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笑容之中就显然就含了两分明晃晃的威胁,明棠大体知道周小将军今日进宫一事,恐怕有些古怪,要吃苦头的。
但明棠素来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人,别人几番羞辱恶言,她才不会咽下。
周亦有何造化,与自己有什么关联?
本就是他先拦着不让进府。
但谢不倾如此这般握着她的手,明棠反而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又往后退了半步。
谢不倾的声音便从容不迫地赶上来:“你若退,可别怪本督再进一步。”
第174章 你若不听话,就将你绑到榻上去
就在这周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谢不倾说这等话?
明棠原本一直作低眉顺眼状,闻言实在忍不住抬眼看他一眼,很有些惊诧。
谢不倾本就不爱看她那疏离淡漠模样,如同躲在完美假面下一般,窥不见真实神情,如今终于见她变了神色,唇角才有了些笑意。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落在明棠身上的目光却温柔不少。
明棠与他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今日虽冷,却也有些日光,淡色的光在他身上,如同罩了一层莹润的辉,愈发显得玉面剔透如玉。
谢不倾的模样总是生得极好,便是明棠自诩并非极好美色之人,乍然一见,仍旧容易为此所慑。
周府门房隔墙的位置种了一棵梨花树,虽仍旧春寒料峭,但也已然冒出些洁白如雪的梨花。
那老梨树伸出半簇枝丫,恰巧有风拂过,几片梨花瓣便脱了枝头的怀抱,盘旋着正落到谢不倾的三山帽上。
那三山帽乌纱黑沉,几点小巧的梨花瓣在上头愈发显得洁白无瑕。
偏生谢不倾玉面微敛,在人前只有轻慢狂妄的模样,那花瓣都有些瑟瑟发抖,看上去不如在枝头的时候一般纯洁可爱了。
明棠见那花瓣俏皮,不知怎的生出几分怜花之意,忍不住点了点自己的头顶,示意谢不倾:“大人,有花。”
她原想着自己不过只是提醒一句,谢不倾如此注重衣装之人,总会拂去,且她正常提醒,被人看见也挑不出错处来,不至于怀疑她二人之间有何等往来。
却不想谢不倾偏头看见那不断被风吹落花瓣的梨树,意识到自己的帽上应当就是落了两朵梨花,忽然勾唇一笑道:“请明世子动尊手。”
谢不倾比明棠高挑不少,微微俯身低头下来,到明棠抬手便能拂落花朵的高度。
他此生几乎不曾朝人低过头,几个锦衣卫在后头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眼角眉梢之中却仍旧有些耐不住的惊诧。
明棠亦是忍不住一顿,有些瞠目结舌。
他怎生这般放肆?
便是九千岁时常轻慢,总叫旁人伺候,但这般要近身的事宜,谢不倾却鲜少让人伺候,厌恶脏了他的衣冠。
这又不是西厂,亦不是潇湘阁中,谢不倾还这般行径,便是道理上找不出错处,却也怕有心之人故意编排。
“这会子周家门房尚且在本督管辖范围内,不至于乱传消息,但若你拖到周亦出来了,可保不齐他和他身边的人会不会说出一本新的《捉人记》来。”
明棠一听到《捉人记》,便是下意识地抗拒。
一个与周时意的流言便叫她招架不住,若在来个与九千岁的传闻,那便更是夸张了。
她也只得伸出手去,将谢不倾三山帽上的梨花瓣拂去。
明棠恐弄散他的发髻与衣冠,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却不想她全神贯注地为他拂落花朵,却被谢不倾忽然抓住手腕,带入怀中。
明棠差点被他这放肆的动作惊得跳起来,周府的门房再是为他所管辖,谁可只这附近还有没有旁的人在隔墙有耳,偷偷窥视?
她一整个扑到谢不倾怀中,为他满怀的冷檀香所笼罩,却心惊胆扎的厉害,又怕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再做出些夸张不已的事情。
谢不倾在她颈侧轻轻一吻,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周亦等人,不足为惧,若是还有人为难你,你也不必受这气,只管来寻本督替你出气就是。”
明棠已然因为他这动作如惊弓之鸟,时刻只注意着周遭还有没有别的人,哪能分出心神来听他究竟说了什么?
但谢不倾又忽然以犬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一咬,语气虽春风化雨,明棠却深深听出两分阴恻恻的威胁:
“你惯来是会招蜂引蝶的,本督自然知晓。周家大娘子几番纠缠,本督已然是耐心耗尽,若今日你再不将你这朵烂桃花掐了,亦或是又惹出些什么新的烂桃花来,本督可就……”
“将你绑起来,叫你好好尝尝惹怒本督的后果。除了太极丸,本督还有不少小玩意儿,如……”
后来的几句话,裹挟着气音就往明棠的耳朵之中灌进去,模模糊糊的几个字,就算明棠没太听清楚,也能拼凑成一句了不得的荤话。
她颈侧到耳后这一块儿本就敏感,被谢不倾口中的温热气息一激,几乎半个人都染上绯色,这些话又说得太过犯规,明棠几乎是震惊地失语。
这是常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能说出来的话?!
明棠但凡是想到,这些话可能被隔墙有耳的有心人听去,现在就一刀抹了这谢老贼脖子的心都有了。
这张嘴便应该拿针给它缝起来!
这世上总是有脸皮这样厚的人?!
谢不倾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这般话来,难不成没有半分廉耻?
她心中十分着恼羞怯,更多的还是惊诧——
这谢老贼,从前也不至于如此,如今这是怎么了?
而谢不倾似是为她这般惊诧所取悦,也不曾放肆太过,只不过是这般一抱一吓,随后便将她松开了。
便在此时,周亦从周府之中急匆匆而出。
因面圣不敢耽搁,周亦更衣也不敢太久,随意换了件规整的官袍,收拾了形容,卸去浑身的兵刃,大步从周府门口踱步而出。
他一出来,便瞧见那小郎君如同木头似的愣愣的站在门口,面上一片绯色,夹杂了几分羞恼之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不知是不是被那太监气的。
想了想也是,那死太监惯喜欢作弄人,又与小皇帝是一条心的,总将这京城中的士族随意羞辱,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明家的小郎君瞧着如此软弱,一步三喘的娇弱命,方才这死太监就敢叫她去伺候自己下马,恐怕刚才自己离去之后,这太监又没半分收敛,将人逼到这样。
周亦方才将她拦在外头,虽说对明棠蛊惑自家妹妹多有不满,但如今看她被个太监欺负,很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觉得不悦。
士族总有些唇亡齿寒、相互依存之意,这太监在周府的门口就敢公然羞辱六姓之后,焉不是将他周家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有敲山震虎、指桑骂槐之意?
周亦心中虽看明棠这个窝囊废的样子格外不顺眼,只觉得就这样人也配当自己的妹夫?
可比起那狗太监来说,明棠也好了不少,那太监惯只会欺负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周亦自诩自己锄强扶弱,也由不得这人在面前这般放肆。
故而他竟一步上前,将半个明棠掩在身后,迎面看向谢不倾:
“大人,本将已可进宫面圣了。”
谢不倾为他挡了视线,立即皱眉。
便是明棠也惊讶——她自然看出了周亦这两分明晃晃的回护之意,着实有些不理解周家人的思维。
方才还在门口喊打喊杀给她下马威,羞辱自个儿呢,这会儿怎么就又维护上自己了?
看来能养出周时意的周家,果真是藏龙卧虎,这些子弟个个都不一样。
谢不倾看着周亦挡在明棠身前的样子,很是挑了挑眉,放缓了语速,阴恻恻地说道:“周小将军真是有勇有谋,十分忠义啊,也不知是怎么这样短的功夫内,倒和明世子这般依存回护。”
谢不倾说话从来都是这样阴阳怪气,周亦从前与他打照面时也听过不知多少,这满朝文武上下哪个不曾被他尖酸刻薄的三言两语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话格外地显得刺耳。
明棠与他相交甚深,这会儿倒是更听出谢不倾这话之下对自己的几分咬牙切齿威胁之意。
一面觉得十分荒谬,怎么这样的事情他也能拿来说道;
一面觉得无奈,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周亦是何等心态,这祸水反倒又泼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不倾又捏她一个由头,倒在这儿对自己使眼刀,回头自己又讨不得好处。
明棠一肚子的咒骂,却知道惹谁也不能惹谢老贼,否则吃苦的一定是自己,骂虽然骂了,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明棠当即不动声色地从周亦背后退出,更靠近谢不倾两分:“陛下恐在宫中等急了,大人还是先行为好。”
明棠颈侧分明还有方才被他那些话惹出的羞恼绯红,面上又做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此拱手行礼,诚惶诚恐,倒好像真是个大着胆子站出来说话的士族小郎君模样。
这副模样落到谢不倾眼中,只引得他磨了磨后槽牙。
小兔崽子倒也乖觉,晓得自己不应当站在旁的男人身后,谢不倾挑起的眉头才微微落下去两分,显得不那样尖刻讥诮。
可她越是一本正经装模作样,他就越是要让她褪去伪装情迷意乱;
她越是想要生疏退离,他就越是要让她被紧紧缠缚,不得退开一步。
这般想着,谢不倾顿时觉得后来的事情味如嚼蜡。
不过这小兔崽子今日确实应当先去掐了自己那些烂桃花,谢不倾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周亦,万分嫌弃不耐道:“那入宫罢。”
说着,他也不管周亦如何,转身就上了自己的车驾,飞快去也。
周亦也要走,他倒不坐马车,一来麻烦,二来到了宫门口他也没那长驱直入的权利,只得下车来,还不如直接纵马。
周府的下人为他拉了马来,周亦顿时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踏出几步去。
但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只想明棠这小子虽软弱,刚才却也没有一味站在他身后,反倒如此大胆为他解围,与谢不倾周旋,不亏他出言相助,便一拉转马头,回过头来看明棠:
“今日算你运气好,你要进去见人,就进去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明棠见他方才还能为自己挡一挡他认为心中最喜欢折腾作弄人的狗太监,如今又是满脸的嫌弃,越发无语,只在心中道,这些男人的心思是一个比一个捉摸不透。
周亦也不等明棠回应,倒好似怕他自个儿反悔似的,一夹马腹,马一下子跑了出去,激起的烟尘险些扑到明棠脸上。
拾月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把那些烟尘都挡下。
周家的下人自然都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只装没看见。
夫人吩咐的要请明家三郎君上门,他们不敢阻拦;
但自家小将军拦人,他们也不敢放人。
如今既然小将军已然首肯,他们也不再拦着,立刻让开一条路,毕恭毕敬地请明棠进去。
会客的花厅之中,周时意面露愁容,正坐在石椅上不断地揪手中的花朵。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能寻到盛放的花朵已是不易,偏生这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花朵,如今就在周时意的掌中被她揉捏成一团。
她算是重伤初愈,面上瞧不见一点血色,在床上休养了这大半月,脸更是瘦的能掐出尖儿来,被厚厚的衣裳裹的一身圆滚滚的,生怕冻到她半点。
“怎么还没来?”
她脸上显而易见地有些焦灼之色。
周夫人在一侧作陪,甚至将满院子伺候的使女都先遣了出去,看周时意这样糟蹋手里的花朵,虽不心疼银子,却也知道周时意定然心中心烦难耐,只心疼女儿。
“一早便着人去请了,应当就快过来了。”
“阿兄这样恼她,会不会拦着她不让进?”
周时意没有回应,只是捧着花朵,双眼仍旧无神地看着掌心的花,喃喃自语。
周夫人更是心疼不已。
她素来是疼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的,见不得她受一点苦,看着她为着单相思的事情如此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否当真应该在她昏迷的时候便做下如此选择。
怎么会这般疯魔?
正当周夫人满心焦灼难受之时,外头传来轻软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听上去应当是三五人。
然后使女和润的通传声便在外头响起:“明三郎君到了。”
周时意方才还是满眼的无神,如今听到这话,如闻天籁,顿时焕发生机。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迎去。
周夫人本想阻拦,却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不愿见她伤怀难受。
周时意步履匆匆地往外走,一眼看见中庭外的雪衣小郎君。
第175章 时意吾妹,应迷途知返。
明棠跟在使女的身后,缓步走来。
她的目光温静,并无对此处的更多好奇,也不似每回都借着表兄妹的名义,入了周府便止不住探寻的明以江。
胜雪衣袍,轻柔的雪绒丝缎、狐裘氅衣都不及她的目光轻轻,眉目仍旧与周时意这些日子里魂牵梦萦的一样,明艳风流如昔。
周时意见了明棠,心中便是一停,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放了。
她面上忍不住地有了笑意,恨不得立即奔到明棠身边去,却又近乡情怯似地思索自己是不是修养太久,不如往日好看了,会不会不讨明棠喜欢。
周时意几乎满心都扑在明棠身上,没注意自己的衣摆太长,一脚便踩中了,整个人顿时往前扑过去。
明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接她,却又想起自己今日本就是为断她情丝而来,又在极快的时间里硬生生止了步,看了拾月一眼。
拾月见明棠动作,便知道她心里到底还是担忧周时意受苦,于是飞步上去,将几乎跌倒在地的周时意扶住。
周时意小脸煞白,惊魂未定地喘气,紧紧地抓着拾月的衣襟。
“周大娘子小心,可有伤着哪儿?”
拾月见明棠的眼神一动,便也心领神会地替明棠开了口。
周时意的眼神这才动了动,摇头道:“不曾受伤,多谢相助。”
明棠的目光这才安心下来。
周夫人跟在后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心中本就满心忧心忡忡,看见周时意将要跌倒时,一颗心都几乎要蹦出来。
正好看清明棠眼底的担忧,瞧见明棠那下意识一步上前的动作,亦发觉她复杂而狠下心来的止步,更也看见她朝拾月使的眼神。
分明担忧,却不敢亲身而为,唯恐再惹出什么情丝缱绻,这才让使女代劳。
这皆是电光火石之间她下意识的动作,不可能作伪。
周夫人在那一刹看出明棠对周时意的关怀乃是真情实意地出自内心,而避嫌亦如是——她的心思何等细腻,从认干亲一事起便对周时意没有半点图谋,到了如今谁也能看出周时意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时,她也仍旧没有半分利用之意。
周夫人忽而十分惭愧。
周府之中,人人都怀疑明棠会挟恩图报,皆怕她盯着周府的权势,借此去夺自己镇国公府的爵位。
但明棠行事,从无此意。
其心澄澈,至少对周时意而言,从无半分谋求算计。
周时意这时候也才回过神来,扶着拾月站定了,很有些局促地看着明棠:“明三郎君。”
明棠抬头看了看周遭,见周夫人站在不远处,正能瞧见她二人,也不至于听见她们谈话,心中亦是一定。
中庭有饮茶赏花的长廊小筑,明棠请了周时意先行。
周时意见明棠与她相处与从前别无二致,心中一喜,含着笑意安心坐下。
而明棠亦在不近不远,最合适不过的位置落座。
周时意从未有这般与明棠对坐之时,更觉得心中熏熏然,命使女上茶,特意挑了自己今日里最爱的明前海棠花茶,等茶上来了,便将自己的使女挥退。
那使女哪敢随意走开,放她二人孤男寡女在这小筑之中闲坐,吞吞吐吐不肯走。
明棠便看向周夫人的位置,道:“我与阿妹是自家兄妹,有体己话要说,你若担心,便在夫人身侧,盯着我二人便是。”
周时意一听到明棠口中极为生疏的“阿妹”二字,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苍白,却也只得勉强维持着面上摇摇欲坠的神情,令那使女下去。
那使女也只好唯唯诺诺地下去。
周时意心中犹记挂着那一句“阿妹”,目光好似被面前氤氲的茶烟所迷,红唇几经嗫嚅欲开口,却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敢垂眸,只怕自己懦弱地落了泪,只睁着一双杏眼,倔强地透过茶烟看面前的明棠:“三郎君,此话何意?”
明棠见周时意如此执著,只觉得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她身负如此秘密,回应不了任何一个不知情人,更罔论是与她同为女郎的周时意。
“时意吾妹,近来可还好?”
明棠终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也不曾回应她的话,只是关切地问。
不是“阿妹”,却是比阿妹更叫人心死的“时意吾妹”。
一字一句,分明温柔关怀,如同她嫡亲的阿兄一般好,却好似将她的心架在火上,炙烤凌迟。
周时意不答,只这样看着明棠。
明棠分明看懂她的倔强与强撑,却更知道应当快刀斩乱麻——情之一字,她虽不曾亲身经历,却知道越拖越难割舍,到后来便更成了一块儿解不开的伤疤。
故而明棠眼底的关切却也没有半分减少,口中亦是一字一句:“阿妹伤重,我因身份避嫌,不敢随意慰问,但日后阿妹与我入了明氏宗祠,日后便是我的亲妹妹,我再与阿妹往来,旁人也不敢多言一句。”
周时意仍旧看着她,不发一言。
而明棠亦坚持着与她对视,语气稍稍沉了些:“阿妹。手足亲情,总比旁的长久。当迷途知返。”
手足亲情?
比旁的长久?
迷途知返?
她竟视自己为迷途?
便是从前确实在书中看过那样多的这些话,知道那样多的大道理,周时意心中仍旧溃不成军。
再是倔强地睁大眼睛,也仍旧有泪滚落,滴答在那一盏明前海棠花茶里,荡开的涟漪亦如同她在这初春凋零的年少情丝。
圈圈逸散,永无归期。
长廊边种的不知名花朵已然抽了芽,而周时意心中那些头一次这样热闹发芽的朦胧欢喜,如今也被雨打风吹去。
周时意的泪水滚了下来,可她的眼却亮得惊人,即便眼前朦胧目光就定在那张如同海棠春雨的面上,看见明棠眼里的怜惜,心中更是揪痛不已。
那怜惜不带半分情意——明棠对自己,从无半分男女之情。
即便周时意早就知道,却是头一回这样直面如此事实。
她苦涩一笑,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来,借低头擦去了自己脸上半脸的泪水,怔怔地看着两人面前摆着的明前海棠花茶。
曾几何时,她曾觉得此物是何等好物,香气芬芳,又能暗藏她无人可说的少女情思,羞羞然捧到明棠面前,带着小女儿的娇怯与期盼,盼望她能懂自己。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时意的手搭在那茶盏上,轻轻一触水面。
方才还滚烫的茶水已经凉了不少,虽还热着,却再不能回到刚冲进茶盏时那般沸腾涌动之机。
而明棠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金宫之中往来客人,不饮酒便饮茶,她不胜酒力,便在茶道下过苦工,这些花茶她更是如数家珍。
这花茶,本身不过尔尔:
而小小女郎用尽心意准备的这些,其后代表之意,她更是明白。
明前茶,便是在清明寒食节之前采制的茶叶,乃是囫囵的茶叶大分类,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但能用在此处,其实也不过只是与她的姓氏沾了个同样的字,明。
而海棠花茶,恐怕也并非是因为主人喜欢这花茶的芬芳馥郁,更不会是因为她喜欢海棠的花香甜口,只不过只是因为其中沾了一个海棠的棠字。
明,棠。
一盏花茶,道尽她夙夜情思。
小小女郎准备了这样多,实则不过一心压在她的身上。
但这样聪明的宛如情人间耳厮鬓摩,悄悄呢喃的字谜,亦如明棠回应不了周时意的情意一样,这字谜她不能看懂,亦不敢看懂。
明棠知道女郎心思细腻,但正是因为女郎心思细腻,明棠才不会再放任周时意这般沉沦——明棠曾以为周时意不过是爱俏,喜欢她的皮囊,如今一到周府,才知道她竟是当真动了真心,更觉此事必要断开。
就算不是那谢老贼威胁,明棠为着周时意的一切,身为她认的干“兄”,也不能再看她这般颠倒沉沦。
明棠便这样看着她,平静而和缓,一字一句道:“小子愚钝,不知是何用意。”
周时意闻言,惨然一笑。
明棠何等钟灵毓秀,又怎会不知这花茶含义?
知道也为不知,便说明她早就心意已定。
周时意知道面前的人,与自己再无关联。
她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一句,问清明棠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好?
可末了又想起,再多的哀求挽留和泪水,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她是周氏的女郎,也该有周氏女郎的傲气。
纵使周时意的情如何热烈如火、坚如磐石,却也从未想过一定要以自己的念头去改变旁人的想法,求来的又有什么意义?
——这便是她的可贵之处。
于是她道:“是,本就不是什么受重视的东西,又何必放在心上?”
周时意低头去拭泪,面上的神情亦渐渐淡然。
她被泪水洗过的剪水双瞳澄澈温柔,定定地将明棠镶入眼中,轻声又问:“还请三郎君为我解惑,何为迷途知返。”
明棠便长叹了一口气。
她却也没有多说,有些话不必用话言明。
明棠招手,将那一直引着脖颈探头看这边的使女召过来,命她去取一枚新鲜的桃来。
这个时间连桃花都还未开,能留下来的桃都是去年藏在冰窖里的金贵物件,但再是冰窖冷藏,隔了这许久了,桃儿也不新鲜了。
使女还在心中想,这明府三郎君难不成不知道冬日里的桃儿不够好吃,周时意却似乎已经心有所感。
而明棠接过了那任劳任怨的使女匆匆抱回来的桃儿,拦了那使女伺候的动作,只亲手将这还带着冰碴子的桃切成了两半,随后推到周时意的面前。
“此便为,迷途知返。”
“时意吾妹若一心强求,无非缘木求鱼,升山采珠。”
“阿妹千好万好,是明某人志不在此,山水不逢,难结秦晋。”
周时意的目光就落在那汁水淋漓的桃上,甚至连明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周夫人只瞧见女儿在长廊下枯坐,呆呆地看着那被分成两半的桃儿。
那桃儿渐渐地化了,软趴趴地不成样子,也没了看像。
周夫人怕周时意又钻了牛角尖,连忙叫使女将那桃子取走丢了,正欲坐在她身边好生抚慰几句,便听见周时意又哭又笑地长叹。
“桃子,分桃……可笑我,竟看走了这个眼?”
分桃,实则为龙阳之好,断袖分桃。
明棠之意,乃是她无心吹箫引凤的风情月思。
不是她周时意不好,而是这位镇国公府的三郎君,无心红颜。
拾月跟着明棠出来,其实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自小苦恋武艺,于读书写字一道上却很是不足,不懂明前海棠花茶,亦不懂分桃之爱。
明棠为斩断周时意情丝而来,怎就靠着那一枚桃儿就成了?
明棠上马车打道回府,拾月忍不住想问,却又不敢问出口,只怕自己问的不好,于是反复欲言又止。
明棠被她的目光看得难受,一敲她的脑袋:“有事就说,不许吞吞吐吐。”
拾月知道自家小郎君也从不说假话,既然叫她直接问,她也就直接问了,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知。
明棠轻咳了一声,便将所谓断袖分桃的故事讲与拾月听。
拾月听得瞠目结舌,转念一想,这世俗风气之中确实常有龙阳之癖。
只是她书念得少,脑子也没有那般灵光,哪知道明棠以一枚桃子,便言明自己与周时意绝无可能。
拾月咂舌:“总是小郎君聪明,你们聪明人说的话,属下这等不念书的,总是不晓得的。”
明棠轻轻应了一声。
她面上有些倦色,心中亦有些淡淡的苦闷,幼瘦的眉头微皱。
明棠从未想过伤害无辜之人,便是周时意的痛苦并非她的过错,今日见她落泪,心中也堵得慌。
拾月有心开玩笑逗她开心,便说城外开了一家新的洋货铺子,好多新鲜玩意,喊明棠去赏玩。
明棠也知道自己心有郁气,当散散心,遂欣然同意。
却不想这一去,竟……
第176章 将他湿漉漉的衣裳脱下,他是?
竟遇上这样古怪事儿。
拾月知晓那洋货铺子开在哪,也晓得那处新鲜东西多,近来不少客人往来买东西,他们走寻常路线恐怕被堵得水泄不通,于是带了明棠往小路穿行。
这也是拾月从前出任务的时候经过这些地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条道,平素里走的人不多,多是庶族聚居之处。
而这个时辰,此处的庶族大多都去上自己的工去了,家中只留一两个老弱看门,故而十分幽静。
上京城内城之中多湖泊水道,明棠的车驾在巷道之中穿行,偶尔便见一两个小湖,也如同水镜似的澄澈明亮,明棠打起马车窗帘望出去,瞧见天上的云在水中也穿行,水天一色。
湖边白沙岸上,间或有些水鸟白鸭停息、互相啄羽,庶子的小孩儿们穿着粗布麻衣在岸边挑拣石子儿,欢声笑语。
不同于士族重金造出来的园林湖泊,这些天然的野趣也自有一番风味,明棠为散心而来,便也打算多看看,目光正逐着几只跃动的水鸟,忽而目光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