再大归回到娘家,真还不如从开始就顺着她的心意,想出家就出家,想梳起不嫁,那就梳起不嫁,反而少受那些年的蹉磨。
所以,我也想开了,我们兄弟三人,也只有一个妹子,一家出一点,也能养她一辈子,她师傅汪真人,就是自己出钱做了观主,大半生逍遥自在,小妹若是能像她一样,谁说不是一桩美事?
你说对吗?”
霍誉心道,对个屁!
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霍誉脑海里重又浮现出那一年在破庙里,明卉当面提出退亲的场面。
明卉说,他们不合适。
那时他还没有去京城,世人尚不知他与长平侯府的关系,明卉便已经觉得他们不合适了。
那年明卉才十二。
“正如大哥所说,我与长平侯府打碎骨头连着筋,的确是难断干净,但我是我,长平侯府是长平侯府,令妹不想和他们打交道,那就交给我,她只管去做她喜欢的事,不用去管长平侯府如何。
她在娘家,想住道观就住道观,想住越秀胡同就住越秀胡同,大哥,我现在能保证的也是如此,她成亲以后,想回云梦山小住,或是想回保定,我全都依着她,她出嫁也和在娘家时一样,无非就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院子而已。”
昏暗的灯光下,明大老爷瞪着霍誉,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女子出嫁以后能和在娘家时一样吗?
不一样。
女子成亲以后,首先是某家的儿媳,某某的妻子,某某的母亲,最后才是某家的姑太太。
唯独不会是自己。
闺名闺名,就是在闺阁里使用的名字。
女子在娘家有闺名,嫁人以后也就没有名字了,只能是某氏,某太太、某夫人,就是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某门某氏。
所以,能一样吗?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这是明大老爷对霍誉那番话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