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三郎君救了我家时意,正合逢凶化吉之意,我便承天师天尊真言之意,厚着脸皮来开这个口,万望老夫人看着我一片慈母之心,遂了我的心愿,将时意认到先世子膝下,与三郎君做个干兄妹罢。”
明棠听她这数言,真是险些拍案叫绝。
高老夫人横竖不曾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回绝。
她憋了半晌,脸上都憋扭曲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兹事体大,再者,大郎夫妻二个已然去了数年,会不会不大好?”
世子夫人含笑摇头,奉承一句:“如今国公爷早不理凡俗事儿,镇国公府还不皆在老夫人您掌中?只要您肯点头,哪有什么兹事体大?且我也不觉得不好,我还怕我家时意道童命,冲撞了先世子与夫人呢。”
她都这般说了,高老夫人也不知该怎么再谈。
高老夫人一时之间不禁恼怒不已,明棠究竟从哪儿弄来个救命之恩,怎生也没个人告诉自己,报来的却是些什么好男风的没用消息,当真气煞人也!
世子夫人见她脸上都快绷不住了,笑意深深地饮了口茶,说改日再带时意亲自上门来写文书做法,这便起身要告辞。
高老夫人脑子里气的嗡嗡的,都没顾上喊人送她出去,明棠便已站了起来,上去扶世子夫人的小臂,一副恭顺的小辈体态:“我送世子夫人出去。”
因明棠与周时意便快成了干亲,这也不逾矩,也没人敢拦着。
两人一同出了荣德堂,拾月与世子夫人所带的使女皆跟在后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聪明乖顺的很。
待走远了些,听不见荣德堂里陡然传来的怒骂声了,世子夫人才收拢了脸上笑意,打量明棠一眼:“三郎君,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玲珑。”
明棠知晓在她面前也没甚可演的,既然她亲自来了,又用的就是这个认干亲的法子,便说明她定然是看过明棠写的密信了——明棠那日被谢不倾折腾半晌,后来叫拾月连夜送出去一封密信,正是抵达周家,交到世子夫人手里去的,提及今日的救命之恩,以此恩情换个交易,叫周家以认干亲的法子解了这救命之恩。
虽知道周家定然不肯真的叫周时意以身相许,但谁也不晓得他周家是不是爱女成痴,要随着周时意的心意发疯,真叫她二人成亲,明棠当真不愿耽误好好的女郎,不如做此一局,皆是双赢。
明棠得了世子夫人夸奖,却并无骄傲之色,只是低低头,道:“虽是我前头引的方法,却也需夫人配合,世子夫人这般穿针引线实在天衣无缝,所谓天尊道童、逢凶化吉,又是神仙又是宿命,老夫人便是生疑也想不到反驳之由。”
世子夫人点了点头,算是接了明棠这一句夸奖——连夜编出这些来是不麻烦,可那真言竹简一夜之间便要做旧造假,是有些考验功夫的,她这为了女儿的一片慈母之心,也算是没白费。
但她话锋一转,目光有些锐利,放在明棠谦逊的面目上:“只我有一点不明,为何不愿娶时意?你若咬死救命之恩,非要以身相许,时意那魔王必定欣喜若狂,谁也拗不过她。娶时意便能得周家助力,稳坐世子之位,你这般聪明,怎会不懂?这一局我也瞧不出你有什么好处,因何?”
明棠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仍旧温驯从容。
第117章 可不能叫谢老贼知道,否则腰子又要不保
世子夫人不懂,周家血赚,她明棠亦不亏。
损人又利己,还赚的盆满钵满,怎会亏呢?
明棠人畜无害地一笑,笑眯眯的,不见一丝心机打算:“随心意罢了,周娘子性情直爽大方,值得更好的人,我怎堪配?再者,不娶周娘子,如今不也得了世子夫人助力?”
世子夫人只觉得明棠这小子生的好看,说话也实在好听。不论真伪,先捧一句周时意,再漏出些真意来,交织在一处,叫人不由自主就信了。
聪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聪明。
世子夫人笑着摇摇头,懒怠多问了,圆润的脸上有些欣赏之意,只是须臾便成了可惜:“你有情有义,倒也不趁火打劫,是个聪明好孩子。你父母若尚在,你这世子之位坐得稳当,时意嫁你也不是不成。”
明棠脚下略略一滑,只在心中连声道大可不必,再叫谢老贼知道,她这腰子是一点儿也不想要了。
世子夫人见她似有羞赧之色,容色更显生动,新鲜地挑挑眉,又说起:“你这般形貌,确实是世间难得之姿,也难怪时意喜欢。”
明棠险些跌一跤。
她算是知道,周时意那些不着调从哪儿来的了!
明棠不欲再谈则个,速速将话题岔开了去,问起周时意如今情况可还好。
从世子夫人这里得了肯定的答复,明棠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地将世子夫人送出了明府。
世子夫人一上了马车,身后的使女便凑上来替她揉捏肩膀,她放松地一躺下,便连声地叹气,却不见多可惜:“时意这糊涂鬼,竟也生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出这明三郎君是人杰。我那好姊妹,恐怕是斗不赢大房从乡下接回来这个咯。”
那使女也是好奇:“夫人怎生对这明三郎君如此赞不绝口?姑太太膝下所出的大郎君……也敌不过她?”
“不说今日之局,你便瞧她问起时意的伤势,这是关心到了;而旁的关于时意究竟是去了哪儿、为何受伤、因何受伤,关系女郎声誉的事儿她却一概不问,省得瓜田李下。你道这还不算聪明?”
那使女想到不到这样多,只会连连咋舌。
世子夫人又叹气:“她那宝贝儿子,是个惯会装傻的,只是装久了,多多少少也有些真傻了。她母子二个,算计一生,恐怕也想不到从乡下横空出世回来这么一号人物,有他们头疼的。”
那使女却撇嘴:“夫人担心他们?他们自己都是个烂的臭的,还一门心思打咱们女郎的主意,谁管他们的死活!”
“放肆。”世子夫人轻轻地斥了一句,脸上却不见怒色,显然是默认了。
二房之中。
二夫人乔氏也是刚从祠堂出来不久。
她的容貌原本少女春晓一般,关了这些时日,也显得苍老了几分,脸上瘦削了不少,便显出点儿刻薄之色。
乔氏坐在里屋之中,里屋里有些晦暗看不清左右,她也不开窗,有些焦急地走来走去,好似在等人。
待外头传来三长两短的几声叩门声,她的焦灼才终于散开,连忙奔到门口去开了门,迎进来一个身着斗篷的身影。
来人身上还有些风雪之色,她一面帮她拍落身上雪花,一边兴奋说起:“我同你说,今儿有一桩好笑事儿!”
那人声音如水似的温柔:“慢慢说,我听着,不着急。”
乔氏便添油加醋地说起诚毅公世子夫人上门一事来,竟是因为明棠对周时意有救命之恩,又竟是为了叫周时意认死去的明訫与沈氏为干爹干娘。
“这明棠,多多少少是有些傻了!要我说,有个救命之恩在手,趁机娶了周时意才是好事,傻子也知道周家这般疼女儿,爱屋及乌也不会叫女婿受苦,她倒傻傻的什么也不干,叫人找上门来,拿个认干亲塞住了嘴!”
“周家也是好笑,这般宝贝那个女儿,居然也舍得叫她去认两个死人做亲爹亲娘,这算哪门子的报恩,还是救命之恩这样的大恩,简直可笑!”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却说起:“冬儿,你想岔了。”
乔氏一僵,有些不可置信:“此话怎讲。”
那人摇头:“此计,甚高。”
乔氏又要抓耳挠腮,那人便拉住她的手,叫她稍安勿躁,细细讲给她听。
“此计,乃一石三鸟。”
“一策,可解明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大抵也唯有以身相许这一件能报,但诚毅公府周氏乃是大梁名门,犯不着和明氏这般日薄西山的士族联姻;
更罔论周时意这周氏嫡长女,便是做中宫嫡后都做得的身份,更不必和明棠这么个不得宠爱的失怙失恃的人绑在一处。
但周家乃是知礼守礼的大家,救命之恩于此,若浑然不报恩,亦或者是随意报恩,又落人口舌。她将金尊玉贵的周时意舍出来,认了先大郎君为父,便算是大郎君的半个亲女,先世子也算有活着的女儿在膝下,全了儿女健在的颜面,乃是死后的风光,按上京的风俗,死后儿女双全才是圆满,来世才有福报。
如此一举,人人都会赞颂。这事儿晦气的很,她却肯做,而明棠为了父母孝道,必然会认。”
“二策,可解周时意倒追之局。周时意倒追明棠,全上京城的人都听了《捉人记》的热闹,但若认了干亲,按照大梁朝的伦理律令,认干亲流程严苛,要写文书、开坛做法事,此后人情世故往来,皆作亲生的一般,周时意便算半个明棠的亲妹妹,所谓倒追一事,便再无后文。”
“三策,可解大郎君求娶周时意一事。大郎君因齐家女纠缠,失了周家欢心,却定然是不肯轻易放手的,但大梁朝虽不禁表亲成亲,堂亲却不可成婚,周时意算是大房的半个亲生女郎,大郎君又怎能娶她?如此一来,又毁去三房心思。”
“此计谋,甚是老练毒辣。”
那人细细说了,声音一落,乔氏甚至还不曾反应过来。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世子夫人,好厉害的心思。”
她二人又窸窸窣窣说了半晌,若是明棠在此,恐怕又要莞尔一笑。
其实她二人论的再好,也不知这计谋不是世子夫人所想,而是她随手安排之果。
而且不仅是这一石三鸟,明棠要的还有不娶周时意,以退为进,博周家好感,换周家一个襄助之因。
上京六姓,其中之首周氏,有周时意的善因,与世子夫人的欣赏,明棠已得其一半人心;
等来日合纵连横六姓,又有沈鹤然背后的善果,便是将整个高老夫人等人连根拔除,继承先父遗命,独占明府,亦是指日可待。
而那时候,她便有了与谢不倾平等说话的时机。
第118章 谢不倾没有心
明棠得志意满,消息自然也从明府流传到上京城之中,到处都是。
西厂自然也有听闻。
魏轻得了这个消息,便带着消息急急进了谢不倾的沧海楼。
他自有功夫在身,虽不精通,也算是有些,嫌弃那楼梯太绕,一下子翻过三楼,正见谢不倾坐在案前翻看文书,手执朱批,指尖点着几本小皇帝丢下来不肯看的疑难奏折。
“又来做什么?你父王的事儿做完了?”
谢不倾并不抬头,不过将奏折再翻过一页。
魏轻厚着脸皮凑上去看,瞧见那是永亲王弹劾西厂无能,探查月余也查不出一场弄虚作假的闹鬼真相,找不到杀害魏烜凶手的奏折,字字愤恨。
谢不倾手上的朱批丁点未停,只批:“西厂亦为人力,不能通天,永亲王若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不如自家查去,何必来劳烦本督的人,烦心这等小事。”
他的字遒劲有力,偏生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狷狂意,朱色的批文也不写在空白处,直接就盖在永亲王的字上,毫不收敛。
“来人。”谢不倾写罢了便唤人进来,将那本奏折丢进他怀里,一双深邃的眼瞳并无一丝波澜,“永亲王要打到本督脸上来,这本奏折你便叫永亲王给本督跪着接,兜头甩在他的脸上,叫他晓得晓得西厂这么些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头上去的。”
那锦衣卫略略有些迟疑,问起:“……永亲王桀骜,如何肯……”
“天子之意,焉敢不跪?这也需本督教你?”谢不倾的眉眼沉了下来,弥漫出一点儿郁气。
那锦衣卫这才醍醐灌顶,连忙跑了出去。
魏轻在一边看得连连咋舌:“如今你是越发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本督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更何况如此小事,何必劳烦皇上?”
谢不倾想起这些日子又复宠了的丽美人,想起那夜也还没来得及说与明棠听的替身活春宫,眉目里的郁色才微微散去些许。
魏轻不由得腹诽,既是如此,这祖宗自个儿做皇帝就是了,又何必捧着那位空有心思并无手腕的皇帝这许多年。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只得挑个简单些的说起:“永亲王膝下独子,被人净了身枭了首,身上被片得如同鱼脍似的被码在盒子里头,这也算小事?”
谢不倾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轻于鸿毛之人,死了也就罢了,算什么大事儿?能叫黄巾料理他的尸身,也算他死后的哀荣。”
魏轻正在偷谢不倾桌案上的茶果吃,想起黄巾那双能把人脑袋都剖成千八百块儿的死人白手,闻言差点被噎住,一面灌水顺气儿,一面说道:“这哀荣一般人可要不起。”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若无正事,又来这废话许久,本督干脆叫黄巾将你也料理了罢。”谢不倾看他一眼,分外无情,“你死了,本督必嫁祸到你父王头上,抄了景王全族,叫你九泉之下也算了了夙愿。”
魏轻可一点儿也不想死,连忙将自己报名的大旗扯出来:“我怎会没事?小的这是带着大消息来的,周家要将周时意认到已故的镇国公世子膝下去做个干亲,喏,就是同您如今看重的明世子,做个干兄妹了。”
谢不倾轻斥:“这是什么有用消息?浪费本督时间。”
他甩了衣袖,魏轻便被一股内力直接扫地出门,那力道一点儿也不留情面,险些将魏轻直接从三楼横栏推下去。
魏轻连忙大喊:“这怎生不算?周时意是铁了心要嫁给明世子,周家早有消息了,正闹着呢。如今一认干亲,周时意便再难嫁她,也免得您头上飞来绿帽,您说是也不是?”
他声音不大,但正回荡在沧海楼上空,周遭许多人皆听见了。
外墙正有个满脸泥水的身影,驮着两个不知从哪儿弄回来的尸身经过,发出一股子恶臭难闻的腐烂之气,听得这话传来,步伐微微停了停,面无表情。
她一停下,身边同样身着锦衣的同僚便要催促:“快些罢,锦衣卫的事儿与您从前做的不一样,您再金贵,也该晓得如今不是从前了,做不成这些,上头又要骂了。”
几个人沿着外墙,慢吞吞挪走了。
倒是魏轻又厚着脸皮摸到谢不倾身边,就在谢不倾欲怒之时,他连忙收拢脸上嘻嘻哈哈的神情,轻声道:“我是来送药的。”
他先取了一只药盒,放在桌案上:“这一盒与从前一样,您按时服就是,但没甚大用,您知道的。”
谢不倾却听出他言下之意,头也不抬,道:“你府上芮姬的药引子,炼出来了?”
魏轻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却还是点了头。
这话终于引得谢不倾抬了眼。
魏轻静静打量谢不倾面上神情,瞧不出一丝喜怒,经不住又问:“您如今……还打算用那法子解毒?”
谢不倾不曾答,神色间似乎染上难言的风霜,只伸出了手:“药引。”
魏轻苦哈哈地从怀中取出了另外一只玉盒,放进谢不倾掌心。
谢不倾将玉盒打开,瞧见里头莹润有光的几颗药丸。
魏轻仍在絮絮叨叨:“大人,芮姬说了,难得遇见体质合适的药人,养药宜早不宜迟。但若真用那法子,便回不了头,被养药取血之人必是活不了了。纵使能活,也续不了几年的命了,您要想好。”
“聒噪。”谢不倾将玉盒“哒”地一下阖上,却没有叫魏轻拿走。
魏轻也算跟了谢不倾这许多年,虽见他面上神情无一丝变化,却已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晓得自己不应久留,便速速离去了。
外头候着替他牵马的小厮见他出来,乐颠颠问起他要去哪,他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道:“才见完个世上最没有心的人,我这心里头也心有戚戚,打算去明府看看宓娘,暖暖心窝子,你回去叫府里不必备我的饭了。”
那小厮悄悄在腹诽,自家世子斗嘴都斗不过明大娘子,怕是被气暖的心窝子,自己也任劳任怨地先回景王府了。
而谢不倾负手立于沧海楼上,手中紧紧地握着那装着药引的玉盒,看着魏轻欢快地往明府去的背影,神色寂寂。
他没有心?
是,他从棺材里爬出来,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早没了那没用的东西。
红颜粉面皆为枯骨,世间唯存无边苦楚,漫天血孽。
他早回不了头了。
第119章 血仇将报
谢不倾看着看着,便觉得喉头一甜,一股子腥甜的血气顿时弥散在口中。
随后凌迟似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而上,浑身经脉内力如狂暴洪流,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撕碎。
他伸出手,擦去了唇角溢出的猩红血丝,面无异色而无比纯熟地点住自己周身大穴,让毒气不再四散,取出了魏轻送来的第一盒药,随意咽了一颗下去。
这样毒发的痛楚,谢不倾已然受了许多年了,到如今也几近麻木。
魏轻送来的药,几年前还可为他减缓些痛苦,如今已然算是全然无用。
服药日久,就算加大剂量也毫无作用,疼痛与日俱增,药性却日渐减退。谢不倾扯开自己的衣襟,瞧见疼痛最为剧烈之处的心口,纠缠成蛇的毒印果然浮现,如同灼烧而成的扭曲瘢痕,剧痛万分。
年少时曾以为将这涌现毒印的肌肤剜去便是解脱,狠下心来将这一块儿的皮肉皆硬生生割去,可惜那样也不过只是徒增疼痛,再生出来的肌肤仍旧与这与生俱来的剧毒纠缠,回回都想将他置于死地。
但他不会死。
谢不倾手握装着药引的玉盒,一个人在沧海楼坐到日落月升,在夜色溶溶里,沉默地宛如塑像。
明以渐亦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在刘嬷嬷的眼前,眉也不皱地将一整碗汤药喝完。
小屋简陋,灰扑扑的没有光亮,桌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只是太过凄冷弱小,甚至照不亮这没有融慧园大丫头卧房大的正堂。
他这儿的冷寂与寂寞都像是能察觉到的温度刺骨,无人在意的窒息如同一件生满了荆棘的大衣将他死死缠缚,随着呼吸扎入五脏六腑。
他咽下苦涩的药汁,想起来的却是被送来的药方。
十余年日日喝的,果然如他所想,早是被人动了手脚的。
明以渐垂眸,仍旧将那药咽了下去。
裴阿姨依旧是同他一起住着,这段时日养着,她的疯病不仅没有见好,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态。
如今没有人给她看病开药,她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咒骂打人,有时候连明以渐都认不出,昨日还打破了刚回来的明以渐的头。
明以渐方才在喝药的时候,便是听得外头呼啸的寒风,和着偏房里裴阿姨的尖啸哭喊:“我好苦啊,我好苦的命啊——我拼命生下来的儿,我的儿是个残废,我的命真苦——”
她的哭喊日夜如此,并不随着朝夕停歇。
绝望、无力、痛苦,永远地充斥着这个小院。
在温泉庄子无人在意,回到明府也是如此。
刘嬷嬷知道那汤药有多苦,见他喝完,连忙拿蜜饯给他压嗓,明以渐吃了,她便喊外头的兰因絮果进来收拾洗碗。
只是无论她怎么喊,那两个丫头也没有半分动静,刘嬷嬷正待发怒,便听见明以渐幽幽的叹息:“别喊了。”
刘嬷嬷有些惊疑不定,却瞧见明以渐抬起的眼。
在灰暗的屋子里,明以渐的面目都瞧不太清楚,只能看清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缓缓看向她:“三弟将她们都喊走了,说是潇湘阁人手不够,需人扫雪。”
刘嬷嬷张口就骂:“我们院子里的雪都没人扫,还去明棠那扫!”
“不是第一日了,这几日,我院中所有的奴仆,皆被三弟支使走了。”
比起刘嬷嬷的恼怒,明以渐的语调显得平坦太多,却因太过平坦,甚至露出一丝叫刘嬷嬷都觉得胆颤的死气来。
“嬷嬷,三弟实在是欺人太甚。”
“嬷嬷,我是不是很没用。”
“嬷嬷,我不想活着了,这世间太苦,阿姨日日咒骂,何尝不是怨我没有本事,是个残废。明府之中无人在意,兄弟手足随意欺凌,这日子,太苦了。”
明以渐枯柴似的手费力地推动小轮椅,推到门前去,看那外头无声落下的雪花,背对着哑然失语的刘嬷嬷。
“只是黄泉路上孤冷,我想阿姨与三弟同我一块上路。”
明以渐忽然回过身来,静静地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刘嬷嬷,看着这将自己从小带到大,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忠心无比的奶姆嬷嬷,死气沉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个笑来:“阿姨是我的生母,我不忍她留下受苦;三弟如此践踏,我心深恨之;嬷嬷,成全我罢。”
刘嬷嬷大退数步,心惊肉跳地上去拉他:“郎君说什么呢!郎君不可有此念头!”
她惊慌失措地将明以渐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抚,而明以渐被她紧紧抱着头,微垂的眼里没了方才摇摇欲坠的死气,只余下越来越压不住的仇恨。
血仇,就将要报了。
更深的夜里,只听见雪落的沙沙声。
有人在无人处与人相见,听得人惊慌失措的禀告声。
“哦?他真有这个意思?”
“有这般好事?那就叫他去死,最好把几个烦心的东西一块儿带走,也是苦了你这些年了,等事情了了,必重重有赏。”
有东西被塞入袖中,有人欢欢喜喜地离去。
而片刻之后,竟还有人踏月色雪色而来。
“主子说了,算他垂死挣扎前还有些聪明,便遂了他的愿罢,叫他的苦让明三也尝尝。”
“她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也被主子料定。”
初时惊慌失措的嗓音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沉稳:“我知道,仍旧算她的头上。”
“嗯,用谁下手,你应当知道的。”
“是。”
分别之后,厚重的雪渐渐遮掩一切行迹,似乎整个天地都已然睡去。
而明棠,等回了夜伏的拾月。
“她亲自去见?还是这样蠢得无药可医。”
听完了拾月的回禀,明棠似笑非笑地挑弄了下摇晃的灯火。
“倒是她……背后竟还有一人,有趣。”
雪夜静谧,却是一夜的谋求算计,暗流涌动。
明棠吹了灯歇下,一夜无梦。
只是夜里半梦半醒,她总觉得似有人在看着自己,有长久而无声的凝望,有轻轻落在她眉间的触碰,她想睁眼,却什么也做不到。
这极为恼人,明棠伸手欲拂开,无声地低喃:“谢老贼,又来扰人清梦。”
那动作便彻底停了。
明棠最终听见叹息,和着这一声叹息,再次沉沉睡去。
第120章 撞入他的怀里
翌日又是个大雪天。
诚毅公,周府。
红墙上落满了白雪,外头远远的一片灰蒙蒙的天,从士族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往上看,瞧见的穹顶与外头也好似没有什么不同。
士族群居的街道院落永远有仆从在倒灰扫雪,这才能保得地上没有积雪结冰,免得主子贵人滑倒。
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跟着世子夫人从周时意的闺房出来,面上也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尊府女郎身子强健,这两日都挺过来了不曾发烧,便是脱离了危险了,日后只要按时换药吃药,好好将养着,等开了春,便也大好了。”
世子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让使女给他赏了厚厚的红封,叫仆妇送大夫回宫,自己便又地转回周时意的闺房之中。
却不想周时意已然醒了。
她面色尚且苍白着,大抵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辨认出自己在哪,惊恐紧绷着的神色才终于有些缓解。
世子夫人这几日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担忧极了——她并不知晓女儿不过是出城去赏花一趟,为何会受此重伤,偏偏之前让她带出去的暗卫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贴身伺候的使女也因那日长街被撞翻车马压伤了而昏迷不醒,无人可问。
只是如今看着女儿这般伤重虚弱的模样,世子夫人便不想再多问什么,只想等她慢慢好起来,事情再加紧人手去查就是了。
却不想周时意紧紧地拉住世子夫人的衣袖,艰难吐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阿娘……我要见……明三郎……”
世子夫人是又急又难受,前些日子回了家常常念叨明棠也就罢了,如今这般重伤才醒,怎生又说要见明三郎?
当真有这样喜欢?
但她却也不敢叫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女儿,只轻声安抚道:“你如今这般伤着,哪有精力见人?听阿娘的,先好好养伤好不好?等养好了,定设宴请她来。”
周时意白着一张脸,却还是摇头:“不是……那事……是,是……”
但她实在太虚弱了,话还不曾说完,便又昏迷过去。
可怜周时意在昏迷之中犹自惊恐,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世子夫人瞧着她模样,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又觉得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恐怕女儿醒过来瞧见她又要伤神说事,干脆叫了医女来照料着,自己擦着泪走到外头去了。
外头有使女匆匆行来,身后跟着个高挑的面生使女。
那使女见了她便先行礼:“夫人,这是我家郎君命奴婢送来的药匣,里头皆是止血生肌、疗伤祛疤的上乘脂膏。”
世子夫人认出她是明棠身后的贴身使女之一,名唤拾月,便叫了免礼。
“郎君特意吩咐奴婢转告夫人,这脂膏是新制的,还得阴两日才是药效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女郎身上的伤痕也大多愈合了,正好是用药的时候。”
她这般说了,见世子夫人也并没有久留她问询的意思,也没有多说起别的,这般便告辞了。
世子夫人心下有些欣慰又复杂,诚毅公府自然不会缺良医良药,但突然遇到这样大事,反而是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常常照料不到,明棠这份脂膏实在送到心坎儿上去了。