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凌衍  发于:202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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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黑沉的夜色下如此匆忙行进,已经是日夜兼程两日,跑死数匹快马。
但耽搁不得,一点儿都耽搁不得。
两日日夜兼程,几乎从未停歇,终于勉强进了豫州附近,再往前一两日,便能到江州宣城之境,彼时再转水路逆流而上,进巴蜀南疆地界,这才可稍稍安心一二。
戴着斗笠的黄巾这两日疾驰,险些将他旧日的哮喘颠簸出来,轻声咳嗽两声,终于是忍不住小声说起:“要是针不金在,还能给我开两丸润喉的药丸。”
针不金是他们从龙卫之间的代号黑话,对应的正是“拾”字,代指拾月。
他身边的从龙卫忍不住瞪他一眼,小声道:“你要死别带上我,针不金有自个儿的任务在,谁顾得上你吃不吃丸药?”
黄巾再大咳几声,也不敢多说,只是叹气。
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说话声音其实细小,常人未必能听见,但这时马车之中,却响起另一个惫懒沙哑却仍积威深重的声音:“你有武艺傍身,她跟着你做什么?你不吃那些丸药便会死?”
言下之意,黄巾不会死,而另一位娇弱金贵的主儿却会因拾月守着而死。
这是这两日里,马车中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马车之中,正是密室之中不见人影的谢不倾。
他几日前便毒发得厉害,送了明棠回明府之后,便打算闭关疗毒。
但疗毒之法同样无用,谢不倾当机立断,定下主意南下寻人解毒。
一得到那人踪迹,谢不倾便立即趁着夜色南下,早出了上京城门。
他体内的毒素累积数年,这一回更是来势汹汹,谢不倾在马车之中大多数时候是昏睡着的,这还是他第一次醒过来。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喜,可听出谢不倾的惫懒沙哑,又禁不住担忧起来。
黄巾也顾不上自己了,只问起:“大人可还好?”
谢不倾轻咳了两声,这才说道:“死不了,奉水来。”
立即有人将马匹上挂着的水囊递进马车。
车帘儿被打了起来,谢不倾的手接过了那水囊。
黄巾正好侧目,瞧见他的手背上青黑之色弥漫,那毒气必然已经散入全身,心神一紧,顿生担忧。
谢不倾却吩咐:“继续走罢。”
主子既已开口,从龙卫们自然也不敢忤逆,一行人又融入漆黑夜色之中,继续行进。
可听着马车之中渐渐传来的越来越密的咳声,众人心下皆是沉了又沉,连平素里最爱说话的黄巾都不再多言,气氛愈加苦闷沉肃。
而正埋头苦行时,奉天却陡然一勒马头:“有埋伏。”
他是众人之中,除却谢不倾之外唯一的大宗师,他一开口,众人便齐齐警戒起来。
前头黑黢黢的树林宛如张开的妖物巨口,似乎一口就能够将他们尽数吞下。
林子里,渐渐传来稀稀拉拉的拍手声,由远及近。
“不愧是大宗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竟也能听出前头有埋伏。”
一不阴不阳的声音随着那拍手声,从树林之中缓缓传来。
这声音好似妖娆的女人,带着一股子让人欲罢不能的媚意,仿佛能惑人心神。
夜风一吹,半点儿让人沉醉的香风便好似随着夜风从树林之中漫出,像是勾人妖魅的柔荑,缠缠绵绵。
“只不过,再是大宗师,今日也该葬身于此!”
那女声忽然变得狰狞狠辣,而随着她话音落下,整个树林之中,忽然飞射而数千支流光箭矢,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而来。
从龙卫却也不惧。
谢不倾所遇截杀,又何止一次两次?
江湖仇敌、朝堂政客,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如过江之鲫,从龙卫跟随谢不倾至今,这般场面也早已烂熟于心。
拔刀亮剑,罡风交织,剑气横飞,金戈交鸣。
兵刃顿时撞在一处。
半夜的冬风如妖怪一般凄厉嘶吼,而这风中,顷刻间便染上浓厚血气。
除却奉天一直守着谢不倾的车马,余下十人尽数而出。
这一柄养在谢不倾麾下的利剑,在夜色里如割人性命的恶鬼。
而那一方显然亦是有备而来,其攻势如潮水一般,人多得数不胜数,一波倒下,便又有另外一波涌上来。
一场鏖战,直到天明。
兵刃与人皆添了新伤,死伤无数,从龙卫虽也有些挂彩,却并未折损任何一人。
浓稠的血腻几乎淌了满地,那妖媚的女声亦不如初时从容不迫。
须臾,三五个从龙卫便将藏于众人之后的此人擒于掌下。
这人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花衣,面上妆容亦精致,乍一眼看去亦是个清秀美人。
只是她方才的声音太娇媚,这般容貌反而显得有些不大匹配,有些过分棱角分明,硬朗粗犷了些。
她被几个从龙卫死死按住,就连腰间所佩的武器也被众人除去。
而其部下,更是尽数毙去。
抓到背后之头目,按例是要先给谢不倾过目的。
但他如今还毒发着,黄巾有些拿捏不准。
“大人?”他试探性地问起。
“见。”谢不倾依旧是那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奉天将马车的车帘打起,将那人扭送到谢不倾的马车前,一脚踢在她的膝窝,将她踢得跪倒在地。
谢不倾半倚在车厢壁上的,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兴味地挑挑眉。
“谢蕴生,多年不见,你怎成了个女郎?”
那人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闻言甚是屈辱,一言不发。
谢不倾歪了歪头,便是不曾着他那一身一丝不苟的锦衣,只松散地披着长发大氅,瞧着如同病弱的士族郎君似的温文尔雅,微垂的眼眸仍旧漏出冷厉的妖冶艳光:“难不成,你逃出去后,当真拜入邪教,练就一身‘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的功法?毅力可嘉,本督叹服。”
这话说的戳中了此人的痛脚。
他脸上有些不甘,顿时面目扭曲起来,抬头看着谢不倾,狠狠瞪他:“谢狗,如此屈辱,难不成不是拜汝所赐!”
如此一声,竟又成了个有些青涩的男声。
方才她说话,分明是个妖媚女子。
如今再开口,又成了个男人。
这原本极为新鲜,但诸位从龙卫亦多半是江湖出身,知晓江湖传闻,邪教有一派功法,修炼之后便可急速提升武学修为、精进武道——但此法也极为阴毒,只有男子方可修炼,却又不允许男子修炼。
男子欲修炼此法,必先自宫。
谢不倾的目光就那般轻蔑地落在谢蕴生的脸上:“你也配让本督针对?”
他的目光好似凌迟一般割开他的皮肉,让那人的屈辱恐惧一下子涌出。
他忽然扭曲着嗓子,一时男声,一时女声,歇斯底里起来:“谢不倾,你在我面前又有何本领?你如今这般有所成,不过亦是习练此法,否则你怎生如今是个狗阉人!”
谢不倾的眸冷冷一抬。
第147章 谢不倾的身世?
谢不倾的目光就落在这被他喊作谢蕴生的青年人面上。
看着谢蕴生那张分明还残余着几分男子硬朗模样的面孔,却如同女郎似的涂脂抹粉,一张脸因他的话气得涨红,胸膛不断起伏,忽然兴味地一勾唇角:
“既如此,你猜猜,为何你如今不男不女,本督却仍旧风采如昔?”
谢不倾的皮囊着实旁人难及,即便他的面目因毒发而显得有些苍白,可眼角微微那么一挑,含着两分明晃晃的轻蔑与哂笑,便是流火似的妖冶。
他半倚在车壁上,满头墨发微微有些凌乱,却不损他半分凌厉风流之色,只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被按倒跪在车前的谢蕴生。
谢蕴生满目仇恨屈辱地看着他。
凭什么?
同样是修炼邪法,凭何只有他一个人如今成为这般鬼样子,谢不倾却比当年模样还要更胜三分?
“谢狗,你不得好死!”
“你们家的人,是否除了一个‘不得好死’,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你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我谢氏养大,怎敢侮辱谢氏门楣?”
他一下子怒目而视,好似铁骨铮铮。
谢不倾歪了歪头,将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去,嗤然一笑,却忽然抬了手。
他掌下瞬间有一道淡光飞出,直冲谢蕴生而去。
谢蕴生的神情几乎是顷刻间就变得惊恐无状起来——他骨子里是怕谢不倾的,怕得厉害,怕得深入骨髓。
可谢蕴生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淡光砸到自己脸上。
他吓得心脏骤停,而面上只是遭人轻轻掌掴一般,“啪”的一声,最后掉了块儿小镜子到他跪下的膝盖边。
不大伤人,却十足羞辱。
“你不提谢氏,本督倒忘了——你这淼川谢氏的嫡长子,金尊玉贵的继承人谢大郎君,不如好好瞧瞧,你身上还有哪处像士族郎君?”
谢不倾的哂笑融在夜风里。
谢蕴生修炼邪功以来,最害怕的就是镜子。
他自然不肯看,奉天却按着他的头让他看去——镜中人满脸的精致妆容,确实清秀美丽,属于郎君的轮廓已然很淡了。
而他的胸脯有些微微的起伏,就连喉头独属于郎君的喉结,现下也变得如同女郎一样平坦。
谢蕴生面目扭曲,死死地闭上眼睛。
看着他这如同死狗一般的模样,谢不倾依稀想起自己被关在谢氏祖宅的小院里,被几个衣着富贵的男孩儿按着画了一脸的脂粉狼藉,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讥笑他这般容貌,合该做个女郎的场面。
新鲜,有趣。
埋在湿漉漉血淋淋过往里的记忆,抖落出来都好似发了霉一般腐臭难闻——但如今时过境迁,谢氏的嫡长郎君,如今才成了那个“做个女郎”的人,那腐臭难闻的记忆,皆好似成了他这权势实力下的祭奠与加冕。
“谢大郎君,可要回谢氏祖宅看看?”
谢不倾半撑着头,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地看着昔日尊贵无比的谢蕴生,如今如同断脊之犬一般跪倒在地的模样。
“谢不倾,你个杂种,当年若非我谢氏收留你,又怎能让你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东西活到今日!你若当真立身得正,又何必留着这个谢姓?卑微低贱之人,永生永世上不得台面!”
谢蕴生深为那一句“谢大郎君”所伤,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有人拉着,他恐怕都要扑到谢不倾的身上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谢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叫谢不倾觉得可笑又荒谬,从马车上下了来。
他是毒发,却也不是全然死了。
谢不倾半俯下身,以腰间玉扇挑起谢蕴生低下的头,逼得他抬起头来,而扇尖暗藏的细刃已然刺破他的脖颈。
“真新鲜,你看看你这副模样,也说得出口士可杀不可辱来?你是什么东西,也算得上士?”
“为保私仇,小道截杀,也堪为士?”
“为图进展,急功近利,修炼邪功以致身体残缺,也堪言士?”
“况且,谢蕴生,你谢氏何等藏污纳垢之地,也堪言收留?”
“淼川谢氏,不过奴族偷天换日罢了——你谢氏,不过是身烙奴印的叛徒走狗,也不过你等犬类小儿,还当这谢氏是何等光耀门楣的大姓。”
谢不倾字字低哑,可一字一句如同魔咒,句句灌入谢蕴生的耳廓,叫他避无可避。
这些话皆是他不曾听过的,尤其是末了言及叛徒走狗的几句,叫谢蕴生心神大震,不由得反唇相讥:“谢狗,休要血口喷人!我不是士,你又是么!”
他恨极了,连牙关都咬得出血。
“本督从来不自诩甚道貌岸然的君子,也从不以士族自居。”谢不倾便挑着眼尾微微地笑:“信或不信,去奈何桥上问问你谢氏上下三百一十二口人罢。”
“谢狗!你其心歹毒,天诛地灭!”
谢蕴生大喊。
“少些言谈,也少些痛楚。”
谢不倾假惺惺地安抚一句。
他指尖再一用力,洁白的玉扇扇面上便喷满了腥红。
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到一边,跪立的身躯也颤巍巍地倒下。
谢不倾的衣襟被喷了满身的红,他有些厌弃地将掌中玉扇丢到一边,满目薄凉地一扫这满林子的血:“再验。若有活口,一个不留。”
他恹恹地回了马车,将身上血衣弃置一边。
其余从龙卫无人敢忤逆于他,唯独奉天敢轻声询问:“大人,寻常有活口一般都带回西厂审问,何以尽灭?”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牵动胸腹之中低低的痒意,咳了一会儿,然后无谓地将唇角的血丝擦去,哂笑道:“谢家余孽,从无留下审问的必要。问来问去,也不过以为自己背后的谢家何等无辜清白。”
“谢家人,与谢家有关的,便有一口气,就该一个不留。”
谢不倾的手落在自己身侧的佩剑上,轻轻拨弄了下剑穗。
这剑穗柔软,叫他无端想起有人柔顺乖巧的发。
不知她好不好,临近年节,明府那窝子晦气东西是不是又要给她气受?
谢不倾的思绪也不过就是那般一闪而过,随后心中又传来如同万虫咬噬的痛痒感。
“退下罢。尽快收拾,早些上路。”
他挥退了奉天,奉天也不再多问。
马车帘子一下,便是连绵不绝的咳声。
混着汹涌的血腥气,冬日萧瑟的寒意,枝头漫卷的乌云,一同沉入夜色远方。
明棠没醒。
她这一回,病得比上一回到温泉庄子时还要厉害。
将将到第二日清晨退了烧,到了午后夜里,又烧将起来。
明棠一直迷迷糊糊的,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鸣琴一直贴身照料,只怕她还要恶化。
明棠虽将拾月挥退,不用她来伺候,她却仍旧站在明棠屋子门口守着,望着院落树枝头的雪出神。
双采亦是白着小脸,怔怔地坐在廊下。
天冷时滴水成冰,她说话时面前也被白气萦绕,遮掩了她朦胧的泪眼:“小郎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便又病着了?”
拾月心中有愧,不敢接话。
双采的泪越发汹涌,不住抹泪:“是不是这一趟出去白马寺吹着了?早知如此,便不去那一趟了。”
拾月皱着眉头,点了头:“早知如此,定不去那一趟。”
她想的自然与双采不同——她想的是若不去那一日,便不会撞见荒淫无度的福灵公主,明棠自也不会心气折损,更不会去西厂瞧见那空荡荡的密室。
病由心起,这一回如此病重,与福灵公主那件荒唐事脱不了干系。
拾月狠狠地在心中唾弃福灵公主之晦气恶心,末了却还是疑惑。
督主若不在密室之中闭关修炼,又能去哪儿?
她二人一个想事儿,一个暗自垂泪。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略有些紧张担忧的嗓音:“敢问两位……小郎,如何了?”
拾月抬眼,瞧见是阿丽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竟有些吃了一惊。
不过一二日没见,阿丽那圆润丰盈的模样一下子干瘪了下来,两颊都有些凹陷,一双眼颇为无神地吊着,面上说不出的蜡黄无光。
拾月厌恶阿丽,不愿与她说话,只作没听见,心中亦不屑地想,她做这可怜憔悴模样来博谁的欢心?
双采便更讨厌阿丽,一双含泪的杏眼狠狠瞪她一眼:“没叫你来,你来做什么!少踏足郎君的小院,没得讨人恶心!”
双采的脾气好,是个一团软和的丫头,阿丽也曾有与双采一同说话吃茶的时候。即便后来她和齐照的事情事发,双采也只是与她生疏下来,见了她面色冷淡,从来没有对她这般恼怒斥责。
能引得双采这样能忍耐的好脾气这样生气……明棠,多半是当真不好了。
阿丽本就很是憔悴的面色瞧上去更显苍白,她的身影都摇晃了一下,随后勉强站住身形,只气弱地问道:“我只是想问一句,小郎究竟是如何病了,可还严重?”
这话戳中双采心中痛处,她面上还淌着泪,却是极为恼怒地摞下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兜头砸在阿丽的头上:“你早与齐照私通,最是水性杨花,还假惺惺地问小郎如何?带着这镯子滚开,买些果子粘住你的嘴,别来我面前晃,小郎也不稀罕看见你!”
阿丽被骂得红了眼眶,也知道自己在明棠这里早不讨人喜欢,没捡那镯子,悄悄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抹泪。
双采也不要那镯子,只啐了一口:“沾了脏东西,我也不要了。”
有几个扫地的小丫头虽不知齐照的事,却也知道院子里头的姊姊们都不喜欢她,见了阿丽也远远地绕开,等她走远了,才悄悄凑在一起。
“那就是那个以色侍人的丫头,听说当初是在温泉庄子主动诱引了小郎。”
“小郎这般病弱体虚,我看她是想当主子想疯了,只会害了主子罢了!”
阿丽与她们经过,好似听到背后传来隐约的指指点点与闲言碎语,心中骤痛——可是她连气闷也不敢。
那些丫头们字字属实,她又哪儿来的气闷?
阿丽再往前走了些几步,只觉得难过与头昏交织在一起,天旋地转。
她一下子跌倒在自己的小屋门前,昏死过去。
阿丽如何,双采与拾月并不知晓。
她一走,两人也没更多的话说,双采仍旧断断续续地抹泪。
直到鸣琴端着铜盆出来,叫她去打些热水,她这才站起身来,抱着铜盆就下去了。
鸣琴刚服侍明棠吃了药,这回儿的热已然降下去一些,她便得了闲,出来与拾月说话。
“你与小郎一块儿去的白马寺,双采那丫头迷糊,我也懒怠问她,但你是西厂中人,洞察力与我们这些寻常使女不同,可对我言明小郎究竟为何又病将起来?”
拾月一时之间被问住了,当下竟有些不敢说——
鸣琴尚且不知缘由,故而才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
若叫她知道,是因瞧见福灵公主与一酷似九千岁之人厮混,这才引得明棠心神动摇,吹了冷风,又执拗地要去西厂寻人,这才病倒下来,鸣琴是当真会找她拼命的。
鸣琴对西厂并无多少好感,对督主亦如是。
故而她只隐去因果缘由,只说白马寺中空旷,穿堂风大,大抵是被风吹着了。
鸣琴却并不信:“昨夜是双采他们二人先回来的,你们二人又去了别处,去了哪里?”
她双目灼灼,满是认真。
拾月答不上来,正嗫嚅着,便瞧见鸣琴生气地皱了眉:“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既不敢说,那必然是和你头上那位主子有关,定是去西厂了。”
“我就知道,又是他这个杀材!”
鸣琴甚至不用知道经过,就已然将恨全丢到了谢不倾的头上,咬牙切齿。
拾月有心想要狡辩一二,鸣琴却已经回到里头去了。
“你少劝我,小郎的身子你也知道,他心中若对小郎有半分疼惜,也不至于叫小郎受这等苦楚。”
拾月听着她全然误会的话,想要解释又实在是哑口无言。
正当这时,外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鸽子,落在院墙上咕咕地叫。
拾月这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呼哨,那鸽子便从墙头飞落,落在拾月指尖。
拾月从它的腿上的小细管儿里取出一张纸条,略略一瞥,不由得目光一紧。
第148章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这消息她得递到明棠手里去,但拾月把不准明棠如今还乐不乐意见她。
总是她的话说得不对,是个人就会怀疑她有意替与人偷欢的谢不倾遮掩。
鸽子“扑啦”一声飞走了,又惊飞了另外几只扑腾的鸟雀儿。
惊鸿杳杳,潇湘阁一时静无人声,只听见凄冷冬风的悲泣。
拾月这才惊觉,夜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洒扫的小丫头来点亮庭灯与挂灯,拾月握着纸条,忽然听见远处窜起来呼啸声。
回过头去,才瞧见东南方的天穹被漫天的烟火照亮。
明棠亦是被这一声烟火呼啸声惊醒的。
她的烧退下来了一些,已然不觉得那般头晕了。
鸣琴见她醒了,连忙端着一直温着的鸡丝银米粥过来给她垫胃,养养力气。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本该很饿,但病痛让她毫无食欲,闻见那鸡丝的荤腥味儿,腹中又觉得翻江倒海,险些再一次吐出来。
“换白粥来。”明棠紧皱着眉头,压下呕意,哑着嗓音吩咐。
鸣琴连忙去了,明棠等她回来,便披着氅衣半靠在床头,透过东南方半开的窗,看向远方连绵不绝的烟火。
一朵盛大的牡丹花样盛放在空中,别样富贵荣华。
那是宛溪河的方向,大抵是官衙正在放烟火,一年一度的与民同乐。
明棠看了几眼,下意识觉得不如小年夜与谢不倾看的那一场烟火盛大美丽。
但一想到谢不倾,她便不受控制地想到白马寺红缨园中,听到的那一场交欢情事——即便分毫未见,可福灵公主那些话将一切丑恶好似都勾勒了出来,她更是觉得恶心。
方才尚且还能抑制住呕意,一想到那事儿,明棠就止不住地恶心。
她趴在床边,反胃极了地吐了几口,可腹中空空如也,甚至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那烟火的声音依旧连绵不绝。
宛溪河河畔总是很热闹,游人如织,灯火掩映千人千面的笑脸。
隔着院墙,远远地好似能听到外头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烟火、爆竹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明棠这才恍然想起,原来是除夕夜到了。
可惜整个潇湘阁因她这个主子病重,院子里不敢有一点儿热闹喜庆,连小丫头小厮们都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气。
越是热闹,越显得潇湘阁之孤冷死寂。
若不是除夕夜,那也没甚新鲜的,明棠在乡下田庄之中度过的病重寒夜数不胜数,欢喜、热闹、亲人簇拥,这些与她总是毫无干系;
可当真除夕夜,鸣琴又不在身侧,瞧着这潇湘阁中雕梁画栋应犹在,只是人凋零的景象,便倍感这喜庆热闹的日子苦痛凄凉,不如不过。
明棠静静地放空了一会儿,待再睁开眼后,眼底已然平静一片。
鸣琴端着白粥与小菜进来的时候,便瞧见明棠已然起来了。
她正在书案面前提笔写着什么,一头墨发披散着,在她瘦削的肩背上拢着,愈发显得她的身形形销骨立,瘦弱不堪。
“小郎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鸣琴心疼地给她再多披上一件狐裘,瞧见她是拿了红纸在写春联。
而明棠察觉到她的动作,垂眸一眼,只无声地将它抖落:“换我上京之前,往年穿的那件来罢。”
“这是那几箱笼里新的,料子也好,最暖和。新年了,是很该穿一穿新衣裳。”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去换,旧衣不暖,便将地龙也烧起来。”
明棠并不与她解释,只垂下了眸,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下的笔墨。
鸣琴也无法,知晓明棠最是执拗,只得去给她换了旧衣裳回来——为她重新披上的时候,便瞧见她手边多了一张写废的纸。
上书,故剑情深。
又言,游园惊梦。
鸣琴没读过几个书,不懂,只当小郎觉得这一张写的不好看,也没多管,去替她盛粥来,又将等下要吃的药也放在一边。
明棠转瞬便写了新的一张,交到鸣琴的手里:“我院落里便贴这个罢。”
鸣琴见她精神头尚可,心里也高兴,终于有了些过年的欣喜,捧着手中的“急击勿失”四个大字到外头去贴着了。
明棠慢吞吞地用了些白粥,听见外头院子里来回的踱步声。
是拾月。
这踱步声里,偶尔听见一两声小鸟儿扑闪翅膀的声音。
明棠垂眸,遮掩住眸中神情。
鸣琴贴了楹联进来,就瞧见明棠只用了半盏白粥,盛着药的碗中已经空了,旁边压苦的蜜饯却一颗没少。
小郎最怕苦,如今却也学会了不用蜜饯吃药。
明棠已然又坐回到桌案前去,正将手里的锦囊一个个摆在红木方碟里。
“这里头是银锞子与吉祥果,你拿去赏给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不必拘束,若是想出去喝茶吃酒的,也尽管去,如要去放烟火的,便叫她们去中公领,镇国公府有给下人们喜庆备着的烟火,潇湘阁今夜晚一些再落锁。”
她在灯下的容颜瓷白温和,鸣琴看得恍然一刹,回过神来后直叹明棠体恤下人,忙上前去取。
而明棠又将另外一个更大一些的锦囊放在一边。
“这是单给阿丽一个人的,你务必交到她的手里去。她若想出去玩儿,你也不用拘着她。”
明棠又道,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鸣琴听到阿丽的名字便觉得晦气,但大过年的也不想扫兴,没多说,也将那锦囊收起来。
明棠没别的吩咐,鸣琴就端着方碟往外头走,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听见明棠悠长的叹息:“叫拾月进来罢。”
鸣琴闻言更不开心,却也不想多说。
拾月正在院子里踌躇许久了,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鸣琴臭着张脸很不情愿地看她一眼:“进来吧,小郎有话要问你。”
拾月已然来回踱步了许久,在想了想纸条上的内容,也顾不上别的,带着纸条就进去了。
屋子里头一股子弥漫开的苦涩药味,地龙烧得热热的。
她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的不得了,一进屋,只觉得热得鼻尖都沁出了汗滴。
而明棠仍旧如一尊毫无温度的瓷娃娃一般,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执笔的指尖都瞧不见一点血色。
她坐在桌案边,上头里点了一灯如豆,微垂的双眼正在明暗交织处,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却凉如冷夜,毫无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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