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夫人点点头。
因明棠上回的斥责,叶氏到如今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听得明棠便是满目的恨意,见高老夫人愉快,忍不住多嘴两句:“要儿媳说,静海王府就该拿了她去,严刑拷打,问问她究竟哪儿来的胆子,怎敢私自扣押沈世子……”
却不想她话还没说完,外头慌慌张张传来一个声音:“老夫人,大事不好,三郎君喊人捆了金嬷嬷,往祠堂去了,说是……说是……”
高老夫人止不住地皱眉:“是怎么,说句话也说不清楚?过年果子吃多了,给你的嘴都黏上了?”
那通风报信的仆妇正是方才跟着金嬷嬷一同去潇湘阁的人之一。
她满脸惊惧之色,不住地用衣袖拭去额头上涌出来的汗:“回老夫人的话,三郎君要喊人,将金嬷嬷吊死在祠堂的正堂之上啊!”
“什么!”高老夫人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起得太凶,眼前阵阵发黑,头风登时又发作起来。
她这头风也不知犯了多久,看了不少名医都毫无起色,至多只是给了她开了些缓解的药,叶氏看她脸色不佳,连忙去寻柜顶上的药瓶,倒出两颗药丸来喂进她的口中,老夫人的面色这才瞧着好看了一些。
她一双眼阴鸷无比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仆妇:“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仆妇哪知道什么,只能一五一十的说了,是金嬷嬷自作聪明,叫人架了梯子躲在潇湘阁的院墙上听人说话,正好听见里头明棠同院子里的使女说,要将沈世子送还给沈家人的话语。
金嬷嬷唇枪舌剑,惹得那三郎君叫人将她捆了,直接取出了白绫将她捆了,说是要去叩问祖宗。
“放肆,当真是放肆,她一个毛头小子,是真的要翻了天了,以为这明家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还叩问祖宗,我倒要看看她是否真有这个本事!”
高老夫人的头风随着药丸的起效渐消,只剩下一丝丝的抽痛,可这话引得她大怒不已——金嬷嬷便是她的脸面,明棠这是公然不将她放在眼中。
她气得眼前发黑,当下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只冷笑道:“走,去祠堂看看,她这又是闹哪门子的疯癫!”
久未出过房门的高老夫人头一回走出自己的融慧园,竟是要去祠堂。
她带着使女仆妇,一路急匆匆而去,等到了的时候,祠堂门口已然摆好香案瓜果。
而在偏厅里头吃茶的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也已然出来了,与她们正好在祠堂门口汇到了一起。
高老夫人面目之中虽仍旧有些怒色,却也已然缓和了轮廓。
却不想那几个王府管事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浑然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们镇国公府私藏我们王府的世子,如今还没落出个定论来,又在这喊打喊杀的要吊死人?叩问祖宗,当真是上京城极好的六姓啊!”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高老夫人还不知怎么接话,却听见祠堂的小门响了一声,从里头走出来个高挑的使女,手里捧着半盆新鲜的鸡血,猛地往地上一泼,飞溅得这两拨人身上到处都是。
高老夫人最是爱洁爱美之人,今日所穿的衣裳也是前些日子新做的,簇新的很,不见一点褶皱,这新着的衣裳被弄脏了,她的面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不必高老夫人亲自开口,她身边跟着的那些狗腿子自然有人大叫,叶氏第一个蹲下身去,以自己的手帕擦拭她身上飞溅的血点子,咬牙切齿道:“站住,你是哪个房的使女,这样放肆?”
那出来的人正是拾月。
拾月在西厂之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高老夫人一个深宅之中的蠢笨老妇?
她双眼一翻,意味深长地看了高老夫人一眼,便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而去:“我家郎君如今正在叩问祖宗,大梁朝的规矩诸位怕不是都忘了?”
大梁朝的规矩,长房嫡出的子孙确实有这叩问祖宗的资格。
只需按往常祭祀的时候一般准备新鲜三牲,泼新鲜公鸡血,便能请来祖宗之灵,叩问先人。
而此仪式,不可被任何人打断。
这话一出,旁人的面色虽有些难看,倒也只是觉得被明棠钻了个空子,没法拿捏她;
高老夫人却被气得额头青筋暴涨。
她已经当了这养尊处优几十年的镇国公夫人了,怎能想到今日还有受此羞辱的时候?
明棠身边这使女此话说的,虽未指名道姓,却是在打她的脸——
大梁朝,一向都极为看重嫡庶之分。
正如周天子分封最重嫡长子一般,大梁朝的规矩也规定,士族传承、家族祭祀等是一应必先紧着嫡系,再按长来。
至于妻室,身份最贵重的自然也是原配嫡妻,再是填房继室,再是妾室、平妻之流扶正。
祖宗礼法,绝不可一味偏心妾室庶出,嫡庶之间有天壤之别。
也正是为何上回小年祭祖的时候,明棠虽是小辈,却能站在明二叔的前头,只因她的父亲是镇国公的原配嫡妻唯一的嫡子,她才是整个镇国公府之中血脉上最为嫡系之人。
而高老夫人自身却并非原配嫡妻。
她早年是镇国公的妾室,后来镇国公的原配夫人、即明棠的亲祖母病故,高老夫人才从妾室提拔成了贵妾,诞下子嗣之后又提为平妻,此后再扶正,而非是外头娶回来的填房继妻,更是卑贱一等。
高老夫人这些年虽一味强调自己的镇国公夫人身份,亦十分看重自己亲生的这两个郎君,常常将这两个儿子当成嫡子一般对待,但实际如此,她膝下所出的明二叔和明三叔二人皆是她尚为贵妾之时所生,绝不可称为嫡系。
即便这十几年来,人们心口之间的嫡庶之间略有些松动,妾室平妻扶正之后所生的子嗣也可称为嫡系,明以江也能算个镇国公府的嫡长子,但在真正的原配嫡妻所出的嫡系面前,仍旧不可同日而语。
彼时,高老夫人刚刚扶为正妻的第一年,曾极为风光地打扮自己,想与镇国公一同回祖籍宗祠主持祭祀,却不想宗族请来的几个族老将她拦在祠堂外头,痛斥她身份不正,不为嫡系,不配进宗祠奉养祖先。
此事何等颜面扫地,高老夫人从此对祭祖一事深恶痛绝,再不参与。
随着镇国公的离府不管事,高老夫人一人在明府之中独大,膝下的二子也确实争气,大房所剩的最后一根独苗苗明棠又被她远远地赶到乡下去了,她便逐渐将当年身份不配的屈辱忘在脑后,哪能想到还有今日?
两地不同的祠堂,祖老当年的痛斥却言犹在耳,字字句句皆指她的出身不正不嫡,她的卑贱与不配仿佛已经刻入她的灵魂骨髓。
而明棠一身雪白氅衣,自祠堂正门而出,步步方正,乃是整个镇国公府之中最有资格走祠堂正门之人。
她浑身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在这黯淡无光的天色里都显得熠熠出尘。
明棠是来上天地香的。
她眉目温和,敬天敬地,手插香炉。
便在那香插稳的一刻,祠堂之中陡然传来惊天的惨叫声:“老夫人,救我——”
此声凄厉恐怖,将死之人对于生的渴望力透耳鼓,惊得有人都退了半步。
而明棠神色安然,并无一丝动弹。
她面无神情地看着眼前的高老夫人,高老夫人顿时又想起自己常做的那个梦魇——
忘川河畔,奈何桥上,鬼气森森之中,这双眼就这般漠然地凝视着她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66章 问祖母,可堪为主?
而祠堂之中的惨叫声,也在明棠静静瞥过她那一眼之后戛然而止。
高老夫人几乎一口气没上来,面色顿时煞白,待她终于回过神来之后,脸瞬间涨得通红。
放肆,太过放肆!
她在镇国公府养尊处优这数余载,几时受过这样的蔑视?
明棠此举,堪称将她的面子往地上踩!
“明棠,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惊扰祖宗之灵,还在这正月之中喊打喊杀!”
高老夫人堪称气急败坏地大骂,一个字一个字都好似从她的齿逢之中蹦出来的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明棠。
叶氏在她的身边搀扶着她,被她的手紧紧攥住手背,尖锐的指甲掐得叶氏生疼,偏生不敢露出分毫不耐。
若是往常,其实都不必高老夫人开口,她自要端着自己的莹润菩萨相,皆由叶氏来做她的丑恶喉舌。
但偏偏明棠立于祠堂门口的台阶之上,高高俯视于她,那目光一如当年的祖籍的族老一般目下无尘,蔑视着高老夫人,仿佛她与她的身份都不过是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早已经被她遗忘的“不配”二字一下子又汹涌起来,激得她屈辱与不甘的血皆往头顶冲。
明棠却并不急着回应。
她清冷的目光在叶氏的身上滑过,最终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面红脖子粗的高老夫人,轻轻开口道:“身为长房嫡子,赐死以下犯上的贱奴,祖母又有何指教?”
与高老夫人的气急败坏不同,明棠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波澜。
她素白的指尖沾了一点香灰,却更将她那手衬托得如同白玉一般莹润,神色如神明无暇安宁,却无半点神明的悲悯。
高老夫人明明白白地看见明棠眼中划过的讥讽,随后她便转身而去,氅衣的衣摆扬起半点微风。
“你给我站住!”高老夫人气得面孔都有几分扭曲。
“孙儿不孝,要继续叩问祖宗了,若祖母有事诘问,还请稍待。”
明棠不为她半字停留。
高老夫人的歇斯底里与暴怒,同明棠的从容温雅放在一处,显得天壤之别,何等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静海王府的几个管家,从明棠一出现时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一直审视地看着她,更不曾说出半句阻拦的话来。
片刻之后,便是拾月与鸣琴一同出来了。
这两个使女也一如明棠方才的模样,绝不下半截楼梯,一左一右地立着,宛如门神一般,高高在上。
高老夫人刚刚才勉力将面上的神情调整正常,但目光一落到这两个使女身上,心中的怒火顿时又焚烧起来。
明棠那小野种这般自傲,已经是可恶至极,而她身边区区两个下人,竟也敢这般放肆?
“来人,将她们两个给我捉下来,狠狠打一百大板!”
高老夫人藏在袖中的指尖都在颤抖。
拾月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小郎正在里头叩问先祖,奴婢们奉命在这守着免得秽物打扰,老夫人这是何意。”
秽物?!
“不敬老夫人,尽会这些牙尖嘴利的话,你——”
叶氏本就是个嘴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忍不住嘴上又要多说,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被鸣琴瞬间打断。
“叶氏,奴婢跟着先夫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何处待嫁,大房之中哪有你插足说话的份?你应当记得你自个儿的身份,主子们说也就罢了,你一介贱奴,休要在祠堂门口胡言乱语。”
鸣琴尚为年幼的时候,便被已经故去的世子夫人沈氏买入大房之中调教伺候。
彼时叶氏甚至还不在明府之中,不过是一个绝不肯放开镇国公府这棵大树、苦苦守着待嫁的老姑娘。
叶氏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甚至连自奔为妾都称不上,没脸没皮的,也好意思在这儿充什么主子做派?
这阖府之中,最没资格置喙于人就是叶氏。
“你……”叶氏被这话堵得面色红红白白,又想起来上回在荣德堂门口,连牙都被打得松动了的惨样,憋着一口气,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而高老夫人欲言,却又被一边的拾月打断:“我们小郎说了,今次之事不可打扰,待祭礼完成之后,自会出来亲自与老夫人分说,还请老夫人稍安勿躁。”
高老夫人接连被打断,此刻心中已经是满腹的怒火,闻言更是冷笑不已:“你们主子当真是懂孝道,祖母当前,竟如此不敬!”
拾月已然不接这话。
两拨人就这样对峙着,偏生高老夫人当年被说过的不配仿佛魔咒一般刻在她的骨髓,她连祠堂的半步都不愿踏入。
高老夫人不进祠堂,不知道里头究竟是怎么样,心中只在想着,方才金嬷嬷那一声凄惨的惨叫,是否意味着她已然当真被那小野种勒死了?
越是这样想,高老夫人心中的惊怒越燃越盛,恨不得当场叫人将明棠从里头捉出来打死。
叩问叩问,她哪儿来的事情叩问?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这世间有什么在天之灵?
若是真有在天之灵,她早被索命的恶鬼杀了几百回了!
问问问,最好是被她当真召出个恶鬼来,当场将她杀了算了——这明棠放在心头,终究是一场心腹大患!
早知如此,当初将明棠赶到乡下田庄去后,就不该听信所谓道士的话,相信这小野种在外头远远地活着家中运道才能兴旺,当时就应该寻个法子杀了明棠!
且看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孙子个个争气,升官加职的比比皆是,岂是靠着这小野种在外头换回来的运道活着的?
高老夫人丁点不信,心中越发急躁。
没了人说话,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静海王府那几个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究竟在传递什么讯息。
便在这样的寂静之中,随着祠堂里一声低沉悠远的编钟之声,明棠声小却坚定的字字诘问,从祠堂当中缓缓流出。
“敢问先祖,明棠身为长房嫡孙,何以落得如此遭人无视、凄凉至此的地步?”
“幼年体弱,正是最好将养的时候,承蒙祖母照顾,到京外的田庄养病,一身病弱骨,也好赖苟延残喘到今日,岂料回府,便是各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祖母何等宅心仁厚之人,必是受了奸奴蛊惑,这才如此对待于我。”
“除夕之后,祖母身边的人才姗姗来迟地送来压岁红封,彼时就是这刁奴负责转送红封。这刁奴以下犯上,当时便对我出言不逊,罪当赐死。是我念起此人一直伺候在祖母身边,劳苦功高,不曾怪罪,却不想这刁奴今日又故技重施。”
“今日我在院中教导义弟,因义弟顽劣不懂事,不肯学习念书,故而出言吓唬他,要将他送予外人,却不想这婆子公然翻墙于我院墙之上,偷听我主仆谈话。照大梁律令,奴仆不得私自偷听主家言谈,违者赐死。我本意好言相劝,这贱奴又再次以下犯上口出不逊。”
“世间诸事,能容忍者有一二,却事不过三。便是这奴仆是长久伺候在祖母身边的老奴,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目无主子,以下犯上,出言不逊,触犯律令,便已是该赐死的时候。”
“大士族者,本就应当上下有道,长者慈,幼者孝;为主者宽仁,为仆者敬重。若长者不慈,幼者不孝,为主者不仁,为仆者不敬,家中风气何以为正?这院中的奴仆,个个都学会看菜下碟,乱为本事,随意触犯律令还无任何惩罚,再大的家业也将败于此代人手中。”
“为家者,当以小见大,明棠今日在祠堂这等庄严之地,勒令赐死此刁奴,正是欲在诸位先祖的英灵牌前,昭告我镇国公府亦是门楣端正森严,绝不容忍这以下犯上的刁奴屡次重犯。”
“还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宽恕后人明棠此番行迹突然,明棠叩首再叩首。”
明棠言谈说话,总是不急不徐。
而就在那沉沉钟声之中,明棠的声音随着钟声远远地传出来——一片寂静里,每个人都听见她的话,字字安静,却字字掷地有声。
分明还是温和平静的语调,却能讲波澜壮阔之势;
尚且稚嫩的少年嗓音,言谈为家之道,偏偏字字珠矶,无一错漏,叫人心生震撼。
立在台阶下的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顿时就变了脸色,更何况他们也听出此话之中言及,她潇湘阁之中藏的人是她的义弟,而非沈世子——那人所言,分明就是说明棠将沈鹤然充作奴仆,带回镇国公府,证据确凿。
他们今日本就是冲着这件事情来的,怎能叫明棠顿时否认自己院中藏的人就是沈鹤然?
方才还一个个安安静静的,这会子事情提到他们身上来了,立即闹腾不已。
但这祠堂本就是一士族之中最为清净尊贵之地,他们身为外人,又是仆从,绝不可私自闯入,于是一个个皆在台阶下满腔的不快,干瞪着眼。
老夫人一开始还有些愣神,后来听着这话,几乎气的要吐血。
真是好一张伶俐的嘴!
好一个孝顺的长房嫡孙啊!
明棠所言确实字字珠矶,可如此言谈,哪是她一个尚且十几岁的小少年人能谈的?
当真是觉得他们镇国公府上头没有人能管事,还是当她死了,轮得到明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言谈如何治家?
这双方人心中都有着各式各样的不快,便在这如死一般的怒火、压抑、寂静之下,祠堂之中终于走出那白色的身影。
明棠依旧是不染纤尘的模样。
而她的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双采。
双采身后并不见其他的人,但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卷白绫,那白绫松松垮垮,显然是已经拖拽过了,不难想象方才用这白绫发生了何事。
不必多说,金嬷嬷,必然已经死了。
不过只是这样短的功夫,高老夫人不敢相信,当年随着她从家中陪嫁而来的金嬷嬷就这样命断祠堂?
这小野种怎么敢?
她究竟是怎么敢的?
谁给她的胆子?
高老夫人几乎气的要发狂。
而那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一看明棠出来了,这会儿当真是一个个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们早就听人说起,说是明三郎君私藏了我王府的世子在府中,可有此事?”
“世子乃是我们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明家三郎君此举意欲何为?是想与我静海王府为敌?”
“若当真不肯交出我们世子,要与我静海王府为敌,明日王爷一纸奏书必写至宫中,参你镇国公府一个目无尊上,蔑视法纪!”
一个个看着其貌不扬,口中所言倒是冠冕堂皇,仿佛当真自己是为着什么光明正大的目的而来。
明棠看着这些咄咄逼人的丑恶嘴脸,目光之中平静无波:“诸位王府管事,若当真有真材实据,不如与我对簿公堂,又何必来此吵嚷?”
“此前从未听起尊府世子失踪之事,怎生如今忽然到我府中,口中咄咄逼人,说是我私自扣押沈世子?”
“口中言明是听人说起,那是何人说起?又有何证据?静海王府何等门庭,如今竟也靠着空穴来风的事情上门索人?”
比起他们的步步紧逼,明棠的回应更是针针见血。
“若沈世子当真不在,尊府应当立即报官,令官衙宗人寻找。如今你们毫无证据,便到我这镇国公府吵嚷半日,这便是你们静海王府的做派?”
明棠的眸色深深。
为首的管事立即就要叫:“明三郎君口口声声义弟,不如叫小的诸位一见,自见分晓!”
明棠黑白分明的眼分外无情地看他们一眼,红唇微勾:“凭何?”
“便是静海王今日亲自在此,我亦有一句话,凭何你们说看就要看?”
“我镇国公府亦是世代忠良,忠心耿耿,岂容你静海王府这般羞辱?”
“拾月,送客!”
明棠转身就走,再无半点商量之机。
第167章 你当年做的孽,是时候该还了。
那几个王府管事还要多说,拾月就已然拾阶而下,立在他们几人身边,状若恭敬地做出送客之姿:“各位,请吧。”
明棠的驱逐之意如此明显,而那几个管事看明棠如此成竹在胸,甚至敢言明去报官,心中亦有些泛起波澜——难不成那人的消息是假的,沈鹤然并不在镇国公府之中?
若当真如此,那人竟敢耍弄静海王府?!
他们几个心知肚明,明棠如此态度不说,总归他们今日也问不出来明棠潇湘阁里的人究竟是谁——总不可能当真硬闯罢?
他们不过几个管事,着实没那权利强闯镇国公府长房嫡孙的院子,也就高老夫人自己紧巴巴地送上门来,叫金嬷嬷去替他们探听,如今反而将她的也折了进去。
若真闯了,结果发现潇湘阁里头的人当真不过是个被明三郎认为义弟的普通人,静海王府到时反倒下不来台。
如此这般,反倒只能铩羽而归。
几个管事对视一眼,心中一合计,也只能这般灰溜溜地走了。
静海王府的管事一走,高老夫人更觉得羞恼万分——明棠与这静海王府的倨傲皆是如此,从头至尾都好似将她当做不存在似的,何等目中无人?
叶氏被她抓得都快痛呼出声了,高老夫人却仍旧浑然未觉。
她死死地盯着明棠的背影,有几分尖锐地喊道:“明棠!”
“孙儿耗费精力,且容孙儿下去休憩。”
明棠却毫不停留,带着几个使女便走了。
她没工夫陪高老夫人在这发疯,海了去了的事情等着她做,既已打算提前计划,如今事情更要从头细细筹谋。
更何况,明棠精心给高老夫人准备好的人,这会子应该到了。
高老夫人面色红红白白,正欲大怒一场,反倒听得外头传来另一声戏谑的声音:“瑞芝,这大正月的,倒动这气?”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高老夫人不耐烦地拧着眉转过头去,便瞧见大长公主正扶着宫婢的手,站在不远处的画廊下。
她神情安然戏谑,身边跟着两个明府的侍从,皆如缩头鹌鹑一般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高老夫人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曾如此刻一般,听得身后有耳熟的戏谑笑声,猛然回首,便瞧见大长公主在远处朝她笑——
叠在一处,如同重拳打入她尘封的记忆,叫她下意识有几分狼狈不堪。
高老夫人面上的不耐烦霎时凝固,几乎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才调整好面上的神情,含着两分谦卑的笑意往她走去:“大长公主来府,怎生也没个奴仆通传一番?”
大长公主只是瞥瞥她,并不接话。
她口中方才还喊着高老夫人的小名,好似十分亲昵,面上却一点儿也不热络,只是讥诮地勾勾唇角。高老夫人这般笑脸相迎,她也没有半分笑容。
高老夫人面色微僵,却也不敢说什么,握着叶氏的手暗暗使力,叶氏这才反应过来。
即便心中千般不愿,叶氏却还是只能替高老夫人开口,做这个恶人:“你们怎么伺候的,大长公主驾临,你们一个个死了不成,竟没个人通传?还不下去!”
那几个奴仆更不敢辩驳,心中叫苦连天地退了下去。
分明就是大长公主不让他们通传,他们又有何办法?
叶氏罚人最是毒辣,常常得理不饶人,又是扣月例银子又是训话,有时候还叫人打板子,十分颜面扫地。
这些个奴仆心中又怕又恨,低垂的面上瞧着十分恭顺,眼底却深藏厌恶。
叶氏也寻了个由头下去,实则是去盯着那些个奴仆去了——高老夫人心中不痛快,没几个板子是消不了气的,她得做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而高老夫人只需在事后赏赐些不痛不痒的疗伤药膏下来,便能尽得美名,安抚人心。
她十几年如一日做着这些活计,替高老夫人背了锅,得了满府的骂名,在高老夫人身边还总是受尽屈辱。
连明棠身边的使女都敢骂她不过是个贱奴,而高老夫人却全然不曾为她保全颜面——这样的富贵日子,富贵在皮,身如贱奴,着实已经过得十分厌倦了。
叶氏心中不住地抱怨着,想着自己的事情,却不知去而复返的明棠就站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后,面无神情地看着她带着满脸藏不住的郁色匆匆经过。
“叶氏,也就只差一把火候了。”
明棠随手摘了片树上的叶子。
拾月下意识地看过去。
这树冬季也有绿叶,只是被冻得蔫巴巴的,明明应当是才长出来不久的新叶,却已经被寒风吹得枯萎瑟缩,被明棠的手指一捻,便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随着北风一同被卷到空中飞旋。
而画廊下的大长公主与高老夫人,气氛依旧是那样古怪。
高老夫人揣摩不透她的意思,也不知为何今日这个时候大长公主竟然造访镇国公府。
她们二人之间曾有些过往,不欢而散,高老夫人其实打心底不愿与大长公主往来。
奈何身份不及人,她又不敢冒犯天家公主,如今公主已然驾临府上,她也不敢说出任何送客之意,只得跟在她后头。
大长公主随意地走着。
即使多少年不曾这样逛过镇国公府的大花园,大长公主却似乎还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也记得当年曾在这发生何事。
她循着当年的记忆,慢悠悠地往湖心亭而去。
镇国公府占地极广,府中心的大花园里更是有一方极大的清池,清波悠悠,湖心亭几许,夏日里满池的莲花,如同美人一般迎风招展,美不胜收。
不过如今已是深冬初春时节,上京城又地处北方,瞧不见半点残荷落雪的意思,只能瞧见光秃秃的池子,为这寂寥的冬日平增几分冷意。
瞧见大长公主往那湖心亭的方向而去,高老夫人的心中顿起一股不祥之感,就在她还在斟酌究竟要如何开口询问的时候,便瞧见大长公主懒懒地忽然停住了脚,指着身边的一处,道:“瑞芝,你还可曾记得,当年本宫就是在这儿扭到了脚踝?”
大长公主记得那样清晰,高老夫人更不可能忘记。
连带着当年被她一同锁入脑海的全部,一同扑面而来。
豆蔻年华之时,高老夫人曾入宫为大长公主侍书,陪总角之年的大长公主共同念书。
大长公主性情温和仁厚,待身边所有的侍从以及伴读都极好,但大家教养出的士族贵女皆严格遵守礼法,不敢僭越半步,无人真正与大长公主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