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瘦削的身形,温和的睡颜,红润的琼口,即便是睡着了也有些微微蹙着的眉头,还有那鸦青的长睫在脸上投下的一点儿阴影,像是一轮淡淡的小月牙。
无一不好。
谢不倾不知这般看了多久。
直到他觉得自己微微弯着的腰有些酸了,这才恍然想起来他几乎在宫中批了五六个时辰的奏折,没有半分停歇的时候,也难怪他会觉得累。
于是谢不倾便半跪坐在她的床榻边。
这床榻边上都有守夜的使女伺候的时候用的脚踏,虽是日日清理,到底也是绣鞋常常踩着的东西,有些灰尘。
谢不倾何等爱洁之人?
但如今他也不过就是那样安静地坐在明棠的床榻边,不顾自己那些金贵的衣裳被脚踏上的灰尘沾脏污了,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明棠的睡颜,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眼角眉梢划过,似乎这般就能够将她永远地镌刻在自己眼中心上。
在明棠的身边,谢不倾似乎头一回没有了那些躁动与不安,只这样静静地坐着,听她清浅的呼吸,看她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时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得几乎有些痴了。
明棠不知是不是梦魇,忽然皱紧了眉头,口中呓语了几句什么,本就是在锦被上缩成了一团,这会儿更是紧紧缩在一起,就像是幼兽一般,没有那自保的功夫,又没人能够护着她,于是只能这样徒劳无功地缩在一起,又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好似这般就能够保护好自己。
谢不倾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安抚地拍着。
“小兔崽子,有本督在,这样害怕做什么?上京城之中,不说明家,便是皇宫之中那几位有意要伤你,也无人当真能够对你动手,莫怕的。”
谢不倾是随意几句话,倒好似真的让这梦魇熟睡里的小郎君听着了。
她紧皱着的眉眼逐渐松开了,却只是还有些惊恐地为微颤,又翻了个身。
谢不倾这才瞧见,她好似一直在睡梦之中紧紧地抱着什么。
屋中烧了地龙,暖和的很,谢不倾也不担心冷着她了,便轻轻地将那锦被展开了,也省的叫这浅眠的小宝儿被吵醒。
于是这时候谢不倾才瞧见,她怀中抱着的是一件毛茸茸的衣裳。
这衣裳有些眼熟,他定睛看了,竟是当初明棠入城之时,在他的授意下去洗浴换过的新氅衣。
彼时她淋了雨,一身湿漉漉的,面上没一点血色——谢不倾怕他这个新得来的玩意儿被雨水给淋死了,便叫人领了她去沐浴换衣裳,便是那时赏的狐裘。
那件狐裘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库藏之中十分寻常的玩意儿,却不想明棠将那氅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埋首在毛茸茸的毛领之中,一点儿不肯出来。
她小小一捧脸蛋,在毛领之中着实可怜可爱的很。
谢不倾静静看着她,心中不知怎么软了一片。
为什么要这般抱着一件寻常氅衣?
而他又旋即想起来,昨夜入宫的时候那样寒冷,她身上穿一件破旧的衣裳,还说当初的那些都不见了。
她这有衣裳,又怎不穿?
谢不倾有那样多的疑惑。
若是往常,他定是要把人喊起来作弄一番,看她迷糊的样子。
但今日,他又觉得舍不得。
第172章 吻她一整夜
温柔的,安静的。
只需看她这般睡颜,谢不倾便不忍吵醒明棠。
她的事情繁杂,平素里要忙的事情不比他少,她又是个浅眠的性子,难得夜里睡下,谢不倾便不想去扰她了。
他没动明棠抱在怀里的那件氅衣,只是悄悄地替她将锦被盖好。
在床榻边什么事也不曾做,便是这样几乎看了半夜。
谢不倾有些漫不经心地盘算着,去年年末的时候北疆的皇商应当上供了不少狐裘料子,回头让宫中司造重新再织几件,也免得这小兔崽子穿这等破旧衣裳。
至于先前赐给她的那些衣裳去了何处,谢不倾浑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费功夫——他西厂养个小兔崽子的衣食住行还是养得起的,先前那些衣裳没了也就没了,不需在意。
既不曾用上,便意味着不讨主子喜欢,那做新的就是了,不需费那些功夫纠缠旁的。
明棠,应值得京中最好的东西。
谢不倾便这般在明棠的床榻边看了半夜,有时帮她掖好翻动时弄乱的被褥,有时又将她散乱的鬓发拂到一边,免得挡住她的呼吸。
而明棠似是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靠近,梦中的她下意识地往他的掌心蹭过去,谢不倾觉得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俯身去吻她的眼。
不似往日那般总是拖着人沉沦似的情与欲,谢不倾的这一吻只是温柔而克制,如同一点点荡开的涟漪。
发乎情,止乎礼——等谢不倾自己意识到的时候,甚至有些自嘲——他纵横妄为多年,这六字真言,竟也有一回与他有关的时候。
谢不倾细碎的吻落在明棠的眼角眉梢,寸寸吻过,随后又伸手将她娇小的手笼到自己的掌心。
她的手在自己的掌中,只显得格外幼瘦,谢不倾与她十指相扣,又松开去看她的指尖。
拾月说她打络子伤了手,谢不倾便果然在她指尖瞧见几个浅浅的疤。
虽说已然痊愈了,谢不倾却仍旧有些微怔——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俯身在她的指尖也轻轻落下一个碎吻。
就如此这般,伴她到天明。
待天光乍破,天边微微有些天光的时候,谢不倾才起了身,往外头走去。
拾月素来是守夜的,见谢不倾从里头出来,连忙替他让开一条路,末了却又不自知地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一点没换,只是微微有些褶皱。
想起来今夜也不曾以棉花塞耳,却也没听到里头传来什么声响,难不成今夜并未……?
拾月不敢多想,这些八卦事向来不是她这等下属应该窥探的,囫囵带了过去。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问道:“你这般用心伺候,可想留在她身边?”
这话正好戳中拾月心事。
她本就是酝酿多次,只可惜好几次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如今好容易被主子主动问起,她干脆连忙说了:
“属下记得当年被选拔入从龙卫时,上头的人便说过,入了从龙卫并非一辈子死期,亦可攒够银两请辞,销档离开。
属下着实不比其他同僚才能,自觉留在从龙卫之中亦是局促无能,所幸属下多年来做事也算是兢兢业业,不曾出错惹祸,这多年来的俸禄也尽数攒下了,只为请辞。
属下斗胆,想辞去从龙卫一职。”
拾月这样说着,心中却仍旧有些心惊胆战——虽说规则如此,可从龙卫之中几乎没有离开之人,除了死于任务,便是因犯错被贬。
既无人成功,所谓规则也如一纸空文。
即便主子对小郎君和颜悦色,但拾月从来都晓得自己与小郎君不同,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何等特权,更不曾忘九千岁御下何等雷霆铁血手腕,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惧怕不被允准,反而惹了恼怒。
这话一出,满庭寂静。
这个时辰不用守夜的下人几乎都睡了,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偶尔闻见远处一两声鸟鸣,远远传来。
这般寂静,反而叫拾月更加紧张。
谢不倾过了好半晌才说道:“你要请辞,日后做什么去?”
说着,倒也不等拾月回答,谢不倾便轻笑了一声:“你去给明世子当使女去?”
拾月也没想瞒着他,主子何等智谋无双之人,恐怕早已洞悉她的心中想法,如今被猜中了,她也不见得惊诧,只是拱手更深地行了一礼:“正是如此,属下已然深思熟虑许久,这才做的决定。”
谢不倾又回过头去,隔着未关上的门和一两层若隐若现的屏风,瞧见床榻上静静卧着的小小身影。
“当初既然将你借给她用,实则早便将你当做她的人了,其实也不差这丁点儿虚名。”
谢不倾如同喟叹一般叹了口气。
他却又一顿,好似想起了什么,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无奈:“自然,那小兔崽子多疑得很,便是我将你赏赐给她用,她心中就未必没有猜忌。你要请辞,专心去明世子身边伺候,这也是好。”
拾月没想到这样轻巧就得了首肯。
她面上果然绽出笑意,很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又是弯下身来,深深一礼道:“多谢大人成全。”
谢不倾没太放在心上。
诚然,豢养一个从龙卫,即便只是拾月,其中所付出的钱财与心血也是巨大的,但若是要给到明棠的身边去,谢不倾便觉得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只是还有一事,那规矩你恐怕不知道。从龙卫之中众人,所学功法、所用武艺,原本就是外头难以学成之密,你既已然加入从龙卫多年,已多多少少知晓其中机密,若是当真请辞,便应毁去这身功夫,免得机密外传。”
谢不倾的语气却有些不辨喜怒。
拾月一听到这里,心中反而又敲起鼓来。
怎么还有这样的规矩?
拾月在心中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来彼时规则确实有后边这条——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换回的功法,培养起来的人,人若是要走,总归是拦不住的,可人若是要走,便要将自己这些年在西厂之中的所学留下。
合情合理。
拾月将这样重要的事情忘了,恐怕也是因为当年初被提拔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一日不愿待在俸禄如此丰厚的地方,也有一日不想过这样刀尖舔血的日子。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方才已然说了这样多的话,如今若是收回,反而显得她出尔反尔。
更何况方才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又说自己如何辗转反侧反复思考,如今倒因为这样的事打了退堂鼓,更显得她的心思何等不坚定。
拾月虽然确实觉得有些恐惧,和觉得有些惋惜,只是比起留着这一身功夫来说,她更想到那小郎君的身边去,不愿离开她。
谢不倾见她目光微微闪动,知道她必是在心中思考,也没有催促她:“倒也不急这样早就下决定,从龙卫之中的人口变动本就兹事体大,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请辞。”
拾月便也点了点头。
这话说罢了,拾月才终于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她遂将那一夜有人夜探潇湘阁,意图带走明世子的事情悉数告知。
谢不倾眉头不由得一皱:“如此大事,怎么不尽早告知?何等人这般胆大包天,直接在上京城之中,在本督眼皮子底下动手。”
“属下确实想要禀告大人,但是大人彼时似乎尚在闭关,属下也不知大人的踪迹,难以传信,故而搁置至今。”
拾月又取出那一枚玉珠。
彼时,那人便是用这枚玉珠打了进来。
谢不倾瞧见那玉珠,只觉得自己也不曾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将玉珠拿了回来,欲将此物带回西厂,命人仔细查验。
拾月心中一直压着的两件事,此时终于说出去了,这时候才终于觉得自己勉强松了一口气。
她还欲问今日是否要备水备干净衣裳,却瞧见那半夜翻墙进来的九千岁,竟就这般走了。
一点淡淡的天光下,他的身影有些模糊,瞧不清楚究竟是他的影子还是晦暗的天光。
但便是在这样一个模糊的背影下,拾月依旧清晰可见他的腰间挂着一枚温润的螭龙玉佩,正是明棠所赠的那一块儿。
拾月从未见过主子有这般殷勤戴上旁人所赠之物的时候。
大抵总是人与人不同,有远近亲疏罢。
随后直到人影消失了,拾月这才猛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大人什么也不做?
竟就这般走了?
拾月也有些震惊。
只是人已走了,她身为属下,兴许还是个很快就要离职的前下属,总不好多问什么。
而在屋中睡着的明棠,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她前几日实在是累得太凶了,这一夜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她才终于起来。
她对昨夜的事情自然不知晓,而拾月总能隐约察觉到这两位主子之间的气氛好似有些古怪——督主不像从前一般为所欲为,放肆的很,似乎总是挂念许多;而小郎君也似乎自从白马寺撞见那一桩事之后,对与督主相关的事情心如止水不少。
但如此这般,拾月也没法,只觉得有些事情不说也罢,于是昨夜的造访拾月也装不知,只是将此事暂且按下。
明棠今日确实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只是她的事情还不曾做好,便瞧见外头的奴仆匆匆忙忙进来,说是周夫人有要事请她过府一趟。
周夫人,便是周时意的母亲。
明棠大抵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
周时意之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重伤到如今才终于勉强醒了过来。在宫中的时候,魏轻就已经同她说了,周家大娘子一醒来,便因为知晓自己与她成了干兄妹的关系很是闹腾。
以周夫人如此爱女成性的性子,必然拗不过周时意,定会请她到周府一趟。
明棠知道周时意最是个混世魔王,她性子纯澈,却也确实因此坚若磐石,不肯随意转移。
对她想要的,她总是以最热切的真情相求,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原本明棠自己心中也是想着这事多半是绕不开去,恐怕要成为周时意的心结,她不忍心叫周时意这样的小娘子永远沉迷在自己身上,总要解决,只是没想到周夫人这样早便喊人来请,
明棠便也只得先将自己手中的事情放下,先吩咐了几个丫头细细去处理,随后便换了衣裳往周府而去。
马车一路到了周府,却不想刚刚停下,马车忽然猛烈一晃。
明棠正好打下车帘子要下车,这一晃,险些将她晃得从马车上摔下来。
明棠身形摇摇晃晃,刚刚抓住一边的车辕稳住身形,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冷硬如石的冷哼。
“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叫我那妹妹对你如此死心塌地?瞧着你这般身无几两肉的瘦弱模样,你还想求娶我周家的大娘子?”
听上去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人,嗓音又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这个年纪与这般言谈,明棠便知道这人正是周时意的兄长,周亦小将军。
魏轻在宫中亦说了,周亦因为周时意的事情要找她的麻烦,只是没想到周亦会在府门口直接堵她。
这周家一个两个,生出来的孩子倒真是些奇形怪状的——倒不是贬义,只是他们着实与旁人较真太多。不知道这些圆滑事故。一个为着自己心爱的人便能在路上直接堵人,另外一个为了自己的妹妹也在门口直接拦着客人,不让人下车。
若非是因为明棠着实怜惜周时意,也不忍心这样可爱的小娘子因为自己的事情走不出来,如此这般的为难,明棠可不想留在她这里自讨苦吃。
“小将军何出此言?”
“我家妹妹自小养在深闺里,不曾与外人有什么见识,你这般样子绝非良配,她却对你如此情根深种,定是你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将她哄遍了去。你们明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你那兄长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如今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来我家,快走。”
第173章 敢动本督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明棠不欲与他动气。
她扶着拾月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了,立在马车边,打量了周时意的兄长一眼。
周亦小将军看上去大抵弱冠之年,生得与周时意有几分相似,剑眉星目,是个温文儒雅的样子——不过身为领兵打仗的将军,再是生得儒雅温和,身上亦多多少少有些英武煞气。
他一双鹰眼微深,紧紧盯着明棠,身上一身翻领圆袍,瞧得出躯干十分有力,手中还握着一条长鞭。
那长鞭在他的掌中还微微有几分晃动,明棠猜测方才车马摇晃,正是这周亦小将军以长鞭击动。
明棠不欲品评周家家教,却只是在心中想着,这上京城之中,哪家士族能做到如此地步,便是自家夫人亲自请上门来的客人,竟以长鞭击动客人马车?
还真想给个下马威不成?
而周亦瞧见明棠连下个马车都不大利索,还要扶着个貌美使女的手下车的模样就来气,忍不住皱眉,满脸的不喜:“如此手无缚鸡之力,不知时意看中你什么。”
明棠本性就不是泥人捏的,他三番两次出言不逊,明棠亦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将军号令将士,难不成就是这般辱人出身,且听风就是雨,不问事情缘由?”
周亦见明棠唇红齿白,便是不笑也温柔多情的样子,更是觉得她和那些蛊惑良家女郎的话本子里写的白面书生一个模样,没有半点本事,只靠一张小白脸骗人。
他一展手中长鞭,“呼啦”一下从空中抽过,打在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
烈烈破空之声,力道极重,连那不知道几百斤重的石狮子都被他这一鞭打得微微有些颤动,声音响彻天地。
“少油嘴滑舌,你们这些惯会念圣贤书的,也只会动动嘴皮子。”周亦一声冷哼,“今日有我在,你就休想进我周府的门去蛊惑我妹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明某自幼体弱多病,自是不比小将军身强体壮,无病无灾。”
“京中流言,亦不过只是百姓饭后笑谈,随意传闻。明某与周大娘子之间从无非礼往来,更不论周夫人早在年前便过府与我祖母商谈,要将周大娘子认做明某的干姊妹,日后如同亲生手足一般,何来这些杂谈。”
明棠心头很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皱。
虽说她自己常能将心比心,能理解或许这小将军刚班师回朝,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然与自己商量过要将二人认作干亲一事;但几番如此为难,便冲着明棠今日上门是客人,更何况还是与他那心爱的妹妹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便不应该如此。
若非周时意是个好的,周夫人在当初亦与她有些前后渊源,明棠遇上周亦这等人,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休说此话,你这等借口能骗得过你自己,可骗不过我——你蓄意接近我妹妹,难不成不是为了与你兄长争这镇国公府的世子之位?”
明棠耐心耗尽,闻言只抿着唇冷冷一笑;“既然周府如此不愿明某上门,明某这便回去,只是周夫人日后问起,小将军可要说明白,今日不是我明某人不肯上门,是小将军不允我明某人进你周府大门。”
“拾月,打道回府。”
明棠转身就走。
她不当场给周亦一个难堪,全然不过是看在周时意与周夫人的面上。
再有下次,明棠也不会再客气。
拾月自是最看重明棠,由不得旁人这般羞辱明棠,一面欲扶着明棠上马车去,一边回头愤愤然看着周亦,不阴不阳地顶他一句:
“小将军若是不偏听偏信,怎生不过只是因为这上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便对我家郎君恶言相向?庶民最爱八卦流言,这些笑谈更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说辞,哪有几句是当真的?
我家小郎君却早已经告祭过天地,预备正月之后便正式过了族谱,日后与贵府大娘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亲兄妹。小将军大可去问!”
正在拾月怒气冲冲之时,长街尽头又插进来另外一句漫不经心之语:
“若小将军处理军中信报,也不过只是听人口中的流言便下了定论,岂非辜负陛下一片垂爱看重之心?如此一来,这将军之位,不做也罢,明世子说可是?”
乖张狂妄的很,浑然不顾周亦在北抗敌戎一事上颇有战功,正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也不必什么陛下旨意,开口便是这小将军不做也罢。
周亦眉头一皱,转眼望去,便瞧见长街尽头缓缓驶来朱红车驾一辆。
里头的人虽不见面目,但瞧见车驾之边跟随伺候的诸位从使个个身穿飞鱼服,即便他好几年都在外外放领兵,也知道这位便是手眼通天的九千岁,谢不倾。
他来这儿做什么?
周亦自诩自己一腔热血报国,带着战士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地厮杀,比起京中这些只会坐享其成、玩弄权势的权贵不知好了多少,心中最痛恨的就是这权势宦海之中的活阎王谢不倾。
不过是个身有残缺的内宦,还当真以为自己是宰辅相国一流,就靠着蛊惑陛下、为人爪牙,才在这上京城之中肆无忌惮。
他难不成当真以为不过一句话,就能将他这将军之位革了?
只是他在外到底受人钳制,而且正是因他在外领兵打仗几年,才知道这些文官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便能够拿捏他们这些武将的命脉粮草,虽是满腹恼怒,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与谢不倾顶撞,只得将那长鞭一收,忍气吞声地躬身行礼:
“见过大人。”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本督可受不起小将军这一礼,小将军如此言谈,竟是将世俗人伦皆枉顾在脑后,行事更是如此莽撞,不顾事实,将陛下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本督怎受得起您这种人中龙凤一礼。”
他这话虽说得轻,听上去似乎也不见几分恼怒,可这扣下来的几顶大帽子一顶比一顶重。
便是周亦也知道自己虽最是看不起这人,但如今他在朝堂之上份量甚重,不敢随意忤逆,又只得低下头来:“不敢。”
周亦眼角余光瞧见那马车缓缓驶来,心中只好奇这尊大佛怎生这个时候会来,只当他是有事经过,遂不打算多言。
明棠亦不知谢不倾怎生这个时候会到周府来,但她素来明面上做的极好,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恭敬生疏样子,早早地便在一侧朝着马车行礼。
却不想那车驾到了周府门口,便是一停。
“明世子,来扶本督下车。”
谢不倾点了明棠的名。
周亦在一边听着,只觉得此人比他几年前离开上京城之时更为夸张放肆。
他的身份,怎敢叫士族郎君伺候他下马车?
周亦心中不由得满腹不平。
明棠倒是伺候他伺候惯了,这尊大佛素来是矜贵难伺候的,闻言也不做多讲,只是上前去两步,伸出手来。
谢不倾的手便这般搭在她的手上,两人衣袖交叠,旁人便看不见衣袖下谢不倾的手正握在她细嫩的手腕上,却也不必明棠出力,不过是做了个样子,他自己已然下得车来。
谢不倾仍旧是平素里一丝不苟的模样,身上的衣襟穿得齐整,今日甚至罕见地着全副官服,朱袍玄衣,三山帽将发丝皆拢起,便显得他眉眼格外狭长妖冶。
他打量周亦一眼。
周亦立即弯身行礼,不敢多看。
“本督奉陛下之命,请小将军入宫。”谢不倾道。
周亦听闻皇帝召自己进宫,心中顿生疑窦,第一念头便是这太监假传旨意。
可他身佩皇帝所赐宝剑,一言一行皆代圣意,周亦也不敢多加猜测,只得称是:“谨遵陛下旨意,且容臣下更衣。”
谢不倾的手仍旧搭在明棠手上,面上瞧着不显,手指却微微用力,将她不堪一握的手腕握入掌心之中,一面有些讥诮地看着周亦:“只是本督方才听小将军所言,是与明世子起了些冲突?”
周亦不知他问起这事是何意,皱了眉,下意识想要解释,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口中两次称呼明棠,皆为“明世子”。
此等称呼,原本就为暗示,为态度的意有所指。
镇国公府之中的情况复杂,早年周亦便知道,大房的嫡子明棠为继祖母所忌惮,不得宠爱,年纪小小便被逐出京城;反而是她的隔房长兄明以江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出生下来便千宠万爱,显然有取而代之,继承世子之位之势。
镇国公府忽然将这发配在外多年的小郎君接回京城来,所为何事众人皆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应付小皇帝先前颁布的削爵令。
但明棠从去年下半年入京至今,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却也不曾听镇国公府之中有任何消息传来,这世子之位仍旧悬而未决至今。
那这位大人口中称“明世子”,究竟是何意义?
是他个人意有所指,亦或者是他代表背后小皇帝的意思?
周亦一时之间揣摩不透,一时觉得这太监向来油盐不进,谁也成不了他那党派的人,应当不会偏心明棠才是——若是偏心,也不至于折辱她,叫她来伺候自己下马车;
一时又想起来,小皇帝越发忌惮士族,若是要瓦解士族之力,逐个击破,最好下手的自然就是自家内里一肚子矛盾的镇国公府,兴许就是陛下的意思也不一定。
周亦有报国之意,更是厌烦这位陛下并无实干,整日周旋在所谓的士族争执之间,眉目间不由得泛起两份不耐。
“镇国公府的爵位继承一事,自有律法和血缘决定。小将军方才这般言论,暗指镇国公府之中争斗不休,不顾律法抢夺爵位,一面冒犯镇国公府名声,一面岂非意下所言为大梁朝律法不足?”
谢不倾之言向来出人意料,总能从一些旁人无法反驳的角度狠抓痛点。
周亦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烦意乱,再无了为难明棠之意,加之也不知所谓宫中陛下的宣召究竟是这太监假传旨意,还是当真如此,也不应在此再多费时间,只得速速告退下去更衣,准备随着这奸宦进宫面圣。
他进府邸的时候,谢不倾亦转身,悄悄的擦过明棠身侧。
便是这样擦过,明棠才听见他哂笑一般的声音:“这上京城之中是人人以为你毫无靠山这般欺辱于你,分明是他周府请你上门,如今又将你拦在门外。”
他说出这话来,引得明棠心中诧异不已,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怎知道?
当真是奉命而来?
而谢不倾看着明棠那有些惊讶的样子,眼底不禁有了些笑意,捏了捏她没点肉的小手腕子,悄悄地说道:“这天下之人想要欺负本督的人,自然也不是这样容易,总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