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 by凌衍
凌衍  发于:202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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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兰居士的故事,说得如同光怪陆离的话本一般。
双采幼时的记忆太淡了,她浑然不记得丁点儿父母相关,从记事起便被人牙子扣在手里,与阿姊相依为命。
人牙子手里头的姊妹也有不少,大多都是因家中贫困被父母卖了的,双采也曾问过阿姊自己的身世,但阿姊并不多言,只会叹气——她便以为她二人也是被卖的,再没起疑。
若兰居士所讲述的一切,双采初时还有些不信,可听到若兰居士说起自己与阿姊耳后的蝴蝶胎记,便已是一震。再听她言及的时间,不由自主地算了起来。
如今是太康十九年末,双采正好十五岁。
若按若兰居士所言,她的长女柳儿五岁,檀儿三岁,于天康七年一同失踪,到如今统共十二年,“檀儿”应当十五岁,正合双采年龄。
而双采记得的阿姊,也确实比她大三岁,皆与若兰居士所言对得上。
清晰的记忆与理智不断冲突,双采不禁面色怔怔,口中仍旧道:“居士所言,我确实不知……”
若兰居士见她面上并无动容,心中更是悲从中来,死死地拉住双采,大哭不已。
明棠在一侧站着,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惊异来,心中却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当初她在院中救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双采,正是因为双采前世里的大运道——彼时她刚刚被明以江收入房中,正是受宠之时,于次年四月陪同明以江一同到白马寺祈福,被一带发修行的女居士认出。
后来几番往来,才得知双采正是这女居士走失多年的次女顾思檀。
而这若兰居士的身份,确实非富即贵。
她是大梁朝昔年唯一的异姓王——庐陵王闵行之一母同胞的胞妹,名唤闵若兰,嫁予江南西道的百年士族顾氏为长媳。
闵信王虽因谋反而死,但顾氏地位特殊,已为顾家妇的闵若兰并未被波及。她是长房嫡妻,又甚得夫君疼爱,在顾氏一直十分顺风顺水,诞育长女顾思柳,次女顾思檀。
闵若兰坚持要外出远行寻女,甚至为了出行方便而入了佛寺带发修行,其夫顾远章因操持顾氏无暇离开豫章郡,也以钱财人力鼎力支持。
夫妻二人情比金坚,闵若兰认回彼时已经被明以江收为通房的双采后,只觉得通房身份实在折辱人,原想带她离去。
但双采彼时已有身孕,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加之双采留恋从小长大的上京,闵若兰便立即传信予顾远章,令其亲自远赴上京,二人一同以顾家权势钱财砸通上下关系,消了她的奴籍,捧得双采一跃成为明以江的正妻,成了真主子。
而高老夫人因为当年曾从人牙子手中买下双采并善待之,亦得了顾氏不少好处。
这便是明棠早就知道的大运道。
亦或者而言,她今日来白马寺,就是为了替双采寻闵若兰这一门亲。
双采的心思太显眼,而明棠注定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不如早早地放她走。
双采这一世既然还不曾嫁予明以江,仍旧是清白之身,与闵若兰相认后,闵若兰多半会将她带回豫章郡。
横竖上京与豫章相去甚远,上京城的消息也传不回豫章去,到时候双采便可回过到顾思檀的日子,集顾家宠爱于一身,比在明府做个奴婢好千百倍。
双采却仍旧有些无所适从,她被拐子拐走的时候年纪实在太小,几乎记不住一点儿,看着闵若兰哭得肝肠寸断却不知该如何回应,频频将求救的目光往明棠身上投去,弱弱道:“小郎,带奴婢回去罢。”
闵若兰似乎被这一声奴婢给惊诧得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又惊又怒:“奴婢?什么奴婢?”
双采有些难堪,只低下头来道:“……奴婢自小在人牙子手里,后来被镇国公府的高老夫人买下为奴。”
“奴婢替高老夫人做事,未得主子心意,险些被打死……是,是小郎君救了奴婢。”
双采的目光悄悄往明棠身上飘,带了些深切的欲说还休。
闵若兰这时候才想起来,方才她的檀儿扶着明棠出去更衣,显然是伺候人的使女才会这般,听她言及自己的过往,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更是痛哭起来。
明棠适时上前去,劝道:“居士寻亲心想事成,这原也是一桩好事儿,只是檀儿并不记得居士,如此这般反倒叫她心中难安。”
闵若兰听到明棠说“檀儿”,显然是间接认了双采的身份,生了两分好感,这时候才打量明棠一眼,好似为她的好容貌所震慑,愣了好一会儿:“你……瞧着有些面熟。”
双采趁她转神,连忙挣脱了开,退了两步。
闵若兰这般言及,明棠也只是躬身一礼:“家父镇国公世子明訫,家母出身金陵沈氏,二人早年曾一同游学江南。我听居士的官话有些南方口音,许是曾经见过?”
闵若兰却也一时想不明白,只摇摇头,更多的心神又移回到双采身上,欲言又止地轻叹:“檀儿……”
双采愈发不知如何自处,扭动着自己的衣角。
明棠便劝道:“居士也不必急于一时,多年不见,檀儿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不如循序渐进?”
闵若兰亦是没了法子,见女儿因为自己的亲近愈发无所适从,只能忧愁地点头。
但她一下子想到了别的什么,期冀地看向双采:“檀儿开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的乳母罗嬷嬷?阿娘带着罗嬷嬷来的,你可愿意赏脸去见一见?”
罗嬷嬷?
这名字似是唤起了她心中的一些记忆,目光之中微微一动。
她正犹疑,又听得明棠在一边说道:“你若想去便去罢,我总是想着你能好好的,你若当真能找回自己的亲人,我心里也为你高兴。”
这话让双采心中泛起了涟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闵若兰喜极而泣,拉着双采走了。
双采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又频频回首,瞧见明棠温和望着她,想起她那句“我总是想着你能好好的”,心中的感怀与这一日认到亲人的种种奇幻撞在一处,险些落下泪来。
待她二人身影消失了,拾月才从后头出来,扶了明棠的手去更衣,替她换掉这沾了茶水的外袍。
拾月打趣道:“那位居士喊她,她未必肯去;小郎喊她去,她却必会去。可见咱们小郎君也会用男色惑人了。”
她如此嬉笑,明棠倒觉得自己已然弄清楚这桩事,心下大定,同她玩笑二句,走了出来。
拾月便问:“小郎还回去听经么?”
明棠摇摇头:“不爱听,晦涩的很,我不喜欢。”
不听经,也要等双采之事的后续,总要打发些时间。
白马寺之中有一红樱园,其中樱树与别处不同,唯有这隆冬之时才盛放花朵。时下正是赏花时节,二人便往红樱园去。
不知是否是那元觉大师的名气太盛,明棠与拾月一路过去,竟一个游人香客也不曾遇见。
二人在林中漫步,见那红雪似的樱花团团笼在枝头,美不胜收,情不自禁越走越深,误入一人迹罕至的小径。
明棠见前头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树相互掩映着,没多大兴致,正想转身回去,却听得那几棵歪脖子老树丛之中,传来嘤咛一声。
“再用些力气——”
这声音绵长娇媚,百转千回,娇滴滴的,在冬风之中叫人抖落了一声鸡皮疙瘩。
唇齿交融的喘息融合着滋滋水声,叫人恶寒。
明棠与拾月对视一眼,不必多说,那林中自是有一对野鸳鸯正私会。
光天化日之下,这般野合?
明棠皱了眉,转过身就走。
却不料那女子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之中格外清晰,明棠纵使转身就走,那声音仍旧闯到她的耳边:“九千岁,就这点子力气,学旁人来自荐本公主的枕席?再快些!”
明棠脚下一顿,如遭雷劈。
林中之人,是福灵公主……与谢不倾?
当真是?
第145章 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明棠并不相信。
可是方才还在山下之时,她分明瞧见魏纨的公主鸾驾之中有一酷似谢不倾的青年郎君一闪而过——那如今出现在这儿,又被魏纨称为“九千岁”的人,当真不是谢不倾吗?
她转身的步子一顿,而魏纨接下来更多的淫词艳句仍旧在这空荡荡的树丛之中回响着。
“九千岁,练武多年,就这些手劲?指头儿功夫不足,舌头也不会使?”
“九千岁自荐枕席到本公主的头上,难不成就拿这点子力气给本公主看你的诚意?”
“嗯……这般还算你……有些诚意,唔——”
“九千岁这般品貌,做个太监实在可惜,当年若是早些求到本公主面前来,不如到本公主房中做个面首,也免得你这好品貌,遗憾做了个阉人。”
断断续续的词句从里头传来,很难相信如此话语竟是出自金尊玉贵的公主之口,粗俗恶心。
明棠面色一白,不知怎的面前好似浮现出谢不倾情动时那眼尾飞红的模样——他那样妖冶艳丽,竟也不是只有她一人见过,还与旁的女子纠缠?
她正怔然,林子里似乎传来走动的声音,竟是那一对野鸳鸯似是要往外头来。
魏纨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娇嗔:“死相,别往外头去,是想叫更多的人瞧见你与本公主暗通款曲?走慢些,碰着我了!”
明棠忍无可忍,猛退数步,只觉得一股翻涌的呕意涌到喉边,再听不下去,转身就走,不愿多看一眼。
拾月亦是震撼费解——督主什么时候与福灵公主折腾到一块儿去了?
小年那夜,督主曾抱着明棠夜归,曾召她一谈,言及自己接下来几日应当要闭关,让她仔细妥当些,多照顾好明棠。
如今西厂里也没他出关的消息,怎么会到这儿来与魏纨在一处?
拾月虽是谢不倾手里的人,但她如今跟着明棠数月,多多少少也有些主仆情谊在,更是知晓明棠与谢不倾之间很有些不同寻常,亦觉得不平。
可拾月并不知如何安抚明棠,咬了咬唇,万分头痛地跟了上去。
她二人走得太快,没瞧见两团白花花、乱糟糟的人从树林里又搂又抱地出来,衣衫不整的福灵公主半挂在那人胸膛上,将那人的氅衣扯得乱糟糟的,露出下头瘦弱如白斩鸡一般的身体。
两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等到福灵公主终于尽兴,才一脸嫌恶地将那人从自己的身边一脚踢开:“好了,收拾干净自个儿。”
那人也不敢再纠缠,将脏污了的手指匆匆在身上揩净。
这手指丁点儿不精致有力,五指苍白,不见半分血色。
福灵公主拢好自己的衣裳,残留情欲的脸上满是蔑视,看着那人顶着谢不倾的脸却露出些怯弱之色,又是耐不住地怒斥:“少作这死人相,你也配用他的脸露出这不值钱模样?”
那人被她吓了一大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声来,却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吊起眉梢,做出轻蔑不屑的神情,与谢不倾当真是极为相似。
福灵公主瞥他一眼,眼底到底流露出些痴迷之色,火气一下子降了下来:“这才像话。”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捏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奖励似的落下几个轻吻:“好好学学功夫,他可不似你这般瘦弱无力。”
那人被迫抬着头承受着,显露出一道从耳后一直蔓延到脖颈后的旧伤疤来。
冬风吹散了林中的情迷意乱,却吹不散明棠心头的酸涩难言。
明棠步履匆匆地从红樱园之中出来,兜头被冷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发凉,当即打了个颤,险些吐了出来。
拾月连忙为她戴上风帽,问路过的小师傅寻了个禅房要了一壶热茶,伺候明棠喝了几口,这才将她心口翻涌的恶心压了下去。
“小郎,大抵是一场误会。”
明棠小脸苍白,轻皱着眉,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应了一声:“嗯。”
虽是个应承,却显然不大相信。
拾月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奴婢不敢肯定那林中之人是谁,但督主近日在西厂之中闭关已有几日,照理来说不应当在外头才是。”
明棠却有些不太爱听这些。
不敢肯定、照理来说、或许应该,这皆不过只是推测,并无多少肯定。
她也不知道谢不倾究竟在作甚,所谓闭关,当真不是幌子?
之前明棠就在山道之中瞧见公主鸾驾之中,有一酷似谢不倾之人与福灵公主往来暧昧,后来又听她喊那姘头九千岁——明棠很难相信那人不是谢不倾。
她虽不敢置信,也下意识不愿相信,可种种蛛丝马迹交织在一处,明棠也有些困惑了。
她速来冷静自持,却不知为何心下很有些心烦意乱。
分明这事儿同她其实也没甚干系,她与谢不倾不过是交易一场,各取所需罢了。
谢不倾乐意同谁一块儿都与她无关,同福灵公主也好,什么阿猫阿狗也罢,这也没甚稀罕的,管他作甚?
可心中这般想着,明棠仍旧止不住地烦闷。
她在这儿因金宫的时候日夜寝食难安,谢不倾倒去与旁人共赴极乐!
明棠浑然没注意到手中捧着的藤壶都差点被她捏扁。
拾月从未见过明棠如此情绪外露,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明棠将手中藤壶重重一放,站起身来:“回京,去西厂。”
拾月吃了一惊,不由得问起:“小郎这是要去寻督主?”
明棠冷冷一掀眼帘:“你说他在西厂,我便上门去瞧瞧。”
拾月没料到,明棠竟要去常人口中满地阴魂、连日光都照不亮的西厂。
那地儿也确实凶恶,拾月怕她过去受了冲撞,只急急地说道:“西厂危险,杀气极重,容易冲撞人的,小郎应看重自个儿的。更何况督主闭关,连消息都送不进去,小郎过去也多半见不着督主。”
明棠拧了眉眼,漫出些冰寒之色来。
她口中自也有唇枪舌剑万千,但现下她只觉得有些疲惫,懒怠多说,只简短一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拾月又道:“现下回京,那双采呢?”
“双采说不了多久,再是她的亲人,也是多年未见,感情生疏。好事多磨,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果真,明棠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双采的声音响起:“小郎,奴婢回来了!”
她打起了帘子,笑眯眯地进了来,眼眶有些红,面上却是高兴的:“小郎叫奴婢好找,奴婢还是问了寺中的小师傅,才知道小郎在这儿吃茶哩。”
明棠点了点头:“可见过了?”
双采点头:“见过了,确实有些面熟,但奴婢实在想不起来了。”
“那位居士怎么说?”
“她说奴婢想不起来也没事,总有一日能想起来的,说是日后会常来明府拜访。”双采并未察觉明棠眼底深藏的冷峭不虞,自然而然地走到明棠身边,占着了拾月方才的位置,为她斟茶倒水,“奴婢在那头呆着实在有些尴尬,便先回来了,居士也不曾拦着。”
双采一如既往絮絮叨叨着,不见异色。
明棠也不再耽搁,推开了茶水,只道要回京去,双采也没觉得古怪。
几人去听经那儿,将已经打瞌睡睡倒在一侧的沈鹤然给拍醒,一行人如此出来,又匆忙坐了马车回京去。
原本白马寺与上京城来回也要两三日的功夫,因明棠心里记挂着事儿,命车夫一路疾行,如此披星戴月一路颠簸,终于擦着满地的银霜匆匆回到上京。
明棠要去西厂,便先将双采与沈鹤然送了回去,复而带着拾月转圜。
双采一直站在门前,看着明棠马车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开。
沈鹤然脸上还有些困意,却打量了双采一眼,稚气未脱的脸上仿佛一派天真淡然:“双采,你是不是喜欢大漂亮?”
双采红了脸,哪会承认:“没有,小郎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目送是应当的。”
沈鹤然笑了起来:“是吗。”
他小大人似的将手背在身后,自己先往明府里走了:“你二人,不大匹配。”
话语轻轻的,双采并未听见。
双采与沈鹤然如何,明棠却无暇顾及。
她说要去西厂,本是一时气话,可强自静下心来再想,仍旧觉得满心的五味杂陈翻涌。
大抵是今日的冬风太冷,吹昏了她的头,她难得执拗,必得今日得出个水落石出来。
拾月带着明棠入西厂,在前头带路,脸上实在有些为难。
倒是她二人在夜色下走,前头拐角处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两人险些撞到一处。
那人手里提着几个血淋淋的东西,大抵是刚从诏狱出来,正满脸的躁郁,抬头一看拾月,惊讶道:“阿姊怎么这个时候到西厂来?”
明棠尚未看清楚,拾月便已经认出说话这人正是她的胞妹摘星。
拾月知道摘星与明棠之中很有些龃龉,而且还是她这不争气的妹妹主动招惹,因不想看她二人又起冲突,便将明棠半个护在身后,将她藏在人与夹道的阴影之中,淡声说道:“有事儿。”
摘星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多想,抱怨了几句锦衣卫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话里话外埋怨自己是因明棠落难,明棠当真可恶云云,便又提着手里的东西慢吞吞走了。
拾月自个儿背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紧张地看向明棠,怕她因此怪罪摘星,亦或是迁怒于她,却不料明棠对此毫不在意,目光频频飘向不远处一片漆黑的沧海楼。
她显然仍旧在想谢不倾的事儿。
拾月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干脆立即带着她往沧海楼而去。
见与不见,并不在她。
沧海楼有非夜守着,见拾月这样深夜带着明棠过来,面上也是吃了一惊:“怎么这时候来了?”
拾月还不知该如何解释,非夜就见明棠施施然一礼,面上神情平和,瞧不出一点儿躁郁:“有东西要交予千岁大人。”
拾月不禁看她一眼——这样的幌子也扯?
可她到底没有拆穿明棠的幌子,只是默然垂首。
许是明棠的态度太自然,亦或是明棠在谢不倾眼中的地位确实不低,加之拾月也并未多言,非夜竟未起疑,点点头道:“明世子请将物品给属下,属下再送到督主面前。”
“大人说了,要某亲自送到桌案前。”
明棠垂下眼眸,谎话信手拈来。
非夜竟也全然相信,并未再坚持,而是让开了身后的小门:“明世子请。”
他并不生疑,甚至也不曾跟在两人身后看着,由着她二人踏上上楼的阶梯。
明棠上楼的步伐越来越快,拾月也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比起上一回明棠狼狈跌倒,这一回的明棠稳稳当当,甚至是三步做两步地往上而去。
明棠面上看着比谁都一派淡然,步伐却越来越快,等她站在三层的小门之前,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里头一片黑黢黢的,不见一点灯火。
明棠屏声细听,也听不见里头有半分人声。
谢不倾不在沧海楼。
明棠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唇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神色渐冷:“没有人。”
拾月大感不妙,连忙解释:“大人寻常闭关皆在密室之中,里头的声音被隔绝了,不见灯火、听不见人声也是应当的。”
明棠点了点头,却忽然推门而入。
沧海楼是谢不倾一人所有,寻常近卫无召不可入,拾月甚至不敢跟进去。
上回魏轻来时被血打湿了的地毯已经换了下去,而明棠适应了一下里头的灰暗,便问拾月:“密室在哪?机关如何触发?”
这便是拾月当真不知道的消息了——西厂之中,无人知晓那密室怎么开、在哪开,她亦无能为力。
而明棠深吸一口气,从书案到博古架,将一切看上去状似密室机关的东西皆碰了一遍。
拾月在外头看得心惊,她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在沧海楼翻翻找找,正欲提醒一二的时候,明棠不甚碰落了笔架上的朱笔。
那朱笔落地,博古架竟应声而动,半晌之后,露出其间的密室来。
明棠眯着眼睛在黑暗之中将目光投去——一目了然,密室之中同样空无一人。
谢不倾,不在。
明棠忽然浑身发冷,冷笑了两声。
她退了两步,不愿多说,正转过身去,脚下却一软,天旋地转,一下子往后软倒在地。
第146章 我与你,情终意止,罢了。
拾月在外头,看着明棠这般软倒了身子,心中一惊,只怕她要跌倒在地,也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将她接住。
“怎么了!”拾月有些着急,“可是小郎又病着了?先前在温泉庄子里,小郎就病了一回,难不成是鸣琴说的旧疾又犯了?”
明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没应答,只是闭了闭眼,压了压心头的涩然,稳住了身形。
实则她离开白马寺的时候,便有些浑身使不上劲了,也不知是遭那一对野鸳鸯恶心着了,亦或者是气头上被那一贯冷风吹的,只觉得头疼脑热。
她坚持着要去西厂,原本只是心里头压着一口气,如今见这密室空无一人,谢不倾并不在此,心中的这口气便忽然散了,浑身最后的力气也跟着一块儿散了,站也站不住。
拾月接着她,只觉得这小郎君比瞧起来还瘦削些,半扶着她,只觉得衣裳下也只有一把子轻盈骨头,着实有些可怜。
而明棠深吸了几口气,抓着拾月的衣襟,勉力站了起来,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那被碰掉的朱笔重新挂回笔架上。
密室的门缓缓关上,明棠心中波动的涟漪似乎也随着转圜回去的博古架一同停歇。
她扫了一眼灰暗暗、静悄悄的内室,垂眸一眨,眼底便波澜不惊,如冰雪凝冻。
“回府罢。”
明棠的面色如金纸一般苍白,气息也淡,但她仍旧果决地转过了身,没再回头。
拾月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明棠只瞥了她一眼,什么也不曾说,她那些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能说什么呢?
她深信督主在闭关,故而也这般同明棠信誓旦旦——但如今眼见为实,密室之中空无一人,督主行迹无踪。
再说深了,别说明棠如此玲珑敏感心思,便是寻常人,也要怀疑她是身为西厂从龙卫,故意寻些借口为主子开脱,结果失败了罢了。
拾月亦哑然。
她跟着明棠回了明府,明棠亦未再多过问一句。
“回去罢,这两日我恐怕不大出去,放你休沐几日,不必来内室伺候了。”
明棠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拾月一颤,下意识想要问起是不是疑了她了——可她心知,今日所有,确实眼见为实,她更不知督主在何处,又该如何辩解?
她嗫嚅半晌,在明棠再一次抬眼,无声亦淡淡地看着她时,终于还是说道:“小年夜当夜,督主送小郎回府,曾召属下一谈,告知属下将要闭关,让属下照顾好小郎。”
明棠的眼波微微弯了弯,笑意之中却不见半分温度:“那我还得谢谢千岁大人关怀,这般贵人情忙,还得费心思顾着我这么个闲人玩意儿。”
拾月急道:“督主与福灵公主之间必无可能!”
“这与我也无关。”
明棠抚了抚衣袖。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自矜又自傲,鬓发落了满头的月华银霜,夜里的风吹动她空荡荡的衣摆,何等形销骨立,立在拾月身前的模样,更是无端孤寂极了。
“下去罢,我累了。”
明棠垂眸,也不见苛责,只是淡淡的,不见情绪。
她一直挺立的脊背在召来了鸣琴、挥退拾月后,终于略弯了下来。
她的自矜与自傲,不过是满地飘零的自我伪装罢了。
过往如此,今日这般,林林总总,皆好似笑话一般。
鸣琴见她面色苍白,还以为她冻着了,连忙扶着她坐下,又去替她煮热茶。
“小郎,来喝茶暖暖身子。”
鸣琴端着茶盏回转,才双颊盈着笑意,捧到明棠的面前,手中却不禁一松,茶盏应声落地。
咔嚓,四下飞溅的碎瓷片,沾湿她裙边的茶水,都随着鸣琴浑身一同颤抖起来——
明棠已经无声地软倒在一侧,双目紧闭,眉头都紧紧蹙着。
鸣琴一探她的额前,果然入手滚烫,轻轻唤了她两声,也不见她醒来。
第三回了,上京到如今也不过三月,明棠又病了。
鸣琴在心中不住地又骂又恨这上京城,急得落泪,又想起来之前谢不倾命西厂送来的药丸里有不少应对明棠冬日旧疾的药,连忙翻箱倒柜地去寻,化开给她喝了,再将她抱回暖榻上歇着。
药也不能立马见效,明棠到半夜还是烧了起来,鸣琴衣不解带地守着为她擦汗降温,偶尔听见明棠低低的一两声呢喃。
她道:“既如此,又何必分这些心思在我身上?”
鸣琴初时并未听清,下意识应了一声,便又听见明棠模模糊糊地叹气:“山下有没有富商巨贾住着,原也不重要。那烟火之绚丽,必是浏阳官造才能做出来的模样。敕造的烟火,富商巨贾便是斥巨资也买不到,我原以为,总是给我一人看的……”
鸣琴有些不大懂,她并不知道小年夜明棠与谢不倾同赏烟火一事。
“小郎?怎么了?”
鸣琴俯身到她身边,听她的呓语。
但明棠却不再说了。
她皱起了眉头,只反反复复地道:“罢了。”
总是她想的太多,罢了。
而此时南下的官道上,正有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疾驰。
月色昏沉,夜风冷厉。
个个身怀绝世武艺的从龙卫,现下或装成行走的脚商小贩远远跟着,或隐着身形跟在马车之后,或装作寻常镖人骑马领头。
连从龙卫之中武艺最精湛的从龙卫“天”,大宗师奉天,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个普通马夫,奋力鞭策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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