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灵公主垂眸,红唇之中竟是痛斥皇帝不孝不义。
“阿宁年纪长了,不服管束也是应当的,他是陛下,要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思,这原没错。他抬举明三郎,正是因为明三郎养在乡野。”
太后神色纹丝不动,甚至很有几分慈爱地看着对面的小皇帝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福灵公主不懂太后话语,嗤笑道:“总是母后太仁慈,要是我……”
“有珍馐美食还堵不住你的嘴。”太后横她一眼,她这才不说了,跟着一同吃起点心。
倒是福灵公主提起明棠,太后又侧头看了她那席一眼。
明宜宓正与明棠说话,明棠侧耳听着,神情安静专注。
她生得确实好,就是远远望过去,人群之中也唯独她一个一眼分明,太后瞧着赏心悦目。方才起居郎那话,十分也未必没有一分真的心思,世人谁不爱美?
不过她把持朝政多年,怎么会看不懂小皇帝的行事。
明家官司复杂,高氏是平妻扶正,并非明三郎嫡亲祖母。高氏把持内宅,将她一个嫡出郎君丢在外头养了这些年,到如今忽然出了个削爵令,她这才将人接回来。可接回来了,却也只字不提请封世子、袭爵之事。
这小子在明府一点儿根基都没有,虽是士族出身,却未必与明府同心同德。皇帝抬举他,不就是这身如浮萍、毫无本事入了他的眼,否则如何肯让锦衣卫跟着她去明府逞凶?
他总烦闷士族桎梏,乐意抬举些下等人,拿这明三郎做筏子罢了。
这明三郎瞧着一团纯真的,也不知长没长大,皇帝不过拿她做个工具,太后却一时心软,觉得若真能招明棠入慈安宫做个起居郎,这模样也足够叫她瞧着舒心。
至于皇帝心思泡汤,那不过是个顺带了。
皇帝如今心思繁杂,想是缺个可心人在他身边伺候,他乐意抬举明棠,太后便乐意给他纳个明家女入宫。她瞧明宜宓便很不错,只可惜是长公主的外孙女,动不得她,这也没劲。
太后这般想着,召了身边的内侍来,打算赐一盏酒下去。
却不料这时外头的礼钟响了,原是酉时正已到。
谢不倾拍了拍掌,礼官立即传唱:“吉时已到,开宴——”
丝竹之声顿起,乐官舞姬鱼贯而入,皇帝起身敬第一杯金樽玉酒,文武百官、王侯将相山呼万岁,恭贺太后寿辰福寿绵延。天家大宴,即刻开始。
太后受了礼,听过排山倒海的恭祝之声,方才的一时兴起顿时抛在脑后,让那捧酒的内侍自己喝去了酒樽里的酒。
那小太监低着头,极为顺从地饮了,又跪在太后身侧为她捶腿。太后怡然自乐地欣赏台下歌舞,却觉得那力道太过熟悉,抬起那小太监的脸一看,稍稍一愣,转而笑着摇头:“胆子太大。”
台上种种,明棠自是不知。
她与明宜宓坐在一处,原本岁月静好的很。
只是明以江时不时回过身来,总要同她们说几句话;兼以隔壁席案坐的乃是另一家士族,那家的小辈与他相熟,总与明以江喝酒碰杯,连带着也要敬明棠几杯,说是什么不曾见过她,如今以酒会友。
嘻嘻哈哈的,好似并无恶意,明棠却知道上京城的这些士族子弟恐怕很轻视于她。
明棠知晓自己不胜酒力,她是当真沾不了酒,便推脱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岂料那几个子弟不肯轻易放过她,便说她若不饮酒,就让明宜宓替她饮一杯,又去闹明宜宓,不免有些动手动脚。
明棠在风尘里打过滚子,若还看不出来这几个混账看明宜宓的目光都掺着令人作呕的欲意,她这辈子也就活到头了。
几人如此纠缠,只为一石二鸟,明棠若不喝,几人就光明正大地去缠明宜宓,虽不敢当真如何,却难免动作拉扯,轻薄于明宜宓;
明棠若自己喝了,这又到了他们看她出丑的目的,必定是要一杯接着一杯灌她的。
高老夫人在一边好整以暇地坐着,明以江虽出言拦了,那几个人也无动于衷,非要明棠与明宜宓之中选一个出来与他们饮酒。
如此逼着明棠赶鸭子上架,她唇角含了点冷然的笑意。
明宜宓见明棠不愿饮酒,已然是接了一杯过来,虽有些不耐之色,却也耐着性子,安抚性地看了一眼明棠,不想她难堪。
她如此关怀,为了自己承受这些混账的纠缠,明棠实在忍无可忍,从她的手中端过了那一盏酒,以袖掩面,掌心一颗小药丸却悄悄落到酒樽之中化开。
她一口饮尽,手指一转,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与这些纨绔们碰了碰杯,力度有些大,酒水洒了小半到其余几人的酒盅之中。
而明棠迎面一笑:“今日舍命陪君子,我已一口饮尽了,莫再为难我阿姊,诸兄自便。”
几人本就是要下她面子来的,料定她不肯喝酒,没想到她竟当真应下,甚至挑衅,被她激起心气儿来,一个接一个地喝起。
他们要换大碗来喝,明棠却只沾沾唇,几个少年人喝得面红耳赤,明棠不过才一盏,却也满脸绯色。
喝到后头,几个人都说要去更衣。
更衣不过雅称,想是一肚子酒水,憋不住了。
但看他们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是憋不住什么,那可不一定,明棠和他们碰杯,可加了料在其中。
明棠看着好几个火烧屁股似跑出去的背影,心中狠狠啐了一句活该。
不过她自己也脸颊滚烫,想必是酒意冲头了。
今日赴宴,她早就知道要有酒局,已然提前备了解酒药,只是她的体质如此,吃了解酒药也不能全解酒力。
殿中歌舞升平,人越多越暖融融的,愈发熏的很,明棠知道喝了酒不能久在暖中坐,略等了一会儿,便起身来,也说要去更衣,实则打算去外头吹吹凉风,散散酒意。
出了侧门,便有宫婢引着明棠往更衣之处去,明棠哪会让她伺候,赏了银就叫她下去了。
这更衣的偏殿选在风口,正是为了透气醒酒,没想狭路相逢,明棠才转过回廊,就瞧见一个不速之客。
魏烜正从里头衣衫不整地走出来,脸上颇有几分酒意,应是醉了,身边一个小太监扶着他,吃力的很,他却还要伸手去摸一摸小太监的脸蛋子,口中调笑几句。
明棠转身就走,魏烜却已然看见她了。
他刚刚还一副摇摇晃晃的死样,见了明棠便一把推开小太监,健步如飞地追了过来。
明棠避开他,他竟是直接扑向明棠。
一股子恶臭的酒肉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魏烜还要嘿嘿大笑:“美人儿,又瞧见你了,上回那死太监在,今日看你往哪儿跑!”
第29章 喘声急促
他这样扑过来,明棠立即拔腿就跑,岂料方才非要缠着她喝酒的几个士族子弟此刻更衣出来了,见明棠被追,竟在一边起哄发笑。
更有甚者,居然从地上捡了块儿石头,直直地往明棠身上砸过去。
明棠体弱,跑起来已经很是费力,这一石头砸中明棠膝弯,竟直接将明棠打得趔趄一下,被魏烜一把揪住外衣。
这起子人,方才要逼她与明宜宓喝酒占些便宜,已经是恶劣至极;如今魏烜有意耍酒疯追她,他们明知魏烜有断袖之癖,还故意来阻她逃跑之路,这便是要将她逼上绝路。
魏烜又不是没沾惹过士族之子,可闹出事来,除却被他强迫之人倒霉,魏烜自个儿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魏烜如此胡闹,宗室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因其父永亲王有个从龙之功,当年宫变紧紧地抱住杜氏一族,鼎力支持杜太后挟子上位垂帘听政,深得太后宠信。
明棠一眼记住了周遭数人的脸,狠狠刻入骨中。她明棠心眼子不大,此仇必报!
魏烜揪住明棠的氅衣,便以为自己捉住了明棠,大力扯着衣裳往自己的怀中带。
方才被谢不倾摸腰之时明棠还曾抱怨这衣裳松散,如今只庆幸这氅衣没有那些繁琐腰封。
她用了巧劲,直接脱了氅衣,魏烜扯着氅衣一下子摔倒在地,明棠便想回殿中去。
甘露殿之中,魏烜总不能放肆。
岂料方才那个砸石头的青年人竟夺路而上,拦在了明棠身前,阻去她进殿之路,一面笑嘻嘻地说道:“明三郎,你跑什么呀,方才喝酒的时候不是挺能的,为你那大姊姊出头可不见你怯弱,如今怎么怕魏烜了?”
另外几个竟去扶着摔倒在地的魏烜起来,魏烜酒气冲天地打了个酒嗝,扯出几个钱袋子甩进他们怀中:“识时务,当赏!”
这般一拦,明棠又被魏烜纠缠上。
她实在瘦弱无力,魏烜又是个七尺男儿,他一手如铁臂一般揽住明棠的腰身,凑着一张醉醺醺的臭嘴就要往明棠脸上亲,明棠一掌扇开他的脸,他也丝毫不着恼,伸手就去扯明棠的腰封。
那几个混账看如此情状,竟很知情识趣地散了,这一块儿也不知是不是提前被人清过场面,竟一个伺候的人都无,明棠被那臭气熏得脸色煞白,用了死劲都推不开他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早知如此,她当初扬起他们杯中的料就该全换成剧毒,这群该死的杀材!
而那几个人可觉得满心畅快,哼着歌儿进殿去了。
“叫她放肆,认不清楚上京的地头蛇是谁。”
“你还别说,你看她那样子,活像个被轻薄的良家妇女!男生女相,就应当去做兔儿爷,瞧她脱了大氅,那身姿娇弱得哪像个郎君。”
“怪她自个儿倒霉,被魏烜缠上,咱们为魏二郎君行个方便,望他成事之后,记着咱们这一功。”
几个纨绔嘻嘻哈哈的,忽然察到一道视线传来。
竟是九千岁,谢不倾。
他的脸上亦有一点儿酒气,想必也是出殿透气,几个纨绔哪敢在他的面前放肆,点头哈腰地行礼:“千岁爷。”
谢不倾不欲搭理这些废柴,拾阶走了。
甘露殿中正是群臣献宝之机,各色宝物琳琅满目,小皇帝听着贺寿的唱词一首比一首高昂,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又命谢不倾陪着喝。
他酒量甚好,喝多少也无所谓,陪着喝了些下去,遥遥一看明家席位,那小兔崽子人不见了,也不知是去哪儿躲懒去了,心中顿觉无趣,便也出殿透气去了。
凉风吹散了些他身上的酒气,他随意走了几步,忽然听得两个宫婢在咬耳朵。
“我方才在礼明殿后殿左近捡了件上好的大氅,也不知是哪位主子这样阔气,更衣竟把几近全新的雪貂氅衣扔在地上,说不要就不要了。”
“士族豪富,怎是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能理解的,一件氅衣算什么?”
“你不知道,那氅衣是宫中织造的,绣了宫印的,哪是寻常氅衣!”
两个宫婢随口闲聊着,谢不倾一听,不由得皱起眉来。
他前些日子赐给那小兔子的氅衣皆是宫中尚衣局织造的,又因见她喜爱,送去的都是雪貂银狐一类的。
方才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话语忽而一下浮上心头,男生女相,魏烜,成事……
谢不倾的眉头不由得紧了起来。
魏烜爱男色,他也不是第一日听闻,难不成他在更衣的礼明殿偶遇明棠,就地胡闹?
此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谢不倾的脸上顿起霜色。
想到明棠的真实身份,谢不倾脚下的步伐亦快了些。
他吹了几声暗哨,便立即有人过来,听他之命,先将礼明殿附近空着的宫室全数守起,不得任何人进出。
明棠身份有异,若当真出事,此事必须按死。
他脚下不停地到了礼明殿后殿,心中罕见地升起一股子烦躁之感。
那件氅衣已然被拾去了,但在一侧的草丛中,谢不倾瞧见一抹红色。
俯身拾起,那是一块儿被扯断了的腰佩,佩玉已经摔得粉碎,这红绳亦断了,落在一边,十分凄惨。
谢不倾想起来明棠是喜好些玉器的,身上也常带着腰佩,他禁不住将那红绳置于鼻尖微微一嗅——一股子淡淡的檀香气儿,带着些细微的女儿香。
是明棠的味道,谢不倾尝过。
他顿时不知为何起了怒气,瞬间顺着草丛边的小径一路疾奔,脚尖运了内力,几乎是顷刻间便跑到了尽头。
这条小径又远又长,竟是通着御花园边的一个花圃,不过负责照看这个花圃的匠人上月莫名其妙死了,宫中嫌弃刚死了人晦气,这花圃便废弃至今。
此处人迹罕至,又因人死得不明不白,连宫婢都不肯来,月余之后杂草丛生,几乎到了人的腰际。
谢不倾一走入花圃,惊得乌鸦乱飞,听见角落里细细的喘声,急促又惊惧,仿佛下一口气便喘不上来。
他眉头顿锁,往声音源头处走去,而此时凉风一吹,一股子血腥气儿便蔓延开来。
第30章 千岁爷,今夜要了我吧。
谢不倾几步上去,瞧见一个纤瘦细弱的背影正半跪在地上。
她身上的白衣被揉得尽皱了,领口被扯得一团狼藉,发髻也散开了,侧着脸,似是听见他走动的声音,这才转过头来,白着一张脸,木然地望着他。
是明棠。
谢不倾见她那双眼,寻常或是含笑,或是温驯,面对旁人时真真假假,却总是鲜活灵动的,从不曾见过她双眼这样空洞无神,失魂落魄。
不见恐惧,不见愤怒,像是深井枯潭,认不出他是谁,瞧不见一点生气,听不到一点声息。
今夜的月也残,藏在乌云之后,照不亮她的脸,只余下一双眼冷寂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紧绷的如今绷满的弓弦。
谢不倾眯了眯眼,才看清她半边脸上尽是喷出来的血迹,脸上肿了,脖颈上一团指印深得发紫,而前襟满是飞溅的血滴,白色的裳亦被喷成了一片腥红。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匕,细瘦的指节被厚厚的血污覆盖,便是看到谢不倾来了,也不曾放下。
魏烜正在她脚边,地上漫开了大片的血迹,没了气息——他,已然死了。
谢不倾竟觉得有几分涩然,他往前走了半步,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取人性命太多次,已然记不得什么情况会弄得这般惨烈,却自然而然地想到,以明棠这般纤瘦体虚,要杀死正值壮年的魏烜是何等难事。
微微阖上眼,便好似能瞧见她颤抖地举起纤细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这短匕刺进魏烜的胸膛。
谢不倾忽然叹气。
他几步上前到明棠身侧,明棠仍旧是那样木木地看着他,而他却俯身下来,从她身侧将她整个人笼入怀,握住了她握刀的那只手。
怀中的身躯绷得死紧,而他掌中那只被血污覆盖的手,更是死死地握紧了刀柄,一点不肯松开。
谢不倾垂眸,明棠便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而手上的动作引回了她的思绪——谢不倾握紧了她的手,像是方才她做的那样,将短刃狠狠捅入魏烜的心口。
“他是该死。”
刀刃擦过皮肉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静寂的夜空下更显得明显,明棠好似被这声音唤醒,忽然回了神。
谢不倾察觉她紧绷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握不住那一柄短刃,匕首一下子从她的指间滑落,而一同滚落的,亦有明棠的泪。
谢不倾从未见过明棠睁着眼落泪的模样,上回在明府她昏昏沉沉于梦魇之中落泪,而如今她就这样看着他,眼泪一下子从眼底漫上。
眼睫承载不住眼泪的重量,两行泪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滴,她不曾发出一丝声响,泪已绝堤。
明棠一下子揪住了谢不倾的衣襟,虽是满头满身的血,她却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中去,似是被他身上的檀香调笼住,便能遮住魏烜身上那无处不在的酒肉臭气。
她昏昏沉沉的,方才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她不敢相信,亦不敢接受,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觉得躲在谢不倾的怀抱下,便可忘却今夜这一切屈辱与血腥。
她紧紧闭上了眼,埋头在谢不倾怀中,一股子湿意渐渐浸透到谢不倾的心口。
谢不倾却不曾言语,任由她泪水汹涌,只是拿出了手帕子,将明棠沾满血污的手一点点擦得干净。
这般擦着,才知道她的掌心也磨烂了一块儿,想必曾摔倒在地。
他又将人从自己怀中挖了出来,擦干净她脸上沾着的血,而等他擦过了之后,明棠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抬起眼来看他:“千岁爷,今夜要了我吧。”
她将脸贴在他掌心的模样像极了瑟瑟发抖的小宠,分明还有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在他的掌心沾得一片滑腻,她却软着眉眼,眼尾轻勾,含着几分摇摇欲坠的媚意。
明棠在金宫也曾学过媚术,眉峰聚,眼波横,只要她肯融化神色,便是群山也倾颓,青梅亦折羞。
可谢不倾的眸中却不曾起波澜。
他没有言语,明棠的泪流得更凶了,可她还是软着嗓音,压着自己的哭腔,道:“他拖着我到了此处,要强迫于我,我不肯让他得手,发了狠将他刺死了……”
明棠的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分明是冰凉的,谢不倾却觉得心头似乎被微微一烫。
她的红唇还在颤抖,最后垂下眼来,仿佛蚊吟一般:“他不曾得手,我不脏……千岁,我不脏。”
明棠的脑海之中仍旧是一片混沌的,在谢不倾来之前,她已经吐了数次了。
魏烜虽不曾得手占她身子便被她刺死,可明棠却不曾当真杀过人。
那汩动的血液喷到她的脸上,与魏烜那丑恶急色的嘴脸交织在一起,人死之前双眼爆瞪的样子太过可怖,而血腥气儿混着厚厚的酒肉臭气,无孔不入。
明棠跪在一侧几乎吐到脸色发青,可一旦想起那双令人恶心的手在她的脸上游弋,想起因为自己抵死不从而挨的那几个巴掌,想起他想制住自己乱动而掐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窒息,她就恨得连骨血都在沸腾。
究竟捅了魏烜多少刀,明棠已然记不清了,初时他还能动一动,后来便彻彻底底死去。
可人死了,她却好似还被锁在方才那个恐怖的情形之中,一面是魏烜要强占她,一面是她捅进魏烜颈侧动脉后喷出的热血,拉着她往地狱下坠。
直到谢不倾来。
那檀香调将她从地狱之中又扯了回来,握着她的手,再刺了魏烜一刀。
在那一刹,明棠竟又觉得他穿过万丈红尘,于苦难之中将她相救。
但念头不过一起,明棠就想起来那日谢不倾是如何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他大抵只是不允准自己看中的掌中物被魏烜玷污罢了。
但这也无所谓了,横竖如今逃不开他的掌控,是他拘于掌心的娈宠,明棠亦不在乎那些名节贞洁了,更不在乎谢不倾是不是健全男儿;无关任何权势威能,明棠只想着自己浑身上下皆是魏烜的臭气,她宁愿从头到脚都染上谢不倾的气息,这般才不会觉得自己被人玷污,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睁着眼,落着泪,含着摇摇欲坠却又毫不动摇的坚持,谢不倾有一刹那觉得明棠是将他当做了救命之人。
谢不倾被不知多少人骂过啐过,人人只盼着他去死,说他是奸佞,是乱贼,从未有人将他当成救赎。
他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的血债,习惯了被人痛恨,见惯了憎恶,做不了谁的救赎。
上回明棠这般看他,他以不会伺候之名,狠狠按灭她眼中希冀;
怎么如今,竟还会这般想他?
谢不倾抽回了手,见明棠眼中那点儿微弱的光好似瞬间熄灭了。
第31章 疼不疼?
明棠黯然,满目苦涩。
也是,谢不倾这般爱洁,绝不要旁人碰过之物,就算魏烜不曾得手,她也算是被魏烜沾染过了,他嫌自己脏的。
她怎还敢将谢不倾看作救赎?
那日他的讥诮言犹在耳,明棠的泪又要往下落。
谢不倾看清了她眼底的黯然心死,抽出去的手又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明棠的手,擦去她掌心渗出的血丝,到嘴边的话拐了弯,成了:“你不脏。”
比他干净。
那一日雨下见她,她的双眼比这世上一切都要澄澈干净,好似炼云澜里的烟炼着山海间的雪。
若非如此,他亦不会说出后来的那一番话。
原是为了试探,却不料她这样干脆。
明棠霍然抬眼看他,谢不倾却垂下了眸,错开了视线。
谢不倾擦着她磨烂的掌心,低声问道:“疼不疼。”
明棠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磨了数道伤口,想起来方才是如何被魏烜一把掼到地上,粗粝的砂石地面瞬间磨得她掌心沁血。
她分明不想回应的,谢不倾这样干脆地拒绝了她,仿佛她是什么倒贴不值当的脏物一般;可她又想起谢不倾后头说的话,想起他问起自己疼不疼,他的手上身上都沾了和她一样的血,他……大抵并不是嫌自己脏?
明棠想不明白,可是掌心的疼意却是真的。
其实这疼痛比起脸上、脖颈上的疼痛不值一提,可谢不倾这样执着她的手,问她疼不疼,她就觉得丝丝疼痛一下子难以忍受起来。
“疼。疼的厉害。”明棠低声嘟囔,不自知带了委屈的哭腔。
“嗯。”谢不倾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将明棠整个人罩在其中,忽然将她一把抱起。
明棠惊得一下子捉住他的衣襟,晃晃荡荡的,仍旧有些心惊胆战。
她还想说什么,谢不倾却将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中,点了她的睡穴。
明棠一下子昏睡过去,她本身就精神紧绷了一夜,情绪如此大起大落,如今竟在谢不倾的怀中昏得不省人事。
“去,料理了。”
谢不倾的嗓音溢着寒气。
他顿了顿,又道:“永亲王近日是过的太舒坦了些,过几日是永亲王妃寿辰?本督有礼要送。”
有几个锦衣卫的身影从夜色之中跃出,冲着谢不倾行了礼,跃入到那一片草丛之中。
倒是先前那个娃娃脸笑眯眯的青年人抱着剑,稍稍慢了两步,扫了一眼主子怀中抱着的那个娇小身影,才道:“今夜如此,世子倒不好出宫。”
“去执金卫叫魏轻来。”
谢不倾的吩咐素来简短,上一句跟不上下一句的,不过他也跟了谢不倾十年,不必他再多吩咐,已然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安排了,点了点头,转头往甘露殿去了。
甘露殿之中已过了群臣献宝之机,小皇帝酒意正酣,以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懒懒地看着台下歌舞。
太后饮了些酒,说有些不胜酒力,回慈安宫去了。
可皇帝分明看见他这母后面色好得很,只是她神情潋滟,匆匆而退,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叫她这般性急。
酒意也叫他有些昏昏欲睡,宫中歌舞没甚新鲜的,正觉百无聊赖,乐官的鼓点却忽然一转,换成了轻快明媚的曲调。
大梁国乐曲风厚重古朴,极少有这样活泼轻佻的曲调,原来是从宫外请来的一个颇具盛名的民间乐班。
而随着鼓点轻轻,乐姬之中之中忽然捧出一朵巨大的莲花灯来。
而灯中映出一女子姣好柔媚的身影,众舞姬在她身侧翩翩起舞,却皆比不上那灯中朦朦胧胧的女子身姿。
如此惊鸿一瞥,竟惊为天人。
而台下明家的席位,几个纨绔子弟正缠着明宜宓要她喝酒,她一张冷艳的面孔上难得的浮现出几丝不耐——明棠更衣久久未归,她又是头一回进宫,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罢?
明宜宓极少发怒,但这几个纨绔子一门心思缠着她,她也动了怒,一把推开了伸到面前的几个酒盏,横眉道:“我已说过不喝,若你们还要搅闹,我便请我外祖母来!”
她搬出长公主来,几个被酒意冲昏了头的纨绔子才终于想起来明宜宓头上还有个长公主,加之方才上头整治了明棠,如今终于想起明棠的身份,一个个面色讪讪地躲开了。
明宜宓急急忙忙地往殿外走,出殿的时候看见个面善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见了她,脸色一亮道:
“明大娘子,明三郎君命奴过来同您禀告,她于更衣处与景王世子相谈甚欢,已然跟着景王世子去见玩了。景王世子见三郎君醉酒,赐三郎君于雨花台休憩,今夜便不出宫了。”
那小太监说着,还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躬身呈到明宜宓面前。
那玉佩雕着只胖乎乎的兔子,明宜宓见过明棠带这一枚腰佩;且她仔细端详这小太监,认出他确实是景王世子魏轻身边的贴身内侍,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是同表哥在一处,那我也放心了,你与表哥说,我这三弟身子弱,不许闹腾她。等明日我三弟酒醒了,可得好好给我三弟送回来,否则我饶不了他!”
明宜宓与魏轻极为相熟,一听明棠跟着他去休息去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也带了几分笑。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去了,明宜宓才安心地回到殿中。
她回到殿中去时,那歌舞已然结束了,远远地瞧见一舞姬打扮的女子被引到小皇帝面前去接赏,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只不过她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乐舞都演过了,宴席也将要落下帷幕,今日这般场面她甚是厌烦,终于可回府去了。
太后寿宴欢腾不休,丝竹声响了半夜,终于渐渐歇了声。
不过宫中倒传来一个好消息,久未娶妃纳嫔的小皇帝,今夜宠幸了那位灯中舞的舞姬,封为美人,赐号为丽。
而问起那美人的身份,竟非平民之流,而是小族柳氏的嫡长女,名为柳霜雪。
至于小族之女怎会扮成舞姬,于太后寿宴上献舞得陛下青眼,这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那柳氏得宠非常,竟被皇帝赐下留宿养心殿之恩,不知引起多少嫉恨。
雨花台。
此处是宫中西南角的一处独立的宫室,不在后宫,乃是徐太妃入后宫前居住之处。
徐太妃乃是景王妃胞妹,当年入中书省为女官,居雨花台,掌管宫中书册刊印,被先帝宠幸封为贵妃,雨花台便空置下来,被先帝赏赐给徐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