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变—— by姚颖怡
姚颖怡  发于:2023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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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寂静,无月无星,浓稠的夜色如化不开的砚墨,深沉而单调。
明卉整了整身上的夜行衣,深吸一口气,纵身攀上墙头,里面的院子不大,屋里亮着灯,晕黄的烛光在窗纸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剪影。
明卉轻灵地跳下墙头,一步一步向堂屋走去,靴子踩在青砖地上,脚下一阵空虚,一股惊悸从心底冲起,明卉拔地而起,飞身跃向前面的台阶,身后的那片砖地,轰的一声塌陷下去,露出尺宽的深坑。
明卉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自己中计了!
要么这是魏骞为了自保设下的陷阱,要么就是给她消息的刘吉利出卖了她!
明卉心中烦燥,她已经二十年没有北渡黄河了,黄河以北果然是不利她的,她就不该回来。
一个月前,明卉在衙门张贴的海捕告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再看籍贯和似是而非的画像,她确定这就是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的魏骞。
明卉是一个寻客,以寻人为生。
她为人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朋友,也给官府寻找通缉在逃的犯人,她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因此,她收取的报酬也很高。
只不过这一次,她寻找魏骞,却并非为了赚钱,更不是替官府做事,而是因为她与魏家的渊源。
彼时,魏骞的父亲是淇县的父母官。
当年明卉的父亲去世,魏知县曾经带着魏骞前来吊唁,明家人奔丧而来,魏知县拿出婚书,力证她确实是明家嫡女,令明家人不得不接受明老太爷修仙修出一个女儿的事实。
再后来,明卉随明家人扶灵返乡,再回云梦山时,却遇云梦观大火。
明卉的师傅汪真人连同云梦观里十几口,全部葬身于那场大火,明卉侥幸未死,她醒来时便是在淇县的后衙里,是魏知县亲自带领衙役和山民救下了她。
明卉在后衙里住了十几日,得到魏家人的照顾,后来听闻魏知县让人去保定府送信,让明家来人接她,那时的她容貌尽毁,不想让明家人看到她的狼狈,更何况,她也不想嫁给霍誉!
因此,即使伤势未愈,她还是悄悄走了,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而明卉对魏骞的印象,还是昔年那个青竹般的少年,白皙清秀,斯文有礼。
而此时魏骞的罪名是弑父!
魏知县有恩于她,明卉觉得,无论魏骞是否真的弑父,她都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魏骞查个清楚。
只是此刻,明卉无法确定屋里的人是不是魏骞,现在突生变故,明卉心中的惊悸越来越浓,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让她不安,她虽然烂命一条,可还不想就这么死了。
就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明卉猛然转身,冲向一侧的院墙,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她的动作还是慢了,那透出晕黄烛光的窗纸,忽然被利器戳破,映在窗子上的剪影,顿时支离破碎,露出大半个手弩。
明卉越跑越快,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明卉侧身避开,一支弩箭擦身而过,明卉纵身向院墙跃去,就在身子腾空的刹那,第二支弩箭疾射而至,正中她的右腿,紧接着又是一箭,贯入后心……
几条黑影提着灯笼从屋里走出来,其中一个覆身去看倒在地上的明卉:“还有口气,没有死透。”
另一个掏出一只瓷瓶,从里面倒出几滴液体,涂在明卉的发际线上,明卉想要骂人,她前两天被人偷换的那瓶独门药水,原来到了这些人手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伤她的是手弩,武林中鲜少有人使用手弩,据她所知,惯常把手弩当做武器的,只有飞鱼卫。
魏骞弑父,只是地方上的人命案子,飞鱼卫为何会参与进来?
这些人是飞鱼卫啊,飞鱼卫……霍誉也曾经是飞鱼卫……
一只手伸到明卉背后,将弩箭拔了出来,鲜血如泉在身下漫延,不知何时,天空里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浮浮沉沉,如白梅漫天飞舞。
云梦山上的那几株老梅,不知还在不在……
明卉的神志渐渐焕散,终于变成一片混沌。
片刻之后,药水渗透,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剥落下来,露出一张疤痕累累的脸。
旁边一人倒吸一口冷气:“难怪她叫鬼娘子,原来竟真有一张鬼脸。”
先前那人啧啧两声,道:“鬼娘子千里而来,可惜死得太快,没能说出雇她的是谁。”
雪下得越来越大,漫天飞雪,如败鳞残甲。不多时,萧索凋零的大地便被缟素笼罩,连同冰冷的尸体、干涸的鲜血、无数的秘密,全部封藏在这片雪色之中。

第2章 阁下是谁
月光裹着轻寒,透过残破的窗棂,斑斑驳驳照进来,明卉再一次用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颊,光滑细腻,没有凹凸不平的疤痕。
她又把手伸进衣裳去摸自己的肩膀,肩膀上的肌肤同样平整,那道跟随她多年的刀疤也不见了。
明卉深吸口气,借着月光,她重又仔细端详着坐在身边的不迟和不晚,她们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鲜活生动,正一脸忧色地看着她。
整整一天了,无论是在马车中,还是投宿在这座四处透风的破庙里,自家姑娘已经无数次重复这一套动作,摸脸、摸肩膀,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盯着她们看。
“姑……”
不迟刚刚开口,明卉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帘子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只隔着一块薄布,明卉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丫头不给祖父守灵也就罢了,还早早就睡了,真是不孝!”
听到这个声音,明卉怔了怔,想起来了,这是明达,她的侄子!
明达口中的“那个丫头”当然就是她这个姑姑了。
果然,明达话音刚落,明大老爷便开口训斥:“你的书白读了?那是你的小姑姑!再说,咱们这么多人,用得着让个小姑娘守灵吗?”
明达嚅嗫着不敢搭腔,一旁的明二老爷连忙打圆场:“行了,大哥,明达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明达还是孩子。”明三老爷也说。
“孩子?”明大老爷冷笑,“他十六了,那位……那位才十二,他这个当侄子的,比姑姑大了四岁,四岁啊!”
破庙里烤火的三位老爷,重又陷入沉默,身上的斩衰孝服被火光映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一帘之隔,明卉眼中浮起一抹和此时年龄不相符的无奈,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这是在扶灵回乡的路上。
大晋朝两代皇帝据说是有仙根的,对他们而言,做皇帝就是历劫,只等着修行满了,便要飞升做上仙。
上行下效,放眼望去,朝野上下仙气飘飘,明老太爷便是其中一位。
明老太爷早早就致仕了,早早就给三个儿子分了家业,早早断了红尘,早早在云梦山修行,道号无尘子。
明老太爷在云梦山修行十五年,最初的几年,儿子们前去探望,还能听到明老太爷板着脸不让他们再来,免得影响他的修行,儿子们无奈,但是孝道还是要尽的,于是逢年过节便打发家仆,带着整车的东西送过来,只是家仆每次过来,明老太爷都在闭关,家仆只能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侍僮。
直到前不久云梦山所在的淇县衙门,让官驿送信过来,家里这才知道老太爷已经羽化成仙了。
明老太爷驾鹤西去,是不是真的飞上九重天做了神仙自在逍遥,一时半刻无从考证,但是明老太爷留下了一个女儿,却是千真万确。
谁能想到,断了红尘的明老太爷竟然早就续弦了,有婚书,不是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儿八经的续弦太太!
那位续弦太太白氏是个短命的,生下明大小姐便撒手人寰,明大小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
前来奔丧的明家老爷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眼前的小丫头竟然是他们的妹妹?
可是由不得他们不相信,淇县父母官魏大人能够做证,一起修道的林老太爷能够做证,云梦观的观主汪真人也能做证,明卉就是明老太爷的嫡女。
“大老爷,有人往咱们这边来了。”进来的是明大老爷的长随阿旺。
明大老爷正烦着,没好气地说道:“前面就是官道,官道上若是没人经过,那还是官道吗?”
“可来的是马队,好多人,好多马,会不会是马贼?”阿旺说道。
明达站起身来,这深更半夜,又是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还真有可能是马匪,白天的时候,他救下的那对母女,就是被马贼抢走骡车后,才滞留在茶棚里的。
“你出去看看。”明大老爷说道,他倒是不相信会是马贼,马贼抢劫都要提前打探消息,他们带着棺材呢,谁会抢?
明达走出破庙,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阿旺没有说错,的确是马队,很多马的马队,月光下影影绰绰,约有百余骑。
明达眉头蹙起,悬起的心却放了下来,马队越来越近,他已经看清马上骑士的衣著,这不是马贼,而是飞鱼卫!
飞鱼卫?
明达心中一动,对阿旺说道:“快去告诉我爹,来的是飞鱼卫!”
他那位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姑姑,许配的就是飞鱼卫百户霍誉。
在云梦山时,林老太爷说祖父不放心明大小姐,临终前还拉着霍誉的手,再三叮嘱。
霍誉也在祖父灵前守了一天一夜,后来还是要去执行任务才离开的。
明家的几位爷赶到云梦山时,并没有见到霍誉,莫非霍誉这是来送行的?
此处距离云梦山已有二百余里,霍百户快马加鞭疾行而来?
疑惑之间,为首一骑已经到了近前,明达连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听马上之人高声喝道:“将此处包围!一个也不能放走!”
明达怔忡间,暗夜之中,百余骑飞鱼卫已经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闻讯出来的三位明老爷也被眼前一幕惊住,明大老爷上前几步,冲着为首之人抱拳道,“在下明觉,保定府人氏,丁卯年举人。”
阿旺和阿财手里各提一盏马灯,水晶罩子的马灯将四周照得清清楚楚,明大老爷看清了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正在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那人身着飞鱼服,眉眼清冷,鼻梁挺直,黑眸亮如寒星,却又锐利如刀锋。
而最令明大老爷惊诧的,是这个人的年纪,太年轻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眉宇间甚至还透着青涩。
与明达一样,明大老爷也想到了同一个人,霍誉!
那个与自家妹妹订亲的霍誉,不就是十六岁吗?
想到霍誉,明大老爷松了口气,神情里多了几分倨傲,飞鱼卫又如何,他是霍誉的大舅兄。
马上之人却对明大老爷的话充耳不闻,声音冰冷:“飞鱼卫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杀无赦!”
明大老爷一怔,莫非是他想错了,这个人不是霍誉?
对,一定是这样的,他已经自报家门,若眼前的人是霍誉,岂能用这种口吻与他讲话?
“阁下贵姓?”明大老爷试探地问道。
“卫辉飞鱼卫百户,霍誉。”声音比方才又冷了几分。
竟然真的是霍誉,明大老爷只觉怒火上涌,自家妹子还没有过门,霍誉就不把他这个舅兄放在眼里了,真是不可理喻!
明大老爷正要开口斥责,霍誉忽然扬起手中马鞭,明大老爷吓了一跳,以为霍誉要用马鞭抽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只是那马鞭却没有抽下来,头顶上方传来霍誉的声音:“把里面的人全都带出来!”

第3章 棍棒之下
话音方落,十几名飞鱼卫便翻身下马,如离弦之箭冲进破庙。明家的三位老爷来不及阻拦,这些人已经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了,他们只好退到一旁。
倒是明达反应得最快,大声说道:“你们不能进去,庙里有我祖父的灵柩,再说,里面还有女眷。”
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家父的棺椁还在庙里。”
霍誉目光淡淡扫向他们,神情疏离:“你们想要包庇钦犯?”
明家的三位老爷俱是一怔,钦犯?
这里哪来的钦犯,除了明家的主子,就是明家的下人,一个外人也没有,怎么可能有钦犯?
明大老爷眼皮子猛的一跳,不对,现在破庙里的,确实有两个外人,就是白天在路边茶棚里买水时,明达救下的那对母女。
明大老爷能想到的事情,明达当然也想到了。
但是那对母女不可能是钦犯,明达遇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被几个闲汉调戏,明达让护院将那些闲汉打跑,救下了她们。
母亲温婉,女儿纤弱,若说她们是钦犯,明达打死也不信。
明达却不想就此妥协,虽然霍誉来势汹汹,可是身为读书人,他也有一身傲骨。
“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他转身向破庙里跑去,他既然救下那母女,又有责任保护她们。
明大老爷想要叫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明达刚刚冲进去,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便抵在他的胸前,明达低头一看,那是根木棍,而拿着木棍的人,是他的小姑姑,明卉!
明卉足足比他矮了一头,此时仰着头,嘴角含笑,只是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嘲讽。
“你要去英雄救美?”
明达已从刚刚的震惊中平复下来,他看看抵在胸前的木棍,又看看映在昏黄灯光下的那张稚气的脸。
这个丫头在嘲笑他,她居然敢嘲笑他!
什么小姑姑,他是不会认的,若是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祖父修仙修出个女儿,他一定会被嘲笑的。
明达伸手想要推开木棍,可是一推之下,木棍纹丝不动,还是硬梆梆抵在他的胸前。
明达心中烦燥,正想开口斥责,那木棍却忽然上移,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重重敲在他的头上。
明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打得措不及防,一个踉跄,仰面倒下。
破庙外面,看到明达冲进去,明大老爷怔了怔,看了看面沉如水的霍誉,终是不放心长子,也跟着进了破庙。
他一进来,便看到明达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明大老爷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查看,耳边传来明卉的声音:“拖他出去!”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先前进去的飞鱼卫驱赶着明家的随从和护院们出来,明大老爷连忙叫了一名护院,抱起昏迷的明达走出了破庙。
明达躺在地上,还没有苏醒,明大老爷顾不上心疼儿子,夺过阿旺手里的灯笼,照向人群。
一张张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脸,有飞鱼卫,也有明家的人。
明卉也在其中,她身材娇小,不迟和不晚将她护在身后。
明家的人全都在,但是唯独少了那对母女。
明大老爷的心沉了下去,那对母女为何不在,莫非真有问题?
忽然,一名飞鱼卫从破庙里飞奔而出:“贼人往后山跑了!”
霍誉手中马鞭再次挥起:“追!”
他掉转马头,忽然转身,目光扫向明家众人,对一名手下说道:“看紧他们,不要让他们乱跑!”
话音未落,便向着林子的方向飞驰而去,原本聚在破庙前的飞鱼卫,呼啦啦走了一大半。
明卉松了口气,这一世那对母女没有掳走明达!
对于明达这种人,能用棍子解决的就不要动口。
前世也是在这个破庙里,明达也如今夜这样冲进破庙,可是却被那对母女当做人质掳走,霍誉不管不顾下令放箭,明达变成盾牌活活射死,那对母女虽然被俘,可是明达却也白白送了性命。
痛失爱子的大太太把对霍誉的满腔怨恨发泄到与霍誉订亲的明卉身上,不仅是大太太,整个明家都是如此,明卉在明家渡日如年,她趁人不备,带着不迟不晚悄悄离开了明家。
明卉尚在襁褓之中,明老太爷便替她拜云梦观观主汪真人为师,明卉自幼长在云梦观,虽然同住云梦山,但是明卉反而很少会去明老太爷的仙庐。
在她看来,明家不是她的家,云梦观才是。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主仆三人千辛万苦回到云梦山,看到的却是熊熊大火,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师傅汪真人,连同云梦观里的道姑仆妇,连同冲进去救人的不迟和不晚,全部葬身火海。
明卉活下来了,却毁了容貌,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三岁。
“你打我,你敢打我?”短暂昏迷后,明达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刚刚被打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好大的一个包。
明卉站在那里没有动,好笑地看着明达:“我就打你了,怎么了?”
“你……”明达扬起拳头,可是胳膊却忽然被人扯住,明大老爷一脸忿色,朝着明达的脑袋就是一记。
“你个不懂事的蠢东西,若不是你小姑,你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成了那对母女的刀下之鬼!”
明达措不及防,脑袋上又挨一记,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想要反驳,明大老爷一眼瞥见明卉手里的棍子,刚一伸手,明卉就双手奉上,明大老爷拿起棍子,朝着明达的屁股就是一下。
明达捂着屁股,原地蹦了几个圈,阿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大少爷,您受伤了,小的扶您去歇着。”
所谓去歇着,也就是找个避风的地方席地而坐,霍誉临走时让人盯着他们,飞鱼卫没有下令让他们回到破庙里面,他们便只能在这里等着。
前世,明家的人可没有现在这般轻松,明达被掳,明家人跟在飞鱼卫后面也跟去了后山,亲眼目睹明达死于乱箭之下。
明大老爷当场昏厥,口鼻出血,后来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头发几乎全白,像是老了二十岁。
明卉后来打听过明家的事,她离开的第三年,明大老爷死于风疾,当时也只有四十多岁。
“……小妹。”明大老爷扔下棍子,咽咽唾沫,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明达为小妹,在此之前,他都是直呼为“你”。
“小妹,今天多亏有你……明达莽撞冲动,我教子无方。”他亲眼看到他这位小妹妹,用木棍打晕了自家宝贝儿子,如果不是挨了一棍子,自家儿子贸贸然冲进破庙,即使不被那对母女所伤,也会被霍誉当成从犯。
想到这里,明大老爷看向明卉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真诚。
眼前的明大老爷,头发乌黑,白肤白皙,说话中气十足,和明卉记忆中枯朽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卉的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明达避开了一场杀戮,那么师傅呢,师傅会不会也能幸免于难?
现在距离云梦观大火还有半年。
当务之急,她先和霍誉把亲事退了。

第4章 我要退亲
明卉平素住在云梦观,很少会去明老太爷修炼的仙庐,那日有小僮前来报信,明老太爷飞升在即。
师傅汪真人带着明卉赶过去时,恰好看到一名身穿飞鱼服的少年走出仙庐。
那便是霍誉。
明老太爷临终前为女儿明卉与霍誉换了庚帖,定下了这门亲事。
霍誉是遗腹子,母亲在他五岁时改嫁,他由外祖父养大,他的外祖父姓冯,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大夫,救过不少人,其中一位就是解甲归田的骁勇大将军高子英。
霍誉五岁拜高子英为师,十五岁时,由高子英举荐,霍誉进了飞鱼卫,一年后,升任百户。
在此之前,明卉从未听明老太爷提起过霍誉,活了两世,时至今日,明卉也不明白明老太爷为何会将她许配给霍誉。
她问过汪真人,汪真人什么也没有说,等她想要再找汪真人问问清楚时,已经晚了,汪真人葬身火海。
前世,与霍誉的婚约,带给明卉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平头百姓,对于飞鱼卫都是谈虎色变,明家是书香门第,自诩清贵,原本就看不上既无家世,又是飞鱼卫的霍誉。
何况,明达因霍誉而死。
明达死后,明大老爷曾经亲笔写了退婚书,让人送去卫辉,派去的人回来说,霍誉当场将那封信撕得粉碎,对来人说:“你回去转告明家,只要霍某还活着,他们就休想退亲!”
在明家人看来,霍誉就是害死明达的凶手,是明家的仇人,明卉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明家小姐,与明家人本就生疏,远远比不上身为嫡长的明达。
明大太太把对霍誉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明卉身上,下人们看到明大太太痛恨明卉,自是也不把这位大小姐放在眼里,明卉自幼长在道观之中,心思单纯,不通世故,面对这种情况,她不知所措。
直到有一天,明大太太的小儿子明轩中毒,虽然抢救过来有惊无险,但是明大太太还是认定是明卉下毒。
明卉忍无可忍,那天晚上,她带着不迟和不晚离开了明家,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从她离开明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孤魂野鬼。
云梦观大火,她得知明家人要来接她,她不想回去,顶着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从此隐姓埋名,在这世间飘泊,做过乞丐,做过小偷,干爹干娘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一伙村民当成妖怪,按在泥地里毒打……
明卉打个激凌,大脑越发清明。老天待她不薄,让她重生回来,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救下师傅和云梦观的所有人,还有不迟和不晚,她还要查清自己前世为何而死。
现在明达没有死,她也不欠明家的,她必须要和霍誉退亲,只有这样,她才能没有牵绊地去做想做的事。
马蹄声伴随着风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回来了,百户大人回来了!”
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破庙外的一方夜空。
霍誉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在他身后的两匹马上,各有一个女子,被五花大绑横放在马背上,正是白天时那对可怜的母女。
明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背上的人,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阿旺吓得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明大老爷虽然对霍誉不满,可是那一对母女毕竟是跟着明家人一起来的,他必须要对霍誉说说清楚。
明大老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抱拳施礼,一脸愧色:“贼人诡诈,是在下愚钝,险些令贼人奸计得逞,多亏霍百户明察秋毫,逞奸除恶,霍百户请受霍某一礼。”
说着,明大老爷一揖到地,他是一家之主,明家其他人自是也跟着他一起施礼,就连明达,也被明二老爷用力按了下去。
只有明卉站着没动,她在角落里,霍誉应该看不到她,但是借着飞鱼卫手中的火把,她能把霍誉看得清清楚楚。
面对明家人的道谢,霍誉还是那副冷凛的神情,居高临下,目光淡淡:“职责所在,不必道谢。”
不过,他好像终于想起自己和明家还有一门亲事,他翻身下马,语气和缓:“霍某去给明老太爷上支香。”
明大老爷怔了怔,连忙上前引路:“霍百户,请。”
明家人全都松了口气,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想跟着过去,霍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脸上掠过,两人顿时觉得像是有刀子刮了过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表情讪讪,没敢再跟上去。
明大老爷陪着霍誉走进破庙,明老太爷的棺木停放在正中间,虽只是借住一晚,棺木前也设了灵位和香案。
明大老爷取一支线香递给霍誉。
霍誉执香,向明老太爷的灵位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转身正要出去,却见一双穿着绣鞋的脚缓步走入他的视线,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他没有抬头,眼睑低垂,听到明大老爷低声训斥:“你怎么进来了?”
前世,霍誉并没有进庙给明老太爷上香,从此以后,明卉再也没有见过他。
若是这一次让霍誉就这样走了,明卉觉得,她想和霍誉退亲,就太难了。
“大哥,我想与霍百户退亲。”明卉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寂静,明大老爷和霍誉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大老爷也不满意这门亲事,虽然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会令明家成为保定人闲暇时的谈资,但是明卉毕竟是他的妹妹,明家嫡女,即使嫁不进京城的高门大户,也能在保定府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
读书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嫁个飞鱼卫呢。
可这门亲事毕竟是明老太爷亲自订下的,明大老爷虽不满意,但是迄今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退亲。
眼下,在父亲灵前,当着霍誉的面,自己这个小妹子,却忽然提出要退亲。
明大老爷恍恍惚惚,他是听错了吧,一定是,一定是他听错了。
明大老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耳边却传来霍誉狠戾如刀的声音:“我不答应!”
说完,霍誉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为什么?
前世是明家和霍誉之间隔了一条人命,霍誉知道明家恨他怨他,他不退亲,那可能是故意的,他想看着明家人咬牙切齿,却还不得不把自家嫡女嫁给他的样子。
这世上不乏这种人,阴暗变态,而在世人眼中,飞鱼卫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达活蹦乱跳好生生活着,明家上下对霍誉有理有节,甚至还有几分恭敬,更重要的,这次提出退亲的不是明大老爷,而是明卉本人,霍誉为何还要拒绝得这样干脆,他至少也要问问明大老爷,或者问问明卉本人吧。
明卉不甘心,如果这一次不能当面退亲,那她下次见到霍誉,很可能就是洞房花烛的时候了。
“你等等!”
明大老爷想要拦,可是没拦住,明卉脚步飞快地追上去,在距离门槛三步的地方,挡在霍誉面前。
霍誉依然低着头,那双穿着绣鞋的脚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严格说来,这不能叫做绣鞋,因为没有绣花,素白的鞋子,用粗麻缀边,明明是简陋的样式,可是却带着几分秀气,除了“绣鞋”二字,霍誉想不出其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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