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随手取了来,出了糖铺,便在风雪之中静静走着,这般捻着糖果儿吃。
淡淡的桃香,同方才明棠在席间用的果酒有些相似。
他一颗接一颗地吃着,几个小孩子远远地在看,等他走出好远去了,才悄悄地说话。
“阿娘不是说,那个是会抓小孩儿吃的恶鬼吗?怎么他不抓小孩儿,反而吃糖?”
“也许糖比小孩儿好吃?”
“嘿嘿,那家店的糖确实好吃,只是阿娘半个铜板都不肯给我,我买不起。”
流着大鼻涕的孩子们讨论了几句,飘进谢不倾的耳朵里。
谢不倾没说话,只是转了回来,吓得那几个身上的衣裳都打着几个大补丁的孩子鬼哭狼嚎地逃跑,他却将手里拿着的其他口味的糖果袋子丢到他们中间。
糖袋子有些摔裂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散落在外边,谢不倾见那几个孩子不敢过来捡,又退了两步。
到底都是些半大孩子,抵不住糖的诱惑,有一个上去捡了,另外几个就上去抢,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谢不倾要回头走,瞧见角落的雪堆里忽然窜出来一个和小狗儿般黑瘦的孩子,瞧着是个乞儿,身上的衣裳酸臭难闻,衣不蔽体。
他一下子跑到孩子堆里,也要抢那糖果,但他这般瘦弱,哪打得过旁人?什么也没有抢到,倒挨了别人的拳打脚踢。
抢到糖的孩子皆走了,那个挨了打的乞儿半躺在地上,嘴角都在淌血。
可他倒浑然不在乎似的,见地上还有几颗摔碎的糖,大抵是被人踩了两脚,沾了不少灰尘,没人肯要,他也如同捡到宝贝似的一点点拿起来吃,有些实在拿不起来的,他便趴在地上直接舔食。
不过几丈之隔,谢不倾浑身珠玉锦绣,纤尘不染,长身而立;那边的小乞儿衣不蔽体,为了摔碎的糖果情愿趴在地上吃沾了灰的。
谁也不知这样大的雪,明儿他会不会冻死。
谢不倾含着口中软软甜甜的饴糖,想起来一些记忆,莞尔一笑,将口中的饴糖咬碎了咽下,转身离去。
他没救那小乞儿,
天不怜苦痛,处处埋荒骨。
谢不倾没那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世间人各有各的颠沛流离,当年是他于苦海之中自渡,如今也不会再渡旁人。
谢不倾进了私宅秋棠居。
因他喜静,宅子里不曾放人伺候,见他进了私宅,几个洒扫的锦衣卫皆隐了身形,院落里顿时一片静寂。
外头远远地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有了点儿细碎的年味,谢不倾站在廊下吃糖,夜色渐渐落了,那一袋糖果也见了底。
灰蒙蒙的,没甚月色,廊下点着的几个纸灯笼随着夜风微微地晃动,谢不倾鲜明的轮廓一时被照亮,一时溶在夜色里。
然后钻心的疼痒忽然传来,谢不倾轻咳了两声,脚边积的一层薄雪上便见几点殷红的血滴。
谢不倾口中的桃子清甜便染上腥甜之气,叫他厌烦地皱了皱眉。
“您说您这是何苦?既吩咐寻了药来,又不肯用,白白叫自己受苦?”
外头传来魏轻的声音,他吊儿郎当地扇着金玉扇子正走进来。
谢不倾冷眼看他:“没请你,不请自来?”
魏轻大笑两声,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玉瓶,双手奉到他的面前:“小的什么身份,怎敢不请自来?自是有人特意在我出来的时候将我拦下,拖我给您送些消肿化瘀的脂膏,说是方才将您撞疼了的赔罪。倒是您鲜少到这儿来,倒叫小的好找。”
莹润的小瓶儿在魏轻的掌中,谢不倾如夜风冰凉的双瞳里映出小小玉瓶的倒影。
同它的主人一样,瞧着光滑玉润的,拿到掌中来,却必是冰凉的。
谢不倾接了玉瓶。
魏轻没敢多留,东西送到了就走,待出了秋棠居翻身上马的时候,无意之中瞧见这私宅的宅院名。
“秋棠居。”
他轻声念了念这三字,忽然有些心领神会了。
晚夜“哒哒”的马蹄里,魏轻在叹息:“这个舍不得,那个也记挂着。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啊。”
谢不倾夜里在秋棠居休憩了。
他睡前将那小玉瓶反反复复地看了看,却又好似在透过这玉瓶看谁。
下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了过去,却又做起梦来。
谢不倾鲜少做梦,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
天苍苍,野茫茫,入目尽是歪倒破烂的墓碑草席,地上的土都没有翻好,间或能瞧见下头藏着的尸身枯骨,臭气蚊蝇漫天。
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可怖,远处有鸟儿“咕咕”的尖啸声,偶尔有几个人抬着新的草席过来,满是嫌恶的往地上随手一丢。
此处分明是葬人魂之处,却瞧不见寻常的生离死别,连最后一点人情都闻不见。
只因这是乱葬岗。
这一处他再熟悉不过,从睁眼到被人带走,他在这里呆了好些年。
瞧见这些,谢不倾早已心无波澜,甚而觉得久别重逢。
谢不倾见自己手里捧着一截看不出是什么的臭肉,脸上身上皆还在流血,大抵又是在乱葬岗之中和四处奔跑的野狗抢食,被野狗所伤;也有可能是被前来抛尸的各色人瞧见,挨了一顿不知是谁的打。
其实在他看清自己双手掌心皆是数不清的新旧伤痕交错,身上的衣裳也还是那样破烂之时,便已然知晓自己身在梦中。
妄念、执念才叫人发梦,谢不倾不愿被梦境所缠缚。
但他自从重新入京,便再也不曾做过这个梦,怎如今又梦回当年?
谢不倾口中似还有清甜桃香,他有那么一刹那恍神。
于是也就放任自己在梦中这样枯坐。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谢不倾久坐许久,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觥筹交错,香粉纷飞,靡靡之音,男女欢笑。
他也不知从哪里打马而过,却好似马失前蹄,前面忽然生出横亘断崖,崖底万丈,深不可测。
便在他收不住马势之时,身侧的喧嚣猛然一停,倒瞧见销魂场上推出一被关在金笼之中的女郎。
海棠未眠,粉面煞然,唯独眉间一点朱砂艳艳,好似与他指尖殷红色遥遥相望,引他疼痛。
她凝望一眼,竟踱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缰绳马头。
于是天堑既平,深崖合拢。
山倾玉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他驻足,与她春风一顾。
第124章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谢不倾没记住那梦中有何等灵与肉的交缠,只记得最后她看他的眼神。
清淡,平缓,并不如何纠缠难分,只是那样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一衣带水的温和,似画卷用石色染出的留白,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
就像是往日里她看他的眼神,褪去重重云遮雾绕的假面,不带憎恨,不掺讨好,亦无一丝……情意。
他伸手要握她的手,却见她往后一步,纵使身后万丈深渊,她也毫不犹疑,骤然跌落。
山高海阔,人间星河,莫别过。
于是谢不倾骤然清醒,在一片狼藉之中醒来。
梦中暧色昏昏,醒来迷梦寒凉。
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只是狂风深,骤雪冷,整个秋棠居之中了无人声,黑暗如网一般将他紧紧缠缚,后背情热时出的汗已然变凉,连带着心底也一片冰寒。
那莹润的小玉瓶还在他床头放着,孤冷又安和。
后腰似乎有些隐隐作痛,大抵是白日里接住那脚滑的小兔崽子,撞得有些重了。
只是这样的疼痛谢不倾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微垂着眼,将那玉瓶拢在掌心,下意识地用力了,却又松开了力道——这玉瓶如她一般,娇嫩易碎,经不了大力气。
许是梦中荒唐,他忆起许多画面来。
她惊魂未定地趴在自己怀中,如鸦羽一般的眼睫不安地颤抖时的矜贵娇气;
她被自个儿狠狠压在门板后,制住了双手,阖着双眼微颤轻喘时的生嫩可怜;
她生气时拧幼嫩双眉,快活时舒展唇角,难受时垂下双眼。
桩桩件件他好似都记得清楚,想她一人千面,想她心有千千结。
这般如此,最后坠入深渊,再别过?
不,这不成。
想都别想。
谢不倾坐了起来,平素里如高岭之花似的玉容染上微微的颓色,散落的发遮住他微垂的眼,却遮不住他身上漫出的阴鸷郁郁。
反复梦魇叫他有些头昏,心口又开始反复地疼痛,谢不倾轻轻压住心口,吐出胸中的郁气,眼角酸涩无比,然后点点温热落在他的手背。
一滴,两滴……四五滴。
那温热是顺着眼角滑落,谢不倾以指腹轻轻一拭,便瞧见连绵的殷红缠绕指尖,与他指腹的朱砂痣混在一处。
他再眨了眨眼,连眼前都被染得鲜红。
“非夜。”
谢不倾的召声入耳,一直在外头暗处候着的娃娃脸锦卫跃下檐角,在外头应声:“大人,属下在。”
“备水,更衣。”从屋中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哑。
非夜是他唯一的近侍,闻言也不觉得奇怪,去外头备了热水进来,目不斜视地捧到谢不倾面前。
屋中有淡淡的血腥气,非夜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便见谢不倾苍白的手放在盆中。
非夜垂着眉眼不敢多看,那水面却借着外头一点摇晃的光,折射出一晃蔓延而开的血色。
他顾念主子,经不住抬头去看,正好瞧见谢不倾只身披一件单衣,形销骨立,俯身阖眼,欲捧水净面的模样。
谢不倾的眼角有血珠滑落,滑过他略显得有些瘦削的颧骨,沾红了他的霰雪封霜,最后滴滴没入盆中,触目惊心——那血,是从谢不倾的眼中滴落的。
非夜自知主子从不落泪,那这血……
听着谢不倾略显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非夜心中陡然一震——难不成,是又毒发了?
他跟随谢不倾出生入死数载,自然知道谢不倾身中奇毒多年,每月皆以药丸压制毒性。
非夜身上有随时备着应急的药,立即将那药翻了出来,双手奉上。
谢不倾却淡声道:“此药已然无用了,日后不必再备了。”
这话却引得那钻心的疼痒感顺着心底一路蔓延到喉管,谢不倾以手压着唇角,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
非夜分明看见更多的猩红从谢不倾的唇角溢出,沾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上,愈发鲜艳,心神大震。
“大……”
谢不倾却一挥袖:“下去罢。”
非夜不会忤逆,心中纵使千言万语,却也只能躬身退下。
关上门,非夜听了一夜的风雪寂寥,亦听了一夜的咳声。
明棠一夜亦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梦中翻来覆去,一时重成笼中鸟,被束在金笼之中不得出,一时又从高处坠落,一夜恍然。
四更天的时候,她实在心烦意乱,再睡不着,干脆起身坐着。
鸣琴素来是在她脚踏边打着地铺的,听着小郎君一夜呼吸不安,频繁地翻身,早没了睡意。
待听她醒了,鸣琴自己也披着衣裳起了身,端着灯过来看明棠:“小郎如何?”
明棠只压住心口,倦极地叹息:“大抵是思虑太重,一夜不得安眠。”
鸣琴见她神色委顿苍白,有意劝她再睡一会子,但明棠已然是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去了书房排策。
鸣琴为她掌灯磨墨,明棠扶着额慢慢地写画接下来的安排。
她慢慢写着,不知为何,又想起来谢不倾白日里离去的背影。
那时候她虽羞愤,只是后来回了潇湘阁,又想到自己将谢不倾狠狠撞在了围栏上的事儿。
她再是轻,也是个大活人;谢不倾再是武艺高强,也非铜皮铁骨,她恐怕将谢不倾撞伤了。心中几度天人交战之后,她还是捧了活血化瘀的脂膏,在门口拦住与明宜宓分别的魏轻,厚着脸皮托他将脂膏带去给谢不倾。
不知送没送到?
若是送到了,他那样狂妄,又可看得上这种小物?
漫无边际地想了好些这些没用的东西,等明棠惊觉之时,她写字的手已然停了许久,笔尖凝着的墨滴点了好几点在素纸上,将原来的笔迹染得一片狼藉。
大抵是今夜没睡好,所以思绪才这般紊乱罢。
明棠没太在意,只是将纸扯了,重新写了一份儿。
因不见拾月的身影,明棠随口问起,鸣琴便也答了:“二更天的时候,拾月接了外头的信笺,说是西厂唤她回去一会子,她便去了,这时候还未归。”
明棠点点头,没再多问。
拾月虽好用,却到底不是她的人,多少要受西厂掣肘,她得寻些法子,另外再寻些人来用。
她从抽屉之中取出从谢不倾处拿到的那一枚玉令,摆在桌案上细看了一会子,心中已然有了个新的计划。
解决了此事,明棠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来,她眨眨眼,轻声唤道:“你去,叫阿丽洗浴,在暖房等我。日后也不必再这般死死关着她,叫她如之前一般可随意走动就是。”
鸣琴有些不解,轻声嘟囔:“关的好好的,怎么又放出来?”
明棠笑了:“自是要她侍寝。先前关她,是为磨她心志;如今再放她出来,是为叫她显现自己用处。”
在阿丽被逮住的第二日,明棠便给她喂了药,她浑浑噩噩的,一点儿也不记得被谢不倾逼问的事情,并不知晓自己已然败露。
明棠也试探过数次,阿丽只记得自己与齐照私通一事败露,因此失宠,被吩咐关在屋中,这正中明棠下怀。
那头的局已然动了,阿丽这颗棋子也冷待够了,正可使用。
情之一字,最好布局。
鸣琴有些不大开心,却也下去安排了,明棠便又寻出先前多制好的“醉生梦死”来。
她没谢不倾那指头功夫,只能借这醉生梦死,叫阿丽大梦一场。
只是看着那药丸子圆溜溜的模样,明棠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一夜因阿丽与这“醉生梦死”,与谢不倾生出的浪荡来。
细碎的记忆与画面皆混在一处,明棠红了脸,连忙晃晃头,将那些记忆全从自己脑海之中晃荡出去。
阿丽整日被关着,日夜早颠倒了,这个时辰也睡不着,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思索不知前路的未来。
死寂之中,忽然听到外头锁头被拨弄的声音,阿丽原以为是送三餐的人来了,只欲闭上眼睛装死,却听到鸣琴熟悉的讥诮声响起:“既然醒着,就起来好好洗洗,洗干净你那身肮脏皮子。”
阿丽正不知这是何意,就见鸣琴将手里一套新鲜的衣裳掷到她的身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拈酸吃醋:“真不知小郎君挂念你什么,先前不肯杀你,如今才关这几日,又巴巴地喊我来叫你。”
阿丽一怔,黯淡的眼中忽然迸发出神采来:“小郎,小郎原谅我了?”
巨大的喜悦将她冲得头晕目眩。
鸣琴好似因她这话更生几分厌恶之色,只是冷哼:“谁管你是不是,快些!莫要叫郎君等急了!”
她说着就要走,阿丽也急的厉害,连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阿丽动作太急,险些跌倒,却全然顾不上自己,只是牢牢地护着那一件新衣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鸣琴往外走。
待她洗漱一新,穿了赏赐下来的衣裳,妆点了妆容,忐忑不安地进了暖房,便瞧见明棠侧对着门口看着手中书卷的模样。
小郎君大抵也才沐浴过,身上有些淡淡的皂角香脂之气,听了她进来的声音,浅淡的一眼便横了过来。
数日不见,阿丽却已然觉得如隔三秋。
这张在她梦中脑海里描摹过千百遍的容貌,如今又在灯下案边,静静候她。
安然,温和,明棠的容貌甚至比她记忆与想象之中还要更盛三分。
这般站着,她甚至有些近乡情怯之意。
明棠的目光并不见得多柔和眷恋,只是看她一眼,与上一回同她相见时差了太多——在她的记忆之中,上一回她爬主子床时,与主子几乎算是抵死缠绵。
见过这双仿佛藏了江南十六州烟雨风流眼染上暖色是何等模样,这般冰寒便更叫人刺骨,难以忍受。
两相对视,明棠的眼并未起一丝波澜,阿丽心中方才热烫涌动的狂喜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明棠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什么别的,也不曾提起齐照那事儿,好似忘了——不在意的事情,又何必问起?
正是因此,阿丽顿时明白自己终究是失了心意了。
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丽自个儿也觉得荒谬可笑。
她几时又曾得到什么心意?
明棠偏宠自小陪着她的鸣琴,亦爱温驯的双采,与她也不过只存些天生的欲意,召她大抵也只是记得她这一身皮囊可口,这才不在意她与齐照如此那般,同在外头眠花宿柳、寻个妓子又有何分别?又谈何什么心意?
阿丽张了张口,想为自己与齐照的事情开脱一二,想与明棠言尽自己已然后悔知道错了,可在明棠澄澈安然的目光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张嘴呐呐:“……郎君,奴婢日后定忠心不二。”
明棠哂笑:“是吗?”
这一声反问犹如掌掴,她惭然地低下头,便见明棠斟了一盏茶,推向她的方向:“饮茶,便休息罢。”
阿丽听她声音浅淡,没有一丝温存,心底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却也只能顺从地上去一口饮尽。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而明棠却早已经离开,她自己一个人兀自做着癫狂的美梦,眼角却不断有泪划过。
悔之晚矣。
翌日,难得是个大晴天。
阿丽自然是见不到明棠的面儿,她醒过来时也只看见鸣琴与双采冰凉不屑的神情。
鸣琴甚至不大搭理她,只有双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几分哀怨:“郎君说了,解了你的禁足了,小厨房也不必你去伺候了,日后你就安心在院子里做个闲人罢。”
说着,也没旁人再与她解释什么,两人径直走了。
阿丽酸痛着浑身收拾了自己,随意披上外裳走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瞧见沈鹤然缠着明棠,说要今日去哪里哪里赏玩。
明棠声轻,她听不清楚,只能瞧见她软和的神情。
明棠看沈鹤然的神情都比昨夜看她温暖,阿丽眼角愈发酸涩,胡乱擦了一把脸,匆匆地回自己从前的居所。
这处有些偏远,正靠近潇湘阁的院墙。
她正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便听到外头传来几声猫叫。
她心有所感地走到外头去,学了几声猫叫,外头便丢进来一个小包。
阿丽下意识接了,只觉得这怀中小包宛如千斤重。
阿丽的心一沉再沉,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的话。
她言,自己日后定会忠心不二。
荒唐,可笑,皆如一记耳光,打在她自己的脸上。
第125章 今夜明棠做新郎官?
阿丽如何,明棠早就叫人盯着,尽收眼中。
只是她倒好似还真有几分真情,后来的几日自己一直闷在房中,迟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明棠也懒怠在这个时候应付她,只是隔两日便叫叫她来伺候,消息也渐渐流传出去,说明棠日渐宠爱身边伺候的阿丽,已然是收用了。
这消息算不上什么大事,明棠已然十五,身边放两个通人事的丫头也是正经事,没翻出多大的浪花——毕竟这事儿,明棠原也不过是做给背地里的人看的。
该知道的人早晚会知道,总会坐不住。
前日里才撞破她那好二叔与人偷腥一事,明棠正当打算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明棠思及,那一日野鸳鸯是在四房偷吃的,那姘头大抵正是四房之人,便叫了双采去寻明宜宓院子里的使女打探消息。
她性子虽温吞些,但探查消息却很是聪明,因明棠与明宜宓的关系甚佳,两头常有往来,那边的使女也早和双采混熟了,双采只挑些自己从前听来的二房三房的事儿来说,就套开了那边的嘴儿。
这消息不大好听,双采死活不肯亲自禀告给明棠听。
明棠猜到她小姑娘面皮薄,也不责怪她则个,便叫她去同鸣琴说了来。
鸣琴回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大自然。
原来四房也有些不着调的人,那人是高老夫人当年硬塞进四房去的一伙陪房,叫徐三。
徐三管着四房的花草,是个闲职,没甚要做的事情。他又是个酒鬼,喝多了又爱沾些赌博的事儿,前几年在外头喝酒赌博的时候同旁人打起来了,被打坏了根子,不大中用了,空留了个貌美媳妇儿在家里独守空房。
徐三家的是个极为风情款款的女子,在下人堆里很是吃得开,同谁都说得上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同她有话可说。徐三家的被打坏了身子,又没个子嗣在膝下,便不大管着媳妇,由着她自个儿玩儿。这事儿有些脏臭,四房的人嫌恶心,不大管他们,这一家子也住在最偏远的下人房。
鸣琴说的隐晦,明棠怎会不知道言下之意是徐三做不了男人却又想留个后,干脆叫媳妇自己去外头怀个孩子回来。
就是徐三晓不晓得,他这漂亮媳妇勾搭上的可不止那些下人,甚至和二房郎主都成就了好事儿?
鸣琴见明棠听了消息,面上有些饶有兴致之色,便知道她又想出来些坏点子。
果然,不一会儿明棠便眉开眼笑地招手喊她过去,在她耳边这般那般地吩咐一番。
鸣琴听了,也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明棠她二人这边正谋划着,那头也如同明棠所料定的一般,果真有人坐不住了。
大梁朝极为看重新年,年节儿几乎是从小年一直闹到元宵,外放的臣子们若能回京,小年前便陆陆续续开始动身,正好到家过个热闹年节。
士族们更是看重此事,从小年的前一日便开始祠堂祭祖、贡献三牲。
明棠身为嫡出大房留下的最后一根独苗苗,祭祖是要站在极前列的,正好与她的叔父一辈儿在一起捧盆敬香,甚至还算得上是站在他们前头。
不过今次也就只有明二叔一人回来,明三叔和明四叔这个时候外放期皆未满,回不了京城。
祭祖男丁与女眷是分开的,高老夫人在那一头带着几个儿媳妇与府中的女郎祭祖,这边便是男丁一列。
明棠代表大房,一个人孤零零的;
二房是才回京的明二叔,明以良已死,他膝下就一个庶出郎君明二郎,腿脚不便,这时候也不曾来。
三房的来了放着太学年假的明以江;
四房的嫡子明五郎明以治还是个奶娃娃,由健壮的家丁抱着。
明府人口众多,男丁却不太多,祭祖的时候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这时候肃穆,祭祖自是静悄悄,明棠在这些小事儿上从来不出错,行礼敬香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祭祖没人说话,直到诸事毕后,众人才能松快一些。
明以江大抵还是想同明棠说说话,明棠却目不斜视地走到明二叔身前行礼。
明棠是小辈,虽祭祖按照祖宗规制挑了大房的大梁站前头,如今也是要给叔父见礼请安的,她是当主动同明二叔见礼。
明以江也只得跟着上来见礼。
这还是明棠这一世这般正式地瞧见她这位好二叔,二房的郎君明旭诚。
他身高七尺,美髯飘飘,面白微丰,是个和善模样,行事一板一眼,很是木讷的样子。
二房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这位好二叔更不是个好货色。
前世里明家能起了这个将她送进宫去谋求皇帝宠爱的念头,正是明二叔最先牵头——若没有那一日的强行送进宫,明棠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家国乱世之中被金宫的人掳走,尔后沦落风尘,受苦多年。
明棠的憎恨压在眸底的恭敬下,面上瞧不出一丝不妥当。
明二叔外放在陕北做个二品总督,并不算何等高职,明棠记得他行事中庸,为官也有些和稀泥混日子的意思,几乎没甚升迁指望,倒是谢不倾那日说起明旭诚是走得回京述职的路子,按大梁朝的官制,回来应当是入六部做个三品侍郎。但这回京素来是明贬暗升,明二叔这是回京升官儿来了。
他因何升官,明棠并不大感兴趣,只是如今有他把柄在手,明棠瞧他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那一日在小楼上瞧见他是如何丑态百出的。
可见这世人人人皆会装模作样,他那一日抱着个仆妇奴婢胡来的样子,与如今道貌岸然的木讷模样简直相差甚远。
明旭诚对明棠并无太大印象,但也晓得自己膝下唯一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丁明以良是因明棠而死的,如今见她,面上很不热络,只是淡淡地点头,随后亲手扶了明以江起来,寒暄两句,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开,说是去耳房更衣。
明棠瞧着他那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哂笑不已。
也不知他这道貌岸然模样能坚持几时,明棠的大礼等着他呢。
他一走,明以江又想上来同明棠说话。
他寻的由头好笑,上来就问起周时意的事情。
明棠不必想也知道三房从未放弃过求娶周时意的念头,哪怕是明棠与她认了干亲也不曾放弃,但是她又有什么顾着三房的义务?
看着明以江那般模样,明棠只会讥诮地勾起唇角,哂笑问他:“周小妹的事情,倒不必兄长操心了,倒是齐家大娘子对兄长痴心一片,叫三弟我头上戴了不知多少帽子,难不成兄长也不肯给齐家大娘子一个名分?”
明棠一拿齐若敏来堵他,他就涨红了脸无话可说,实在是明棠当初茶馆那一局做的太死,没留一点余地,全上京城都知道明以江与齐若敏私相授受,纵使大梁朝民风开放些,这事儿也是太出格了。
好半晌明以江才呐呐开口:“三弟,此事之中,实有误会。”
如此苍白的辩驳,明棠是从来不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