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丫头使女小厮的,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一个个眼里都快冒出光来,唯独拾月心里都在滴血。
明棠却只是抱着手炉站在一边,自己身上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静悄悄看着,不发一言。
等到拾月干涩着喉头,当真想开口的时候,便瞧见明棠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年少相伴的情谊,很是很是。”
这话噎得拾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原地看着那几大箱笼的氅衣尽散了出去,如同乌眼鸡似的干瞪眼。
沈鹤然吊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草根,吊儿郎当地过来了,一看这如同搬家洗劫似的搬东西,眼睛一亮:“今日又是什么好事儿,这样好的氅衣都拿来赏给下人?”
明棠又笑:“我为了某些人年少相伴的情谊,特此庆贺呢。”
鸣琴眼睛都快笑没了,冲着沈鹤然不住点头:“狗死了,以此庆贺。”
拾月觉得,自己恐怕也跟着狗一块儿死了。
千里之外的云滇东道。
同来时一样,归时的马车依旧速速,不见半分停留。
只不过这一回,众人面上皆有了些喜气,不如来时一般肃杀冷凝。
数日前,他们一路南下,终于在伏灵宫旧址附近寻到了那一位了不得的故人。
那人一手金针术当真是出神入化,配以神药,几针下去,再辅以种种治疗方法细细调养,谢不倾身上涌动的毒素就已经压制下去了。
虽不算彻底解开,但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时时毒发,危及性命。
如此好事儿,当浮一大白。
不过谢不倾却好似心里还记挂着什么,不曾留下来同那人多说些别的,直言自己要尽快回京中去。
那人没多留他,只同他说笑:“你在京中是养了什么离不得你的东西不成?这样着急回去,难不成没了你两三日就要死了?”
谢不倾重回往日风采,只在马上头也不回:“确实,果然,谢某先去也。”
纵马疾驰,行道三日,不曾停歇。
黄巾最是个把不住嘴儿的性子,知道如今没甚要紧的了,便追在谢不倾的马车后喊:“大人在京中养了什么好物件,这样心急?”
第153章 学会让她主动
谢不倾不搭理他,黄巾就没完没了地问,直问得身边其他的同僚一把将他揪住,拉到一边来,小声骂他:“你少问那些废话,总是你最喜欢找死。”
黄巾摸摸鼻头,只道:“我不过就是好奇,大人什么时候爱养物件儿了?”
“你管是什么,做你的事情去。”
那人一推黄巾,就让黄巾去前头开路去了。
诸人打打闹闹的,其实皆传入到马车之中的谢不倾耳中——马车行道不如纵马疾驰快,但那后来医者也曾叮嘱他,毒是压制了而不是完全解开了,他切忌劳累,应当多多休息才是,这才换了马车。
马车悠悠,谢不倾半倚在软枕上,正半垂着眼看一卷杂书。
这几日的解毒并不轻松,南疆的医派无论解毒用毒皆喜欢用上蛊虫蛊毒等,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潭水池中,与不知多少毒虫共浴,受尽万虫蚀心之痛。
谢不倾的脸上清减了些,比平素里多了几分温和病弱之气,搭在书页上的指尖如白玉一般无暇。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游记配着的图上,耳边却听得黄巾等人的闲谈。
养了个什么?
是养了个挑嘴的小狐狸崽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再这般养下去,保不齐给这小狐狸崽子给养死了;
是养了个小娇气鬼,小火药坛儿,小白眼狼,风吹就倒,一点就急,得了好处就跑,是个最是难伺候的小性子。
只是这段时日不见,是娇气鬼也好,火药坛子也罢,谢不倾着实有些挂念了。
此回原本只是打算闭关几日,但毒发汹涌,他南下匆忙,兼以谢家余孽仍旧躲在暗中,为保事态顺利,统共也不过只有同行几人知晓谢不倾的行踪。
路上他昏着的时间比醒着长,也担忧有人从他这里摸到明棠的身上,用以威胁或当真朝她下手,谢不倾遂没将消息透到拾月明棠那儿去。
也不知道这小白眼狼大半个月不曾见他,可知不知道他早已不在京中,心里有没有想过半分他的行迹?
谢不倾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听得外头鸟雀儿的声音——南疆温暖,鸟雀儿在枝头来回穿梭蹦跳,叽叽喳喳,已然是求偶的时节。
带着南方暖意的风微微吹开书页,终于翻开了谢不倾手下久久不曾翻开的一张。
谢不倾本就无意看书,正欲将其合上,无意之中垂眸一眼,瞧见书册上的内容,目光微微一停,落在那一行小字上。
“……那护卫见女郎睡着,多少耐不住心意,悄悄潜入女郎房中,痴痴凝望女郎睡颜。
岂料那月光洒落床榻,女郎一个翻身,竟露出自己未曾着好的小衣,衣带牵动,一刹那春光乍泄,风月无边。
皎白相映,俊秀护卫脸上尽是薄红,痴痴看了两眼,又强令自己挪开视野——却不想那女郎,忽而从床上坐起,怒道:‘呆头鹅!还是不是男人!’”
这是一本……
风月话本。
还是香艳风流的禁书。
这书是黄巾怕他行道无聊,在路上随意淘来孝敬他的。
但大抵是买到了盗版的册子,前头看着是正经的山水游记,后头忽然就成了满满一册的风月话本。
谢不倾随意翻动了两页,囫囵看完了那故事,确实是个时下新鲜的故事。不是什么书生女郎的故事,亦非士族郎君与农女的情浓,倒是一个自小娇弱的女郎,与父亲赐给她的贴身暗卫之间的风月流连。
那小女郎是个一步三喘的病弱命,那暗卫便永远跟在她的身后,渐生情愫,爱而不得。却不想那女郎亦看重暗卫,早有心意,于是多番勾搭,成就好事。
谢不倾无意之中看着的一页,反倒是这书中最为正经的一段了,后来种种卿色香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种种情景姿势不一而足,着实大胆。尤其配以种种栩栩如生的图绘,堪称用心精良。
这种书……谢不倾皱了眉头,一手合上,正欲扔了。
风却好似格外通人意,又吹到一页,章节名明晃晃地写着“雨打铃铛湿林叶,情使女郎主上前”。
谢不倾丢书的动作微微一停。
外头还闹着呢,一个少年人皮猴似的追着黄巾跑到了前头,惊得两只正在抱窝的鸟雀乱飞。
那少年人哈哈大笑:“连鸟雀都有伴儿,唯独你一个人到如今还形单影只!”
黄巾被他戳中痛脚,暴跳如雷:“我有媳妇,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子笑话谁呢?”
“你有个锤子你有,嫂子早同你合离了。”
“那又不是我不成!事情我有苦衷,总是你嫂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丝毫不听人解释!”
“嗐,难不成不是你最不会说话?分明你错了,你嘴里还一点不甜,像个钜嘴葫芦似的,就会伤人心,嫂子不跟着你也是应当的!”
这些玩笑打闹,不知怎的入了谢不倾的耳。
他也不知怎的已经翻到那一章去了,暗卫与女郎生了些小龃龉,正闹着别扭不肯见面——多亏了暗卫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这才叫女郎丢盔弃甲,上下都为他心悦诚服,哄得她主动不休。
谢不倾若有所思地闪了闪目光。
黄巾正还在吵闹着,为着所谓的“嫂子”、“合离”的事情同另外那个少年人吵得面红脖子粗,眼见着就要恼羞成怒之时,听得谢不倾的声音悠悠从马车之中传来:“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黄巾愣了一愣,想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回答,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大人匆忙离京,一路上掩藏行迹,西厂的人未必能够寻到大人的踪迹,更难以传信。”
他怕挨骂,又连忙补了一句:“但按理来说,应当是没有急事的。若当真有急事,多少要将您那只海东青请出来,如今我们都快回去了,也未曾见海东青大爷的影子,想必是不曾出事儿的。”
谢不倾的眸光微沉——这话的意思,竟是说京中没法和他传递消息。
那……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呢?
谢不倾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微微皱了眉头,只道:“加快回京。”
这头人在匆忙北上回京,明棠的事儿也自然不曾停下。
她的事儿一件赶着一件,先是那一夜的金宫忽然掳人,随后又是一封莫名其妙的年礼,派出去去问抄书先生的芫茜还不曾得任何有用的消息下来,又来太后有意召她入宫侍奉的消息。
所幸在明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色欲熏心的太后召进宫前,她终于等来了自己要等的一个人。
一个消失了三月的人。
明棠这几日都命拾月在兰渝茶馆等着,命拾月一见到他回来,就立刻将消息报到明棠这里。
果然没被她想错,三月的日期越来越近,那人果然风尘仆仆地如约而至。
其人挑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饮酒吃肉,大快朵颐,正吃的高兴仰头一杯酒时,忽然冷不丁瞧见面前多了个人。
白衫出尘,即便是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也压不住一身的清贵自矜。
是个富贵郎君。
他一抹脸上的油,习惯性地摆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脸来,道:“小郎君是来求什么的,求天命还是求姻缘?摸骨看相八字算命,小道我皆十分精通。”
却见对面的郎君摆出一枚已经被拆成两半的蜡丸,道:“三月之期已到,我来赴约。”
他看那蜡丸,只觉得有些眼熟,正想着,那白衣郎君就已然往楼上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脑海之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是那位!
难怪在这儿等着自己,看来是当真在意他先前留下的信笺,想要明白他所言的“命格有变”。
他油滑的笑脸下划过一丝惊诧,下意识站起身来就想追,却又舍不得自己桌案上尚未用完的酒肉菜肴,一手端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摇摇晃晃地跟着白衫郎君往楼上的厢房走。
才跟着进了甲字房,门便被人一把关上,那白衫的小郎君已然落座,往左下手的客席一请:“朴木子道长请坐。”
朴木子,王启。
正是二夫人乔氏为寻找明宜筱,特意请来开坛做法的跛脚道人。
那天夜里,王启上门到潇湘阁来,递出锦囊约见明棠,却又匆匆离开回乡,留下信笺一封,言及三月就归。
明棠候他三月,终于在兰渝茶馆将他逮了个正着。
王启颇有些不知该不该坐,就瞧见明棠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不轻不重地落在桌面上,轻轻的“哒”的一声,好似敲在了他的心头:“道长回保定去,是不是为了寻人?”
王启自己自然知道,彼时他匆匆忙忙离开上京城回到祖籍保定,确实是因某些突发的缘由,但他心有戒备,并不答话,脸上却只是油滑地笑:“有些事情回了祖籍一趟,不知郎君寻小道何事?”
“你在保定找了一个化名若兰居士的夫人,告诉她她一直在寻找的女儿在上京城,并令她在白马寺静候女儿,是也不是?”
明棠将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一双风流多情的眼中,此时带着似乎能够穿透人心的锐利。
王启心中一个咯噔,不知自己的行踪怎会如此暴露,一时间心乱如麻,连明棠灼眼容光都不敢直视。
而明棠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在下不才,倒也与道长有些渊源,道长能算中若兰居士寻人的事情,我亦能料定道长是为了何事回去,连内容都一清二楚。”
王启这时候才知道,明棠并不是为着当初他写下的信笺所言而来,不由自主地将脸上的油滑模样收了起来,正色道:“……小郎这是何意?”
“不急。”
明棠便叫一直在旁边跟着侍立的拾月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寥寥几笔,就在纸面上画出一个完整的命盘十二宫来。
“还请道长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
明棠微笑道。
王启为这微笑所震,不由自主地就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皆说了出来。
而明棠立即笔走龙蛇,按照命盘十二宫,将生辰八字一一写了个分明,然后笔下几乎未停下,边写边道。
“道长保定人士,降生于乙亥年子月,命格富贵,却过于固执,颠沛流离。”
“从道长命盘来看,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不见半分阻拦;此后二十年,因己误偏执迷惑,误入终生难解迷局,为钻研此项,散尽万贯家财,颠沛流离。”
“而从水火星象上看,道长命格虽然颠沛流离难以更改,却并非自此已经注定,仍旧有逆天改命之机。”
甲字房安静十分,明棠的声音如同金石敲击,每一个字都是那般从容不迫,不见半分焦躁,却在不疾不徐之中,不过以为一张他几乎全然看不懂的星盘,便将他这一生说得如此准确透彻。
明棠的话音落下,那一张星盘也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同她方才所说,同样分毫不差。
明棠将纸推到王启的面前。
王启从初时的怀疑困惑逐渐到了万分震惊,明棠停笔之后许久,他都有些没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
“一生固执,颠沛流离,为所求散尽家财,流落街头……你怎生知道的这样清晰?我这一生毕生追求道法,研习未卜先知之术,搓土成香,悉心钻研多年龟甲卦文,终于小有所成,却绝不能像郎君这般精准……”
王启的掌心已经沁出了汗。
明棠却也不答,她确实会一些紫微斗数的命盘,但她半桶水的功夫必是算不出这样详细的,其他的也确实叫人查过一些,两相结合,这才以这一手命盘推命之绝技,将王启打得措手不及,反应不过来。
见王启不断有些惶恐,明棠这才问了一句:“故而道长那夜所言,又是为何?何为所谓的‘命格有变’?”
王启看这面前的小郎君甚至还不到弱冠之龄,举止言谈便已经足够让他倍感压力,猜测她的意思是与自己换消息。
他自己都已经被明棠算了个底朝天了,一点儿消息没给他剩下,他没优势,只能妥协。
第154章 谢不倾归
故而王启也只能说道:“彼时府上二夫人为寻大娘子,曾听人说起小道本事超群,便将小道召入府中作法,闲暇时又悄悄塞给小道一张生辰八字,令小道算算命中是否尊贵。
这便是小道第一次接触到郎君的八字——郎君的八字,所映衬卦象,甚是奇怪。
小道先是卜卦,得出郎君‘一身孤苦、少年夭亡、客死异乡’之结局。但是这卦象极凶,又有些命不该绝的意思,小道心中觉得古怪,便又再占一卦。
这一卦的卦象,竟然又截然不同,卦象之中甚至显示,‘枯木逢生、凤鸟涅槃’,竟然是指命本该绝的郎君又逢生机。
只是小道一生钻研,到底还是才疏学浅,不懂为何同样的八字竟能前后算出两次不同的卦象,更不懂为何人命之卦象,竟能够凤鸟涅槃——涅槃,原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但人之性命,又怎能够死而复生?”
此事困扰王启许久,这世间诸事他皆不在意,唯有为之付出半生的卜卦一项,他着实有些难以放下。
故而虽知自己唐突,王启仍旧在做法结束之后,命人送去了约见明棠的锦囊。
只是不想刚刚约好,他便又算出保定贵妇人寻女之事,他正穷得揭不开锅,四处游学多年更是捉襟见肘,便干脆先去了保定一趟,解以此事,换取大量钱财。
却不想,自己竟然连这一点都已经被明棠看破。
他一生所傲,恐怕正是自己钻研多年才得来的这等看破天机之道,但人力有尽,他始终无法堪破终极,哪料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已然掌握了比自己更为精进的占卜之法。
他不禁生出些,天不生我的惆怅之感,经不住问道:“小道已然说完了,郎君可否告知小郎,这星盘推演,是出自何等大家,怎能算得如此精准?”
王启将明棠所写的命盘十二宫握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看,满目惊叹之余,是信念摇摇欲坠的沮丧:“如今精妙,世无其二。”
而明棠分明察觉到王启越说,面上的神情就越是灰败,思索了一番自己得知的消息,便知他为何这般失落——王启原本也是富庶之家的后人,只是年纪轻轻的时候便父母双亡,偌大家业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他不思庶务,反而始终醉心于钻研道学道法之术,如痴如醉,没几年就将父母留下的基业败了个干净。
而他却仍旧一心游学,为精进道法,四处到名山道观之中修习,路上盘缠体己不够,甚至找过放印子钱的豪奴相借,后来无法及时还清,被逼债的豪奴打断了腿,便成了这般跛子。
如今年近不惑,鬓生霜色,却仍旧一心向道,道法、卜卦恐怕是他一生的精神追求。
而这精神追求,在今日被明棠所露的这一手命盘十二宫推演之术,打得支离破碎。
明棠知道火候已到,她的紫微斗数本就是半桶水,能说得如此精准,除却命盘十二宫指引的大致方向,她还在私下里命人查探过了。
今日所言,只为引他心神动摇,却绝不是为了令他信仰崩塌。
明棠为他斟茶一盏,道:“道长亦非常人,能算中明某命格,已然是登峰造极,何必在意人力所不能为之事?”
王启捉到她话中重点,心中一颤,连忙追问:“人力所不能为之事?何出此言?”
明棠以手指沾了茶水,并不出声,只在桌案上,以茶水写下“紫微斗数”四个大字。
王启才刚看过,明棠便以手拂去。
不能宣之于口者,多半是不能泄密之天机,王启钻研道法数年,对这些极为敏感,顿时浑身一凛,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在何处曾看过这四字,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想起。
“道长可知,为何明某人我本该断绝的命格会如此突变?”
明棠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沾着的茶水。
“郎君请言,小道洗耳恭听。”
王启面上再无那等油滑的应酬神色,甚至站起身来,抖索干净身上的劣质青袍,如同面见先生一般冲着明棠深深一礼,可见信服敬佩。
拾月为明棠添了一盏新茶,茶烟氤氲,模糊了明棠面上的神情,只听见她清和浅淡的嗓音逐渐响起:“明某人,曾在梦中得仙人指教。”
“明某人少不受重视,亲缘寡淡,被逐乡野,无人在意。”
王启眼神一动。
为道者,除却用心虔诚,更多的是亦是身有仙缘。
大多数有缘分机巧者,皆是六亲淡薄,与凡尘俗世因缘际会浅淡之人——明棠所言,确实契合。
“明某人曾在病中大梦一场,梦见自己的来日,与道长所算一致,颠沛流离,少年即客死异乡街头。迷迷糊糊之中梦见仙人指路,并赐我无上秘法,便为方才所言四字。”
茶烟氤氲之中,王启看不清明棠那风流绝艳的容貌,只瞧见她一双平静而不染尘埃的眼,连眉间的那点朱砂痣都若隐若现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点,叫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此法……便是用此命盘推演?”
王启仍旧不敢置信,不过薄薄宣纸一张,画一复杂星盘,笔下龙蛇飞舞,竟就能得出如此震撼之果。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这星盘之上,以诸天星宿对应人命盘,一一推衍计算,便能得出如此结果。”
“道长所学,乃是八字四柱,正统道学,而我所承袭仙人指教,与道长所精通者又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立足星宿,构命盘十二宫,看人命,算生死,断古今,预未来。”
这小郎君所言着实玄妙,可她口中吐出词句,字字珠玑,对王启而言,几乎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引他心神大动。
明棠手中不知何时又拿出残卷半部,推到王启的面前:“此为师尊传授我的半部天书,我从梦中醒来之后立即默写而下。道长若有兴同学,以道长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必能成为一代大家,助道长之能更上一层楼。”
王启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残卷就已到他面前。
明棠所言虽实在玄妙非常,可方才不过寥寥数笔就将他过往将来算得一干二净,且她语调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王启已然信了几分。
“且师尊亦曾在梦中留下一言,我身弱多病,难承因果,故而不可将此法露于人前。我却不忍心师尊仙法断绝,见道长有缘,特意相赠。”
此话之诱惑,对王启而言着实大的惊人。
一生瓶颈,多年在卜卦之术上再未精进一步,眼见自己垂垂老矣,着实泪洒满襟,已然成为他夜夜遗憾难以安眠的心魔;
而如今另一道登天之路就在眼前,只待他伸手,便好似进入另一通天坦途。
王启犹豫了,手已经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残卷上,颤抖地轻轻抚摸着书面,却仍旧犹豫着说道:“万事皆有因果,郎君如此助小道越过心魔,小道之因果……”
明棠闻言,抿唇一笑。
言及因果,便知王启已然动心,他如今摇摆,一是质疑,二是惧怕因果——但明棠从来相信信念与毕生所求的欲望,王启必会入局。
“信与不信,见与不见,皆在道长一人。”
明棠见目的已到,便站了起身。
素白的帷帽遮住她的容貌,宽袍大袖好似羽化登仙的仙人,有那样一刹,王启当真以为自己见到琼宫玉阙,见仙人云列。
王启却忽然急急说道:“郎君留步。并非小道不信郎君,只是此法着实太过玄妙,可容小道多思考一些时日?”
明棠未停。
她的白衫如同深秋初冬里的云,轻薄随风散去,只留下一句话:
“明年开春,上京城,城东的谭员家中,将有好事三连。
一者,枯木开花;
二者,花开并蒂;
三者,飞上枝头。
道长听过这三事之后,再考虑也不迟。残卷半部,便当做我与道长的见面礼罢。”
她的身影消失,茶盏中一滴未少。
直到王启如梦初醒一般收起那残卷,食不知味地用过了刚刚还觉得美味至极大快朵颐的膳食,喊小二来结账的时候,才知道方才的主仆二人早已经为他结清一些。
不仅如此,那小郎君还为他赁下兰渝茶馆楼上的厢房数日,直到开春之时。
她,是为了让王启能留在上京城,亲眼所见这一切。
王启不知在原地呆立了多久。
他回到明棠为他所赁的厢房之中,心乱如麻地为自己再卜一卦——前些日子还分明的前路,如今的卦象竟成了一团乱麻。
看来果然如这小郎君所言,选与不选,皆都在他。
明棠却并不知王启因她今日这一趟造访,接下来的数日都将彻夜难眠。
她一回了镇国公府,便得了个极不好的消息。
紫衣侯的邀约果然如约而至。
就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的宫宴之后。
今次同往年一样,陛下在宫中宴请百官,取的是个体恤下臣、团圆勉励之意,所有的士族皆应应邀入宫。
明棠本无心参与这等宫宴,更不愿在宫宴上遇见极有可能遇见的狗东西,打算告病假不去。
刘体的信笺却在一早便送达镇国公府,言及宫宴结束后,自己在宫中的敕造小道观“飞来观”之中设宴,邀请自己受三清之意点拨的人选,其中明棠便在其列。
所谓飞来观,是毗邻中宫与慈安宫的小道观一座。
唯一一座能够直接建在皇宫之中的道观,可见明面上其后究竟如何受宠——亦或者是,背地里此处究竟有多藏污纳垢。
紫衣侯刘体,就在其中领了从太后那颁下的天师一职,在三清之前侍奉。
而前世里的小皇帝看中尚在孝期的柳霜雪,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人伦,便是赐她为“妙莲娘子”,接她进宫在这飞来观之中带发修行。
借以这美其名曰的道观之名,背地里藏的都是秽乱之事,供的是三清,藏的却是这些权贵永远欲壑难填的丑陋欲望。
拾月知道太后垂涎明棠之事,心中亦是一紧。
明棠却早有准备。
早也是,晚也是,总要面对这色欲熏心的丑恶妇人。
也难怪福灵公主这般晦气恶心,想必是从其母杜太后的身上学来的。
夜色渐落。
年节的最后一天,上京城之中依旧热闹如昨。
来来往往的车马无数,进出城门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元宵节是年节的最后一场热闹,不知道多少城外的货郎小贩挑着东西穿过城门,守门的小卒亦是一如往昔地捞油水揩油,乱七八糟。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驶入城门,走了庶族之道。
一小卒骂骂咧咧又习惯无比地打起车帘,伸手就是要钱,便见里头东西一闪,人是何样子浑然没看清,手里就多了个钱袋。
沉甸甸的,看来不少。
这小卒终于满意,将钱袋放入胸襟口袋,放马车过了去。
而在马车离开一个时辰之后,这小卒忽然咳嗽数声,七窍流血而亡,死也不知自己究竟招惹到哪方神圣。
而那马车之中的大佛,已然回到西厂。
静悄悄的,谁也不曾惊动。
倒是非夜瞧见沧海楼顶层灯火一闪,便知主人已经出关。
非夜都不知谢不倾在这短短半月南下解毒,只以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督主终于出关——若是往常,他必急忙迎上去随侍。
但如今,他这几日接了从拾月来的一箩筐消息,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去面对督主。
思前想后,他也只敢写了密信一封,硬着头皮送到沧海楼之顶。
他怕自己被斥,一送过去就自发地走到外头杵着,听到里头细碎的纸张翻动声,一顿一顿,非夜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