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真不愧是他儿魏宁亲手养大的一条疯狗!
杜家的暗卫皆以护着她的生命安危为己任,便是再会隐匿身形,却也不敢在她性命受到威胁之时袖手旁观。
就算谢不倾没那胆子对她动手,杜家暗卫也不敢不现身相护;
而再退一步,谢不倾就当真不敢对她动手么?
杜太后有那样一刹分明看见谢不倾的眼底杀意铮铮,没有半分作伪。
但杜家暗卫已然被他逼出,谢不倾那眼底的杀意也如同浪一般褪去,压根判别不了半点真假。
杜家的暗卫一现身,便被谢不倾绵密如织的内力拢到一处,随后剑出龙吟,气吞山河。
谢不倾杀人,从没有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剑,瞬息辄止,方才已然现身的杜家暗卫,便再没有一个留下。
而近在咫尺的杜太后,甚至连她迤逦蜿蜒在地的衣裳都没有溅上半点血滴。
杜太后要垂下眉眼,深吸一口气,这才能将心底种种按下。
“如此一来,谢卿可曾消气?”
杜太后重新言笑晏晏地看向谢不倾,仿佛刚才死的只是几个无关轻重的人,而非杜家花了大钱养出来的暗卫,其人心中之能忍,亦非常人。
“太后所求,谢某心知肚明。”
谢不倾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玉盒。
杜太后的目光就落在那玉盒之上,一直不起波澜的眼底终于泛起些抑制不住的涟漪。
正要命人去接,谢不倾却又将其一收。
杜太后面色终于微变,一双妖冶的眼紧锁着谢不倾:“谢卿该不会要出尔反尔罢。”
谢不倾却并未答,只道:“这士族之首的杜家,日日都在朝堂之上弹劾本督越俎代庖,便是皇上称本督一句‘谢卿’,御史台里收到的谏言便不知凡几——杜家可知,太后在宫中,也肯叫本督一句谢卿?”
这语句之嘲讽,杜太后的唇角都不由得绷直。
而谢不倾一抛那玉盒,转身就走:“前些日子,本督奉命出京,不曾顾及京中之事,却不想短短几日,便是流言蜚语漫天。其中始作俑者,想必太后心知肚明。”
“本督从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此事一日不解,本督一日不痛快。”
“太后如此聪明人,想必能将此事妥善了结,您说可是?”
杜太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不倾走去,便连他挺直的脊背,并无一丝晃动的发尾,都好似在嘲讽她的无力。
但杜太后仍旧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瞧着他这般堂而皇之地扬长而去,直到远远地瞧不见他的踪影,杜太后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破绽。
“区区贱奴,若非得了宁儿的半点青眼,养虎为患到今日,怎容你这贱奴在哀家面前放肆!”
只可惜人早已走了,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
慈安宫大闹一场,被带下去的福灵公主心中不痛快,杜太后自然更不痛快。
即便如此疼爱自己的这个女儿,杜太后这回也真是动了大气,刚回了慈安宫正殿,便立即命人将福灵公主带上来问话。
杜太后平素里并无别事,便沉迷于男色蓝颜之中,鲜少关心上京城之中的绯闻流言——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但在等福灵公主上来的过程中,杜太后便已经命人去外头问了。
甚至不必如何打听,如今上京城之中人人都几乎知道,福灵公主昔日与权倾朝野的两厂总督九千岁谢不倾有旧,如今更是旧情复燃,于除夕夜时在宛溪河河畔同放烟火,为许多人亲眼所见。
杜太后一听此事,便觉得气得太阳穴疼。
福灵公主刚才被吓了一跳,很是心神摇晃。
被人喊过来的时候,她仍旧觉得有些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走入正殿之中,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暴喝,脚边炸开杯子碎裂的声音。
“愚蠢!”
太后头一回在她面前动了这样大的气。
魏纨从小就是太后的掌中明珠,从未见过母后发此脾气,不禁有些愣神,下意识的反驳:“我没有!”
第170章 野合
杜太后看着福灵公主那梗着脖子认为自己毫无错处的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偏生福灵公主还两步上前,走到她的身边来,半倚在她身边,边说就边要掉泪:“他,他要杀我……”
杜太后不知福灵公主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忍不住将她从自己身边挥开:“他何止要杀你?!他就是条疯狗,连哀家都想杀,杀你又怎么了?”
岂料福灵公主闻言,第一反应并不是回应这话,反倒要为谢不倾正名:“母后怎能这般说他……”
杜太后更是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戴着长长护甲的手狠狠戳在她的额心,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是真昏了头了!他要杀你,杀哀家,连带着你外祖父花了不知多少钱财才养起来的杜家暗卫也给他杀了一半,你竟还要护着他?!你是中了蛊不成?”
福灵公主被她戳得生疼,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杜太后再是疼爱她,想起来谢不倾手中的那个玉盒也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保养得宜的长指甲一直压在掌心,因她的大力忽然崩断了,丝丝抽痛从断裂的指甲处传来。
但她不愧是垂帘听政数年的太后,便是这会子被气得头晕,却仍旧先压下心中的怒火,瞥向一边的女儿,沉声问她:“京中的流言,哀家已经问清了,你老实告诉哀家,这消息能这般流传开,是不是还有你自己推波助澜的手笔?”
舆论流言,这皆是当年杜太后夺权时玩惯了的手段,上京城之中能怎样流传消息她可再清楚不过。
这消息不过就这样半月能闹得人尽皆知,必是有人在后头散播。
福灵公主在外头再嚣张跋扈,在杜太后面前也不敢造次,被太后这般一问,她心虚地闪了闪眼,什么也没说。
杜太后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块肉儿还不了解?
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必是昏了头了,不仅不拦着这流言,竟还着人去散播——谢不倾也是她能沾染的人?!
“你……你是真的……罢了。”
杜太后心中纵有千般怒火,可看着福灵公主与她年轻时多有相似的面孔,到底是发不出来,只得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生得和自己这般相似,于情之一字上却和她没有半分相似!
区区男人,这个不成,换一个就是了,怎还吊死在一棵树上?
她倒是几年前就知道福灵公主对那谢贼一见倾心,彼时也闹了段时间,她为求一个耳根子清净,这才花了大力气弄回个替身给她,本以为过了几日新鲜瘾也就罢了,杜太后也就没再关注这事,哪能想到这执念居然被她留到今日,惹出这么一桩祸事来。
“谢贼如今手中有东西,哀家不得不求,他对京中流言十分不满,要哀家给他一个交代,你说如何?”
杜太后只得这般问福灵公主——天不假年,她如今亦非年少时,总有寿元有尽的时候。皇帝也已经与她逐渐离了心,女儿常年活在她的羽翼下,也该学学怎么动脑子了。
福灵公主面上还有两分伤心,闻言下意识说道:“只说他们认错人就是了,这算什么大事儿?”
杜太后才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涌了起来:“好一个认错人,除夕夜在宛溪河河畔瞧见你的又何止一人,你的意思是上京城一半的人都眼瞎了不成?”
福灵公主还要辩:“那能怎么办?”
杜太后几乎要冷笑:“你也知道问怎么办?当初你做的时候,怎生不过脑子想想要怎么办?当初将人给你的时候,哀家便已经说过要避人耳目,你是愈发无法无天,也敢将他带到人前去?”
这连连相问,福灵公主答无可答,知道自己理亏,便低着头不说话。
她要当缩头鹌鹑,杜太后逼她她也不说话,终于惹恼了杜太后:“去,将公主那面首带过来。”
杜太后的心腹女官自然下去,福灵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要阻拦,但她在铁了心的杜太后面前哪有什么说话的份儿?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官下去,片刻之后便领着个鹤氅白衫的青年人进了正殿。
长身玉立,神情冷峭,微垂着眼,若非神态之中带了些谦卑之意,当真与那狂妄的谢不倾生的别无二致。
杜太后随意打量了他一眼,也被这般相似所震慑,不由得停了停目光:“叫什么名字?”
“奴名不倾。”
那青年人说话有些怯弱,一说话便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便与谢不倾骨子里散发出的狂妄截然不同。
但杜太后听了他的名字,一个眼刀就飞到福灵公主的头上:“真是想不到魏家还能出你这么个痴情种子。”
也真是敢取!
取这名字,也不怕被西厂中人知晓,以谢不倾那性子,将她一剑砍了都是轻的!
杜太后只庆幸这人还在自己的手上,随口问道:“公主给你的赐名?”
“是。”那内侍低了头。
杜太后轻轻颔首,目光在他的身上转了转,忽然扬声道:“鸩酒,白绫,你自己选一项罢。”
福灵公主方才还一直低着头装死,这会子终于忍不住了。
若当真将他赐死,岂非是割她的心肝肉?
她痴恋谢不倾如此多年,也只得一个替身留在身边,如今连这替身都留不住,她怎还坐得住?
福灵公主一下子抬起头来,惊声阻拦道:“母后不可!便是再有错……也不至于牵连到他身上。”
杜太后却哪容她说话?
“你如今也晓得说不可?若当初你做事稍微过过脑子,也不至于叫旁人因你而死!如今事已发,谢贼一定要流言付出代价,不牵连到他身上,难不成牵连到你身上?你替他去死,去平谢贼的怒火?”
杜太后将福灵公主骂得没法应对,眼风一瞥,立即有宫人捧着白绫与鸩酒上来。
那青年人或许也知道自己身如浮萍命由主,面上也不见得有多少诧异。
大抵是死到临头,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必端着旁人的脸屈辱过活,面上终于露出了半分笑容:“奴才选白绫。”
“动手。”杜太后见他知情识趣,心中的怒气才终于散了散。“留你个全尸吧。”
那处果然会调教人,也不枉她当初为了自己这女儿的单相思,费了这许多功夫弄回个如此完美的替身来。
他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宫人将白绫一条条绕上他的脖颈。
福灵公主在一边看得心神摇晃,竟是想扑上去阻拦,但慈安宫中的宫人岂会让她如愿?
两个女官上来就牢牢地按住她,不许她再多动弹。
福灵公主只得在一片惊慌之中,瞧见自己那也算是宠幸多次的面首,就这样被勒毙在白绫之下。
直到青年人的身体软倒在地上,静悄悄的没了声息,那按住她的两个宫人才终于松开了手,福灵公主这才三步做两步的跑到他的身边去,不知怎的竟大哭起来。
杜太后却硬着心肠,甚至叫两名女官一人再补一刀,随后又划花了他这张与谢不倾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将人血肉模糊地用席子一卷,便这样抬了出去。
看一边福灵公主哭成这般心肝欲碎的模样,杜太后也只能软下声来哄她:“不过就是要这副模样罢了,回头母后再替你讨一个回来,何必这样伤心?”
但福灵公主仍旧泪落如雨。
慈安宫中一直闹腾到夜里用膳才安静下来,用过膳后,萎靡不振的福灵公主便立即告退。
杜太后看着她魂不守舍的背影,实在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纨儿真是昏了头了,也不知看上他哪点。”
女官不敢接这话评判公主,只是在一边小声提醒道:“若如此九千岁便能消气,便已经算大幸。”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单单是赐死了那跟他生的一模一样的替身还不够,谢不倾的怒火向来不是那么容易平息。
杜太后眉头一皱,想起今日谢不倾拔剑相对时没有半分犹豫,心中一颤:“言之有理。谢贼睚眦必报,便是如此,他也定然还要报复。”
无论如何,她那女儿的性命才是第一位。
即便她那女儿当真是如此蠢钝如猪,杜太后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谢不倾那条疯狗盯上,必得想个法子避开。
可谢不倾若是当真想要杀人泄愤,这天下几乎没有他想不到的地方。
杜太后在心中想过数个念头,发觉无一处可去,最终也只能挺而走险,将目标放在那处,遂与身边的女官细细嘱咐一番。
“你去守着公主,等下半夜公主睡熟了,便按照哀家的意思去做。”
女官领命而去。
杜太后站在慈安宫前的青石砖地上,不知怎的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
今日也不过只是十六十七,天穹上挂着的月仍旧亮圆的很,杜太后见那月色孤冷凄寒,心中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寂寥。
意识到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杜太后颇有些嘲讽的勾勾唇角——她这“哀家”,走上这孤寡高位多年,还怕寂寥?有了权势地位,身边从来不缺热闹的花朵。
这一会儿的事情太多,杜太后站了好一会,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所谓元宵宫宴的事,遂命人去将紫衣侯刘体请来。
两人一同对月饮酒,到后来自然饮的就不仅仅是酒,情热酣畅,连慈安宫中的素雅凉亭也可成颠覆倒凤之所。
而慈安宫中伺候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只视若无睹地端来遮挡的屏风与取暖的火盆,将凉亭团团围住,随后撤到听不见人窃窃私语的地方。
低低的呻吟惊扰了在枝头跃动的鸟雀,如此这般,连这冬日的夜都似乎透露出几分情热暧昧。
这说出去如此荒谬秽乱后宫之事,在慈安宫中却也屡见不鲜。
太后几番折腾,终于饕足地躺在刘体汗津津的胸膛上,刘体也半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手上握着一只玉烟枪,慢慢地吞云吐雾。
夜色本就深沉,纵使点了一灯如豆,也照不亮刘体隐在烟后的神情。
“如何,昨日与明家三郎君可谈妥了?哀家给了你不少药,却不见你将人送来。”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汗湿的胸膛上轻点,一双妩媚动人的凤眼看向刘体。
刘体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嗤笑了一声,很不掩不屑之色:“就他那样,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也不知娘娘看上他哪点?”
太后看出两分吃醋的意思,伸手去摸他雪白的面颊:“好了,哀家也不过只是想尝个鲜,你吃这样大的醋做什么,怎么还说起人家年纪小来了。十五六岁的,也应当能成事了。再说了,哀家这么多年来独宠的,不也就只有你一人?”
刘体却不依不饶:“娘娘此言差矣,微臣侍奉娘娘多年,确实吃醋,也诚然确实见不得娘娘移情别恋,可谓微臣句句属实。”
太后吐气如兰:“此话怎讲?”
刘体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俊秀的容颜上有几分邪气:“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明家三郎君年纪小,还不曾长到能侍奉娘娘的地步,微臣昨夜已经亲眼见过。难不成娘娘这样挂念他,是对微臣的伺候不满意?嗯?”
坏笑,撩拨,几句这样的话,倒又歪向别的深渊。
水声渐起。
渐渐的,也只听见二人的言谈之中露出些急喘的话来。
“好了好了,哀家知道你有本事了,身有长物,自然是那等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比不上的,故而哀家这么多年来只宠你一个,自然是对你的伺候十分满意。”
而在刘体看不见的地方,杜太后一掩眼中一抹兴味。
刘体到底是太嫩,不知这世间并非要郎君能行才能成事。
明三郎君生的那般好颜色,又很有几分风流温柔,若当真叫她放过了,也太过可惜。
只不过这刘体伺候的虽好,却着实是个醋坛子,杜太后今时也懒得在这样快活的时候打搅二人的欢愉。
如此这般,又到了下半夜,慈安宫中才终于偃旗息鼓。
宫人们将弄脏的被褥屏风撤下去,刘体伺候着太后回到宫中沐浴,这才告退。
他俊秀的面上看着平静无波,可走出了慈安宫,在夜色中的他没有留人伺候引路,隐藏在黑暗夜色里,无声地蹲在宫墙边干呕。
第171章 夜探香闺
再半个时辰之后,刘体所写的密笺便呈到了谢不倾的桌案前。
沧海楼的灯亦一直亮到了半夜。
谢不倾从南疆解毒归来,小皇帝懒怠批阅发到西厂的奏折几乎堆积如山。
这些奏折总要看,谢不倾素来也睡得极晚,一夜都在批阅。
刘体的密笺送出宫来的时候,他手边的砚台都快沾空了。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执着朱批,明明不过一只寻常小笔,倒也像是拿着什么稀罕物件儿,漂亮精致的很,刘体的密笺一到,谢不倾想起来了什么,便将手里的朱批放下了。
他掌中摊开的一本折子,是吏部呈上来关于下头升迁的事儿。
谢不倾瞧见里头提及一堆儿寻常小事,正想落笔,又瞥见里头有一句明家大郎君明以江以孝廉举,按例要去何处上任云云,遂动手就已然批了个“不允”。
不是什么肥缺,但明以江想去那位置?
谢不倾手里也不是很缺那位置,但如今瞧见是他,谢不倾便又觉得那位置可得,叫自己人去也成。
是不是肥缺无所谓,但明以江去不成,谢不倾便觉得有意义。
写了一夜,谢不倾很有些累了,“不允”二字洋洋洒洒几乎横穿整个折面,懒洋洋的,却依旧狂妄无度。
然后随着朱批的放下,朱批狼毫滴溜溜地在其上滚了两圈,沾脏了奏折。
谢不倾随意看了一眼,也不曾多管,懒懒地半倚在椅上,将那密笺展开。
“臣下与太后已说,明世子年龄尚小,伺候不了人,太后未曾多言。”
谢不倾嗤笑了两声,随即将其投入到灯火之中,沾了灯油瞬间燃尽。
他对宫中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刘体在宫中的飞来观之中常做些什么。
刘体在飞来观之中,平素里装模作样,占天卜卦,看国家气运,帮贵人祈福祛凶,瞧上去确实有两分本事能糊弄人——但实际上,飞来观不过是刘体为杜太后寻访猎艳,专门收拢那些被太后看中的蓝颜之处。
所谓道法三清,但那飞来观之中上上下下的道士,乃至于十三四岁的少年道童,其实都不过是被杜太后看入眼中的小郎君罢了,有十九流寒门,亦有庶族。
杜太后时常借寻访三清、敬香上香祈福等由头驾临飞来观,实则不过是在其中寻欢作乐,荒淫无度。
刘体这紫衣侯,听着好听,实则也不过就是杜太后的龟公罢了——龟公尚且还不用接客,但刘体不仅要招揽倌儿供杜太后享用,还必得与杜太后缠绵不休,何等膈应。
也许刘体少年意气风发时确实精通道法,但被太后这般染指拖到声色场中,恐怕只会憎恨——当年他便是因追寻道法而被杜太后惊鸿一瞥收入宫中,此生恐怕也再难生出什么崇尚追寻的执念。
素白的纸染上了灰痕,便是再掸灰,恐怕也掸不下去了。
故而杜太后要来染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珍宝,谢不倾是断然不肯允的。
他尚且还舍不得将那珍宝弄脏弄碎,甚至于因此十分投鼠忌器,杜太后何等可鄙可耻,竟也配有这心思?
谢不倾“啧”了一声。
虽有刘体在这件事情之中转圜,但谢不倾深知以杜太后的秉性,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地绕过这件事去。
“杜太后着实是色欲熏心了,什么人也想沾染,一个天赋异禀的刘体还不够,如今要将手伸到本督的人身上来。”
他阴恻恻地一笑。
密笺被他燃了,谢不倾复又坐下来重新批阅奏折。
这些事情往常也是他做惯了的,无所谓有趣或无趣。
但今夜看着那些臣工满纸的冠冕堂皇,实则说不尽的唇枪舌剑,谢不倾又觉得无趣到家。
朱批一放,奏折随意地一阖,谢不倾忽然起了身。
外头非夜在为他守门,平素里谢不倾批阅奏折,常常见天光了才歇下,他也要守一整夜。
这会儿见他出来了,非夜还有些惊诧:“大人要何往?”
谢不倾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自己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道:“镇国公府。”
这话一出,非夜也没了声音,知道自家督主已然是镇国公府的常客了,这个时辰去也不稀奇。
如此晚点,明棠已然睡熟。
她身子不好,夜里也常常浅眠,但正是因她身子不好,反而应该多多休息,故而潇湘阁之中到了夜里,奴仆们便手脚轻轻,而明棠的屋中更是点了安神香,她便这般安然地卧下。
她今日一日劳累,午间才从宫中回来,末了又应付了一场静海王府的搅闹,又是开祠堂叩问祖宗,再计了叶氏与高老夫人一局,今日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夜里睡得极沉。
拾月在外头守着,瞧见谢不倾从墙头一跃而入,风度翩翩。
这位督主夜里爬墙的架势浑然不收敛,倒好似这潇湘阁是他的后花园一般。
拾月乍然见他,知晓他是来找明棠的,正要让开。
但她忽然想起先前就做了决定的一桩事来,先前还想着先过了这两日再去,如今倒觉得不如亲自与九千岁分说更好。
“大人!”
拾月轻声喊他。
谢不倾侧目一眼:“何事?”
有个物件拾月一直随身带着,此时也正好取出。
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锦囊,将这锦囊双手奉上:“大人,这是小郎先前给您预备的新年礼。”
明棠给他备下的年礼?
这小兔崽子,小白眼狼,还记挂着他?
谢不倾有些意外,接了过来。
锦囊应该是拾月另配的,谢不倾从里头倒出来一团被手帕子包着的东西,入手有些沉甸甸的,将手帕子展开了,才看清里头是一块儿螭龙玉佩。
他权倾朝野这些年,好物件自然是见过许多,一眼看出这螭龙玉佩如此栩栩如生,入手温润,必是上好的雕工,用的千金难买的名贵玉料。
谢不倾挑挑眉。
他自然知道这小兔崽子如今的处境。
她的生母沈氏嫁过来确实是带了泼天的巨富嫁妆,可她父母双亡太早,被赶到乡下去养着的时候,这些嫁妆几乎尽数进了明府的口袋里,她手里也就只留了一些沈氏留给她压箱底的体己。
身为国公府的世子,恐怕上京城之中确实没有比她更穷困的世子,上回还开口问他要了一万两的黄金。
如此这般,明棠还能拿出这般有市无价买不着的好物件来给他做年礼,可见是用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是用了真心思的。
“既是如此,怎在你的手中?”
谢不倾将那玉佩重新收了好,果然收下,没曾还给拾月。
“……这……”
拾月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不成叫她和谢不倾说,明棠因他与福灵公主的事儿动怒,于是连这原本精心准备的好东西都不要了,当做小狗物件儿赏给了那个二傻子沈鹤然?
这事儿若是叫谢不倾知道了,恐怕又要闹大事儿。
故而拾月一点儿不敢说,只道:“……先前那事儿,大人应当也知道的,小郎本就动了气,故而没打算送,只叫扔了。奴婢想着物件珍贵,又是小郎着实花了力气的,便捡了回来。”
谢不倾又捏了捏那手中的玉佩,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辨喜怒。
拾月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又怕他因此生气迁怒于明棠,便是硬着头皮,便是顶着要挨骂,也这般连忙补了一句:“小郎是用了真心的,佩玉是请玉雕大手雕刻的,回来之后系上去的这流苏络子,亦是小郎自己打的。”
谢不倾当真是意外了。
明棠那娇娇小郎君,瞧着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矜贵娇气的很,方才那玉佩的络子他也随意打量了一眼,是个很繁复的样子,对绣娘来说都不大好做,明棠那小兔崽子日日忙的团团转,也舍得花时间精力做这个?
拾月见他神色有所松动,为求和缓,当真是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一箩筐倒出来说了:“小郎头一回打络子,还是请人去问了明家大娘子学来的,自己还给针头戳了不知多少个针眼,还被小剪子弄伤了呢,大人不要迁怒小郎。”
谢不倾唇边其实隐有了些笑意。
但他也不知自己这笑意从何而来,又压了压唇角,只做出一副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神情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拾月:“你如今是全心全意为着她的,倒也难为你偏心。”
有些阴阳怪气。
拾月被他说中心事,几经思考的话又在口中吞吐。
终于好容易想明白了,打算说了,却见谢不倾将那玉佩一收,往里头进去了:“你忠心护主,这也是好事儿。”
拾月忍不住笑了笑——她这人没甚愿望,目光短浅,只想着自己能吃饱穿暖,自己在意的人也能和乐快活。
明棠是她如今的主子,她就只盼着明棠日日高兴,不与谢不倾生出什么误会隔阂,没有其他。
而等谢不倾早进去了里头,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要和谢不倾说的话,打了不知多少日的腹稿,又尽忘了个干净,没说成。
但拾月这会儿也没办法,唇边的笑意却一直压不住,开开心心地又回远处守着了。
她没瞧见后院的黑暗里绿光一点,稍纵即逝,像是一只轻巧的夜猫儿从小径上悄悄跃过。
明棠在安神香里,睡得安静。
谢不倾走到内室,只瞧见她整个人在锦被上缩成一团,静静睡着了。
屋中不用点灯,他是习武之人,也可看的一清二楚。
一层淡淡的青纱下,明棠正安然睡着。
谢不倾伸手将那月光流水一般的青纱撩了起来,俯身去看明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