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凌衍  发于:202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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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无霁”闻言,终于粲然一笑。
是,谢不倾的项上人头,他自然要;
明棠,他也要。
“封无霁”的眼底却压着更深的恶与恨。
如今他已经不能够再寻到其他人来施展这秘法来篡改记忆了,这一招已然无用。
明棠再不能那样全心全意地爱上他,甚至已经心悦于谢不倾——他在这催眠秘法之中确实什么也不曾做成,却知晓了,她的心里真真切切地有那谢狗。
而他这般待她,她也定会记得他这张脸,更会恨他恨入骨髓。
阿棠恨他并无所谓,恨也可成爱;
但阿棠的眼中心里竟有了那谢不倾,谢不倾便再不能存在这世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既然蛰伏了这样多年,即便为他人做了嫁衣气得吐血,却绝不会因此止步。
来,日,方,长。
“封无霁”压下了自己心中所有的不甘,一挥衣袖:“走。”
他二人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不倾与明棠醒得着实晚了一些,谢不倾分明听得外头有人声,可那密宗大法师留下的奇门遁甲着实难缠。
他记得那“封无霁”,知晓他既然不是那催眠术之中的假人,就算不是幕后黑手,与背后谋划之人也脱不开干系,心中暴怒已生,只想将这小院都直接夷为平地,看清那躲在背后、偷偷摸摸的老鼠究竟是谁。
但这密宗大法师所设下的奇门遁甲与中原流派套路实在不同,谢不倾竟毫无头绪。
明棠体弱,刚从催眠术之中醒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头晕眼花,便靠在身后的院墙上略略喘息一会儿,随着谢不倾的动作,细细地看着这周围一切。
但她不能习武,又是一身的病痛,这催眠之术本就伤神,明棠半晌都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嗡嗡然,丝毫不能够集中注意力,心头也像是压了几大块儿的巨石
谢不倾听得外头的两道气息已然远去,知晓那二人已然脱身,面色一霎阴沉如水。
但他听得身后的明棠细细的喘息声,知晓她身上应当很是不适,既然也无追上那二人的可能,便不再做那无用功,只回到明棠身侧,将她先扶到自己怀中,给她渡入几分真气,用以调息转气。
“棠棠儿,可还好?”谢不倾抚抚她的脊背。
明棠压着心中的不适,知道自己恐怕是大伤了元气了,侧头正好撞入谢不倾那含着担忧的双眼,那些在催眠术之中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叫她眼前有些眼花缭乱的,分不清现实虚幻。
“不大好。”明棠也不嘴硬逞能,阖上双眼,尽力平缓自己的呼吸。
谢不倾那般金尊玉贵的一双手,便搭在她的额头侧边,为她轻轻地揉捏着,舒缓她的不适。
过了好一会儿,明棠才觉得好一些了,便不再休息耽误时间,只是握着谢不倾的小臂,勉力从原地站了起来,声若蚊呐一般道:“你扶我去,我来破阵。”
谢不倾并不疑她的能力,却只是有几分忧虑地看着她:“你的身子可还能行?”
明棠点点头:“我的身子我清楚,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不如我来破阵。”
她站了起来,步调平缓地走到几个关键之处,谢不倾看着她的背影纤弱,却没有一刻退缩停歇之机。
第252章 她忽然主动献上的吻
明棠的脑海之中虽还是乱糟糟的,但她的警惕还是排在了最前,潜意识里便在叫她不能倒下,要继续前行。
她顾不上自己身子尚且难受着,只想着要将这阵法速速破解开。
她刚才看着谢不倾左右忙活之时,便觉得这些阵法有些眼熟,她不精于武术,却在金宫以及后来到了新主的身边时,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杂学,其中就包括奇门遁甲。
明棠的奇门遁甲并不算精通,但巧却巧在,她后来的主子极为喜爱收集各门武艺与阵法古籍,常从各地搜罗来不同的孤本或是残卷,命令他们整理成册。
明棠不通武术,有些杂学的底子,便被分配到收拾杂学古籍书册一项上,无意之中曾接触到过一些出自吐蕃渊源的武学和阵法之术。
只可惜那些书册损毁的极为厉害,想要重新收拾难度极大,要想将其誊抄出来,不仅需要辨认晦涩难懂的梵文,更要通晓阵法,对其中错漏之处多番推测尝试才能补全。
明棠在一本书册上便耗费大半年的功夫,反复地揣摩其意,又要将其多次重演推导,补上损毁的部分,便将整理过程之中将这一部吐蕃武学的阵法吃了个透,没想到如今当真有用得上的时候。
明棠步步而去,按照自己记忆之中的模样,一点一点去寻找破阵的窍门,将每一个阵眼都归位。
谢不倾在她身后,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她气力不支的时候,便扶住她的身形,将内力真气渡入她的体内。
随着最后一处阵眼的归位,方才一直牢牢将两人锁住不得出入的小院忽然就变回了一开始那简单的模样,简单朴素,瞧不见一丝不同。
但明棠已然闻见了那浓郁到无法化开的血腥气,她顺着气味来源看去,便瞧见地上那一滩已然不见人形的血肉。
“谢……大人。”
明棠有几分下意识地顺着那催眠术中的记忆这般喊他,险些直呼其名,随后又发觉自己说的不妥,连忙吞了回去。
“我瞧见了。”
谢不倾更在被困阵法之中的时候,就已察觉外面有人动手杀人。
“你在此处站着,且先不要走动,不知那人是否还留下什么陷阱暗器,或是毒药暗算于人,我先去一探究竟。”
明棠注意到他不再口称“本督”,下意识有几分想问,却又猛然反应过来,想起催眠术之中他便不那样自称了,想必是不想被“封无霁”察觉。
只是如今他已离去,又何必如此?
他那样自傲之人,可鲜少自称于“我”。
只是如今显然不是想这些闲事的时候,明棠知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并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拖他的后腿,便乖巧地站在原地,半步不曾走动。
谢不倾今日是赖着明棠一块儿出行的,并未带佩剑,他却也并不畏缩,只是将内力皆凝在掌心,一步步走到那一地狼藉边。
“化骨手,是南蛮。”
谢不倾打量了一番地上的惨状,已然从其人骨节寸寸碎裂成渣,血肉横飞之中看出这人生前遭受了何等折磨。
化骨手是南蛮,亦或者称为南陈的江湖中人喜用的武术之一,但能修炼到此人这般地步境界的,确实罕见。
那人已然拼凑不出半个人形,隐约只能瞧见碎裂的血肉之中缠着些许被血液浸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料,地上散落了一地乱糟糟的红绳与瓷偶,几个巨大的香炉倾倒在一侧。
人虽然已被毁尸灭迹,找不到丁点线索,但这几个人偶与香炉还算完整,谢不倾细细打量一番,便在其上寻到许多蛛丝马迹。
他早年行走江湖,当然不仅仅是在大梁朝疆域,也曾远赴南陈,与一些吐蕃密宗中人有些接触。
谢不倾认得他们的教派纹路,而如今正好在这些大香炉上寻得几处,再结合散落了满地的红线与人偶,谢不倾心中已有了答案。
“是密宗的催眠术。那背后之人,手中有密宗的法师。”
谢不倾道。
他知晓背后那人的谨慎,恐怕只是因为走得匆忙,所以才来不及将一切都毁去,只是用化骨掌杀了这地上之人。
谢不倾想起方才在催眠术之中,“封无霁”分明在心中呼唤大法师却毫无回应,他心中便有一猜测,应当是这密宗大法师反叛于他,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么如今躺在这里的尸首,应当就是那位密宗大法师了。
谢不倾没有寻得更多的线索,便从那一地狼藉之中转回身来,朝着在他身后等着的明棠走去。
她身子不好,被这催眠术卷入其中,如今醒来更是神思倦怠,脸色苍白,站在原地已然是合上了双眼,只靠着身边的院墙,有些摇摇欲坠,却也还凭着这最后一口气强撑着。
如今这时节,虽已是春暖花开之际,却也偶尔有凉风拂过,她打了个颤,唇色都有些发青。
“棠棠儿?”
谢不倾走到她的身边,将她的手揣入怀中,便被其上传来的冰凉一惊。
“……我先回去罢。大人若要追查,我不做大人累赘,自先不耽搁。”
明棠刚才已经是强撑着一口气解开这阵法了,解阵本就是极为耗费心神之事,两相之下,她只觉得疲倦万分,如今说完这些话,更是觉得浑身气力尽失,一下子腿下发软,往前倾倒而去。
谢不倾连忙将浑身发软的明棠揽到自己怀中,她本就轻得只剩下一把子骨头,如今这般被他一下抱起,更是如同一片鸿毛一般,没有半点重量。
“先去忙正事,不必管我。”
明棠拉着他的衣袖,还有几分推拒之意,但她实在已然没有更多的精力再说下去,头脑一歪,便是彻底昏迷而去。
“怎会是累赘?你,便是正事。”
谢不倾长叹了一口气。
大抵在明棠心中,他从前这般搅弄风云,权倾朝野,必定是个极为权势熏心之人,可他做此事无非只为身上血债,而非当真醉心于此。
只是权势在手,才能更好的护住己身与想要护着之人,谢不倾虽不醉心于此,却也绝不容忍被旁人夺手。
权势如此,她亦如此。
二人来时的马车还在远处停着,只是那车上的车夫显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是被人引开还是遭了毒手。
谢不倾将人先抱到了马车之上,便听到身后气喘吁吁的沉重脚步声。
今日的车夫自然也是锦衣卫,他面上有些血迹,肩上挨了一刀,将黑色的衣裳都浸出一圈深色。
“大人,那两人虽已负伤,却着实是武艺好手,属下不敌。”
他脸上有些惭愧之色。
“无妨。二人武艺远在你之上,你能保全自身,便已是用尽全力。”
谢不倾无意苛责于他,原本想叫他悉心护送明棠回镇国公府。
但想到那二人躲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再会出手,叫一个已然负了伤的锦衣卫护送她回去也不安全,谢不倾便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来的时候载着一车心思,如今回去的时候更是满怀思索。
明棠沉沉昏着,谢不倾的手指一直搭在她的腕上,探查她的脉象,唯恐她的脉象出现何等波动。
但万幸只是这催眠之术让她神思大伤,身子与思绪极度疲倦,她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才昏睡过去,根本并未受到什么巨大损伤。
谢不倾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连眉间的那颗朱砂痣都好似失了色泽,心中思绪万千。
那件事,果然是不能再等了。
纵使他能够等得,他这棠棠儿,小兔崽子小狐狸崽子,也是片刻都等不得了。
马车骨碌碌穿行在荒野之中,往镇国公府而去,再次经过当初的荒废行宫。
来时瞥见的那一行送葬人已然不见了踪影,但谢不倾瞧见那远道路边,亦有一座新添的孤坟。
上头悬挂了一条淡色的丝带,末端似乎悬挂了一枚迎风而响的风铃。
叮叮当当,清脆而悦耳,即便是隔了那样远的距离,谢不倾也听见那在荒山野地里寂寥的铃声,好似这飘零在异乡的宿命。
谢不倾有那样一刹那的怔然,叫他似乎想起来些什么。
南陈的质子,当然皆是南陈皇室的皇子,听说其中有一位乃是前皇后撒手人寰后留下的嫡子,只可惜南陈皇帝荒淫无道,宠爱妖孽美人,任由妖妃蛊惑,竟将自己膝下的嫡长子送至大梁朝为质子,只为了与大梁朝换取那十几年的安平之期,好让他还能够在那酒池肉林之中痛快享受。
纵使是嫡出皇子,也不过如此。
后来陆陆续续被送来为质的那些皇子,虽都是庶出皇子,却也是那位南陈皇帝膝下的亲子,到了他这皇帝的眼中,却也不过皆成了为他换取安平和乐的工具。
不知今日死在这的是谁,亦不知那消息传回南陈去,是否能引起什么波澜?
——亦或者,波澜不惊,皇帝的膝下永远不缺分不清生母的皇子,圣旨一卷,又能为他换取这十余年的和平,他又会在意谁的死活?
那样的思绪,也不过是在谢不倾的脑海之中一晃荡。
但他终究不曾被那些思维绕回,只是下令马车快行回府。
那些抛却在往事之中的记忆,再次被他投回其中,不起丝毫波澜。
等明棠醒过来的时候,她的人已然在府中了。
鸣琴在她的身侧伺候着,外头隐约能够听见些人来回走动的声响。
但那声响却十分轻微,并不会打搅人的休憩。
明棠有些愣愣地躺在床榻上,微微一动,便觉得脑海之中晃荡地疼。
“唔……”鸣琴原本在低头为她纳鞋袜,待听得床榻上传来的细微声音,她便立刻丢下了鞋袜,关切地上前来:“小郎醒了?”
明棠脑海之中还有些混乱,却也比刚醒过来的时候好许多了,点点头道:“水。”
鸣琴环顾了一圈,只看见一壶茶,刚捧了过来,便见明棠摇摇头:“茶水有气味,我身子这会儿弱着,喝了恐怕要吐,这会儿要水。”
鸣琴便吩咐外头去取新鲜的水来。
外头有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下去拿水了。
鸣琴重新到明棠身边候着,她见明棠那虚弱疲倦的模样便止不住的心疼,如今更是半步都不想离开。
听到外头的声音有些陌生,明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新来的使女?”
鸣琴不想她劳神多想,只道:“是,今日牙婆带了些聪慧的小丫头过来叫奴婢挑,奴婢挑了好好些个,一些在外头洒扫,一些在院里伺候,都是听话事儿少的,小郎君大可放心。”
明棠点点头,道:“花名册给我看看。”
鸣琴有些不赞同之意:“才醒过来,何必这样着急?”
明棠想了想,只觉得言之有理,便先作罢。
她躺了一会儿,依稀想起来,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好似有人将自己一直抱着回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同她一块儿出门去了的九千岁,谢不倾,如今已经不在身侧。
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下意识地问:“他呢?”
鸣琴道:“大人有事,先行离府了,留下书信一封,叮嘱小郎好些了再看。”
明棠点了点头,没强要。
她知道这是在自己的潇湘阁之中,但那催眠术之中的记忆着实太过根深蒂固,即便那些属于原主的记忆开始褪色,她却仍旧还会清晰地记得在催眠术之中自己亲自经历的一切。
奉祝宫上摇曳的雪,以及在那冰天雪地里,她忽然主动献上的吻。
方才在小院之中醒来的时候,她的记忆太过混乱,一时之间什么也记不得,说话做事皆是按照潜意识之中来的,如今静静地躺在这儿,将那些事情桩桩件件梳理清楚,明棠心中才猛然一震。
她……她都同谢不倾说了些什么?
她字字句句都记得清醒。
她与谢不倾说。
“我心中没有他。”
“我心中有你。”
“至少在这时候,我能知道,谢不倾,我明棠,心悦于你。”
明棠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我——这样的话,竟是她说得出口的?
她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兴许她知晓自己的心动,却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失控。
第253章 喜欢就是喜欢
鸣琴看出明棠在床榻上的翻来覆去,不知她心中怎么想的,只是劝她:“小郎心中有何事,怎生如此辗转反侧。”
明棠不知怎么与鸣琴说,便将话题岔开了去:“你拿九千岁留下的书信予我一观罢。”
却不想鸣琴道:“大人早就料到,小郎要为此事劳神,特意叮嘱了奴婢不许小郎今夜就看那些书信。那书信之中也没留什么重要之事,凡事皆比不过小郎君的身子重要,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起来神思稳定之后再看也不迟。”
明棠愣了愣,好似能够想出他就在自己身边说出这些话时,会是何等神情,如何模样。
明棠垂下了眼。
鸣琴不敢说自己多了解明棠,却晓得她这副神情乃是神思不定、惴惴不安之态。
虽不知她究竟为何不安,却也斟酌着安抚她:“小郎若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棘手,不妨叫人去告诉千岁大人。大人对您……咱们也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有难事,寻大人总没错,何必自己一个人去劳神?“
她这话纯粹说来安抚,却不知歪打正着,正撞进了如今明棠的心事。
明棠沉吟片刻,开口问道:“琴姐觉得,大人待我如何?”
鸣琴原本想同她开两句玩笑,但见她神色倦怠,脸上并无什么笑模样,倒瞧着有几分茫然,心中就有了几分会意。
郎君还小,不过十五六岁之龄,情窦初开,上下不安,也是常事。
于是她不开半句玩笑,只是正色说道:“甚好。”
“此话怎讲?”明棠还记得鸣琴从前恨不得一口将谢不倾咬死的模样,没想到她竟会替谢不倾说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大人对郎君,要奴婢来看,虽嘴上总不饶人,初时也算不得好,如今却已然算得上是十分好了。“
鸣琴本想骂一骂谢不倾初时实在不当人,但如今想想他为小郎君做的许多事,以及从种种细微处见微知著,心中那些愤懑已然消减许多——加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心中明白明棠那些朦胧又左摇右摆、无处安放的心意,早已经放下了对谢不倾的偏见。
“奴婢是个俗人,也不懂如何从那些好听好看的方向来说,只是一点奴婢知晓,大人为郎君看诊制药的钱,绝然不是少数。
奴婢闲暇时,曾与拾月谈起小郎平素里吃的药丸,说起那药丸十分芬芳,经久不散,不知是何做的。拾月才说这药丸都是西厂的药炉亲自炼的,其中有两味芬芳异香的药材并非天然之物,而是炮制而成的,工期长,手续杂,损耗极高,经年才能得一斛,价值万金,而这一斛之中,有一半都给匀到了小郎平素里养生治病的丸药之中。
大人从未提及这些,也从不像那些挟恩图报的人一般要求往来,甚至连拾月都叮嘱奴婢,大人说了不许让小郎知晓她吃的药材究竟如何耗费人力物力之事,只怕小郎听说了又要误会她帮大人说话,奴婢一直守口如瓶到今天,小郎可曾见大人用这些要挟?
奴婢不敢说肯花这重金便是有心意,但若无心意,定是花不了这样多的重金的,大人那般懂钻营之人,更应当是如此。”
鸣琴娓娓道来。
明棠一愣——她是会做些毒药的,自然知道有些药材十分难得,故而贵重,却不曾想过,谢不倾也将这样的药一直用在自己身上,却从未同她提过一句。
谢老贼确实喜欢占些嘴上便宜,但同她也都是玩笑之语,总是将她逼得下不来台,却从未有什么事情是当真用些利益来威胁压迫。
鸣琴说的确实不错。
鸣琴见明棠眼底有些若有所思,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自己的锦被边边蹂躏着,知道这是她思索时下意识的动作,忍不住坐到她的床榻边上,握住了她的手,长叹一声道:
“这些事情,其实要奴婢来说本不恰当,许多细节总是你与大人相处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才知道。小郎自己想一想,这些时日大人对你究竟如何?亦或者说,小郎与大人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是否当真觉得快活?”
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二人之间如何相处,自己心中究竟何等体会,总是自己心中最明白。
明棠被鸣琴说得又有些出神。
鸣琴拍拍她的手背,面上很有几分慈爱:“也许大人的性子确实是坏了些,总是喜欢逗着小郎,他嘴上说的那些话,未必是当真那般意思,不过是喜欢逗着小郎,虽说此举不妥,但小郎也大可不必太往心中去。若说真要看他,且看看他平素里做的什么事才是。”
这些话,好似破茧的微光一般。
明棠想,谢不倾待她,其实赤诚。
他初时是坏,在潇湘阁之中辱没践踏她的自尊,可那时候原本就是二人做了交易,她位卑无能,谢不倾不过点醒她而已。
及至后来,其实几乎事事顺着她而来。
她屡犯情毒,他几乎随叫随到,从未让她陷入毒发而不能解的窘境;
她身子病弱,他便令西厂制药,按时命人为她送药服用,从未懈怠。
甚至是在之前的温泉别院山下惊马,也是他为她纵身一跃,拉住缰绳。
鸣琴不说,明棠还从未这般细细想过;
如今一言,倒好似点点滴滴,明棠竟也记得分明。
好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不倾便总是从着她,跟着她,她要什么都任她予取予求;
而到最近,便是在那幻境之中,谢不倾虽也是那样恶劣地总是挑弄她叫她着恼,却着实是透过一张浑然陌生的脸,不过看她的眼神,便将她已认出。
“封无霁”都认不出她,谢不倾却认得。
明棠心底微微一动。
她忽然想起来,那一夜她得知自己身怀绝症,也曾在绝望之中歇斯底里地放纵一回,便捉着他要问他的心意。
那时候他如何说的?
只愿卿心似我心——好似是一声低低的呢喃,她那时候实在绝望疲倦,迷迷糊糊,便是听入了耳中,也并未记在心底。
却如今,骤然想起。
鸣琴见她似乎还在思索,不愿见她为了这样的事情反复伤神——在她的心里,她的小郎君便是世上最好的小郎君。
她应该像这上京城之中其他所有的士族子弟一般,潇洒肆意,自由随心。
若当真有意,便随心意而动;
若是无意,更可如拂去一粒微尘。
故而她虽本意上并不是想说谢不倾的好话,可那些事实到了嘴边,反倒越说越顺当:
“奴婢知道郎君心意之后,便常常在私下里打听,问外头的人也好,问拾月也罢,从未听闻过大人从前与什么人私交甚密,无论男女。
以大人的权势,即便是不足之身,也向来不乏献美讨好之人,从前一意孤行要送美到大人身边之人,也都见识过大人的冷面与手下不留情,谁也不曾被大人留下,久而久之,这些人也作罢,更可见大人在此面上从不有意。
大人总是缠着郎君,虽着实有些索求无度,但奴婢便是瞧着,大人现今已然不同于先前,再无那般想要、便要迫着郎君来的时候——要奴婢来看,大人对小郎,着实是特别的。”
“更何况,大人待小郎君与旁人如何不同,便是与府中诸人对比就可见一斑。同样是镇国公府的男丁,便不见明大郎等人在大人的手上讨得半分好处,便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郎,奴婢也从不见那些人在大人这儿得了什么青眼,便是大娘子也一样,便可见大人是何等目下无尘之人。”
“更何况,奴婢看不到外头的人,却能瞧见大人如何对待景王世子与郎君的,景王世子应当是大人的心腹臂膀,却也不见景王世子在大人这儿有何等特殊。“
鸣琴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便及时停了下来,只是长叹一声道:“兴许奴婢是啰嗦了些,但奴婢也只是想着,一心只要小郎开始便是。若说先前大人与郎君虽是一段孽缘,算不得好的开始,可大人着实从未伤过郎君,便是从前行事颇有几分不妥之处,后来也十分少见。兴许奴婢看得片面,但大人……着实,不错。”
明棠没料到自己不过只是静下心来细细思索的功夫,倒引得自己这位从小陪伴长大的使女阿姊说出这样多的话来——但鸣琴与她相伴也是有许多年了,明棠知道,鸣琴绝不会故意说这些话来迎合她。
她定是心中确实是这般想的,才会如此说出来劝慰她,否则她再是想要她开心,也不会拿这般的话来哄她。
“小郎君的身份奴婢心中明白,奴婢一直心疼小郎君不可像旁人一般自由自在,故而奴婢更希望小郎君随心而为,快活就好,一辈子都只希望小郎君平安喜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小郎君皆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了。人不过只活这样一辈子,为何要总是畏首畏尾?”
鸣琴的话,说到这里,便几乎是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了。
明棠惊讶于鸣琴竟会这样同她推心置腹地说话,便见鸣琴凑上前来,如同多年以前,她幼年夜里思念双亲的时候一般,与她贴贴额头。
温热的体温靠在一处,好似安抚了她惴惴不安的心。
她道:“小郎,万万不要将自己的心意视为桎梏。就是喜欢了,又有什么要紧?”
明棠看她,便见她温柔一笑:“喜欢便是喜欢,就是不敢告诉旁人,却也不要违背自己的内心。”
“大人待郎君如此,只怕他这般多智、洞察之人,早已知道郎君心意。倒是郎君总为此忧心,反倒是自己拘束了自己——说不定大人临走之前交予郎君的这几封信之中,便早已与郎君有同样的心意?”
鸣琴可记得谢不倾走的时候。
他静静地立在明棠的床榻前,半弯着腰,伸手将她有些散落的鬓发拂到一侧。
鸣琴不敢在内伺候,便站在外间,回头的时候,正好瞧见谢不倾俯身下来,在明棠的眼睫上微微一吻。
他的神情温和,鸣琴甚至从其中看出来两分虔诚,叫她一时之间连喘气都不敢,生怕惊扰了他二人之间谁也无法撼动的气氛。
谢不倾就这般站在明棠的床榻边,不知这般看了她安静的睡颜多久,直到他好似都要与这暗下来的夜色融为一体的时候,他才终于动了身,往外头走去。
他先是叮嘱了拾月,吩咐了如此这般一番,随后又将信件交给了鸣琴,细细嘱托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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